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末世
妄翔
只要肯努力、花力氣,就能把自己的螺屋慢慢地挪動到城市旁邊,找到地方安插進去,成為這城市的風景之一,如果有必要或者不開心,也能隨時離開,把繩子整理好歡迎下一位入住,安靜、悠閒、自在的生活環境。
或許是年代久遠了,畢竟那是小時候的記憶,在六歲以前的時光其實很難記憶完整,更不用提現在的我也不是當年那麼小的孩子,看東西的角度與大小那是大不相同……但我相信我小時候居住的都市絕對沒有眼前這座城市混亂。
螺屋雖然串在一起,但有的尖角朝上,旁邊那棟卻是朝下,更甚者直接朝著隔壁屋子,若是發生巨大的潮流,又該怎麼辦?螺屋的巨大也注定了它的笨重難以移動,但我怎樣也觀察不出來他們有什麼有效的解決方案。
我還看到了「獨棟」的巨大螺屋。如果是尺寸太大,那應該也能找到相符的地方安插才是,怎麼就這樣單獨的漂浮著?這比那些排放混亂的螺屋還危險,因為隨便一個晃動都有可能造成碰撞,跟其他屋子沒有相連結就注定了它無法對抗波動,我還看到它的屋頂,尖角被強硬的鑿穿後,做了另一道門放在那裏,看起來有點不像螺屋,門前還放了一個牌子,屋主替屋子做了新的命名:「自由之屋」。
「是挺自由的。」我搖了搖頭離開,把那棟巨大的屋子拋在腦後,現在更重要的還是前往神殿,只有那裡才能解答我的疑惑。
終於抵達神殿,我卻更加迷惑了。
神殿按照慣例並不是使用死亡的貝類建造,而是用種植出來的聖水草編織而成的柔軟建築,每年花在維護建築上的人力跟時間不計其數,但總有信徒與虔誠的祭司們共同努力,神殿的大小也與當地信徒的數量成正比,這座城市至少居住了數十萬的水靈吧,在這城市最核心的神殿卻外表破舊,沾滿了腐爛的水草殘骸無人清掃,體積說不上小,卻與印象中的有極大的落差。
看著紅色的水流線條與墨綠色的腐爛水草組織混合,形成一個很微妙的顏色跟狀態,我不由的有點失神了,用力甩頭把從腦海深處浮出的不祥預感甩出,我只能選擇無視外牆的慘況,就算想動手進行修補也要等預計要做的事情做完,更別提當年這座神殿肯定是整座城市的居民共同建造,光靠我一個人肯定不夠,需要找更多人一起修理才行。
肯定發生了某些事情,讓螺屋混亂、神殿破敗,想到店長那樣狂熱的神情,恐怕這些事情跟神殿也脫離不了關係,深吸一口氣,緩緩推開門,或者說是撥開一大團軟爛的噁心物體。
「歡迎來到神殿,要辦理怎樣的業務嗎?如果需要祈禱請往前直行,想要採集聖水草請到櫃檯填寫表單,想參觀祭品請直接右轉即可抵達展示廳,如果是捐獻也請到櫃檯辦理。」一個年邁的水靈聽到聲音游了出來,他有著長長的鬍鬚,身上穿著簡樸的祭司長袍,手上拿了根短杖幫助他前行的時候可以撥開東西或者勾住東西借力。
「現在進入神殿,不需要出示身分證明了嗎?」我掏出神刀,平放在身前。
他平靜地拿起了神刀,抽出刀鞘後用手指在刀刃上輕輕滑過,讓我的心揪了起來,我知道那把刀有多鋒利,鋒利到讓我根本不願意在日常中使用,若不是因為這是身為貴族的證明我是絕對不會把它帶出門的。
奇怪的是,老祭司完全沒有受傷,抬起頭給我一個淡然的微笑:「閣下是從遙遠的其他都市來的吧?在數年前,這裡推行了一項新的政策,結束了長年以來貴族與普通水靈間的差異,現在不管是不是貴族,在這裡都可以享受平等的待遇,當然,緊急徵調物資、住宿等最基本的貴族權力還是保留的,畢竟水之母親讓人成為貴族,就是要讓有力量的水靈對抗天災。」
老祭司將神刀歸鞘後雙手捧起放回我的手中,繼續說:「除此之外,規矩在這座城市已經廢除了,也請這多適應,大駕光臨造訪神殿,肯定有什麼事情要辦吧?可以直接跟老朽說,這裡的小事老朽多半能解決。」
「我想來參觀當地的最高藝術。」雖然很想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也有出發的目的,可最終還是沒開口問,總覺得直接問並不是個好主意。
「最高藝術,是嗎?恐怕您……請跟老朽走一趟。」低語後,他簡單而緩慢的動作著,身邊的紅線少的可憐,順應著水毫不費力的移動,從背後看著他,就像看到一種藝術一般,沒有多餘的動作,激起額外的亂流,肌肉韻律的運作,前進、旋轉,我突然有點想留下,看著他就能帶給我心靈上的安寧與祥和,帶領著我穿過好幾扇破爛的門後,我終於看到一扇正常且美麗的大門。
這扇大門厚重且結實,由於大門實在不好搬運,多半是神殿內部人員的創作,上面細心的編織出一幅美麗的繪畫,畫中的水靈與所有生靈和樂融融的一起歌詠著,而水之母親在最上方露出幸福的微笑。
「客人,不進去嗎?」老祭司問,我這才發現我臉上也滿是笑容,自從遇到小女孩後這兩天第一次發出真心地笑,我在心中珍惜著這樣的笑容,一面詢問:「祭司大人,這幅作品是哪位祭司的創作?這裡的新晉祭司已經有這樣高的能力,下次祭典絕對不容錯過啊!」像製作大門這種大型苦力活,多半是由新晉祭司來執行,可以鍛鍊心智,也能讓他有歸屬感,可這幅作品品質真的高得嚇人。
「見笑了,這是老朽的作品,老啦!這扇門做完就沒力氣了,來不及把其他地方也整修整修,讓其他城市的客人見笑了……」老祭司搖搖頭,用短杖推開了大門。「請進。」
踏進展示廳,這裡很明顯被細心的維護著,牆壁是風格一致的花紋組成,每個展示架或高或低,對應著後面的紋路,就像是一體的,從顏色、材質、主題,每個都展現出用心,就算不欣賞作品,這間展示廳也是種藝術,真不愧是城市裡的神殿,凝聚著大量祭司的心力來維護整頓,才能展現出這麼舒服的環境,想必藝術品住在這裡也會很開心舒適吧。
沒有往前,我今天只是來看其中一幅作品,所以回頭問:「祭司大人,我在旅店寄宿時,看到一幅用水靈的鱗片製成的仿畫,店長告訴我這裡有真品,可以告訴我大約在哪個方向嗎?」
「在那邊。」祭司越過我往前進,我們最終來到了一幅與我上半身同樣大小的畫前。
遠比在旅店看到的驚人。
女性慘白著臉,張大著嘴卻沒發出聲音,周圍完全被紅色圍繞,染紅的鱗片密密麻麻的舖放在女性身旁,她卻沒有掙扎,畫面靜止在這一刻,卻又好像下一秒就要發生巨大的災難般,維持在末日的前一刻嗎?或者是痛苦到無法動彈了呢?我低下頭,簡單的介紹就放在下方供人閱覽。
水靈之血
一名水靈在洋流中穿梭時抽筋,被甩出洋流後尾部撞擊在巨螺尖端,造成尾部粉碎斷裂,雖經急救後存活下來,卻也永遠失去尾部,他將染血的尾部鱗片取下後,仿造末世傳說製作出來的曠世巨作,在製作完成後因傷勢加劇而亡。
「末世傳說?」家裡書沒提到過的事情阿。
「感覺,如何呢?」祭司在我旁邊,我們兩人一起抬頭看著。
「很……震撼、美麗,也很堅毅。」我想了很久,勉強擠出這些詞彙,但我心知這些根本沒辦法形容創作者製作心血的萬分之一。「不是腐爛的垃圾。」是的,與之相比後,旅店看到的就是散發著腐臭味的垃圾。
「因為,這裡是神殿,這些都是今年祭典要贈送給神的禮物。」祭司的聲音很遠很沉穩。「你今年來的剛好,到了祭典過後,這幅畫就看不到了。」
我放鬆自己讓自己全心全意的浸潤這幅作品,它的痛苦、它的美麗、它的犧牲、它的壯麗,很久很久,才長長的呼出氣息。
「祭司大人,這樣美麗且震撼心靈的曠世巨作,獻祭給神是理所當然的,但為什麼神要每天每年摧毀我們製作出來的美麗呢?祭典過後,那些作品就消失在這世界上了,這應該不是傳說吧。」
「因為,如果我們眷戀於過去的美好,就沒辦法製造出全新的美麗,如果把這些作品留下來,大家就會開始比較,越留越多,越來越美麗,後來的人就很難做出更美麗的事物,所以,神要回收我們所創造出來的美麗,讓我們有新的空間可以容納全新的美麗啊。」
「這樣啊……」我突然明白,為什麼明明感覺到可惜,卻也鬆了口氣,這輩子要我創造出超越眼前這幅畫的作品,真的太困難了,或許我可以挑戰,但要怎樣才能超越耗盡生命製造出來的美麗我不敢想像。
「而且,這樣做也不會讓某些錯誤不斷延續。」祭司嘆息著,伸出手調整因兩人的到來而些微移動的展示架。「你也看過旅店老闆的那幅作品,上面的腐臭味可是貨真價實。」
什麼意思?難道說!我看著祭司,卻不知該從何問起,這真的是我該知道的事情嗎?我真的想知道嗎?或許是因為這樣的猶豫,我才沒有在進神殿後馬上詢問祭司,也沒有詢問旅店的旅客,更沒有詢問城市中的行人。
我在迴避這座城市發生的事情,我不想知道這裡發生的事情。
深吸口氣,同時閉上眼睛,我慢慢地說出那個問題:「祭司大人,我是特地從遙遠的家鄉來到神殿的,我想詢問,為什麼,我所看到的水語變成紅色。」
祭司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肩膀,升高至雙眼與我平視,似乎想看穿我眼中到底有什麼,然後,他露出欣慰的笑容:「因為,這一切終於要結束了。」
「什麼要結束了?」詫異、不解。
祭司明白我的困惑,他將我轉向那幅水靈之血,我與那畫中少女對上眼睛。
「這就是末世,是終結、是結束、是回歸。」祭司的聲音好像越來越遠,而我的視線卻被畫吸住,無法動彈。「你眼中的世界,是不是就跟這幅畫一模一樣呢?」畫中的女人化為女孩的母親,周圍的淡紅色逐漸鮮豔,直刺雙目的難受,但不能閉上眼睛,因為閉上眼睛也沒用,無法阻止紅光出現,啊!終於明白了,那些紅色的線條是從瘋狂的水靈心中溢出,融入水中後的結果,並不是淡藍的水語變成紅色,而是被這鮮紅所掩蓋而看不出來而已啊!
張大的嘴發出的聲音也聽見了,瘋狂的悲鳴確確實實的聽見了,痛苦,也聽見了,總覺得身體很熱,熱到鱗片也無法抵抗的熱,然後,是痛苦。
「那個,是什麼?」我無法冷靜下來。
「巨大的光與熱終將摧毀一切萬事萬物,而光與熱最初的表現:是火焰。」
「火?」從沒聽過的事物。
「火焰,是一種無法與水共存的神祕存在,當你碰到它的時候,你會受傷、痛苦,甚至,火焰會消滅水,是種恐怖的惡魔存在,但是火焰可以做很多事情,例如用來鍛造你腰間那把神刀,在這個廣大的水的世界中,見到火焰的方法只有一個,製造。」
「製造?製造那種可怕的東西?」怎麼會有人想製造那種東西?我現在甚至想把那把神刀丟掉。
「因為,火焰能帶來文明,只有經過鍛造的神刀,才能堅固耐用,足以抵抗狂暴的水獸,經過鍛造後,才能製造出我們想要的形狀,我們沒辦法決定石刀的形狀,因為那是片被敲開的石頭,敲開的當下就決定了這把石刀的價值,但是,鍛造出來的東西是不一樣的,是徹徹底底由我們決定,它的形狀、長度,使用在哪個位置,火焰帶來文明,但也同樣帶來毀滅,我相信,將火焰帶來這個世界的人,會受到永生永世的懲罰,同時也受到永生永世的愛戴。」
「如果,一開始就不要有火焰……」
「那我們水靈會在一開始就被兇猛的水獸吞食乾淨,一個不剩。」
「所以,末世……」
「是注定的,神殿只能盡量延緩這個速度,火焰來自瘋狂的心,又或者說,瘋狂的心製造出火焰,神殿為了消除比較,所以將最頂尖的作品毀滅,為了不陷入瘋狂,所以使用水草建築讓水靈不停忙碌,為了不引起爭奪,讓水靈追求最需要思索與獨特性的藝術,但是,沒有用啊……」
祭司大人說的話我不太能明白,只能片段的聆聽著,更多的注意力還是放在那幅畫上頭,良久,我詢問:「有辦法躲過這場災難嗎?」
「既然是末世,又怎能躲過?但是,活的越符合水之母親的教導的人,就能活得越久,或許,我說的只是或許,或許那樣的人能躲過這場災難,年輕的水靈,再見了。」背後傳來一股強大的力道,我無法控制自己的往前飛去,我只能努力側身,想躲過那幅美麗的作品,可當我碰到那幅畫時,身體竟然從中穿了過去。
在水中打了幾個滾,我終於重新掌握了身體,控制好放向後我才注意到,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已經回到城市,背後腐爛的神殿已離我有段距離。
即使心慌意亂,我也知道神殿是不會再歡迎我進去了,不然祭司大人不會把我推出來,現在我該做的……是回旅店,先確定那女孩的狀況,同時思考接下來該怎麼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