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男人咳出一口血，滿是血污的手攥住他的褲腳，“魔鬼，你比你爹還像魔鬼！”

“這你可說錯了。”
丁晉林對着他搖了搖食指，笑容殘忍，“他不是我爹。”
言罷抬起腳在地上蹭了蹭，攏着衣袖倒退幾步，喚來屬下慢條斯理的吩咐：“看過演戚夫人的那出折子戲么？學着來，把他做成人彘扔到茅坑里，手腳麻利點。”

“是。”屬下領命。
“魔鬼……魔鬼，你會遭報應的！”男人被拖走之前，歇斯底里的喊。

“變成魔鬼，就是我的報應。”
大火在丁晉林身後肆虐的竄起來，沖上天空，映襯着他臉上古怪的笑意。
他丁門的殺手都是經過特殊訓練的，手腳干脆利落，從殺人到縱火，也是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又趕上今日有燈會，李家宅子周圍的人大多都去賞燈了，所以當丁晉林大大方方的從火海里走出來的時候，也沒有人發現。

他散步一樣離開，雙手背後，握着一把貼身的匕首。
不遠處的天空被花燈的亮光照亮，熱鬧的氣氛從這里就可以感受的到。然而只是相隔幾條巷子而已，他所處的地方就與那里好像兩個世界，那邊在慶祝，而這邊卻猶如屠殺後的煉獄，血腥味在空氣里死氣沉沉的飄盪。

他厭惡極了這種氣氛。
但他更厭惡自己已經對這種氣氛感到習慣。

“終於報完仇了。”
丁晉林停下腳步，吸了口清新的空氣，呢喃着。雖然嘴上這么說，可他卻無法忽視心底的失落感，當一直支撐他的願望得以實現的時候，他反而覺得無所適從了，好像這二十多年都在為別人而活，可到了現在，他為死了的報了仇，他殺了原本好好活着的，他沾了滿手的血。

將雙手舉到眼前，指尖還帶着方才留下的血跡。
丁晉林看着自己的雙手，怔忡了片刻之後又失笑出聲——自己這是發什么神經呢？無論怎樣，日子還是要過下去，這樣傷春悲秋可不是他的性格。扯出一個自嘲的笑，丁晉林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抬起頭，准備踱步到燈會上，也買個花燈來玩玩看，他信步走到巷子里，抬腳踢飛了一塊石子。

這時候，不遠處突然傳來低低的沉吟。
丁晉林眯眼看過去，發現那是個蜷縮在一起的人，似乎剛才那石子踢到了他。

“對不住了啊，沒看見有人。”丁晉林懶散的笑了笑。
“沒、沒關系。”那人倏地站起來，手里還拿着一串糖葫蘆。

丁晉林好奇於他過激的反應，忍不住湊近多看了他幾眼。那是個布衣少年，面容白皙又精致，眼眸烏黑，下巴微尖，好像一尊瓷娃娃。丁晉林負手走過去，暈進巷子的燈光將他的五官勾勒的更加清晰——他的眼睛里似是總漾着些水汽，看起來好像一頭無辜的小鹿，一顆石子就足以讓他嚇得渾身顫抖，而仔細看來，又能發現那少年的眼神略微有些溫吞呆滯。

“你……”
丁晉林怔了怔，覺得他似曾相識。

一直在走神的聞人遠被石子打醒，有些慌張的站起身，化掉的糖汁流到他手背上，黏膩的難受。他本來想轉頭就走的，可似乎感到了那個人在看着自己，就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男人已經走出黑暗，聞人遠清晰的看到了他的面容，然後赫然變了臉色——是他！那張臉雖然成熟剛毅了許多，但他絕不會認錯！

手猛地一抖，糖葫蘆掉到地上，滾到一邊沾滿了泥。
聞人遠狠狠的提了一口氣，睜大了眼睛看着他，直到胸口被憋疼之後才知道自己一直忘記了呼吸。男人詫異於他的反應，走近了一些，蹙起好看的眉毛打量着他：“我們在哪里見過么？”

“沒有！”
聞人遠下意識的大聲道，“我、我不認識你！”
他的反應令丁晉林更加懷疑，只想了一會兒就豁的睜開眼，似乎想到了什么。

“你是……”
“不不，我不是！”聞人遠卻不聽他繼續說，轉身就跑。
“你站住！”丁晉林回神，因為自己的想法而變得心跳加速——會是他嗎？朝混入人群的少年追過去，丁晉林的心被自己未發覺的期待脹滿。可正值燈會，街上人跡熙攘，摩肩接踵之間，少年的身影越來越遠，丁晉林着急的墊腳望着，斜過肩膀擠開礙事的人群。

“……阿遠！”隔着數個人，丁晉林喊道。
“……”遠處的少年肩膀明顯的一顫，差點摔倒。

真的是你……居然，居然還活着！
丁晉林確定自己的想法，步子變得更快。可礙於人太多，輕功也不好施展，丁晉林幾乎暴力的推開身邊的人擠出去，可還是找不到阿遠了。他跑出一大段路之後才停下，紊亂的呼吸着，焦急的四下查看——剛剛明明還看到他往這邊跑，怎么一眨眼就看不到了？難不成他還會飛？丁晉林覺得自己的速度已經很快了，阿遠應該不會比他還快。

丁晉林站在原地，撫着額頭四處看。
這里離燈會的地方已經有段距離，周圍只有寥寥數人，宅院房檐上的燈籠在風中來回搖晃，火焰搖曳。丁晉林在原地走了幾步，走過一個巷口幾步之後他又停下來，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他又緩慢的退了回去。

巷子狹窄幽深，只有巷子盡頭的幾戶人家亮着燈。
丁晉林猶豫了一下，朝巷子走過去，心跳忍不住又加快。

他的腳步很輕很輕，貓一樣安靜的靠近。
巷子里蜷縮的少年似乎感覺到他的靠近，渾身顫了顫，但卻沒有再逃走。丁晉林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沉默了很久才開口，他的語氣聽起來自然又親切，好像兩人之間什么事都不曾發生過一樣：“阿遠，好久不見了。”

聞人遠縮着肩膀，一言不發。
丁晉林走到他身邊盤膝坐下，斜看他一眼：“這些年你過得怎么樣？”
聞人遠往旁邊挪了挪，將頭別了過去。丁晉林看他這樣子，反而笑了出來：“我這些年過的可不怎么樣啊。知道么，送走你的那天，我知道了弟弟的死訊，幾年之後，我娘瞎了，而現在呢，我爹也死了。”

他的語氣平淡的好像在說別人的事。
聞人遠的手指縮了縮，緊閉的眼睛也緩緩睜開，細小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再罪無可恕的人，受到這樣的懲罰，也夠了吧？”
丁晉林輕聲說，聞人遠雖然沒什么反應，但丁晉林知道自己的意思已經表達的很明白了，這已經是他所能承受的最卑微的態度。而且他也知道阿遠畢竟是阿遠，即使相隔六年，骨子里的東西還是不會變。

丁晉林安靜了一會兒，像是在等聞人遠想明白。
聞人遠將頭埋在臂彎，心思亂糟糟的。其實他不恨丁晉林，當初他肯收留自己已經是莫大的恩惠，養他是情分，不養他是本分，他也不該去怨恨什么，只是時隔六年這樣突然的相遇，讓聞人遠一時消化不了。

“我……”
聞人遠沙啞的開口，停頓了好半天才繼續說，“我不叫阿遠了。”

“哦？”丁晉林揚了揚眉毛，眼中帶着絲得意。
“我叫……聞人遠。”聞人遠一字一句的說，似乎費了好大力氣。

“那你現在住在哪里？”丁晉林借機問。
“我……”聞人遠張了張口，剛想說什么就被不遠處傳來的喊聲打斷，他認出那是林鳳清的聲音，心咯噔一跳，這才想起自己拋下林鳳清跑出了這么遠，找不到自己的他肯定要着急了。一向不喜給人添麻煩的聞人遠立馬慌亂的站起身。

“帶我來的人在找我，我、我先走了。”聞人遠慌張的低着頭嘟囔了一句。
“哎，你還沒說……”丁晉林站起來，說到半截的時候聞人遠已經跑走了。他沒有再追上去，而是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而後緩緩的露出了笑容，自言自語道，“既然已經知道你在帝都了，那就肯定能找到。”

他抬手搓了搓指尖，將那殘留的血跡擦去。
仿佛命中注定，他總會在煉獄中無意的一個回眸，發現了純潔無暇的他。然後他就會把自己偽裝成救贖主的摸樣出現，將那孩子擁入懷中，隨即成為他心中不可取代的神祗，可那孩子卻不知道，神祗的面皮之下，是一張魔鬼的臉。

不過他不在乎。
是神祗，是魔鬼，又有什么關系？他希望成為救世主，他希望再度被依賴。
這種在遇到阿遠之後就生出的欲望，讓丁晉林決定暫且在帝都待一段時間，丁門的事就先交給心腹去處理。他很快就找到了聞人遠住的地方，然後在林府附近的地方買下了一處宅院，與聞人遠比鄰而居。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當初知道弟弟的死訊時，他失去理智的拋棄了聞人遠，現在時隔六年，再度見到聞人遠時，初遇時的感覺又浮現，他希望讓聞人遠代替弟弟陪在自己身邊——或許是自己已經接受弟弟已死的事實，或許他對聞人遠心懷愧疚，或許完成一切使命的他守在是窮極無聊了。

無論如何，他想要再度奪取聞人遠的依賴。
於是在搬過去的第二天，他就敲響了林家的大門。

“你……你怎么知道我住在這？”看到來者後，聞人遠瞬間白了臉。
“我搬到了你附近。”丁晉林眯起眼睛笑了笑，看起來慵懶的像一只貓。他抬起手，舉起手中提着的禮物晃了晃，“作為新鄰居，我只是來拜訪一下你，怎么，不歡迎嗎？”看着他的笑臉，聞人遠就知道自己輸了。

聞人遠的頭有些發昏。
他不知道再度接受這個人，究竟會給他帶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