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朱輕
過了幾日,虞母的病情漸漸好轉,便想從虞靜姝手裡接過那些家務活,可虞靜姝卻害怕母親病情反覆,便堅持不允,只每日裡忙著洗衣、做飯,照顧一家人的起居。
這一天,虞靜姝忙完了家裡的活計,便端了木盆,挎了個裝髒衣的竹籃,跟母親說了一聲,準備去河邊洗衣。她走到半路,遇上了同村的十三嬸和虞四嫂。她們的手上都端著木盆和裝髒衣的竹籃,看樣子也是去河邊洗衣的。那兩人可是有名的長舌婦,所以虞靜姝也不想與她們同路,便低了頭,快速越過了她們,匆匆朝河邊趕去。
那兩人見了虞靜姝,交換了一個眼神。虞四嫂說:「喲,她十三嬸,您瞧瞧人家秀才家的小娘子,就連走路的姿勢也格外與眾不同呢,瞧那小腰扭得……哎喲,都快斷了。」
十三嬸冷笑道:「那又怎麼樣,憑她怎麼清高呢,最後還不是……」說著,她的聲音便漸漸低了下去,也不知她到底說了什麼,總之語氣之中充滿了興災樂禍。
虞四嫂頓時驚問道:「啊?妳說什麼,十三叔在街上看到盧大柴逛窯子去了?天吶。」
虞靜姝腳步一頓,微微側過頭,看了那兩人一眼。
十三嬸立刻狠狠地白了虞四嫂一眼。虞四嫂自知失言,見虞靜姝望了過來,連忙也回瞪了她一眼,然後不說話了。
虞靜姝沒再理那兩個饒舌婦,她端著木盆,提著竹籃匆匆趕到了河邊。只是她選了個遠離那兩人的位置,開始蹲下來,清洗衣裳。
話說盛允楨在翠竹山莊住了幾日之後,漸漸喜歡上這個山青水秀又寧靜優美的地方,煩惱、鬱悶的心情稍有緩解。
這一日,盛允楨如往常那樣,來到山莊後面的河灣裡游水解暑。在炎熱酷暑的天氣裡,解了外衣,在這樣清涼、透亮的淺淺河水中嬉戲遊玩,他覺得好不愜意。只是他覺得,如果能在這時候飲上一壺冰鎮的葡萄酒,豈不更加妙哉?於是他立刻遣了守在一旁的明溪趕緊回去取酒。
明溪領命而去,盛允楨則繼續在淺淺的河水裡游泳戲水。可幾個猛地扎下去,不知不覺,他竟隨著流動的河水,慢慢游到了越女灣下游的虞家村口。
盛允楨在水裡游得正開心,一個猛子就扎到了河底,摸了塊潔白、橢圓的鵝卵石之後,又順著水流的浮力鑽出了水面。只是剛一冒出水面,他突然看到了三兩個女子蹲在河邊?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
縱然是天氣炎熱,可盛允楨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原來不知不覺的,他竟順流而下,遠離了翠竹山莊,來到了村莊口?這、這可如何是好?想想自己因為戲水而解去了衣裳,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條褻褲,可不遠處就有三兩個婦人正蹲在河邊洗衣,盛允楨頓時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想來想去,他決定悄悄地往上游游去。可這事想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這河水並不深,可水流挺急的。不然他也不會不知不覺地被急流帶到了下游而不自知,而這會子他想要逆流而上,簡直是不可能的。
盛允楨知道自己沒辦法子逆流游回上游之後,索性半蹲在了水裡,藉著河流轉彎處露出水面的幾塊石頭暫時遮住了自己的身形。他心想,乾脆等這幾個女子洗完了衣裳走了以後,再想法子出水,找個男子求救吧。
但誰又知道,這三個女子洗起衣裳來就沒完沒了,一個未嫁女打扮的小娘子倒是動作十分麻利,可另外兩個上了年紀的婦人,不但動作是慢悠悠的,還不住地又說又笑。
盛允楨蹲了一會,覺得腿都快麻了,好不容易等那小娘子洗完了衣裳,起身端了木盆,拎著竹籃準備離開時,他才伸了個頭出去,想要打探一下,看看另外兩個婦人洗完了衣裳沒有。
不想的他兩條腿都已經蹲麻了,又冰涼的河水中浸泡了太久,已經有些不聽使喚。再加上他還在水底挪動了腳步,正好一腳踩在河底圓溜溜又生了青苔的石塊上,身形頓時一滑。
「哎喲。」盛允楨驚呼了一聲,整個人滑入了水底,因為不曾防備,口鼻被水嗆得猛然咳起嗽來,「咳咳,救、救……」他不由自主地就拚命地揮舞起雙手來。
盛允楨是會游泳的,而且這河水並不深,只是他受了驚嚇,又兼之腳軟,一時之間卻無法使自己浮出水面,兩隻手便不停地打著水。
正在河邊洗衣的十三嬸和虞四嫂被盛允楨鬧出來的動靜給嚇壞了,她們尖叫了一聲,立刻扔下了木盆和衣裳,驚慌失措地逃開了。而端著木盆已經走到了岸邊的虞靜姝一轉頭,突然看到有人落了水,還不住地在水裡撲騰著,她不由得著急地大喊了起來:「哎呀,有人落水了,快來人,救、救命啊,有人落水了。」可環顧四周,除了她以外哪還有人呢?
見那人一直死命地在河裡撲騰著,虞靜姝一著急,也顧不得許多了,扔下了木盆和竹籃,拎著裙子就朝著河跳下去。她好不容易才涉水到了河中央,見那人一邊撲騰著,一邊猛烈地咳著嗽,模樣狼狽至極,於是便從他身後伸出雙手抓住了他。
一抓之下,虞靜姝只覺得這人十分沉重,不過因為有了水流的托勢,她倒也能將他從河中央給慢慢地拖到了河岸邊。
方才眾人的驚呼聲已經招來了不少村民,在眾人紛紛趕到之後,見渾身溼透的虞靜姝已經將一個男子給拖上了岸。那男子幾乎全身赤裸,而且虞靜姝全身上下也溼透了,玲瓏有致的身材頓時曲線畢露,村民們圍著二人議論紛紛了起來。
偏偏這時,虞靜姝又認出了這個落水的人,居然就是前幾日她在山上遇到的那個要去翠竹山莊的公子。
而這時,盛允楨也漸漸恢復了理智,他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溼透了衣衫的美貌小娘子。是她?她正是那日替他領了路,又贈予他蘆粟桿解渴的那個小娘子。
「是妳,就是妳,我找到妳了!」盛允楨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高興成這樣,似乎歡喜得一顆心就快要炸裂開似的,他突然緊緊地抱住了她纖細的腰,彷彿她是隻會飛的鳥、會游水的魚似的,只要他一鬆手,她就會飛跑、會游走。可他為什麼這麼高興呢?是高興她救了他,還是高興他終於又遇見了她?
但盛允楨的話,落在圍觀的村民們耳裡,卻成了樣。
「這是怎麼回事啊,難道說這後生是被靜姝這丫頭推到河裡的嗎?」
「哎喲,真是世風日下啊,這光天化日之下,年輕的後生和小娘子抱成一團還不肯撒手,簡直是傷風敗俗喲。」
「就是,還說什麼秀才家的小娘子呢,瞧瞧她那狐媚樣子,好像恨不得把全村男人的魂都給勾走似的。」
「大夥快瞧瞧啊,這男的不穿衣裳,女的……哎,這穿了衣裳也跟沒穿沒啥區別了,他們怎麼還抱在一塊呢?真是不知羞恥啊。」
眾人的話,越說越難聽。
虞靜姝又羞又惱,她用力扳開了盛允楨環在她腰間的雙手,一轉身就想跑。可她轉念一想,他畢竟是位公子哥呢,而且上一回見到他的時候,他可是個彬彬有禮的公子呢,如今卻這副打扮……她咬著牙,撿起了一旁自己剛洗好的溼衣裳朝他扔了過去,然後匆匆地擠出了人群,哭著朝家裡跑去。
其實以虞靜姝的力氣,根本就掙不脫盛允楨的禁錮。而且盛難楨原本也並不想鬆手的,可周圍的人已經開始指指點點,他慢慢冷靜下來,果然覺得十分不應該……至少現在他的舉動是十分不雅的,只好鬆了手。他一鬆手,她便逃開去,卻還不忘朝他扔了件溼衣裳過來。
盛允楨忙不迭地撿起溼衣往自己身上一遮,卻發現那是件粉紅色的裙裳。再看看周圍圍觀他的村民們那副嘰嘰喳喳的模樣,他也顧不得許多,用那件粉色衣裳勉強遮住了自己的身體,慌慌張張地朝翠竹山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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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虞靜姝一口氣跑回了家,自然驚動了正坐在院子裡做針線活的虞母。方才女兒出門洗衣的時候還好好的,怎一回來就渾身上下溼漉漉的不說,還哭了?再一看,女兒身後還跟著幾個熊孩子。那幾個熊孩子也不進她家的院子,就在院子門口拍手叫道:「秀才娘子,方才妳家的大姑娘和一個年輕後生抱在一塊,河岸邊多少人看到了,羞羞羞,不要臉。」
虞母一呆,見虞靜姝已經跑進了自己的房裡,還砰的一聲,落下了門閂。虞母氣急敗壞地趕走了那群毛頭小子,然後趕緊去拍女兒的房門,可惜女兒就是不願意開門。
不多時,虞父與虞仲生也聞訊匆匆趕了回來。
在家人的輪番勸說下,虞靜姝終於紅著眼睛開了門。一見女兒安然無恙,只是兩眼紅腫得和兩顆熟透了的桃子一樣。
虞母首先就鬆了一口氣,嗔怪道:「究竟是什麼了不得的事,讓妳哭成了這樣?好歹也和爹娘說一聲啊。」
虞父也急道:「女兒莫哭,且與為父說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虞靜姝抽抽噎噎地將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與父母、兄弟聽。家人們一聽,面面相覷。其實她的做法也沒有錯啊,畢竟那是一條人命,難道真要為了虛名而見死不救?再說了,她救了一個人的性命耶,為什麼還要被那些不分青紅皂白的人胡亂汙衊?
「姊姊,妳莫要理那些饒舌之人。」虞仲生揮了揮拳頭,生氣地說道:「這救人一命,如造七級浮屠呢,這本是好事。對了,那個人是誰啊?」
虞靜姝想了想,搖頭道:「我哪裡認得。」
虞父也道:「這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只是這裡的鄉親們未經開化,見識又少,故此有些浮臊罷了。妳不必理他們,只靜待些日子,這事過了就好。」
虞靜姝見家人都理解自己,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可虞母卻面含憂色,她也能理解女兒的做法,可是眼下女兒正議親呢,萬一鄰村的盧大柴也聽說了這事,那女兒的婚事會不會有什麼變化?
結果還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當天下午,盧大柴就託了個媒婆過來,一是索回之前他給虞家的那些禮物,二是透過媒婆傳話說與虞母聽,說虞靜姝敗壞門風,這樣水性楊花的小娘子他可要不起,從今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那媒婆出言不遜,態度也極囂張,直把虞家人氣得夠嗆。臉色鐵青的虞父直接就去屋裡將先前盧大柴送來的禮物找了出來,統統扔到了外頭,虞仲生也氣沖沖地上前把那個媒婆給推搡了出去。這下可把虞母氣得本來病剛剛才好,這下子又被氣病了。
虞父只是安慰女兒,教她不必多想,還說小村莊民風閉塞,村民們又食古不化,說得難聽一點也沒什麼,時間長了大家也就忘了。
虞靜姝也覺得父親說得對,於是她再不出門,只在家中照料母親,做些家務罷了。
這一天午飯後,她正在坐在院子裡做針線活呢,突然之間啪嗒一聲,也不知打哪飛過來一顆小果子,正好落在了她的繡鞋邊。
「欸、欸,小娘子,請妳過來一下。」一道有幾分熟悉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虞靜姝抬頭一看,圍牆上好像趴著一個人?盯著那人看了半晌,虞靜姝認出來,這個人就是半個月前她去鎮上賣繡品回來時在山上遇到的那位公子,以及上回就是他落了水,她去救他才惹回了一身的麻煩的。
「你幹什麼啊?」一見到這個人,虞靜姝就覺得委屈,她好好的生活現在全被這個人給攪得亂七八糟,這會子他來做什麼,難道還嫌給她添亂添得不夠嗎?
「小娘子,請妳、妳過來一下。」盛允楨扒著她家的牆頭,低聲說道。
盛允楨一直都知道,一個女孩的名節有多重要。他也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其實他並不適合再出現在她的周圍,可如果不親口對她說一聲多謝的話,他會良心不安的。所以這一天,他還是在村口徘徊了許久之後,終於等到了四下無人,這才瞅準時機,悄悄地溜進了村子。因為他已經事先讓打聽到她家在哪,所以很順利地就找了過來。
虞靜姝本來不想理他的,可轉念一想,在這個節骨眼上,若是讓人知道有個男人趴在自家的牆頭,她的名聲可就真的全毀了,唯今之計,就是趕緊讓他走。她走到了圍牆邊,恨恨地說道:「你怎麼知道我家在這?你來又為了什麼?」
盛允楨的雙手牢牢扒著她家牆頭,見她過來了,心中大喜,便艱難地將舉起了雙手,朝她作出了一個作揖的動作,說道:「之前承蒙小娘子引路並贈飲解暑之恩,那日我落了水,又幸得小娘子相助,這才撿回了一條命,不想卻給小娘子帶來了這麼多的麻煩,實非我所願。」頓了一頓,他看著她,真誠地說道:「這次我來,是為了親口向妳道謝的,多謝小娘子救了我。」
虞靜姝也不是傻子,當時她和十三嬸、虞四嫂一塊在河邊洗衣時,並沒有看到這位公子是怎麼過到河中央的,那麼只有可能是這位公子已經在水裡待了好一會了。說不定他是為了要避嫌,才不得不在水裡蹲了那麼久,最後腳都麻了,不然他也不可能在齊腰深的水裡失足溺水。
虞靜姝和弟弟自幼在父親的教養下飽讀詩書,也很有一套自己做人的原則。此刻聽他真心誠意地向自己道歉,先前心裡對他的埋怨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盛允楨繼續說道:「小娘子幾番相助之恩,在下實在無法回報,思來想去,在下頗有些家財,如小娘子不嫌棄的話……」
「靜姝,妳在跟誰說話呢?」躺在屋裡病榻上的虞母聽到了外頭院子裡的聲音,不覺有些疑惑,便揚聲詢問道。
虞靜姝被嚇了一跳,盛允楨也吃了一驚,還以為自己被誰給發現了,被嚇得渾身一抖,砰的一聲,就掉到了圍牆的那一端。虞靜姝見狀,忍不住掩嘴笑了起來。
「靜姝、靜姝,妳怎麼了?怎麼不說話呢,出了什麼事?」虞母見女兒久久不答話,不由得更是擔心,一連喊了女兒好幾聲。
虞靜姝連忙說道:「娘,我沒事,方才外頭有隻貓,我本想逗牠進來玩玩,不想牠卻跑了,我沒事的。」
虞母這才放下了心,又說道:「靜姝,妳去瞧瞧灶上的藥可煎好了?我有些睏,不如妳拿了藥來給我吃,我吃了就睡一覺吧。」
虞靜姝連忙應了一聲,正準備進屋,冷不丁地一回頭,看到那位公子再一次爬上了她家的牆頭,她連忙朝他擺擺手,意思是你快走吧。
然而盛允楨卻覺得,只是口頭上的道歉似乎誠意不夠,又見這小娘子家中似乎十分清貧,不如他贈些金帛之物與她,可好?可還不待他開口說話,待在屋裡的虞母已經催了虞靜姝好幾次。虞靜姝便不再理會盛允楨,掀了布簾子,進屋裡照顧母親去了。
直到服侍母親服了藥又睡下了,虞靜姝才又去了院子裡。
院子裡靜悄悄的,圍牆上也沒有人,只有一樣十分顯眼的東西靜靜地躺在牆角邊的花圃中,虞靜姝走過去將那東西撿起來一看,是個荷包。再看看這樣好的料子和繡工,想來是那位公子留下的。她打開荷包,發現荷包裡裝著一塊質地精美又水色極佳的溫潤白玉珮,以及一塊新鮮的樹皮。
樹皮?虞靜姝拿著那塊樹皮翻來覆去地看,終於辨認出樹皮的內側被人用小刀小心地刻上了對不起三個字,她忍不住莞爾一笑。想想她初遇他時,他那副彬彬有禮的模樣,再想想當她將他從水裡救出來的時候,他猛然看清了她之後就一把抱住了她的腰,死活不肯撒手,嘴裡還不停地叫著,是妳,我找到妳了。
也不知為什麼,虞靜姝突然覺得自己的面頰像被火燒了似的,簡直熱得能烙熟麵餅。她慌慌張張地將那塊樹皮和玉珮塞進了荷包裡,然後又揣著荷包匆匆逃進了她自己的屋裡,待回到屋裡之後,她才又重新打開了那個荷包,拿出了玉珮仔細地看。
咦,玉珮上刻著一個盛字,他姓盛?嗯,好像翠竹山莊的管家也姓盛。再想想初見他時,這位盛公子周身的氣派……想來,他不大可能是那位管家的親戚,那就是說,他應該是翠竹山莊的主人囉?可村裡人都說,翠竹山莊的主人可是權貴人物呢,這、這……
想到這,虞靜姝突然陷入思考,想來他那樣的貴公子跟她這樣的小戶之女,是扯不上關係的吧。
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將那塊刻了字的樹皮小心翼翼地放進了自己的妝奩裡,然後又將那白玉珮收回了荷包裡,塞進了櫃子。她想著,這玉珮太貴重,恐怕不是她這樣的平民百姓能夠擁有的,還是找機會還給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