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月明珠生淚
蘇櫻公主
斗大的芭蕉綠如翠玉,在月光下閃爍著昏黃朦朧的光。月光如水銀一樣輕輕瀉了下來,籠罩著安靜的村莊,靜靜的小院。
柳如眉輕輕推開柴門走進來,望著月光下負手站立的儀翔,沐浴著清輝,如夢中人一樣,青衣飄飛。
他沉思時候的樣子是好看的,皺著眉毛的樣子就像自己第一次見到他那樣讓人心動。只是,這個時候的他,皺起的眉心不是為了戰場,不是為了計策,不是為了國家安定,也不是為了他死去的娘親。
“夜冷了,儀翔該進去休息了。”
他不說話。月光如雪一樣靜靜飄落,青色屋檐上是月色朦朦。
“蝕骨散的藥效,要再過兩個時辰才能醒來。”
他仍然不說話,但是柳如眉卻發現他袖起的手微微動了一動。
想必他的雙手此時正在攥在一起,那是他習慣的動作,如果緊張的時候,他的手會攥緊,而且微微的出汗,關節蒼白。
柳如眉輕輕嘆了口氣:
“你不放心,就進去看看吧。天冷了,自己也總要休息的。”
儀翔不說話,自己是不放心嗎,不,不是,我是在自責。
是的,自責。她終究還是受傷了,無論自己怎樣引開那些黑衣人的註意,無論自己的箭法多么迅速,無論管文仲無色無味的蝕骨散多么有效,但是她還是受傷了。
最主要的是,她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她靜靜望了他一眼,閉上了眼睛,沒有一點點留戀,也沒有一點點信任,甚至沒有一點點的恨。雖然自己說的那些話,目的是要讓那黑衣人猶疑,趁著他猶疑的一剎那,自己的箭迅速轉移射中了那黑衣人首領的咽喉,同時蝕骨散無味的藥力慢慢暈開來,讓其他黑衣人中了毒,也順利救下了冷如嫣。但是,她雲淡風清的望著他,冷漠,沒有表情,雖然,那是他在那一剎那為了救她想要的效果。但是,為什么,自己的心底在疼,疼的猙獰。
也許在她心里,自己救她與不救她都不重要。因為自己對她就是一個陌生人。她不像冷如嫣那樣渴望他救她。冷如嫣,那個從頭到尾他沒有看過一眼的女子,他知道,她渴望他救她是因為愛。而她!從頭到尾也許自己只是她眼中的一個過客,什么都不是,還不如她身邊的那個林漠來的更為重要!
天知道自己多在乎她!
儀翔雙手緊攥,指關節突出,臉上是讓人神傷的苦痛。
一共見過她三次。
第一次,她站在陽光里,輕輕抬手一拍,白衣如綢帶散落,如同從光里走出來一般的溫暖!多奇異地子!她就那樣奪目地引人,那樣奇特,她告訴他,她叫冷如嫣,雖然至今都不知道為什么她要欺騙她,但是自己那一剎那心里的狂喜壓過了震驚!震驚,是不能相信她是殺害自己娘的仇人的女兒,狂喜,是突然發現原來皇上賜婚的她竟然是這樣奇特!矛盾,掙扎,卻還是不知道為什么在一剎那自己突然覺得幸福原來離自己還是那么近!然而,她卻毀滅了自己的幸福!第二次,第二次見她,還是那樣女扮男裝,穿男裝還是一樣好看。當探子來報她原來就在冷王府的時候,自己不顧一切以拜訪為借口到了那里,看她喝酒,喝醉,想要她喝醉,想狠狠地罰她,想親口問問她為什么,但是她真的醉了的時候,自己卻不知道為什么,無法抵擋她帶著女兒薄薄媚態的微笑,自己,還是沉淪。你是墻,她說,你是軟軟地墻,笑面如花,醉態可鞠,如同盛開的海棠花一樣地嬌艷帶著妖嬈,倒在他的懷里。
儀翔苦笑,俊美的容顏上,隱著猙獰地痛。
原來自己,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從小就看了太多宮闈斗爭人情冷暖的自己,以為自己可以一直很冷漠的自己,卻原來心里押著一把火,熱烈奔放的火,在她倒下的那一剎那,不知道為什么,真希望自己可以把她燒成灰,化成塵,或者用永遠的囚起來,帶在身邊,藏在心里,烙在了身上!永遠也不再允許她離開!但是,她,她卻不在乎自己,在那里,輕輕的閉上了眼睛,雖然面容蒼白,雖然血染紅了白袍,但是她不看自己,也不希望自己可以救她。
她,不在乎自己。是的,不在乎。但是,她可知道,她也許已經成為了他的毒藥。明明知道有毒,卻寧願死在那毒里,不要醒來,永遠沉淪。
是的,你是我的毒,是我的藥!如果沉淪,我也要帶著你一起走向黑暗,不放手,永不放手!墨玉一般的眼眸漸漸的竟如夜色一樣深沉,儀翔突然冷冷的笑起來,笑聲無限凄苦,卻又夾雜著讓人落寞和心碎:
“來人,備馬!”
冷如嫣靜靜躺在雕花的床上。
月色冰冷。
已經到了夜了,是的,夜,多么黑暗的夜。可是,如果可以永遠黑暗,自己倒寧願自己的雙眼瞎掉,什么都不再看到!
嫣兒,放心,我會救你。他對著她,隔著指著她的刀劍說。多么溫柔的眼神,墨玉一般的眼眸,高挑的雙眉,那眼神柔的如同三月的春風,讓她的心不規則跳動。我只要救她,他說,拉弓如滿月,金箭似流星,黑衣飄飛,長發飛揚,美如神邸,淡淡的語氣中更有著讓人不容置疑的堅定,如同王一樣的氣勢讓人心驚。是的,他是我想嫁的男人。一個王一般高貴,卻又隱藏著海一般神秘、深沉和野性的男人。當他的箭指著自己身邊那個黑衣人時,沒有人懷疑,那個黑衣人已經成為了死人。連自己也沒有懷疑。
可是,這一切,卻是她的,不屬於自己。
苦澀的淚從臉頰流下,冷如嫣感到心揪到了一起。抽痛,心臟狠狠的抽痛,他射箭了,金色的箭快如流星,但是,倒下的卻是另外一個人,血噴濺出來,混同著自己的眼淚,自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救了她!而不是自己,自己只是個靶子,引開他人註意的靶子。他對自己的溫柔,只是為了另外一個人 。心,在一剎那,沉到了黑暗的最深處。他奔了出去,扔下箭,以最快的速度,緊緊抱住了她,如同抱著世界上最珍貴的寶貝,寶兒,寶兒,他叫,手竟然顫抖,輕輕的用手撫摸著她的臉,她脖子上輕輕劃破的傷口,而自己,他卻沒有發現,甚至都沒有回頭看過一眼,自己的手臂在流血,在管文仲救下自己的時候,因為晚了一步,那黑衣人雖中了蝕骨散的毒,但是刀還是劃破了自己的手臂。他卻沒有看到,或者根本就沒有看。
冷如嫣的指甲狠狠掐進了自己白皙的皮膚里,寒意彌漫上來。
一切原來真的不是幻覺,他確實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過一眼自己,但是,為什么,他要請求賜婚,雖然皇後娘娘曾經多次說過要將自己賜婚於他,但是,他卻主動請求了,那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意義卻完全不同。可是,他,卻從不看一眼自己。他騎著馬抱著她飛快的離開,沒有發現自己其實一直站在他的身後,甚至在他抱著她的時候大叫了一聲,沒有。什么都沒有。
眼淚滾落下來,濕透了枕巾。床邊銅鏡妝臺上的蠟燭,冷冷地燃燒,跳躍的燭光照耀著冷如嫣蒼白而絕美的臉。寶兒,他只看向寶兒,哪怕是身穿男裝的寶兒。他喜歡寶兒,爹爹喜歡寶兒,甚至自己,都是有那么點的喜歡寶兒。寶兒微笑,挑起眉梢的樣子,俏皮極了。寶兒像個男孩子一樣大咧咧的躺著或隨便的坐在長椅上,吃起東西又快又急,剛剛認識她的時候,她替自己抓了個小偷,微笑著走到自己面前,扔下被偷去的錦囊,滿身的陽光。她是有點喜歡寶兒,雖然那是個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女子,雖然從沒有見過她穿女兒裝,但是,她喜歡她的同時,心底也隱隱有些害怕,是的,被皇上金口笑稱為”天下第一美人”的她,知道自己有多美,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她害怕寶兒。因為太多人喜歡寶兒,沒有她的時候,自己是太陽,而一旦寶兒出現,自己就成了月亮,無論自己有多出色,無論自己如何裝扮,如何棋琴書畫樣樣精通,但是只要寶兒站在那里,自己就成了月亮,成了星星,甚至成為了什么都不是,所有光芒都集中在了寶兒的身上,雖然她並沒有刻意的裝飾,但她的笑,她的動,她的調皮,她的精靈古怪,甚至她的惡作劇,都讓人滿心歡喜,甚至,甚至是她打破了爹爹最心愛的青玉如意,爹爹都不會怪她……酸澀,心中是酸澀,和惡狠狠的寒意,寶兒,寶兒,多么俗氣的名字,可又是多么特別的存在!她不甘心,是的,多么地不甘心!
指甲完全掐進了肉里,流出了血。
血流了可又如何,他卻沒有看自己一眼,他卻沒有看自己一眼!而自己卻是他即將過門的妻子!
“小姐,小姐,你的手流血了。”雨翠走了進來,著急地望著她。
“現在是幾更了?”冷如嫣望著跳動的燭火,秋夜,好冷的秋夜,好長的秋夜,不過,也就是這樣的夜,更會使人清醒,看得更清。
“三更天,小姐”。雨翠望著躺在床上得冷如嫣,她在流血,一只手臂包扎好的傷口在滲出點點暈紅,而另外一只手臂,卻不知道被什么抓過一樣,絲絲的鮮血流下來,小姐雲鬢散亂,臉色蒼白,看來虛弱極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嘴角邊卻掛著一抹詭異的笑。
我是他的妻子,他的王妃,冷如嫣微微笑著,抬起一只手:
“雨翠,扶我起來。”
“小姐??”雨翠望著眼前的天下第一美人,竟似個完全陌生的人一樣。
“整理儀容!”
夜色,更加深沉了,外面不知道什么時候,竟下起了雨來。黑暗彌漫上來,竟是冷的象是冬天快要來了。
天,轉冷了。
秋雨一下,天氣一層層的變冷。
當寶兒還沒有睜開眼睛的時候,仿佛就聽到了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下雨了,秋雨纏綿,也許要下很久。可是自己卻仿佛在一個很溫暖的地方,四周都是暖烘烘的,暖的讓人回不過意來。也許,也許自己在做夢,刀砍了下來,血流了自己滿身,自己,自己,自己怎么會還存在?
慢慢,慢慢地睜開眼睛,
還是原來的那間房間,昨天晚上住過的那個,竟,竟還在原來的房間,難道,難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南柯一夢?難道,現在的自己才是剛剛的酒醉醒來?伸手向脖頸摸去:
“呀!”忍不住的低呼,脖子上竟是疼。
這,難道這不是夢?脖子上纏著層層白紗,昨天那黑衣人首領的刀背輕輕滑過竟是真的?
想了想還是不能確認,挪動身子,發現自己竟是全身毫無力氣,而身上似乎蓋上了太多的棉被,邊上火光閃閃,還有著取暖用的火爐。掙扎著起來,頭發散了下來,棉被竟是掉落下去,著起了火來。
“呀!”心里一驚,寶兒向前撲去,希望能救到整個棉被,但是身子卻是毫無力氣撲下床去,直往火盆撲去。
閉上眼睛長嘆口氣,等著自己被毀容。
“不要亂動。”
有人攔腰抱起了自己,抬起頭來,看到了的是一張熟悉的臉,竟是林漠!望著自己的美麗丹鳳眼中此時寫滿了擔憂和著急。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寶兒驚訝。
林漠打橫抱起寶兒,卻並不放在床上,而是又扯下了另外一床被子,緊緊裹好她,像包了個粽子似的往外走.
“你要帶我往哪去?”。寶兒這時候才發現林漠的長發上竟是晶晶亮的雨絲。難道,他剛剛奔來?
“回家。”他說,帶著點咬牙切齒的神情:”我覺得你還是放在我身邊比較好,才剛剛是兩天不見,你竟成了這個樣子!”
“你怕向爹爹不好交待嗎?誰叫你天天忙著任務,卻不肯理我!”寶兒縮在棉被里,感覺他的手臂有力極了:”要不,你告訴我你的任務究竟是什么,組織究竟是什么,我就不再亂跑好不好?”
他鼻子里冷冷一哼:”休想!”
寶兒嘆口氣,她知道他的回答肯定就是這個答案。林漠,這個在身邊陪同她一起長大的父親收養的義子,象兄長,象朋友,又象個守護神,她對他的了解基本是他身上哪里有顆朱砂痔她都知道,但是,他的工作,卻無論如何不肯告訴自己。只能知道的是,那是一個神秘組織,似乎到處都有分舵的樣子。每一次出動,行事都非常神秘,常常是行動一次,就會伴隨著一次大的風波。比如朝廷中發生了”御史貪污案”,”紅巾流匪剿滅”、”西平苗夷”事件的時候,林漠都不在家,常常外出一兩個月,甚至半年方才回來。但是,他無論如何卻不肯告訴自己究竟是什么組織,從事的是什么活動,甚至活動是正是邪都不知道。
他不告訴你,你就永遠也別想知道!寶兒想想嘆了口氣,閉上了嘴,任由林漠抱著自己飛速地移動。
也許,只有在他身邊自己才是安全的,寶兒想,而他,寶兒苦笑,仿佛看到了那個黑發飛揚的男子,金箭寶弓,神秘的微笑,他是屬於夜的,那么深沉,冷漠,竟是自己所看不懂的。是他救了自己嗎?自己不是流了血嗎?可是為什么卻是沒有死去呢?自己為什么卻會在這里?他,他不是要殺了自己嗎?很多疑問在一剎那又涌上了心頭。他要殺了自己,想到這,寶兒心里冷冷的,突然覺得自己很累,虛弱極了,只想好好休息,回家,還是要回家:
“林漠,送我回家”寶兒輕輕說,緊緊依進身邊男人的懷里,那是讓人感覺干淨安心的氣息,讓人放鬆。
林漠緊緊抱著她,看看蜷縮在自己懷抱里的她,流血過多,讓她臉色發白,飛揚的黑發現在柔順地貼著臉龐,長長的睫毛輕輕遮住眼眸,微抿的嘴唇沒有了血色,竟是疲倦至極的模樣,像個嬰兒,被遺棄的嬰兒。
“好,我們回家。”林漠的聲音里帶著無限的柔情。
該死的自己,那么多次帶她出來走動,從來沒有讓她受到過這么大的傷害!可是這次自己卻是忙於事情,讓她失蹤了這么多天,甚至出動了……才得以找到她。而不知道為什么,看著她,抱著她,總隱的覺得,身邊仿佛有很大的事情發生了,而那些事情卻不是自己所能掌控,那些事情仿佛匯聚成一個漩渦,越來越強大的要卷走身邊的她……
林漠加快了腳步,走向馬匹。
“林公子請留步。”身後不知道什么時候傳來了溫潤地男聲。
林漠挑眉,看到了身後的一男一女,男的搖著折扇,女的雙眉彎彎。是管文仲和柳如眉。
“寶小姐身體虛弱,中了蝕骨散之毒,還是不要長途顛簸的好。”
林漠哼了一聲,抱著寶兒繼續走向馬匹:
“多謝管軍師好意,蝕骨散之毒,天下並非只有你那先生的藥方能解。”
管文仲一愣,望向那男人,美麗的丹鳳眼微微瞇起,竟是充滿了危險的意味。他,他到底是什么人,竟知道先生——
“林公子誤會了,我們並沒有什么惡意,只是寶小姐剛剛醒來,需要調養並進一些飲食。”管文仲微微一笑,抬了抬手,林漠這時候才發現,柳如眉的手中端著剛剛煮好的粥。
他們是送粥來的,管文仲看著林漠,自己和如眉竟沒有發現這個男人什么時候進入了房子,而且還牽了馬進來!這男人,究竟是什么人,真的就只是林將軍的義子,帳下的一員偏將嗎?
“多謝管軍師美意,”林漠上了馬,看看寶兒,想必已經聽到了他們的聲音,但是她的眼睛仍然緊緊閉著,疲倦地仿佛睡去。我們回家,林漠想,寶兒,我帶你回家。拉起披風,緊緊裹住她,林漠抬頭看看天空,雨絲仍然若有若無的飄著:
“天氣冷了,我們還是早走為是。”他淡淡的說,策馬前行。
“寶姑娘還是要進些飲食為好,否則身體過於虛弱,恐有不利。”管文仲攔住了馬車,儀翔走時明確交待不許任何人接近林寶兒,但是,唯一沒有想到的,竟是這個男人這么快的來到。
“寶兒要回家,我是她哥哥,帶她回去,是否不當?”林漠面無表情。
管文仲沉思,他是寶兒的哥哥,雖不是親的,但是他若要帶走寶兒,自己真是沒有任何可以攔截的理由。
當然,也許,也許這樣是最好的結果,管文仲微微一笑,讓過馬匹,看著他們慢慢走出院門,慢慢的消失在了濃濃夜色之中。
“的的”的馬蹄聲,越行越遠。
“文仲,這樣可好?”柳如眉,望著濃濃夜色中他們消失的背影出神。
管文仲不說話,這樣可好,自己,實際也不知道。
也許,只有一個人知道,而那個人現在卻正在策馬前行,往京城方向狂奔而去。
夜色,更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