她見過那個男人不只一次。

　　也不只一次，見過挺身而出為他扛罪的女人。

　　素紫袁永遠都記得，那張作噁的面容是怎樣眼眶含淚、眼神卻是鄙夷、嘲諷的望著庭上，望著檢察官，望著律師，望著在前方伏首認下非己之罪的情人。

　　她也記得自己，究竟帶了幾個因此被定罪的女人離開法庭。

　　十七個。

　　非常誇張、卻改變不了的數字。

　　實際上後來還有兩個，不過不是她這個女檢警接手的。

　　因為她在帶著第十七個女人離開法庭的時候，終於失控了。

－－ －－－－ －－
　　趴在遊泳池畔的吧臺上，素紫袁望著手中的雞尾酒，輕輕晃動飄浮一層冰塊的杯子。

　　清脆的聲音，在只有她一人的白色會館裡響著，乾淨悅耳。

　　她閉上了眼睛，像是在假寐。

　　——直到一隻手無聲無息的滑過她大褐色的波浪捲髮那刻。

　　反手把高腳杯摔向對方，純粹是在模糊間的下意識動作。即使如此，素紫袁的動作仍舊兇狠、毫無遲疑。

　　只是啪嚓的一聲，高腳杯碎了。

　　橙紅中混著黃色的雞尾酒灑了一地，原本裝飾在上面的紫蘇葉濕淋淋地躺在玻璃碎片中。

　　一滴、兩滴的血落下。

　　男人抱怨道：「紫袁，妳弄傷我了。」

　　「BOSS，你應該躲開而不是硬擋。」而且擋的方式也不對，哪有人直接把玻璃杯握碎。

　　素紫袁嘆息，看向上司抓著剩下杯腳的掌心，血淋淋，刺進了尖銳的玻璃碎片，只得無奈地放下了高腳杯。

　　執起那長著厚繭也抵不過兩方同時用力而讓玻璃插進去的手掌，她細心的挑開了上面細微的碎片。

　　「BOSS，恕我直言，你不能總來我這裡帶傷回去。」隨手拿起桌上的另一杯水沖去傷口附近的血，素紫袁拐到了吧臺後方拿出急救箱，開始為上司包紮傷痕累累的手掌。「別人會以為我和你不合的。」

　　「不，他們會覺得妳很厲害、是個傳奇，對部隊長動手也從來沒受過罰。」上司輕笑著瞇起了眼，「然後，更視妳為可以談話的對象……因為妳不是站在我這邊的嘛，『女神』。」

　　望了男人一眼，素紫袁拿了雙氧水往傷口倒。

　　白色的泡沫沒幾秒就覆蓋了整個手掌，不用想也知道會很痛，那種彷彿皮膚神經被生生侵蝕的感覺，她也受過。

　　但上司只是恍若未覺的嘴角帶笑，依舊單手撐著下巴看著她，漆黑的眼睛就這樣跟她對視著，好像素紫袁正在處理的傷口不是他身上的一樣。

　　「怪不得總是有人來找我說話。」素紫袁淡淡的說：「連任務也變少了……BOSS，你是打算讓我當九十九隊的心理醫生？」

　　「像妳這種的心理醫生太稀有了，我獨享就好，不用算進下屬。」

　　素紫袁望著那受傷仍不安分地玩著自己髮尾的手，提醒道：「BOSS，我剛過五十六歲生日。」

　　「記得，我有送妳禮物。」

　　「我不覺得送一個老太婆青春愛情小說是什麼好禮物。」

　　上司輕笑，「我覺得就好。紫袁，妳身上的活人氣息太少了，接觸一些年輕人的美好幻想可以滋潤妳的身心。」

　　素紫袁沉默，沒說那本書後來她扔給了自家的貓當椅墊兼磨爪板。

　　「BOSS你倒是活力充沛。」素紫袁說：「一點也沒變。」

　　她這話是真的，認識了二十幾年，這男人的長相從來沒變過。

　　「紫袁妳還活著，我當然不會死。」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後，上司微笑，似真非真。「黑犬來找過妳了吧。」

　　素紫袁沒搭話，因為上司的口吻是篤定而不是探問。

　　「還是年輕人麻煩，成熟的人才不會這麼輕易的左右搖擺。」

　　「當初你不就是看上他這點？」 抬眸，雖然素紫袁這個動作沒有什麼特別的用意，但卻莫名的帶出了一絲與年齡無關的魅惑，「年輕，血還熱著，還在想著公理正義。」

　　上司訝異的說：「那麼久的事情妳還記得？」

　　雖然口氣裡沒有多少貨真價實的驚訝。

　　包好了傷口，素紫袁放開手，靜靜的看著上司。

　　「是啊，年輕啊，血還熱著。」他笑，又伸手撫了撫素披在紫袁胸前柔軟的捲髮，「但我遇見妳的時候，妳的血，是跟年紀無關，沸騰的熱啊。」

　　「壓力鍋的效應。」忽略那其實可以構成職場性騷擾的動作，素紫袁閉上眼，自有一套解釋，「我那時壓抑的太久，太久了。」

　　至今想起，仍是覺得很不可思議。

　　那原本都冷了、冰了，忘記該怎麼流動的血，竟然也會被逼著推動、沸騰。

　　最後燃燒了她自己的理智。

－－ －－－－ －－
　　那是第十七個女人，手掛銬，腳拖著長長的鐵鍊，腳步虛浮卻堅定地踏出法庭。

　　抓著女人的手臂，素紫袁都麻木了。

　　那個男人的罪名總是一樣，販毒、販人、買命、放高利貸。

　　另外，姦殺。

　　都快數不清到底死了多少年紀不一的女性，殘破的屍體也不知道還有幾具沒被找出。

　　事情發生之前，她仍記得身邊的女犯，跟其他人不同的是，她臉上竟隱隱帶著自豪。

　　素紫袁第一次對這女人生出了情緒，是不敢置信。

　　「妳覺得幫自己的男人頂罪很值得驕傲？」

　　「那些事情本來都是我做的。」

　　「包括姦殺？」

　　女人點頭，一如她在法庭上的自白，她是雙性戀，對象換成女生沒什麼好奇怪。

　　接著狠狠的嘲笑了她——與其他的執法人員，「不過是被牽著繩子走的狗！」

　　下等人，連人都稱不上。

　　說理智不崩斷絕對是不可能的，但當時素紫袁卻不自禁的先問了一句。

　　「到底是什麼讓妳變成這樣的？」

　　很多年之後，素紫袁回想到當時，便覺得自己並不是真的要問那個女人。

　　應該是，望著罪孽在眼前滋長而忍不住發出的呢喃。一如看見暴雨氾濫成災而無法阻止的哀鳴。

　　只是女人，恰好這麼回答了。

　　「他給了我新生。」她說，崇敬而傾慕的，「他把我從最下等的螻蟻變成了呼風喚雨的女王……我要什麼都有！哈，那群拿錢砸我的豬玀，現在還不是只有在我腳下幫我墊腳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