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千年如夢
綠驤
銅鏡前,一名溫婉女子,纖細白皙的手拿著象牙梳子,緩緩由上而下梳著她那頭烏黑的長髮,一下又一下。
接著,她放下了梳子,流利地為自己盤了個同心髻。
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一股嫵媚。我知道她向來對自己的美貌非常有自信。
我想,如果我是一般男子的話,我也一定會愛上她。
她拿起眉筆,專註而緩慢地在自己的娥眉上畫上墨黑,接著在臉上擦了擦水粉,打開胭脂盒取了點胭脂抹在唇上,抿了抿唇,霎時嫣紅了起來。
我翻了翻身子,仰著頭,倒著看她。
最後她打開了她向來最寶貴的檀木盒子,取出一對翡翠耳環戴上。
看她對著鏡子輕勾起嘴角,我才又翻了翻身子,等她走過來。
她帶著寵溺的眼神將我抱起。
「對不起,等很久了吧?」
「喵─」
沒錯,我是一隻貓,還是一隻活了上千年的貓妖。
為什麼我是隻貓妖?活了上千年?這得從幾千年,我遇上了一個臭老道說起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
那天風和日麗,在連日陰雨後,難得的大太陽。本該一掃多日的陰霾,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放晴並沒有為我帶來好心情,反而有一種陰鬱的感覺。
是我昨天沒睡飽嘛?
這樣的認知讓我不安了好幾秒,對...別懷疑,就是幾秒而已,幾秒對我這隻無憂無慮的可愛肥貓來說就已經很夠了。
甩了甩頭,再伸伸懶腰,我伸出舌頭舔舔我的貓腳,不大不小,剛剛好。
抬頭望著頭頂上的烈陽,日正當中,嗯,差不多該吃午飯了。
可是...這食物還沒著落呢!是該去市場偷個包子來填飽肚子?還是認命的,自己下海去抓魚來吃好?
說到抓魚,可不是我在自誇,方圓百里有哪隻貓抓魚比我厲害的?是說...在這村子我倒還沒見過其他的貓。
唉,那也是沒辦法的事,連年的天災又兵荒馬亂的,連人都吃不飽了,哪隻貓還想留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
算了,還是乖乖的去抓魚吧!
倒不是還有顆悲天憫人的心,而是...我瞄了一下我那不長的貓腿。
雖然說也還不算短,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跑不快。上一次被抓到打得半死的記憶,還清楚烙印在我腦海裡。
嘆了口氣,我踱步走到了這池─玉瑚池。
我說唄,不就大一點的水缸,取個這麼文雅的名字做啥呢?
霎時,一陣冷風吹過,落了幾片葉子在寧靜無撥的水面上,衣著單薄(根本沒穿)的我不禁打了個顫,然後,我...猶豫了。
猶豫?對啦,我猶豫,我踟躕我遲疑我躊躇。
已經入秋了,光站在池邊就感受到陣陣冷風挾帶水氣襲來的寒意了,更甭說水裡會有多冷了。
呃...反正不是很餓。
「咕嚕。」正當我想打退堂鼓時,我聽見這種讓人又愛又恨的聲音。
呃...餓一餐也不會怎樣。
「咕嚕嚕嚕。」叫的更大聲。
但肚皮永遠最真實。
我優雅地伸出貓爪子,不對,再往下一點,讓我的腳探一探水溫,喵唔─真他的冰!
算了,再拖下去也不是辦法。
縮腳是一刀,伸腳也是一刀,豁出去跟他拼了!
「喵─」我一股作氣衝進水裡,然後發瘋似的亂揮利爪。凡是水裡遊的,管他帶殼還穿鱗,通通不放過。
就這樣大概過了幾刻鐘吧,只有滿載而歸這四個字來形容我的戰績。
早說了,這不是我在吹牛。
瞧,這可夠我吃上好幾日了,嗯嗯,拼一回真夠值了。
離了水上岸,我用力甩甩身上的水珠,再舔舔我身上藍黑色的短毛,反覆數次。
我最受不了笨重的感覺。
等差不多乾了之後,我才安心的準備大啖我的美食。
正當我張開口要狠狠咬下去時,一聲孱弱、聽起來要死不活的叫聲從我背後揚起。
「小~貓~咪~」
我立刻起了雞皮疙瘩,趕緊回過頭。
可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來看去,就是沒有看到任何人。
大概是聽錯了吧?我想。於是又回過頭,去祭我的五臟廟。張了口─
「小~貓~咪~」
雖然一樣是要死不活的腔調,可是這次我聽的很清楚。
我又回頭,再一次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前看後看左前看右後看右前看左後看,一樣沒看到人。
沒人?可我明明就聽到聲音了,總不是...我打了個冷顫。
我看還是東西收一收趕緊離開才是。
「喵!」猛一回頭,我看見一個白髮蒼蒼、鬍子長到可以打結的矮老頭,就坐在我剛剛還沒坐熱的位置上,對著我那一堆美食堆積起來的小山猛流口水。
他伸出那巍顫顫的手戳了戳最上頭還在亂動的魚。
這還得了?!
我馬上衝上前對著他狂叫,以捍衛者的姿態捍衛我的美食。
「喵喵!」你想幹什麼?
「小貓咪,我肚子好餓啊~~~」
原來是肚子餓啊...好可憐─不對!我甩甩頭,你肚子餓干我什麼事?
「當然有關,妳想想,在妳面前有一個已經餓的不成人型的老人家,他已經餓了三天三夜了,而妳,有這麼多食物,只需要施捨他一丁點,就可拯救他於水深火熱之中,這是做好事啊!妳何樂而不為呢?」他說得義憤填膺、聳言聳聽的,我卻是興趣缺缺。
做好事?得了吧。我呀,只要每天吃飽飽就心滿意足了。
扭個頭,我繼續享用美食。
「好吧好吧,妳就盡量吃你的海鮮大餐,我就在旁邊看妳吃唄...」他哽咽道。
不知道是不是我沒聽清楚還是錯覺,總覺得「看妳吃」這三個字他說的特別用力。
我張著口,對準我的魚─
「妳...妳忍心嗎?」他蹲在一旁畫著圈圈,眼眶泛著淚泫然欲泣看著我。
那眼神彷彿說著我咬下去,就是罪大惡極。
「喵喵。」好吧好吧,就分給你一條。
這種事我其實是不會做的,因為我向來不做沒有利益的事,他們人類怎麼說來著?
「現實,或者勢利眼。」
對對,就是這麼說的,咦?
「喵。」就一條喔!
「好,一條。」他笑著得眉都彎了,然後開始動手跟動口。
咦咦?他真的聽得懂我說什麼!仔細想想,從剛剛我們就一直在對話吧。可是...他怎麼會聽的懂我在說什麼?
我疑惑滿腹的回頭,但這一回頭差點不只下巴連眼珠都快掉下來了。
我的那座小山呢?!
我瞄向那正在剔牙的老頭,最有嫌疑的只有他!
才幾秒的時間,他他他...竟然把我的食物吃光了!那是我三天的囤糧,他一口氣就全吃光了,而且還是生吃?!
現在還在打飽嗝,氣死我了!
「喵喵喵─」我憤怒朝他狂叫,就是要他把東西給我吐出來。
只見他老神在在,邊用手掏著耳朵,邊道:「妳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喵─」我叫的更大聲了。
他明明聽得懂!
「好了好了,叫那麼大聲做什麼?我耳朵都被妳叫聾了。」
「喵─」
「不就一堆小冤親嗎?還妳就是了。」
聽他要還,我馬上收起張牙舞爪。
「喵~」
「不過要我還妳那堆海鮮大餐那是不可能的。」
「喵!」我要咬死他!
「唷唷,別咬呀,我說過我會還妳的。」
「喵─」還,拿什麼還?
對住我,他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
那微笑十分詭異,我至今想起來還會發毛。
老頭給了我一顆跟我拳頭大的藥丸,我以為是肉丸子,哪知吃下去...,又苦又硬一顆臭藥丸。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千年來,我沒再見過他。有時候我還是會想起他,至今我仍不知道他究竟是為了騙我的食物才給了我那顆藥丸,還是為了讓我吃那顆藥丸才騙走我的魚。
華燈初上,綺香樓內載歌載舞,衣香鬢影,四處是成雙對的男女,不時傳來笑語盈盈。
我趴在二樓的木倚欄上,由上而下望著大廳舞池那千篇一律的舞群跳著舞。
這舞每夜都跳的差不多,我看都看膩了,就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每次都能看的津津有味?
我百般無聊打著哈欠,一個又一個。
突然,燭光暗了下來,音樂也慢了下來。
昏暗中,一名婀娜多姿的女子款款走到舞池中間。
她眼波如水,狐媚地、緩慢地掃了廳堂一圈。
那些男人立刻倒抽口氣,連舞都還沒跳就都看呆了。
這個光是眼神就迷倒男人、也是綺香樓頭牌女子就是我的主人,晏綺。
我是在兩年前的一個雨夜遇上她的,那時我病倒在路邊奄奄一息...
「喵嗚...」身體的高溫讓我很不舒服,只能亂叫,連叫聲都有氣無力。
迷濛中,我瞧見遠遠的兩條人影朝我走來。我想睜開眼看個仔細,可是就是半掩睜不開。
只聽見她們的聲音,是兩個女子。
「去看看牠死了沒。」
「是。」
沒多久,其中一人影就朝我靠近。
一雙素面繡鞋停在我面前。
她蹲在我面前緊盯著我看,像是在研究什麼似的。
我知道,她是在看我死了沒...
方才已經說的很清楚了。
可是用看的,看的準嗎?雨又下這麼大...
「小姐,好像死了。」她站了起來,退了一步。
「好像?拿著。」
接著是換另外一雙比方才更精緻更華麗也更柔軟─
柔軟?
我抬頭一看,她正用她的腳往我身上蹂趿。
「喵嗚~」我難過地虛弱叫了幾聲。
也許是聽到我的叫聲,她下了定論:「還活著。」她冷冷回答,腳下更是用力。
敢情是看我沒死然後想踩死我...
「小姐,牠的毛色藍黑油亮油亮的很漂亮。」
毛色藍黑油亮油亮...
好吧好吧,此時我虛弱無力了也沒法反抗,妳們要我的毛就拿去吧!
沒想到我這千年不死的貓妖,今日竟會栽在兩個ㄚ頭手、呃...腳上。
「嗯,肉也挺軟的。」
我一聽,這還得了。老天,禰這是在開我玩笑嗎?我不過就偷了幾條魚,就要屍骨無存了嗎?
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那隻腳從我身上移開。
「小姐,我來吧?」
接著,我就被抱了起來。
「小姐?!」
耳邊傳來規律的心跳聲,腦中混沌的我,意識見漸模糊,但被抱在懷中的溫暖讓我感到安心...,好暖和。
當我再次醒來,依然是被抱著。
但映入眼簾的,是一名濃妝豔抹的肥胖中年婦人。
之後我就肯定我是被嚇醒的。
「什麼?!」她那高八度音的聲音,光聽就讓人不舒服。
「妳想養貓我不反對,可是為什麼要撿一隻又臭又髒,而且妳看牠病厭厭,也不曉得有沒有什麼病。」邊說她還邊摀著鼻子,好似我就是有病,隨時會傳染給她。
「牠有沒有病不勞妳費心。」她冷冷道,我感覺到她說話時胸口微微的起伏。
聲音從我頭頂上方傳來,我認出那是在雨中給我一腳的女子。
「況且,我只是知會妳一聲,不是徵求妳的同意。」手上抱著我更是用力。
見她態度強硬,胖婦人反而轉了口氣,柔柔地低道:「晏綺,我說過我不反對妳養貓,妳要養幾隻都沒問題,可是這隻貓─」
「我就是要牠!」她絲毫不退讓。
這是怎麼回事?瞬間,我好像看到,不,應該說是有數個畫面迅速閃過我腦海。
特別是一個小女孩頭髮凌亂,身上的衣服破爛破爛的,全身髒兮兮地縮在街角。路過的人不是唾棄就是快步走過...
「妳若想趕牠走,」頓了下,她繼續道:「我會跟牠一塊兒離開。」如此堅定。
一曲舞畢,滿堂喝采。瞬間,滿室又燈火通明。
笑容頓時從她臉上消逝,她立刻站起身離開舞池,毫不猶豫朝我走來。
但才拉起裙襬準備走上階梯,就被一把拉住。
「綺紅姑娘,別走嘛!陪大伙喝一杯。」一名醉客一手拿著酒壺,一手搭在她白皙纖細的手臂上。
「放手!」她冷下臉,連聲音也冰冷。
但那人似乎沒瞧見她臉上的不悅。
「妳每次跳完舞都匆匆離去,我們花了大把銀子無非也是為了和綺紅姑娘妳多親近。」開口,又是濃濃的酒味,讓綺紅擰了眉心。
「來、來,陪我喝一杯。」
「憑你?」她冷哼,挑起眉:「你配嗎?」
她這一問讓那男客先是愣了一會兒,然後粗裡粗氣地回答:「大爺我有的是錢!」
「錢?」她輕笑了一聲。「你有多少?」
他又是一愣,然後在還來不及反應之際,她又開口了:「夠不夠買下綺香樓?」
聞言,他臉一陣青一陣白的。
「有錢有什麼用?可是你一分一毫賺來的?還是,只是揮霍家產罷了?」
「妳、妳,妳胡說什麼?!」只見他臉一陣微紅,話都說不完整了。「我的錢...當然是...這關妳什麼事?」
「你連進來這裡的資格都沒有,還想我陪你喝酒?」她側過臉,將手用力抽回。「也不先照照鏡子?」
「妳─」這下,更惱羞成怒了。
他掄起拳頭─
我不確定他是真的想動手還是一時氣憤,但我能肯定的是,有人要倒大楣了。
「疼疼疼疼─」他拳頭都還沒來得及落下,整隻手就被人扳了去。
瞧是一名壯碩的年輕男子,一臉陰鷙不明地瞪著自己,加上他真的很用力,幾乎快把自己的手拉斷了,醉客趕緊求饒:「壯士、壯士,輕點。」
「阿九。」晏綺走向我,帶著微笑。
阿九,是她給我起的名,我很喜歡,挺樸實。
她將我抱在她懷中,邊撫摸著我邊溫柔低語,絲毫不理會一旁即將發生的慘案。
「咖」的一聲,更用力了。
嘖嘖,整支手臂脫臼了,真忒狠的。
「她不是你可以碰的。」宿恪冷冷地道。
「對不起,大爺,我錯了,我、我不該冒犯綺紅姑娘。」他試著合著手求饒。「求您放了我,我快疼死了。」
對他的哀求,宿恪是無動於衷,轉了臉,朝我們看過來,但,我想他看的應該是只有晏綺吧。
「喵。」不知怎麼著,也許是看那醉客可憐吧,我竟然叫了一聲。
瞬間,他臉一變,鬆開了手。
宿恪一放手,醉客立刻連滾帶爬的離開綺香樓,臨走之際,還不忘撂下話:「今天這筆帳我記下了,你們給我等著!」就像一齣鬧戲般,我倒也習慣了,這幾乎天天上演。
不過,應該還沒演完才是。
「又是發生什麼事了?吵吵鬧鬧。」人還沒到,一尖銳又難聽的聲音已經先傳了進來,緊接著肥胖的身軀已出現在我們眼前。
敢情是有人剛剛去稟報她了。
「又是你!宿恪,你到底要給我們惹多少麻煩才甘─」饒嬤嬤氣焰高漲,指著宿恪大罵,但一接觸到他冷冽的眼神,立刻噤口。
搜尋了一會兒,她將視線落在我們身上。但,我想她看的應該還是只有晏綺吧。
接著,她移動腳步朝我們走來,樓梯被她踩得乒磞響。
「晏綺,不是我說妳,妳也管管妳的人。」
宿恪也是晏綺撿回來的,在我之後,晚了一年。
撿隻貓是沒什麼,但撿個人就有點...,而且還是這麼一個高大的男人!
「既然妳知道他是我的人,就不要管,否則惹了他,我也不敢保證會怎樣。」她邊摸著我,漫不經心地道。一點也不把饒嬤嬤放在眼底。
她們之間的關係是很奇怪的。
就青樓來說,綺紅是小鴇兒,饒嬤嬤是老鴇,這小鴇兒見了老鴇不都是該尊敬、卑微。可綺紅、宿恪還有我,在這綺香樓簡直是異類。
特別是綺紅,她向來高傲、目中無人,可饒嬤嬤始終不敢對她大小聲。
想到這,我又無聊地打了哈欠。
這是今夜第幾個哈欠了?
「睏了嗎?」她溫柔低聲詢問。
我喵了一聲,她就抱著我,站起了身就往樓梯,不理會饒嬤嬤在她背後的嘮叨。「妳也別老是逗那隻貓,也多陪陪客人多跳幾支舞,妳知不知道有些客人...」
我從她懷裡探出頭來,正巧對上了饒嬤嬤。
她先是一愣了一下,隨即惡狠狠瞪著我,巴不得吃了我,彷彿有深仇大恨似的。
深夜,晏綺出門還未歸,我獨自窩在櫃子上等待著她的回歸。
每逢十五月圓時,她總會出門一趟。我不知道她去哪,平常她總愛帶著我,可就只有這一天,她會消失的不見人影,然後三更半夜或者要到翌日才會回來。
其實要知道她去哪做了什麼很容易,只要我跟過去就會明白,可是我不想,因為我懶。而且,知道又如何?
我翻了翻,換個姿勢打算繼續睡,但窗邊晃動的人影和細微的說話聲讓我無法成眠。
「小聲點,牠很聰明的。」這不是饒嬤嬤的聲音嗎?
牠?是說我嗎?我縮了縮脖子,凝神。
但,又沒動靜了。過了一會兒,一股很濃很濃的香味撲鼻而來。
我嗅了嗅,那味道十分的刺鼻。
緊接著,門被推了開來,闖入兩三人。
我不知道是夜太黑還是怎樣?我視線很模糊,竟然看不清楚他們的樣子。
而且為什麼我感到手腳漸漸沒有力?我明明有吃晚膳...
「喵?」黑夜中,我叫了一聲。
「快!」
是饒嬤嬤!我還來不及反應,一個麻布袋已經朝我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