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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文庫/鬼差/第1章 第一章

第1章 第一章
十七

  第一章

  我是一個鬼差。
  嚴格來說,我還不算正式的鬼差;我是一個剛通過培訓、正在試用期的鬼差;培訓了三個月,由於上課時常走神,我對於是否能當個稱職的鬼差,還抱有很大的疑問,幸好鬼頭大哥告訴我,地府每天要接收上萬死魂,如果我不行,還有很多人替補,所以不用有太大壓力。
  這個,大概是地府特有的安慰方式。
  生前的我很平凡,高中沒有考上,專科畢業就踏上工作崗位,是偌大廠房裡一個小小的螺絲釘;這個螺絲釘,十年如一日,做著貼產品標籤的活,請假的日子屈指可數,單調的兩點一線;相親過幾次,終究還是沒人看上我,於是,在一次意外中,我結束了剛滿二十九歲的生命,丟下了高堂老母,獨自來到地府。
  剛來的時候真的以為自己是穿越時空了,因為那次意外太過慘烈,把我的魂魄打散,好久沒回過神;醒來時,看到自己躺在琉璃瓦做屋頂的木屋中,層層疊疊的白紗圍繞,竹椅上放著一套輕紗霓裳,明顯不是和我一個時代的。
  在心中幾番思量後,我開始覺得,自己一定是「穿」了!不愧是穿越,越平凡的越容易穿,像我這種平凡到家的,隨便怎麼樣也不應該英年早逝,應該在另一個時空,做一番偉大的事業,讓帥哥靚仔都愛上我,才能輝煌地終老。
  所以,當鬼頭大哥走進木屋時,我裝作很茫然地看著他,第一句話就是:「你是誰?我好像失去記憶了。」穿越中最俗爛、也是最必須的就是,失憶。
  這是一切的開始,可惜不是我的開始,我沒有穿越,我也真的死了。
  鬼頭大哥看看我,真的、真的很茫然回道:「不會啊,妳不是還沒喝孟婆湯嗎?」
  「孟婆湯?在人間也能喝到孟婆湯?」我問。
  「在人間當然喝不到,可是妳在地府啊。」他答得理所當然。
  「地府?我不是穿越了嗎?」我一臉詫異。
  他終於知道我們之間的「代溝」在哪了,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他答道:「這裡不是古代,妳也沒有穿越,妳只是死了,按照正常程序,進入地府而已。」
  我目瞪口呆,我只是死了,就這麼簡單?
  他不以為意,悠哉遊哉地從長衫袖袋中取出一包香菸,用打火機點燃菸頭後,對我抱怨:「自從閻王大人迷上唐朝建築風格後,全地府的建築都變成這樣了,我穿長衫也是為了討上司的歡心。」
  他還安慰我道:「妳放心,妳絕對不是第一個以為是『穿越』的人!這二十一世紀帶來的死魂,三十歲以下的女人,十個有八個以為是穿越了!剛才妳不提,我還真忘了妳也是從二十一世紀來的。」
  原來我是真的死了,雖然當時糗得我連再死一次的心都有了。
  換下死時穿的襯衫、牛仔褲,我換上一身唐裝,沒有穿那輕紗霓裳,因為看著穿法似乎很繁複,所以讓鬼頭大哥弄了件長衫來穿;其間,我問鬼頭大哥:「我什麼時候可以去投胎?」
  鬼頭大哥故弄玄虛地一笑,說:「這個不急,我還有要事和妳商量,先逛逛地府再談。」
  走出木屋,才發現天空是一片灰濛濛的,和平常的那種黃昏不同,鬼頭大哥告訴我,想在地府裡看見晴天,就和看到太陽從西邊升起的機率是一樣的,他還聽說,在天府,日日都是晴天。
  我對天府或晴天沒有多大希冀,準確來說,我一直是一個渾渾噩噩的人,對任何事物都沒有太高要求;更何況,我還沒有完全從死亡的震撼中擺脫出來,至少有生之年,我從未預料會如此乾淨俐落地結束了性命,好像不過是出了次遠門,地點是地府罷了。
  地府的街道果然與唐朝一般,走出木屋林立的居民區,便是繁忙的街道,各式人來人往,完全和人間無異,我又有了一種穿越到唐朝的感覺,不過那些人手上的手機又提醒我,這裡不是人間。
  「不是人人都喜歡用手機的。」鬼頭大哥相當厭惡地看著一個男人手上的iphone,「只有從古代來的鄉巴佬死魂才喜歡名牌手機,我們現代的死魂都用法術聯繫,誰用手機?哼!」
  我們現代的死魂?看來鬼頭大哥和我的年代不遠,老鄉見老鄉,應該惺惺相惜,我又有些走神了。
  「法術是什麼?」我問他,哈利波特擁有的那種嗎?
  「就是……」他伸出手,食指朝天,一竄小小的火苗在指尖竄動,「隨心所欲地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驚為天人,不用咒語、不用手勢,如此「純天然」,不禁讓我對法術萬分敬仰;鬼頭大哥在我眼中,頓時從一個面貌平凡、身材中等的年輕人,升格成身懷法術的絕世高人。
  後來我才知道,那些用手機聯繫的,也是通過法術,只是他們從古代來,沒用過手機,覺得新鮮,就用法術造了一個,而這種法術,比鬼頭大哥演示的要高深得多;換言之,鬼頭大哥對他們的歧視,就如城市人對鄉下人的歧視,是沒有根據且帶有偏見的。
  我隨他在街道上走了一段,發覺這街道還真的不是普通的長,望不見盡頭,偶爾有些酒樓、廣場,基本上沒有商店,可能是因為地府也沒什麼東西需要買賣,最多的就是居民區。
  鬼頭大哥帶我進入一家酒樓,酒樓的名字很特別,叫「升棺酒樓」,不過這已經是我一路看到的酒樓名字中,比較好聽的了,前面路過的酒樓叫「餓死酒樓」,似乎生意很好。
  「『餓死酒樓』一向客滿,畢竟餓死的人最多了,大家都是一個死法,能聚在一處也是一種緣份。」鬼頭大哥稍稍跟我解釋了一下,「升棺酒樓也不錯,就是有時會遇上上司,妳看坐在角落的那個,就是我的頂頭上司。」我回頭瞄了那人一眼,穿著一襲白衣,看上去和鬼頭大哥一樣,很平凡的樣子,沒什麼特別的。
  店裡的夥計皆身著麻布衣裳,俐落地端上一壺清酒,我暗自鬆了口氣,還真的怕他端上來的是些什麼蛇蟲鼠蟻之類,電視上面鬼吃的東西。
  鬼頭大哥幫我倒了一杯,他自己也倒了一杯,我好奇地抿了一口,甜甜的,好像果汁。
  「這不是酒嗎?」我問他。
  「不是,妳想喝什麼,它就會變成什麼味道。」他自己一飲而盡,「我的是威士忌。」
  我想了想,再喝了一口,果然是葡萄酒的味道,「我需要喝水嗎?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死了嗎?」
  「死是死了,水對我們來說沒什麼用處,喝進腸胃也會馬上消失,所以只是一種喝的樂趣而已。」他再為自己倒了一杯,「好像我生前喜歡吸菸、喝酒,後來因為病入膏肓,不得不都戒了,現在死了,我什麼顧慮也沒有了。」
  這麼說來,死了似乎還挺好的!我剛這麼想著,卻聽他喃喃自語:「早知道死後可以吸個夠、喝個夠,活著的時候就應該早早戒了,沒準還能多活幾年。」
  鬼頭大哥在生前應該有放不下的人吧?我不自覺想起我媽,無法想像一直相依為命的女兒一旦去世,對她而言是個多大的打擊;默默地再喝了一口,苦澀的啤酒味。
  「不說這個了!」鬼頭大哥一甩手,做了個拋卻煩惱的樣子,興致勃勃地跟我介紹:「這升棺酒樓啊,是我們地府裡面排名第三的酒樓了,一個酒樓好不好,就看他背後老闆的法術高不高,越是高深的法術,作出來的酒菜越是符合客人的胃口!妳別看餓死酒樓的人最多,其實酒菜可一點都不如這兒。」
  我有些麻木地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心裡卻有點糊塗,難道死了的人,都在地府裡過日子,沒有去投胎?那地府得有多少人?
  他看出了我的疑問,「當然,大部份的死魂都去投胎了,而且死魂不只指人的靈魂,還指各種生靈死後的靈魂;應該說,每天千萬個死魂中,只有極少數會被留下來,而妳,就是被留下來的。」
  「留下來?留下來做什麼?」我發現鬼頭大哥那平凡黝黑的臉上,竟然也浮現出了一絲光彩,好像將死之人的迴光返照一樣。
  他神秘地湊近我,吐出幾個字:「做、鬼、差。」
  鬼差?

  ◎ ◎ ◎

  鬼差,照鬼頭大哥的說法,就是地府中的百姓,也是最平凡的一種官職。
  在地府,是不會有死魂的,死魂都在枉死城裡等著判罪或投胎;在地府的,都是為官的,而鬼差,相當於九品芝麻官手下幹雜務的差役,換言之,官已經小到不能再小了。
  在鬼頭大哥看來,顯然,從死魂到鬼差,絕對是麻雀變鳳凰、一個「質」的飛躍。
  「鬼差要做什麼呢?」雖然他說了很多關於鬼差的地位,在死魂中是多麼、多麼的無與倫比,但我還是不太清楚,鬼差是幹什麼的。
  「鬼差的工作很輕鬆,就是定魂罷了。」對於工作內容,他卻只有輕描淡寫的一句,「在鬼吏到來之前,要把死魂定在屍體上,省得飄出去亂晃,擾亂人間。」
  「我以為收魂是牛頭、馬面的工作。」我回想了一下,鬼差好像是運送魂魄的吧?但真實情況是怎樣,估計也只有到了地府才清楚。
  「非也、非也。」他擺擺手,「首先,不管是牛頭馬面還是黑白無常,都是人間傳說,其實不過就是鬼吏;其次,世上死魂那麼多,鬼吏怎麼抓得完?尤其是人類的死魂,一不小心飄遠了,就很難追回來,還會為禍活人,這時就需要鬼差,把人類的死魂定住,他們才能慢條斯理地收魂啊!」
  敢情只是為了減輕鬼吏的工作量?那不就是鬼吏的助手嘛!「為什麼選中我?」難道有什麼抽籤形式,我正好抽到了?
  「因為妳,安份守己。」鬼頭大哥看我的眼神非常讓我毛骨悚然,簡直是對我很滿意。
  「安份守己?」這是什麼意思?
  「安份守己地過日子,十年都在一家工廠、一個工作崗位、做著同一件事情,沒有調動、沒有搬家、沒有休假,十年中的每一天,基本上都重複得一模一樣。」
  聽上去……很悲哀的人生,「這是優點嗎?」
  「當然!」鬼頭大哥欣慰地拍拍我的肩膀,「妳可是我千挑萬選的,我等妳很久了。」
  我汗毛豎起,等我死嗎?「為什麼?」
  沒理會我的詭異眼神,他繼續道:「因為,鬼差任期一百年,但是已經很久、很久,應該說是從來沒有人能做滿一百年,我期待妳可以破這個記錄。」
  「從沒有人做滿?」
  「不錯,跳槽率百分之百。」他很悲痛地承認。
  死魂是不會出汗的,我覺得如果能出汗的話,我應該在冒冷汗了,「我……可不可以不做?」
  「可以。」他這兩個字吐得咬牙切齒,「地府最不缺的,就是死魂了,妳不做,自有其他死魂可以做,妳可以選擇去投胎,但是,妳真的不想做嗎?」
  「做了,有什麼好處?我是說,除了比死魂地位更崇高以外的其他好處。」
  鬼頭大哥想了想,眼中閃過類似狡詐的光芒,快得讓我以為是錯覺,「鬼差可以重返人間,而且和鬼吏不同,一般人能看到他們。」
  能重返人間?我愣愣地低語,母親那形容憔悴的臉浮現在我腦中,她還好嗎?「能在人間行走?」
  「不錯。」他拍胸脯保證。
  「平常人能看得到我?」
  「當然。」
  「好的,我答應你,我當鬼差。」我想回去,就是遠遠看一眼也好,看她過得如何,因為她是我在世上唯一放不下的親人。
  「太好了!」鬼頭大哥跳了起來,高興得忘乎所以。
  我面前突然出現一張合約,他一把抓起我右手大拇指,往合約右下角一摁,一個紅色指印浮現紙上,「就這麼說定了。」我茫然地抬頭看鬼頭大哥,發現他變得異常年輕、異常高大,這種超乎尋常的興奮,讓我有種被騙的不祥預感。

  ◎ ◎ ◎

  鬼差的培訓課程歷時三個月,其中不包括一個月的實習期,培訓地點在黃泉大道三二一號的府邸中;第一個月教地府條規、第二個月教法術修煉、第三個月教定魂注意事項;課程是循環開班的,也就是說,隨時都有剛招募的死魂加入進來,大致保持在十五人之間,算是小班教學。
  和我一起加入的,有三個死魂,是鬼頭大哥前幾日招攬進來的。
  說起這,必須要交代一下,鬼頭大哥原名姓吳,別人都叫他「吳鬼頭」,因為我沒有其他相熟的鬼頭,所以還是叫他鬼頭大哥;鬼頭和鬼差一樣是種職務,職務內容和現代的「獵頭」比較相像,就是從千萬死魂中,選擇有潛質的人,擔當地府相應的職務。
  鬼頭大哥是負責鬼差的招募工作,可以算是這個職務中招募檔次最低的,任期三十年;據說三十年後,他就可以招募職務較高的,比如鬼吏、鬼使、長計、判官之類,也算是一種升遷吧!
  於是,我傻傻地問鬼頭大哥:「鬼差任期滿以後,升做什麼?」
  他愣了好半晌,似乎是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不清楚,從沒人做滿過,久而久之,大家也不關心這個了,估計前任鬼頭也不知道。」我萬分鬱悶,從此不再踏入「升棺酒樓」。
  另三個死魂中,第一個叫白曉筱,是湖北人,三十七歲病逝,性格比較爽朗,生前被病給拖累得悶壞了,現在對什麼都比較好奇,想當鬼差試試,再考慮投胎的事;第二個叫湯琪,是上上世紀的八旗子弟兵,年紀輕輕就死在鴉片戰爭的戰場上,幸好沒殺過人就死了,否則一早被抓去枉死城審判了,他沒當過官,只是小兵一名,被鬼頭大哥的「鬼差也是官」給騙進來;第三個叫朱駿,清朝人,高齡八十老死,自稱活累了,也活夠了,當鬼差歇息幾年,再去投胎。
  我們四個同期培訓,平時不免搭搭話、聊聊天,最有趣的是和白曉筱一起向另兩人介紹現代先進生活,唬得他們一驚一詫,直覺得我和曉筱根本是來自外太空的。
  法術的修煉並沒有我原本想像的那麼艱澀,基本可以總結為五個字,「心靜自然成」,不像練武功,不需要內力,卻似佛法,練就心平氣和,靠無慾無求地打坐,精進法術;教導的是位高級鬼頭,姓張,他說這也需要天份,並著重強調了,吳鬼頭是他教過最沒有天份的一號人物,因為他浮躁、貪慾過甚、狡詐成性,對此我心有戚戚焉。
  直到第三個月,我才恍然明白,鬼頭大哥那時絕對是忽悠我來著的,我根本不可能再見到我的母親,因為「定魂注意事項」中寫到,雖然鬼差在幾個平行時空中,有一定範圍的選擇權,但是明令禁止鬼差去死時前、後一百年間的時空,以免鬼差假公濟私、感情用事,破壞天法命數。
  我再也不可能回到那個時空的二十一世紀了;得知這點,我怒過、怨過,還踹了鬼頭大哥一腳,最終和白曉筱一起抱頭痛哭,雖然我們再也流不出晶瑩的眼淚,她再也見不到她女兒,而我再也見不到我母親;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已不在人世;原以為不過是換了個方式,繼續在人間晃悠,但是燕掠水面,不可能無痕,我已經真正成為過去式了。
  我的實習地點被安排在明朝永樂年間,篡位已經結束,是一段較為太平的日子;據鬼頭大哥說,這麼清閒的實習地點,還是他幫我爭取來的,如果實習通過,我將會在這個朝代工作五年,五年後何去何從,任憑我自己選擇。
  實習期三個月,鬼使為我開通了通往明朝路,這條路在這幾年間,將對我開啟。
  鬼使姓丁,是我遇到的第一個鬼使,但印象頗深;我覺得這世上,應該不會有比他更不熱愛自己工作的鬼官了,他那敷衍的樣子,擺明是讓我哪邊涼快就閃哪邊去,後來聽鬼頭大哥說他不久後就去投胎,並賄賂了判官,讓他投入畜牲道做了隻樹獺,我深覺很適合他。
  明朝的定魂媒介是把扇子,據「定魂注意事項」中說,定魂媒介會隨不同朝代更替,漢代是竹簡、唐代是絲帕、宋代是書籍、明朝則是扇子,興許是扇子較為好用,後世都沿用了扇子,直至現代則簡單得多,人人一部手機,搞定!
  扇子一面空白、一面山水,空白一面每日在子時會顯示第二天所要定的死魂姓名、死亡時間、死亡地點、死亡原因等四項;如要收的死魂人數過多,則字就小一些,行間略擠一下,後來有次為了看清寫了些什麼,我特地回地府搞了個放大鏡,那天,我定了五十七個魂,誰說明朝清閒來著的?
  「定魂注意事項」中有很多條條框框,但被白曉筱總結提煉了一下,重要的只有幾條。
  第一,鬼差在人或生靈的眼中,無名字、無面容,也就是無法讓任何人記住名字或面容,並無法給予凡人任何事物;第二,鬼差沒有薪資,隨身一個百寶囊,囊中有當期貨幣供使用;明朝的當期貨幣是一兩銀子,囊中永遠只有一兩銀子,足夠衣食住行,且取之不盡;第三,如定魂失敗,則需通知地府鬼吏,將此死魂列入追魂通緝令上。
  我第一個定魂的,是個老死的員外,油腸滿肚,在他死魂即將出竅之時,我用扇尖輕點,魂魄立刻安定在他體內,靜候鬼吏勾魂。
  這是我頭回見到靈魂出竅,那白色的、透明的魂體,讓我覺得死亡似乎也變成一種浪漫;我父親是在我八歲過世的,在靈堂上,我的手指悄悄觸摸過那僵硬的軀體,好似塊冰冷的石頭,無法帶來任何溫暖或美感;因此,很長一段時間,死亡在我的眼裡,都是帶著恐怖,甚至是帶著厭惡感的,覺得死亡是一種極端霸道蠻橫的醜化。
  但那抹透明飄忽的魂魄卻讓我覺得,無論在生前是如何酒肉肚腸、如何不堪入目,死後卻可以化成輕煙縷縷,未嘗不是一種解脫的華麗;現在的我,也不過是一縷幽魂,卻是一抹能碰觸到人間花草、欣賞青山美景的幽魂,這也不可謂不是一種重生。
  鬼頭大哥若知道我對於定魂有如此羅曼蒂克的遐想,不知道會不會老懷安慰?
  當時的我以為,這就是鬼差工作的全部。

  ◎ ◎ ◎

  嚴格來說,鬼差只能算是一個死亡的見證者,見證一個生命的離去,安撫他們的靈魂,和此人何時死、怎麼死,全無關係,但有時生命的離去,卻讓我無法接受。
  在指定時辰,我用法術瞬間轉移到淮安街道上,這是我僅學會的一個法術,鬼差的入門必修法術;街上的百姓當然有看到我從天而降的,一度以為奇觀,不過他們記不住我的容貌,尖叫一聲、走開兩步,立馬便淡忘了此事。
  人生在世,給人的印象竟不過是名字和面容,再加上稍許法術作祟,便被遺忘,想想也覺得無趣。
  在仔細比對街上的行人後,我不可置信地發現,這次的定魂對象,竟然是個小女孩。
  蘇紅,永樂十年六月初八午時三刻,淮安府鹽城東大街南,餓死。
  那是蜷縮在街角的五歲女孩,凌亂頭髮、黝黑小臉、襤褸衣裳,斜倚著一旁的男孩,那瘦小男孩也不過十歲左右;街上其他乞丐也不是沒有,但只有這女孩情況最糟,兩頰凹陷、眼睛突出,眼神渙散迷濛、四肢瘦骨如柴,若不是男孩抱著她,她早就癱倒在地,她明顯已進入彌留之際。
  我走過去,蹲在他們面前;扇面上顯示,我今天將在淮陽定三個餓死的死魂,她是我定的第二個魂,先前一個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也算是油盡燈枯,但她還是個孩子,應上幼稚園的年齡,今日卻成了她的死忌。
  一隻小手抓上我的裙襬,是那男孩,他抬頭死死盯著我,眼眸絕望空茫,卻仍閃爍一絲希望,「您行行好,給我妹妹吃點東西吧,她……她快餓死了。」
  他以凡人之身,自然看不清我的面容,但相貌如何在他看來並不重要,他只是執著地想找個人,找個人來救他妹妹,那人只需有絲毫慈悲之心,便必會救人一命,他相信定有這麼個人,沒有放棄,這可能就是他比他妹妹撐得更久的原因。
  我腦中一片空白,憑著一時衝動,我轉身找了家饅頭店,從錦囊中拿那一兩銀子,換了十個饅頭和一碗清水,沒來得及拿找銀,就走回去遞給那小男孩,幫他扶起女孩,餵食她饅頭。
  女孩昏迷不醒,他撬開她乾燥的嘴唇,倒了些清水進去,將饅頭撕成小塊,不顧自己的飢餓狼狽,死命地將小塊塞進她嘴裡;女孩大概也是迴光返照,居然清醒了些,懂得吞食口中的饅頭,用最後的氣力挽救自己的生命,一個塞、一個吞,轉眼間,四個饅頭就這麼被她吃下去了。
  男孩臉上這才顯出一絲放鬆,緊繃神經也鬆弛下來,摟住懷中小妹,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我也鬆了一口氣,我一直是個心很軟的人,以前在路上看到乞丐,都忍不住會給他點錢,而與現代乞丐不同的是,古代乞丐大都不是無病呻吟,而是真的會餓死,對他們而言,人的一念之間便可決定他們的生死。
  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身為一個鬼差,竟然救了已寫在閻王冊上的人,我想,我這個鬼差估計也做不長了,當了三天就離任,我恐怕不會創下任期最長的,而是創下任期最短的吧?屆時鬼頭大哥的臉色必定很精彩。
  我不由苦笑,耳邊卻響起微弱的聲音:「哥,我還是好餓。」
  「哥,我還餓。」微弱的呻吟發自女孩口中,她乾癟的臉頰依舊不帶有一絲血色,瞳孔似乎更加渙散了,她嘴唇上尚沾有些許饅頭屑。
  男孩眼中有些疑惑,但還繼續餵她饅頭,看著她努力吞咽,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量,一些念頭隱約在我腦海中閃過,好像久餓之人不能吃太多,但又覺得,真正原因並不在於此。
  當和他一起餵了九個饅頭時,我終於懂了,也停下了手,心裡很苦澀,呆呆看著男孩餵完十個饅頭後,在我們的注視中,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直至停止。
  手腕上的冥錶顯示午時二刻,她比原定死亡時間少了一刻,那吞咽饅頭的氣力,耗盡了她身上最後的能量。
  男孩呆愣住了,他還是環抱這那女孩,可能是還沒理解死亡的含意,又或者覺得荒謬,為什麼還會死?他不是已經盡力給她吃的了嗎?為什麼還會死?
  等反應過來後,他才抱著女孩屍身失聲痛哭。
  鬼差與人或生靈的交集只有定魂罷了,我早該想到,無論給她吃多少饅頭和水,都是無用的,都會化為烏有,那饅頭,根本從來沒有進入過女孩胃裡,她還是餓著的,吃了十個饅頭以後,她餓死了。
  突然覺得自己很無聊、很無力,我自以為可以悲天憫人、救人一命,其實不過是為了自己良心好過,做著無用的事,反而拖累她更早過世;本來她或許還能用這一刻時間,看看這世界、看看她哥哥,那一刻時間,對活人來說,有多漫長,這個我懂。
  我跪在地上,面無表情,欲哭無淚。
  鬼差在這人世上,從來都是局外人、旁觀者,未曾,也不可能參與分毫。
  女孩的死魂飄出軀殼,憐憫地看著她哥哥,她不是惡鬼,她才五歲,能做什麼壞事?她會安靜地踏上奈何橋,喝了孟婆湯,投胎去下一世,而不是在這裡看著親人悲傷。
  我用扇尖輕點女孩屍身後,女孩恍惚一笑,安靜地飄回身體。
  我幫男孩找了處地方埋葬他妹妹,那是溪邊柳樹下,這是我唯一一次埋葬自己定魂的對象;期間,我第一次看見鬼吏的樣子,慘敗的臉、平凡的五官和黃色麻衣,他勾出女孩魂魄,混入他身後一串渾沌不明的死魂後悄然離開,沒看我一眼。
  男孩已經不哭了,他也沒有多餘的水份可以流出體外,他餓壞了,可惜,我不再妄圖去救他,我不願承受一個又一個失敗。
  在去定下一個魂之前,我給男孩留了句話:「若你不想死的話,去溪邊喝點水、清洗一下,找個好人家,將自己賣身吧!」不知道這是不是也是徒勞的,我不再看他倔強的臉,默默離開了。

  ◎ ◎ ◎

  「鬼頭大哥,如果……我是說如果那時,我給路人錢,讓他買饅頭給那小女孩吃,她還會餓死嗎?」在那次定魂後,我有了兩天「假期」,即是那兩天我定魂任務很少,我忍不住跑回地府問鬼頭大哥。
  「她還是會死,只要是和妳有關的贈予,都是無效的。」更何況這種「贈予」,直接會導致命數變化,絕對是不被允許的。
  我洩氣不已。
  「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妳的實習期才過了幾天,妳悠著點吧!」鬼頭大哥漫不經心地翻著明日的死魂冊,挑選有潛質成為鬼差的死魂,這是只有他才能看的名錄,在我眼中,那本冊子根本都是一堆白紙,這就是地府嚴格的工作分割,不是自己工作範圍內的,沒有許可權知道。
  「她被選中當鬼差了嗎?」我還是念念不忘那女孩。
  「沒有,不是每個人都能被選中進入地府的。」鬼頭大哥向我解釋,「她才五歲,完全沒有人生閱歷,等於一張白紙,只能去迎接新的生命。」
  一般能進地府為官的,都應有些特殊地方,比如我的「安份守己」、白曉筱的「好奇心」、湯琪的「為官慾」、朱駿的「厭世情結」,都是在同性格中出類拔萃的;而其他的一些官位,比如判官,則首選在人間有為官經驗且明察秋毫者,比如包拯、比如狄仁傑;鬼吏則會選些生前冷酷無情、鐵石心腸的,鬼頭大哥生前便是做獵頭公司的,也算是幹回老本行。
  「以前我選鬼差啊!專門選那些能力超強、出類拔萃的菁英份子,為了跟其他鬼頭爭這些菁英份子,爭得頭破血流,結果呢?連續幾年業績都不理想,這些死魂不是不肯做鬼差,就是沒做幾年,就被挖角做長計什麼的,或投胎去了。」他一臉惋惜,「這次我也看走眼了,沒想到老朱那麼不禁嚇,才三天就投胎去了。」
  「老朱」是指朱駿,他是八十歲過世,按道理大家都應該叫他「老朱」,但外表看上去,他還是二十七、八歲的樣子;鬼頭大哥說,死魂的年齡沒有規定,一般是死魂生前最希望停留的年齡,樣子則與生前不同,無論生前是美、是醜,死後都是平凡模樣;我是十七、八歲的樣子,那年剛專科畢業,對一切還充滿憧憬與夢想。
  「什麼不禁嚇?」
  「他去了二十世紀,正巧碰到了文化大革命,沒三天就說看不懂、受不了,投胎去了。」
  我無語,他是儒家文化薰陶出來的,可能讓他接受,是難了點。
  這麼算來,我那前後一百年似乎把文化大革命給包括了,還包括了兩次世界大戰,挺值的,最忙的那會兒,都沒我的事。
  「別說我不提醒妳,雖然妳這次沒有救人成功,但有些時候,鬼差介入其中的確是可以起死回生,特別是他殺死因時。」他不屑地瞥我一眼,「如果妳真救了該死之人,對妳、對他都沒好處。」
  「難道會有刑罰?」已經死了,當然不能再死,只能等刑罰了。
  「妳到底有沒有認真聽『定魂注意事項』啊?」他翻翻白眼,「到那時,妳就去枉死城待著等宣判吧!而被妳救的那個人,不過幾個時辰,便會死,而且死得更慘。」
  我摸摸鼻子,決定以後不問凡事,安份做個良好鬼差。
  那時我並不知道,鬼頭大哥不是萬能的,他不可能知道一切地府定律,其實人的命運是可以被鬼差改變的,在我實習的第三天,我已經改變了。
  那天的扇面本來顯示的,應是四個姓名,張清,永樂十年六月初八丑時一刻,鳳陽府臨淮西街角,餓死;蘇紅,永樂十年六月初八午時三刻,淮安府鹽城東大街南,餓死;顧喆竹,永樂十年六月初八戌時五刻,應天府六合城門外,餓死;蘇毓,永樂十年六月初八亥時,淮安府鹽城東大街南,餓死。
  可到我手上,只剩下三個,因為那天的鬼差是我,我會在午時遇到蘇毓,我的一句話,將會救他一命;這不是故意為之,自然不會落罪,若實在要找個由頭,只能說是或許前世結緣、或許冥冥註定。
  如天府真有神明,祂必是津津有味地靜待我這小小鬼差,自此與蘇毓……糾、纏、不、清。

  ◎ ◎ ◎

  鬼差的職業生涯很無趣,基本上就是按時按刻出現在指定地點,迎接指定人的死亡,偶爾,指定人也會變為兩個。
  我無奈地看著眼前兩具屍體,如果不是先前看到兩人對對方咬牙切齒地嘶吼,我會以為,這兩人是一起殉情,因為他們都是被毒死,雖然,中的是對方下的毒。
  「為什麼與其要下毒致對方於死地,都不寫一紙休書,給雙方一個痛快?」我問身邊的小倩,她是來定那個相公的魂的。
  「因為女的紅杏出牆,男的不想默默戴綠帽子以後再放她自由。」小倩百無聊賴地用扇子點了點男屍。
  「是嗎?」
  「我猜的。」她頑皮一笑。
  小倩原名不叫小倩,但自從做了鬼差以後,她就取名為聶小倩,希望能來個與書生的人鬼未了情,這個想法當然從來都沒有得到鬼頭大哥的認同,甚至時不時被他提起來嘲笑一番。
  在得知我原名和她同姓後,她和我越發親近,基本每次回地府都同出同進,甚至現在連定魂,都像約定好一樣,在同一地點;那麼短的時間內與另一個人,應該說「同事」,如此親近,在我生前是不可想像的,我甚至還沒有過實習期吶!
  小倩的確是一個快熱的人,她找對象的速度也著實讓人吃驚,她在這個明朝,有一個暗戀的人,暗戀了三年,而那個被暗戀的人,剛滿十七歲,她對此滿不在乎,「反正我註定停在二十五歲了,為什麼不找個年輕人,慢慢等他長大?」
  小倩生前在二十五歲嫁給了她深愛的男人,但幸福也停留在了二十五歲,去蜜月地點的飛機在空中爆炸,只留下燦爛絢麗的煙火,讓她永遠保持二十五歲,對她本身就是一種傷痛。
  似乎每個死魂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或者是美麗的遺憾,我是反常的平平淡淡、無波無浪,甚至從未對任何人深刻地動一回心,所以我很難理解她的興致勃勃。
  這天,她帶我去看她暗戀的對象,我和她,還有另一個鬼差嫻淑,三個坐在東升酒樓二樓,等她的意中人經過。
  嫻淑是從宋代來的一抹死魂,相對於我和小倩,她則保守得多,舉手投足之間,都是大家閨秀的風範,她甚至還特地為自己綁了小腳;我對於她這種放不開的封建思想不置可否,反正鬼差感覺不到痛,她覺得好看,就讓她去綁吧!但小倩覺得她這種是對自我心靈的一種變相折磨,總有一天,她要將她解放出來,雖然她努力了一年,還沒有成功過。
  我們點了一桌的菜,三個鬼差合起來有三兩,自然要用足;幸好鬼差五感中,味覺還是有的,否則鬼差在世,還有什麼樂趣?跳槽率更是要升到百分之二百!
  我抿了一口高粱,好刺激,「小倩,妳怎麼知道他會來這裡?」
  「他是書生,月初、月中的時候會和其他書生約在此處賞鑒詩詞歌賦,多風雅啊!」
  我笑笑,倒不覺得有什麼風雅,反而想起以前看的穿越小說,這個就是穿越中,女主角應該表現背誦詩詞的時候了。
  「百無一用是書生。」嫻淑淡淡道,聲音細小輕微,她每月兩次被小倩拖來看「帥哥」,自然對他不具好感。
  小倩翻翻白眼,繼續關注窗外。
  不久,就見街的那頭有個白衣書生走近,臉倒是白白淨淨,只是除了這點,我倒是沒看出他有其他的特別之處,沒有穿越中描述的那種古代一片帥哥的驚豔之感,而且在現代人的眼中,他還偏矮,大約不足一米七,衣著白色麻布,破舊處打了幾個補丁,看起來他家境不怎麼富裕。
  小倩雙眼緊緊膠著在那書生身上,我暗笑,幸好這書生看不清她,否則每次都被這麼炙熱的眼神注視,恐怕時間一長,還可能留下心理陰影。
  那書生走進酒樓後,就和其他書生會合,他們只點了簡單的茶水,卻高談闊論了大半天才走,店小二和掌櫃很是看不起這些窮書生,但也無可奈何。
  我饒有興致地聽他們吟誦詩詞歌賦,因為不懂這些拽文的,反而倒覺得他們那些有些寒磣的詩詞,還蠻適合我的品味的;這就是古人的娛樂活動吧?和我們在KTV裡面唱歌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樣是一群不專業的人,在做著專業的事。
  「七七,妳為何叫七七?」嫻淑突然問我,在她看來,女子的姓名若不是什麼氏、什麼氏,便必定應既嫻且淑,用數字命名女子,絕對是特立獨行的。
  「是不是因為妳和武林外傳的沈浪有什麼關聯?」小倩也問,天色已晚,她的書生已經走了多時。
  「當然不是。」我回答,「因為我七月七日出生。」
  嫻淑倒抽一口涼氣,小倩到底比較了解她,「嫻淑,我們那個時代的七月七日,和牛郎織女的七月初七是完全不一樣的日子。」陰曆與陽曆的分別。
  七七,這個聽起來很靈巧的名字,一直以來是和我給人的感覺相背,久而久之,大家都習慣叫我「小聶」,而不是「七七」。
  「我的時辰到了,要去定魂了。」嫻淑站起身,習慣性地撫了撫裙襬,小倩裝作沒看到,暗自跟我裝了個鬼臉。
  我今天沒有什麼魂可定,還想再賴一會,這街上人來人往,實在有意思,我覺得我有點超然的感覺,因為我不再是為了生存汲汲於世。
  小倩擺了擺手,竟是率先走了,她今天的那位是仇殺,她想早點去看戲。
  嫻淑遲疑了一下,轉頭看我,「七七,妳今日能陪我去定魂嗎?」
  我一愣,連忙答應,反正我橫豎無事;她輕輕拉上我的手,轉眼間,我便斗轉星移,換了個地方。
  我左右一看,笑了出來;難怪要拉我來,定魂地點是妓院,還真的是難為嫻淑了;我握緊嫻淑的手,她用法術給我們換了一套男裝,可憐我那微薄的法力,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達到這水準。
  妓院老鴇上前招呼,她想從我倆臉上看出我們財力如何,但橫看、豎看也看不清,只能從衣著約摸著覺得大概是一般商賈,隨便找了個角落讓我們落座。
  嫻淑打開扇子搧臉,似乎想搧去她臉上看不見的羞紅;我忍住笑,打量這妓院,破是破了點、俗是俗了點,沒有電視上看到的那種妓院排場,不過也還行,很有風塵味。
  謝絕了老鴇找來的兩個姑娘,我倆只是乖乖喝著花酒,我問道:「妳定的那個,是在哪個包房?怎麼死了?」在妓院,難道是情殺?
  嫻淑用扇尖指了指身後的包房,「就是那間,上面寫著『燕紅』的,死因我看不明白。」
  我習慣性地看了看她的扇面,在我眼中,是一片空白。
  她轉過扇面,一字一句讀給我聽:「范忠,永樂十年七月十五戌時一刻,揚州府江都翠雲樓燕紅房,馬上風。」
  馬上風?我一口花酒噴出,唉……我該怎麼和嫻淑解釋,何謂「馬上風」呢?
  嫻淑的事我聽小倩提過,她出身大戶人家,是偏房所生,從小受到不少白眼,一舉一動如有閃失,便惹閒言碎語;十六歲時許配了不怎麼好的人家,還沒等十七歲嫁出去就病故了,她死後選擇的年齡是十七歲,是就我所知,唯一一個年齡大於死時年齡的;然而她一直以來,都沒有擺脫待嫁的心情,那種忐忑不安、惴惴惶恐,只為給夫家一個完美娘子的思想根深蒂固。
  我鬱悶地抓抓腦袋,看到她不贊同的眼神,她覺得良家婦女不應該做這種動作。
  看來我是不能把什麼叫作「馬上風」的真相告訴她了,她可能會被直接嚇暈,轉頭就去投胎。
  身後的包房裡發出女子的尖叫聲,料想那男人已經死了,我囑咐她:「嫻淑,等會我幫妳定魂,妳只管閉上眼睛,我會扶著妳的手,妳抓緊妳的扇子就行了!記著,千萬、千萬別睜眼!」
  我帶著嫻淑擠進圍觀的人群,匆匆拉過她的手,用扇尖碰了碰那白呼呼的肥肉,算是完成了任務;雖然手法有點作弊,但我想應該沒有破壞規矩,畢竟沒人指定,鬼差一定要看到屍體或死魂才行。
  嫻淑和我直接回了地府,她回家休息去了,我精神亢奮,出門行走,以多走、多看來遺忘那一團肥肉;途經餓死酒樓時,我低頭匆匆走過。
  託了鬼頭大哥大嘴巴的「福」,我買十個饅頭給餓死女孩的事蹟,基本傳遍了地府上下;上月我偶爾回一次地府,路過餓死酒樓時,被一群陌生死魂拖了進去,哥倆好地喝了一大圈,喝得我莫名其妙;酒樓掌櫃還告訴我,老闆已經放話了,只要是我去餓死酒樓消費法力,一概免費招待,以表示對我支持餓死之人的回報;雖然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去酒樓是要消費法力的。
  鬼頭大哥對此萬分欣慰,覺得他舉薦我當鬼差有功,於是時不時去餓死酒樓蹭飯,可憐我本身不是很愛出風頭的人,何況是這種丟臉的風頭,我實在不覺得,用十個饅頭救人,那人還餓死,有什麼值得可歌可泣的;結果就是,我不能去餓死酒店,也不屑於去升棺酒店,再高級些的,我的法力又不夠,只能無奈地選擇低消費檔次,就是非常、非常一般的「死魂酒店」,在我的理解中,這和人間的「人民飯店」應該是一個意思。
  店小二送上飲料,這店法力偏低,飲料的酒精類只有啤酒可選;因為不會喝醉,我反而開始喜歡酒這種刺激性飲料,讓我有活著的錯覺。
  「就知道妳在這裡。」鬼頭大哥一巴掌拍向我背後,讓我身體被打出去,卻沒有被打的痛覺,感覺很脫線;他身後跟著白曉筱和湯琪。
  「我們AA制,一人一杯。」鬼頭大哥吩咐店小二,轉頭埋怨我:「妳就是臉皮薄,不肯去餓死酒家,否則我們都不用浪費法力了。」
  那廂白曉筱正跟湯琪解釋什麼叫「AA制」,我埋怨地白了一眼鬼頭大哥,他還敢說!
  「像你們這種新鬼差,只消費得起死魂酒家,其他的對法力要求太高。」鬼頭大哥環顧四周,厭惡地喝了口飲料,「切!只有啤酒,想當年,我也喝了三個月的啤酒。」
  湯琪喝了一口,很興奮地問我:「七七,妳經歷過文革嗎?」
  我奇怪地瞥他一眼,真是怪了,文革嚇跑了老朱,怎麼倒是讓他那麼興奮?我搖搖頭,「沒有,那時我還沒出生。」
  「真是可惜。」他一臉遺憾,「如果我生在那個時代,沒準也是個紅衛兵帶頭先進份子。」
  我一陣惡寒,轉頭看到鬼頭大哥和白曉筱也是同一表情,鬼頭大哥是經歷過文革的,尤其毛骨悚然,直歎他怎麼挖到這個活寶。
  相比湯琪,我還是比較好奇白曉筱在未來的見聞,「曉筱,未來怎麼樣?」她吐了吐舌頭,「只有一個字,懶!人越來越懶,促使工業科技越來越發達,結果自然災害越來越多,這陣子忙死我了。」看來不怎麼樂觀。
  我暗歎一口氣,還是不問了,省得心煩。
  「明朝怎麼樣?古代帥哥是不是很多?」她反問我。
  「沒有帥哥。」看著幾雙期待的眼眸,我只能努力找出一些趣事來說,比如,「我剛剛定的那個魂,死於『馬上風』。」
  湯琪一臉震驚,「我以為『馬上風』只是傳說而已。」
  白曉筱抑制不住的興奮,「真的?妳運氣真好。」
  鬼頭大哥則是疑惑不已,「妳也遇到『馬上風』?難道你們這段時間出現了兩個死於這個的?」
  有蹊蹺!我轉向他,「什麼兩個?」
  他嘿嘿笑道:「最近你們那個時區,換了個鬼使,原來那個投胎去了;新的鬼使,也就是小蔣,他這人別的沒什麼,就是忒喜歡惡作劇!妳知道,鬼使的工作也包括分配你們的定魂對象,前幾天聽他說他把一個死於『馬上風』的,安排給個最保守的女鬼差了。」
  我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好一個小蔣,莫名其妙害到了我。
  鬼頭大哥看我臉色不好,約莫猜到是我多管閒事,悶笑去了。
  這地府,看來良莠不齊,什麼死魂都有,居然還有惡作劇的!之後幾天我才知道,何只惡作劇?還有公報私仇的。
  「為什麼別人都那麼清閒,就我一個要一天定五十七個魂?」我拿著放大鏡,仔細看扇面上那密密麻麻的小字。
  「妳是不是有什麼事得罪了鬼使?」嫻淑同情地看著我,卻愛莫能助,無論如何,只有我本人拿扇子點到死魂,才能完成定魂。
  我咬牙,我不就是破壞了他的惡作劇嘛,你個小人!
  小倩對此略知一、二,在一旁偷笑,「七七,幸好最近沒有打仗或者瘟疫,否則,妳要滿天飛了。」
  現在的情況也快了,我一揮手,示意我要閃了,就消失了。
  五十七個死魂,有十五個是病死的,我掃一眼身旁的江湖老郎中,他今天也真倒楣,這已經是他一天之內看死的第三個病人了!不,也不能說是他看死的,只能說,三戶人家請到他的時候,病人正好要升天。
  而我因為密集的定魂,所以不小心見證了這一事實;我用扇尖點了點屍體後,打開扇面拿放大鏡研究了下,離下個定魂對象還有一個小時,總算能歇一會兒。
  郎中的助手是一個小男孩,他把搓好的帕子遞給郎中,老郎中擦了擦手,用生平最遺憾的聲音告訴死者的娘子,她相公藥石無醫,已經往生,接著便是慣常的一片哭嚎。
  一天定五十七個魂,我發現我再軟的心腸,此時也變得鐵錚錚的,真該謝謝那個小蔣同學。
  不動聲色地退出親友團,鬼差的存在感很低,我真奇怪為什麼不直接讓鬼差變成隱形人呢?畢竟,和隱形的也沒什麼區別;記得下次遇到鬼頭大哥的時候,要和他探討一下這個問題。
  感覺到有視線落在我身上,我驚訝地回看,是那個小男孩,他不動聲色盯著我。
  「第三次。」他走到我身邊,開口說道:「我今天第三次看到妳,妳是誰?」
  這小孩一定是智商兩百的天才、過目不忘的神童!我這種存在感那麼低的人,他竟然也能記住。
  我笑笑,那又如何?他註定記不住我的臉和名字,我壞心地回答:「我叫白素貞。」是白蛇精哦,你這個小小的郎中學徒、許仙二代可要離我遠點!
  「妳叫什麼?」他疑惑了,顯然沒有記住我的名字。
  我正得意著,讓你記性好,再好也沒用!
  可惜料錯一點,他記住了別的,雖然有些遲疑,「妳是不是淮安城中給我妹妹饅頭的姐姐?我記得妳的聲音。」
  我一驚,他是那個小男孩,難怪有點面熟,洗乾淨了還蠻清秀的嘛!儘管認出他,未免麻煩,我還是一律否認,「我不是,我不認識你。」

  ◎ ◎ ◎

  永樂十年十月,淮安府清河縣爆發了小規模的傷寒疫病,縣上體質虛弱的,一旦調理不好,便越發病重,傳染給親戚友人,嚴重者則不幸病故;縣內從一開始的一日三個死者,變成一日十幾家,一時人人自危,街上杳無人煙,大夫則在各富裕人家奔走,連途經的江湖郎中也被硬留下來,給些窮人家看病。
  我暗歎一聲,小倩真是個烏鴉嘴!我這個可憐的、被鬼使惡整的鬼差,現在基本常駐於縣城,哪家哭喪便去哪家;這不,才一轉身,街尾的木屋中便是一陣的鬼哭狼嚎,我搖搖手,不緊不慢地走過去,倒也不慌不忙,無人擠兌,反正街上就我一個。
  進屋前瞄了一眼門邊那矮矮的身影,他看我的眼神,似乎在說「又來了啊」。
  我無聲地在心中回答,就是啊,這不就來了嘛!扇尖輕點死者,完成任務轉身走人;如此頻繁地出現在這小男孩面前,想讓他淡忘我都難;聽他那郎中師傅叫他「小蘇」,怎麼聽都像女孩子的名字,儘管他長得的確太過俊秀,雌雄難辨。
  我感覺不出冷熱,從其他百姓的衣著來看,天氣已正式從熱轉涼,這傷寒疫病應該不久就會停止傳播了吧?我暗暗祈禱。
  「為何每次妳一出現,這家就死人了?」一個稚嫩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轉身看他,那還不到我肩高的小孩,糾正道:「錯!是這家死人了,我才出現的。」
  小男孩歪頭思考其中的區別,眉毛老氣橫秋地擠在一塊,「我妹妹死時,妳也在!為什麼?妳是牛頭馬面?」
  雖然我不貌美,但也不至於是牛頭馬面吧?再說了,鬼吏大人長得也是極為尋常的,沒什麼特異之處,我感歎謠言誤人,「不是,我只是湊巧路過罷了。」
  他狡猾地一笑,「妳果然是當時那個姐姐。」
  糟糕,一時不察,竟然著了這小子的道!我確無防人之心,不過他知道也沒甚關係,「那又如何,那天是丁師傅救了你?」丁師傅是指那江湖郎中。
  男孩點頭,「丁師傅是個好人,他收我為徒。」
  「嗯,也好,有一技之長,他日就不會餓死。」
  「若早一刻遇到丁師傅就好了。」他眼圈微紅。
  我不知怎麼跟他解釋何謂命裡註定,再說我也是一知半解,只能作罷。
  「你叫什麼?」我對他有些感興趣,便問起他;他雖記不住我的名字,但並不妨礙我記住他的。
  「我叫蘇毓,妳呢?」
  蘇玉?有意思,連名字都很娘;不知怎地想起了蘇蓉蓉,我隨口答道:「敝人楚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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