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余鯉
夏知樹一開車門,迎面就是一陣熱浪。被火辣辣的天氣逼退回空調內,她關上車門,假裝沒有看見迎站在不遠處紅頂洋房外的少婦。
「小姐,已經到了。」見客人沒有動靜,司機又按了按喇叭。
汽笛聲引起了不遠處方文君的注意,旭陽的住戶進出都有私家車,這輛出租車又停留了快兩分鐘。想了想,她打著陽傘走過去。
故作睡眼朦朧的夏知樹從錢包掏出車錢,想著先去哪里坐坐再說,就聽見幾下敲窗聲。她嘆氣下車,置身在蒸籠似得室外,渾身難受。也虧得酷暑磨人,分走了夏知樹一半心力。
否則像現在這樣,和她曾經說過再也不想見面的母親站一塊,夏知樹還真不知要多糾結。
方文君與初戀死灰複燃後離婚改嫁,有六年沒有見過女兒。此時看著從小怕熱的女兒一身長衣長袖,熱得汗如雨下,連忙拿出紙巾要幫她擦,「捂得這么嚴實,也不怕長痱子。」
「我怕曬黑。」夏知樹躲退了一小步,擠著笑接過紙巾。
「傻孩子,抹點防曬霜就好。」方文君拉起女兒的手往家回,「你先湊活著用媽媽的,回頭媽媽再給你買新的。」
「不用了。我不愛那些塗塗抹抹的。」夏知樹說的意興闌珊。這些年樸素慣了,再回想自己小時候被母親打扮成各種蝴蝶結的小公主,不禁一陣惡寒。進門後換上拖鞋,她對著完全陌生的客廳,有些無從下腳。
方文君帶女兒去看早為她準備的房間,「你沈叔叔一聽你要來住,一早就叫我給你收拾干淨。要是哪里不喜歡的,和媽媽說。你剛坐車回臺北,肯定累了,先躺會,媽媽先幫你把衣服都歸置。」說到這里,才發現大條地發現女兒竟沒有帶行禮,有些驚疑。
「不用那么麻煩,我只是暫住幾天。」屁股剛沾上軟軟的床墊,夏知樹就不自覺地露出了幾許疲態,「我工作定了,要去SLE電視臺上班,與這里有些遠。這幾日我找到合適的出租房,行禮就直接搬過去。」
「租來的房子總不比住家里舒坦。要是嫌遠,叫你沈叔叔給你配個車就好了。」
「媽--」夏知樹急切打斷,多年未叫喚的稱呼也就在這時才自然而然地叫了出來。
「就算不住這里。」方文君低下眉頭,施施然道,「也可以住你喬伯母家,那與你工作的地方也近。他們家的兩個兒子都搬出去住,兩個老人天天嘮叨著沒人陪呢。」
一聽喬字,夏知樹再也打不起精神來應付,直接掀被躺了下來,把頭悶進被子里,「媽,我想靜靜。」
「靜靜是誰?」 方文君見女兒沒有剛進門時的禮貌生疏,隱繃的一根心弦鬆下後,自己網上剛看來的段子也脫口而出。
「 ……」滿肚子的煩躁,卻攤上這么個媽媽,夏知樹很無語。
媽媽十八歲就早早結婚生子,平日里不是在舞蹈培訓班教學生,就是在家上網看小說,爛漫天真到對不起她自己的年齡,虧得她老爸能包容寵溺這么多年。再想到在學校教了一輩子書的老學究父親,居然能沖破世俗娶了自己的學生,還差點為這段師生戀丟了飯碗,夏知樹就覺得被窩里空氣都不夠用了,憋的慌。
還好,還好她只是長得像媽媽,性格不像她,一點也不!初戀而已,她就拿得起,放得下。而媽媽卻是披著成熟女性外皮,內心依舊是個視初戀勝過一切的小女生。
「說到靜靜。前幾年,以靜那孩子還經常找我打聽你的下落。」不想,他們父女具體住哪里,連她這個當媽的都不知道。若非前夫去世前來信,方文君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女兒一面。
「……」夏知樹原本只是阻塞的呼吸,這下完全停止。或許每個人一生都會遇見一個名字里帶靜的女孩。而她沒有,她這輩子只遇見了一個叫喬以靜的少年。
「這幾年,倒是沒怎么來了。」方文君絮叨了一會,才想起自己還沒做晚飯。
聽見房門闔上的聲音,夏知樹如蒙大赦,從被窩探出頭,深吸幾口氣。看著陌生又熟悉的房間,幾乎是仿照她十八歲前所住夏家的公主房來修裝的。裝修有些年頭了,卻依舊嶄新,顯然還沒人住進來過。
當年父母離婚,她處在高考的緊張階段,打算報考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的舞蹈系,沒有跟父親去臺南,而是跟著媽媽留在了臺北。只是當時的她是寧可住鄰居喬家,也不肯跟媽媽住進沈家。
喬家……,夏知樹嘆了口。
自從離開喬家,去臺南找爸爸後,這些年她已經很少想起過去的事情了。
昔日是是非非太多,如果沒有父親的遺願,她想,她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回臺北。
因為各自安好,已無必要。
※※※
酷熱的夏日街頭,夏知樹將珍珠色襯衫束在黑色高腰褲里,一雙細高跟的羊皮鞋踩得健步如飛。那被高腰褲緊勒出的完美曲線,又一次引來電視臺附近的星探。
「不好意思,我腿毛太密。」夏知樹再三婉拒腿模的邀約後,迅速從自動旋轉的玻璃門閃進辦公大樓。
一進正廳,迎面就是一個不規則的音樂噴泉。空調冷風帶著水汽,在夏知樹曬紅的臉上敷了層冰膜,瞬間消了不少暑氣。
複式結構的正廳,層高足有四樓之高。四樓以下的樓層中間鏤空部分被不銹鋼管玻璃欄桿圍住。整個圍欄呈波浪起伏線條,在空中饒出一個巨大的橢圓。電梯就開在橢圓最長直徑的東邊。
夏知樹踩著音樂節拍,邁上扶手電梯。
此時,三樓西邊的欄桿處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他雙手插兜,俯視著底層的噴泉與人群。
當《雨滴》前奏曲的第一個音符響起時,幾股噴泉齊齊猛沖至四樓的高度,水花四濺。他透過朦朦水霧,看見上行電梯上站著一抹熟悉的背影,下意識地追了過去,只追出三步,背後就有人喊住了他。
「喬編導,麻煩你再看一眼這個策劃。」
喬以靜停下自己差點瘋了魔的腳步,有些不可思議。
這么多年,他追錯了多少個身影,他自己都不記得了。是時間太過久遠,所以連記憶都跟著慌亂出錯?
記憶中的她扎著一步一晃的馬尾辮,會把下巴抬得高高的。總穿明艷色的裙子,在旋轉間開出裙花。
而那女人身材明顯豐盈略胖了幾個尺寸,打扮也是嚴謹干練,明明一點都不像她。
他轉過身,對著周遠如常淺笑,「你的企劃案很好,只是我沒興趣。」
在喬以靜背過身時,夏知樹腳下的扶梯也剛好到了盡頭。路過拐彎口的空調風口,她披肩的秀發被吹掀了開。
夏知樹神色一緊,連忙用手按住頭發,回過頭巡視一圈。除對面有兩個背對自己的西裝男在聊天,其他工作人員都行色匆匆。
確定沒有人留意到自己,她鬆了一口氣,撫了撫頭發。盡管她的頭發並不亂,她卻有強迫癥似得來回撫平了好幾次才肯停手。
「不是已經安排了姚編導負責?」喬以靜背過身時,電梯那已無剛剛那人的身影。
「可贊助商點名要你來負責。」周遠也很頭疼,「不只是你。連原本預定的主持人紀小姐都被換下來了。他只說一句話,我們公司就跑到臺南一個名不經傳的小電視臺去挖墻腳。」
「那就換個贊助商。」喬以靜轉身,往自己辦公室走去。每天提前半小時來公司這里發呆,直到人靜場空才離開,這是他多年的習慣。
「那個贊助毛病多,錢更多。我老爸和董事會那幾個世伯才不會舍得這塊肥肉。他贊助這個節目根本不圖盈利,就為了那個臺南女人能來在這上班。還要我們保密,不能透露給當事人知道,」周遠用手比了比數字,「否則光是違約金就是這個數。」
周遠雖是個玩票性的暑期工,但作為副臺長的兒子,說的事情還是有些靠譜的。
喬以靜只默默留心了這么個消息,卻沒有討論的意思。
「對了,那個臺南來的女人正好今天要來臺里報到,要不一起去看看?」
「沒興趣。」喬以靜在沙發椅上坐了下來,鬆開些系緊的領帶。
「咦,我看她簡歷表填的高中,和你還是同校呢。搞不好你們還認識呢。」
喬以靜停下解袖口紐扣的動作,腦海里突然閃出那樹一樣的身影,有些不敢相信,又不夠死心,遲疑半天,「叫什么名字。」聲音有些干澀。
「好像是三個字的,還很奇怪。」周遠光看人照片,哪會記人名字。
晨曦透過百葉窗,落在喬以靜纖塵不染的外套上,有著春融冰雪的暖意。喬以靜轉動起手中的鋼筆,陷入沉思。
「好像是叫知了吧。哦,不對。想起來了,是叫什么知樹的。那天張總還拿她名字開玩笑,說她爸媽肯定是要她做孝女,深知樹欲靜而風不止的道理,才給她取了這個名字。」說到這,周遠又不死心地要拉攏他入伙自己節目,「你看,你名字正好有靜,這是天意要你們合作啊。要不……」
「我答應。」冷靜自持,音調只低三分。
「咦?」
「我做這個節目。」
※※※
夏知樹上班第二日,還沒熟悉部門的幾個同事,就被告知下午有個會議要旁聽。
為了熟悉公司文化與自己即將主持的節目,她卯足了勁,在茶水間休息時都不忘記做功課,在資料上圈圈畫畫。
若非有速溶咖啡粉的味道傳入鼻子里,夏知樹根本沒注意到有人進來了。
她職業病一犯,倉鼠般噏動鼻翼,判斷是進口的koully藍山純黑咖啡後,才緩緩抬頭,果然是三合一藍色包裝袋。
而丟包裝袋進垃圾桶的手骨節分明,指甲干淨,修剪得宜,指甲片的甲半月又白又鼓,一看就知這人這是個生活規律,身體健康的男人。
夏知樹被撩撥起好奇心,不禁仰頭看向來人。一米八幾的身高,使得坐著的夏知樹把脖子仰斷了,才堪堪看清對方的臉。
這一看,嚇得她差點連人帶椅往後摔個跟頭。
你妹啊!
就算回到臺北,難免要遇見熟人。但也不能那么快,那么猝不及防吧。她才回來不過四天,四天!就在茶水間,茶水間!撞見喬以靜,喬以靜啊!
時間,地點,人物,通通出乎意料!
相比夏知樹的驚訝,喬以靜對她只是一掃而過,無半點異色,低頭專心泡起自己的咖啡。
見他態度冷淡,沒學咆哮馬來搖晃自己肩膀,不停質問各種為什么,夏知樹才克製住奪門而逃的沖動,鎮定地打量起六年未見的喬以靜。
從一個愛穿白色休閑服的青蔥少年變成西裝革履的成熟男性,變化是顯而易見的。
他不複少年時的弱雞樣,身材高瘦英挺。他變近視了,戴上以前沒有的眼鏡,金色邊框的眼鏡使得原本就秀美的他更加斯文楚楚。
他甚至把以前被老師家長念了無數次要剪短的花美男長發修剪成利索的飛機頭,用發蠟托起長長的劉海,露出俊朗的容顏以及那對——招風耳。
什么時候變這么自信了?
以前她逗他,要看耳朵時,他哪次不是死捂著頭發不給人看?
夏知樹想到自己耳後的一道疤,又來回撫平好幾遍耳側的頭發,故作鎮定,「靜靜,好久不見。」
「誰是靜靜。」喬以靜聲色如泉水清泠,明明是非常適合念情詩的聲音,此刻聽來卻只覺得冷情。
嘩啦啦,一桶涼水從頭頂上澆了下來。
好吧,誰叫她有錯在先。夏知樹摸了摸鼻子,又展笑道,「你怎么在這里?」自認這笑容,妥妥的真心,比她面對自己老娘都要自然。
「若沒事,就多熟悉熟悉資料。亂搭訕,並不能幫你在稍後會議里認清誰是誰,誰又是你的組員。」喬以靜端起咖啡杯,說完,便涼涼地轉身離去。
嘩啦啦,涼水換成冰水。
不就是好久沒跳舞,做了幾年美食節目的主持人,吃的有點多,發育的太好了點,至於認不出來嗎?
夏知樹摸摸身上的肥膘,強迫自己把目光放回了節目的策劃案上,才沒有追出去。
這是,好事, 不是嗎?
起碼,他應該已經從心里把放下自己了……
這,算不算求仁得仁?
�� 夏知樹苦笑著繼續熟悉資料,直到看見企劃書上編導那一欄里填寫的喬以靜三字時,她心間一顫,才明白喬以靜走前那番話是什么意思。
原來是在這里等著她。
喬以靜端著咖啡杯,坐回自己辦公桌上。此時,在茶水間瞥見的容貌一一在他腦海複原。
做筆記時打架的眉頭,偷笑時上翹的嘴角,看見他時瞪圓的眼睛,還��被他言語刺激的心塞不愉,每一個表情都那么鮮活。
她沒有變,依舊是他的夏知樹,就算做錯事情,也會理直氣壯地當沒這一回事。
可她又變了,當年的小馬尾依舊沒有了,一頭自然卷的中長發披肩而垂,發梢劉海卷起小小的弧度,一直勾著他的眼睛。喜怒嬌嗔間,無處不女人味。
喬以靜白秀的臉詭異地紅了,似乎想到了什么,默默地喝口咖啡解渴,唇卻沾到濡濕的咖啡粉團。
他低眸一看,是冷水。
還好,沒被那個女人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