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十七
想過不只一百次要去找那個鬼使小蔣嗆聲,讓他別那麼過份,但最終只是想想罷了,若我生前有這等勇氣,也不至於在同一個工作上窩了那麼久,畢竟本性難移,變成鬼差的我,膽子也沒大多少。
一個月後,我恢復了以往的定魂數量,但一空下來,反而空虛得很。
我漸漸了解小倩為何要找個凡人來暗戀,實在是明朝娛樂活動太少,日子太過無聊,於是要找個會動、會跳的活物來觀察一番,這好比是寵物,然而又能免得餵食打理。
她選擇了那個書生,而我則就近選擇了蘇毓。
他是我在這個朝代唯一稱得上熟識的活人,況且他眉清目秀,正在成長期,這時候的孩子本應最是有趣,天真過頭、爛漫有餘,他卻年少老成,聰明絕頂卻爭強好勝。
江湖郎中丁師傅不再是江湖郎中,他在清河縣發現了商機,於是租了個小門面,開起了小醫館;來看病的,都是前一陣家裡犯傷寒的窮人家,有了老主顧,自然生意不愁,居然也紅火了一陣。
在此期間,他收養的小小孩童,被送到街尾的破私塾,從「三字經」開始他的學業,或者說來,應該是開始被欺負的日子才對;瞧,這不是又被人打了!四個七、八歲的孩童圍著他是一陣的拳打腳踢,誰教他一臉嚴肅,還不屑於跟人家玩鬧,這不就是找抽?
我坐在對面茶社,看過去自是一清二楚,路人則當是孩童玩鬧打架,也沒人去勸阻,這蘇毓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打,臉上鼻青眼腫,基本看不到原樣,幸好他家是開醫館的,否則醫治不好就毀容了。
挨了揍的蘇毓並不同於其他孩童一般哭鬧,靜默地癱坐在小巷的雜物旁;我以為他是站不起身了,於是走過去想拉他一把,他卻扶著牆晃晃悠悠站起,全憑自己。
看他站得辛苦,我忍不住提醒他,「他們打你,你別一聲不吭啊!你不叫,他們以為你不痛,下手更沒輕沒重。」雖說七、八歲的孩子手下沒大力,但他的身子板也沒硬到哪裡去,若是骨折便有他受的了。
「我才不要叫給他們聽。」他倔強地別過頭,對我伸出的援手視而不見,「我自己能回去,不用妳扶的。」於是,他真的就這麼扶著牆走回了醫館。
我跟在他身後暗自搖頭,如此執拗個性,怎能過安生的日子?
丁大夫行走江湖多年,自然知道這孩子定是被欺負的份,不是去惹事招來的,幫他處理了下傷口,也沒多責罰他。
蘇毓並不休息,只一個人坐在牆角,似在面壁;我走近些,才發覺他在背「三字經」:「……教不嚴,師之惰……曰春夏,曰秋冬,此四時,運不窮……」
聽他背了一陣,還蠻有章法的,我奇怪地打斷:「你不是沒上幾堂課嗎?學那麼多了?」
他不滿於我打擾他,只是咧著傷痛的嘴說:「大寶他們學的,他們入學比我早,學的比我多。」
「那你怎麼會背那麼多?」
「我聽先生給他們讀過幾次。」
我看他的眼神中閃耀著兩個大字「天才」,聽幾遍就會背,可見資質異常,難怪能一次又一次記住我!但他自己毫無察覺,畢竟他剛讀書沒多久,以為別的孩子也都是這樣。
「你知道這些句子是什麼意思嗎?」
他搖頭,「先生還沒講過。」
「那你瞎背啥?」明顯的死記硬背。
「我不想落在他們後面。」
「他們」當然指的是對他報以小拳的那一小撮人,真正要強。
我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豬頭臉,「痛嗎?」
他痛得齜牙咧嘴,「妳在對面得勝茶館見著我挨打的,是不?」
原來他看見我了,「是啊,你被打得好慘。」
他欲言又止。
「你想問,我為何不去救你?」
他搖頭,「我知道,妳救不了我,否則妳那時早就救了我妹了。」難得他小小年紀,就懂得深明大義。
「那個……」他抬頭看我,眼神卻無法準確焦距到我的雙眸上,「我看不清妳、記不住妳的名字。」
我得意地笑,他終於承認他記不住我名字啦!在過去的幾週,他還在不斷問我名字,從張曼玉到居里夫人,千奇百怪的答案,我都給上癮了。
他接著來一句:「那妳到底是什麼妖怪變的?兔子?豬?還是老鼠?」
笑容僵硬在我臉上。
「或者……」他歪著頭,裝天真,而且裝得很假,「妳是鬼?需要我燒香餵食妳嗎?」
不過他並不期許我的回應,繼續背起他的「三字經」,嘴角的一絲笑容告訴我,他絕對是故意的,誰讓我當時不救他來著?這小子記恨著吶!
其實蘇毓所說的「鬼」倒是不中亦不遠矣,死魂原本就與現世所道的「鬼」同出本家。
關於香燭一說,我覺得有趣,便請教鬼頭大哥,他聽後憤慨地強調:「根本無愛好香燭的死魂,電影拍出來的鬼對著香燭吸啊吸的,搞得我們像吸白粉的!這是詆毀、這是醜化、這是誹謗,我要告去……」他一時沒想到該告哪裡,順口便說:「我要告去消協。」
真正牛頭不對馬嘴,我笑噴。
算起來,我當鬼差半年有餘,已無風無浪地過了實習期,看著蘇毓小弟弟滿十歲,原先他身材發育不良,還以為他七、八歲來著;況且他最近在課堂上屢屢有突出表現,這小天才終於發現自己的鶴立雞群了。
生前,我一路平安長大,過於平凡的樣貌,讓我既得不到旁人的注意,也同時免去了不少麻煩;比如,我從來不知道性騷擾是何種東西,也不知道何為SM,所以我看著今日扇面上的死因,有些害怕,「性虐而死」。
這是什麼死法?為了壯膽,我拉了小倩一起去,其實收一個、兩個倒是也無所謂,我還不至於那麼膽小,但連著一排都是同一個死因,讓我覺得背後都涼颼颼的。
我又不像某些鬼差那樣,有窺私慾,正對下懷,比如鬼差林城;聽小倩說起他時,是滿臉厭惡。
他已當鬼差三十餘年,算是鬼差界的前輩,且是最有希望做足一百年的人選;因為他有個怪癖,即窺視,足可打發百年漫長的寂寞,無論是煙花之地還是大戶人家的寢室澡堂,反正是哪裡最齷齪,哪裡就有他,早在地府以此出名了。
我和他有一面之緣,前一陣山西境內有個小規模的暴動,似乎是與私鹽販賣有關,總之結果就是死了百來號人;於是各路鬼差集結了五、六個在那,嫻淑不在,小倩指著那個青色大褂的男人,「他就是林城。」我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很冷淡的人,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和小倩灌輸給我的噁心變態的形象有很大區別,可能這就叫「人不可貌相」。
這次定魂地點是一個王府,果然是集奢華與糜爛的地方,我沒有早去,怕看著噁心,雖然小倩躍躍欲試,但當她看到那一具具屍體時,也不免想吐又吐不出;全是小男孩,被丟棄在王府草屋中,可能還等人收殮;全裸的身上青青紫紫,下體一片狼籍,有的脖子上有勒痕、有的身上有刀傷,這是致死原因。
我草草定完魂就走出草屋,再看下去非留下心理陰影不可!走出草屋才發現,小倩旁邊站了個人,是林城,雖然他樣貌沒辦法讓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但是青色大褂還是滿富特色的。
小倩不掩厭惡地看他一眼,向我打了個定魂的手勢,即扇尖輕點,就走了;她急著去定魂。
留下我和林城大眼瞪小眼,不知該說些什麼,等我回過神時,已經被他拉到一家茶館去了。
他抿了口茶,閒話幾句天氣後,便直奔主題,「以前這種虐殺的定魂,都是交給我的。」
我呆怔,該說什麼呢?說「不好意思,搶了屬於你的工作」?「你知道的吧,鬼使小蔣,他看我不順眼,所以我最近都接死因離奇的定魂。」
比如滿門抄斬,看著一群頭顱滾來滾去;比如凌遲處死,等著個血人慢慢斷氣,再比如這次的虐殺,反正有多噁心的,都找我定魂。
難得他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小蔣他跟別人打賭了,賭妳總有一天會去交界處向他抗議。」
我咋舌,「我能問那個別人是誰嗎?」
「是個鬼頭,姓吳吧?」他招來小二,又點了幾份菜。
我就知道是鬼頭大哥幹的好事!不禁感歎老實人到哪都受人欺負。
不知道該不該問,但既然要了酒菜,就不是一時半刻可走人的,我索性豁出去了,「你為什麼喜歡……看別人『那個』?」
他收住笑意,吐出個數字:「八十七個。」
我不明所以。
「這個王爺,喜歡虐待孌童,今兒個他還找了有這種變態習慣的地方土紳一起虐殺,加上今日被他虐殺的,一共八十七個孩子。」他眼神變得陰冷,「我看著他們被蹂躪折磨。」
天啊,那王爺!世上竟還有這麼滅絕人性的人。
「可是……」他苦笑,話鋒一轉,「沒有一個是他親自動手殺的,他甚至不下命令,他手下自會去結束孩子的性命。」
「那是說……」我有點明白了,「他到了枉死城,不用接受審判?」
做了這麼些日子的鬼差,對於這種惡人,已不像生前那樣暗暗詛咒「天理循環,報應不爽」,而是真的有報應、真的有審判。
「虐待還是要審判,可是殺人的罪,落不到他頭上。」他補充一句:「這個王爺,雖然不知道阿鼻地獄、不清楚枉死城,或者他只是不屑於親自殺人,但他的確不知不覺逃過重罪。」
不會吧?那也太不公平了!
「我不會讓他逃脫的。」他眼眸落在遠處,「八十七個,我給記著呢!等到他有朝一日入枉死城,我認識的判官會通知我,屆時我即可以證明他的罪孽。」
原來他老是在這些地方出沒是有原因的,「林大哥。」他看上去有二十七,「你生前是做什麼的?」
「香港督察,在掃黃組和反黑組待過。」
我心道,原來如此,他其實真應該去做判官。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他,他臉上變輕鬆了些,「我一直在申請中。」
雖然我不清楚林城為什麼會跟我談那麼多,可能他以前也和別人說過,但在謠言四起的地府,要一個個解釋,也恁地麻煩,所以對他心存誤解的鬼官還是不少。
之後,林城就時不時找我喝酒,也不是故意的,是那個王爺又惹事了,還好是一個、兩個,再來那麼一批虐死的話,改明兒我也要到判官那裡去打個招呼,讓他們在審判之前先讓我踹那死王爺幾腳。
◎ ◎ ◎
雖然偶爾去定些鮮血直流、滿目瘡痍的魂,但我不再想著去找那小蔣理論。
哼,讓你拿我當賭注,我偏偏就不去找你,讓你輸個夠本!
甚至最近地府我也懶得回去,跑來跑去嫌麻煩,萬一去地府的酒樓,還要浪費法力,還不如拿著一兩銀子,天天在客棧打尖,順便修習、修習法術。
蘇毓則勤學苦練,大約是先生的鼓勵給了他莫大動力,我就是站在他旁邊,他也不理我一下,天天在那「之乎者也」,讀書讀得不亦樂乎;雖然偶爾還是被暴打一通,但他自覺在課業上高人一等,反而用鄙視的眼光,看那些打他的、比他還小的孩子,自然還是招來另一頓痛打。
這個傻孩子!我感歎,繼續趴在茶館樓臺上俯視觀戰。
小倩說我這段時間的萎靡不振是職業倦怠期,因為換新工作,新鮮期現在也過了,日復一日,倦怠感就來了。
我想,這下可真糟,我還有九十九年要做,難不成就一直倦怠來著?
為了讓我振作精神,小倩說今天來找我,說是要去個好地方。
「什麼地方?」我問她。
「我說七七啊,妳也是太沒好奇心了,別的鬼差一來,可是都要去那參觀的。」她一臉神秘。
「那是哪兒?」打什麼啞謎?
她帶我瞬間轉移,我迷迷糊糊便和她來到一座高牆邊;那紅色的高牆、那黃色的瓦片、還有那巍峨的氣勢,我突然明白她說的那是哪兒了。
這不是我幾次來京城,定斬首、定凌遲,都只是遠遠看著,沒想過進去的……皇宮大內!
幾次來京城,即南京,從未想過去逛逛皇城,不是不對它感興趣,只是每次看到大門那重重把守、嚴密封鎖,總會讓我覺得那是個神聖的地方,不是我這種小人物能進去的。
事實也是如此,皇城中的巡邏兵很多,我和小倩東躲西藏不斷瞬間轉移,「怎麼今天到處都是些死太監?」
「要不咱們入夜以後來,也隱蔽一些。」倒不是怕別的,只怕法力用盡,結果在這被逮,那就搞笑了,不知屆時是何鬼官來劫獄救我們。
「皇城當然是白天看著才巍峨雄壯!晚上烏漆抹黑的,看什麼去?」說著,又是瞬間轉移,躲過了個來御花園遊園的宮妃。
御花園的景色的確是不錯,終歸還是小了點,走兩圈就差不多了。
「要不,去御膳房?我倒是想吃吃御膳。」我較重口腹之慾,這幾乎是鬼差共同的樂趣了。
「也好,那裡比較混亂,我以前去過。」拉過我,轉眼便到了御膳房。
偷了些點心,我和小倩坐在御膳房的房頂上,吃了起來。
「這棗泥核桃酥作得真是不錯。」小倩讚道。
「妳怎麼知道名字?」剛剛都放在盤子裡,看不出什麼吊牌之類的東西。
「我猜的,有紅棗味,也有核桃味。」她又拿了塊點心,「這個好像是蜂蜜花生酥。」
「我手上這個不知道是什麼,特別好吃。」皇帝的確舒服,御膳房裡那麼多人,大多只為他一人的口腹之慾,整日忙忙碌碌,「這可比現代的飯菜環保多了,而且每道工序,都嚴密衛生。」
「那當然,這可是要掉腦袋的事。」小倩意猶未盡,「改天我們再來。」
「如果妳們一直來的話,那御膳房的御廚可要哭死了。」一個小孩的聲音從我右邊傳來,嚇了我一跳,因為我左邊是小倩,右邊可沒人。
轉頭一看,是個太監打扮的小孩,不知何時也坐在了屋頂上。
「憑什麼你能吃,我們就不能吃?」小倩似乎認識這孩子,讓我鬆了口氣,應該同是鬼差吧?
「我只是一樣吃一塊而已,照妳們這種偷法,御廚的心血都被妳們吃完了。」男孩手上抓了支雞腿,旁若無人地啃起來。
我有點不好意思,覺得最近當鬼差,當得越來越往小偷方向發展了,都是被小倩給帶的。
「小鬼,這是聶七七,新來半年多的鬼差;七七,這是常駐皇宮的小太監鬼差,你一定猜不到他前世是誰?」小倩詭笑。
我搖頭,表示我猜不到,想也是,一天死那麼多人,我能猜到就成神了,「誰?」
「大名鼎鼎的康熙皇帝,玄燁!」小倩隆重介紹,「不過我們都不叫他玄燁,一般都叫小鬼或小玄子。」
我脫口而出,問了個異常愚蠢的問題,證明我智商忒低,「你認識小桂子嗎?」
男孩笑開了,一本正經地回答:「認識,德妃那裡就有個小太監叫小桂子,但是人很蠢,一點都沒金庸書裡面的小桂子滑頭。」
天哪,康熙還看金庸!
「七七,妳別看他年紀小,他在明朝已經混了十年了,準備待到朱棣遷都紫禁城為止,且只在宮廷定魂。」小倩再補充:「這可是看在他以前當過皇帝的份上,結果他憑著是個小孩,就打扮成太監,混得風生水起。」我歎為觀止,覺得這樣的大人物也當鬼差,真不容易,果然大隱隱於市。
那孩子被我看得羞澀起來,「妳不要以為我很厲害,其實我不是一個好皇帝。」
我更喜歡他了,太謙虛了。
一旁的小倩嗤笑起來,「七七,他真的不是一個好皇帝啦!」
「為什麼?」雖然我歷史不是很好,但是經過眾多歷史劇的薰陶,也曉得康熙在清朝上舉足輕重的地位,更何況我還看過「鹿鼎記」,對裡面那個人性化的玄燁很是喜愛。
「此康熙不是彼康熙來著。」小倩示意玄燁解釋。
「康熙八年,我因鼇拜犯上作亂被逼宮,困於天牢十日後賜縊。」玄燁神色很平靜,「所以,我與妳們歷史上的那個康熙皇帝,不是同一個人。」
「怎麼會這樣?」
「簡單說來呢?就是有好幾個空間在平行進行。」
玄燁回答:「我來自另一個空間,歷史和妳們的空間有相交,也有不同,比如我,就是個例外。」
「不會吧?」
「就是幾個空間平行,一個小小的蝴蝶效應,就會將空間分割,形成兩個獨立的異度空間。」小倩拍落黏在手上的點心屑,「這個很深奧,幸好不是我們管的,擺平幾個空間的交錯,是閻王的工作。」
我咋舌於其中的錯綜複雜。
「一切都掌握在閻王的檔案中啦!」
真是長了大學問了,難怪每日有那麼多的死魂要處理。
玄燁遙指北方,意思是說紫禁城,「那是我以前住的地方,我一直以為會被困死在那禁城之中,沒想到有朝一日我不僅能自如出入皇宮,還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永遠停在八歲童年。」
「七七,妳不知道,他有多舒服,皇宮中的死人畢竟少啊!多數是被關到天牢,或是拉出午門的,他可算是最清閒的鬼差了。」小倩忿忿不平,「這年頭,康熙迷真不少,他到哪都有優待。」
「我一點也不清閒。」玄燁反駁,「我可是御書房三等太監,每天都要掃掃弄弄,大堆的工作都等著我吶!」
小倩白了白眼,「那也是你自找的。」
我傻笑,真是個親民的皇帝。
「我還要飽讀經書。」說著,玄燁一本正經從袖口裡拿出本書,旁若無人地翻閱。
我一看書名,「楚留香傳奇」。
「從現代鬼差那裡淘來的吧?」小倩嚴重鄙視他,「七七,這小子已經通讀金庸,再戰古龍了!總而言之,就是整天不務正業。」
我反而覺得,他在做的,是所有同齡孩童都會做的事,真實得可愛。
◎ ◎ ◎
夜裡的皇城很安靜,特別安靜,好像一座死城;玄燁去做他的太監去了,他今晚的工作,就是掌一夜的燈,小倩覺得悶,也溜走了。
我獨自坐在宮殿房樑上,想著這宮殿將於千年後不復存在,不禁感歎這六朝古都的坎坷命運;遇到了康熙玄燁後,讓我對鬼差這個職業越來越有感慨,對於玄燁來說,永遠的八歲、永遠的童年,何嘗不是一種變相的補償?他無法忘卻皇宮,因此而留在皇宮,卻更為自由;若能如此彌補生前的遺憾,那做鬼差反而成了一個優差。
只是,小倩的遺憾是愛情,嫻淑的遺憾是婚姻,林城的遺憾是正義,玄燁的遺憾是童年,那我的遺憾是什麼呢?
我,一個平凡至極的人,在那短暫的二十九年生命中,除了擔心家中老母外,我對自己還真的沒什麼要求;但那時,那灰飛煙滅的一刻,我死前的最後一秒,那隱約飄過心頭的失落,到底是什麼樣的遺願呢?我想不起來了……
自從做了鬼差後,我對自己樣貌如何變得越來越不在意,一來,活人反正都看不清;二來,眾鬼差的相貌皆平凡得可以,自然也不用考慮如何去鶴立雞群;若要矮子裡面拔長子,只能越來越醜,恐怕很難越來越美。
直到小倩對著蘇毓驚呼「這才是穿越必遇之美男」時,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蘇毓和我一貫交往的朋友,無論是生前死後,都是不同的類型。
我身邊的人,大都是和我一樣的人,不是那麼出色、不是那麼聰明,本著自知愚笨的本份,在那殘酷的社會上謀求生存的機會,永遠都不是鎂光燈下的大人物。
可是蘇毓不同,他長得溫潤剔透、宜男宜女、精緻異常,何況他現今出口成章,能文能醫;不過短短兩年工夫,就成為這小縣城的風雲人物,廟會中觀音娘娘旁的童子、學堂上公認的神童。
小倩知道蘇毓這號人物,已有一段時日,偶爾她問起我最近消失到哪裡時,我便直截了當回答:「去看我那小朋友,蘇毓。」
連鬼頭大哥都知道蘇毓,知道他是那餓死女孩的哥哥,認為我是出於愧疚心理,因此便不再理會我;沒想到小倩第一次見到蘇毓,居然會驚為天人;我不由得嗤笑她,轉眼就忘了她那書生,再看到旁邊嫻淑害羞的樣子,不禁無語,都什麼鬼差啊!定力不足。
林城則臉色不好;自從我向小倩和嫻淑解釋了對他的誤解,並介紹他們認識後,他對嫻淑一見鍾情,最近走得較近,他喜歡嫻淑的女人味十足,這實在是女鬼差中少有的。
我曾問鬼頭大哥:「鬼差和鬼差能在一起嗎?」
鬼頭大哥回:「無所謂!反正鬧不出人命。」因為鬼差雖容貌身體有男女之別,但並無可能有後代。
我唾棄他一聲,真粗俗!
鬼頭大哥忙補充:「對他們的法術修行可能會有些阻礙罷了。」法術最講究心靜,靜不下來的躁動自然困難重重。
此話稍後再提,且看這小倩遇到蘇毓,真的是像吃了興奮劑似的,趴在我專屬的茶館樓臺上,死死盯著正在上課的蘇毓。
蘇毓已從原來的「初級班」,轉到「中級班」了,離開了原來的課堂,也告別了對他拳打腳踢的同窗,雖然偶爾在路上被堵到,照樣是一頓好打。
不過誰都架不住他這樣的唸書法,聽了三遍的課文就能背誦,老師課堂上的講課,他晚上能默默在床上小聲複述一遍,增強理解,下午則是一遍一遍地看書、練字,他這是鼓足了勁要出人頭地的。
◎ ◎ ◎
前幾日,蘇毓午時剛出學堂兩條街,就被拖入小巷中,一頓猛打,我細數了一下,單單他那精緻的小臉就被直勾拳襲擊了十二次,幾秒鐘後基本上面目全非,幸虧他也並不怎麼重視這身皮相,我反而擔心他會來個腦震盪,變成白痴之類的;幸好平日被打多了,這小子也變得耐打得多,可這次卻是不僅被打了,還被關到街尾的小柴房中,大有不再放他出來的態勢,真是越來越有創意了。
我移形到柴房中,看見蘇毓倒在廢柴堆上,臉上青青紫紫,嘴角扯破了,一絲血跡溢出,粗布衣裳下還不知有多少瘀青。
「你在學堂上撲滅了他們的信心,他們當然會在肉體上蹂躪你。」不知道哪邊比較佔優。
他努力撇撇嘴,「等我出去,他們就慘了。」
憑什麼?憑他是周先生教書以來最得意的門生,簡直是手心上的寶!
「有什麼可得意的?這不就是惡性循環嗎?」這個他也曉得,只是他年紀小性子倔,只會硬碰硬,還未磨礪成圓滑。
「做人要懂得婉轉。」或「玩轉」?
他檢查了自己的傷勢,「皮外傷罷了!」
真是孩子,渾不知世事,虧得乞討的日子讓他了解到人間冷暖,才能發奮讀書,珍惜識字的機會。
「我要出人頭地。」這詞他是從丁大夫那裡聽來的。
「出人頭地有何用?」
「何用?」他顯然覺得出人頭地是人生必然的目標,不需要原因。
「考取功名、收取利祿?」
「不。」他流露出一絲絲的軟弱,轉瞬即逝,「只要不再挨冷、不再挨餓、不再……挨拳頭。」
窮苦人家的十二歲孩子,然而,無論如何,人生有目標,總歸是好的。
◎ ◎ ◎
「七七,妳這個小朋友,未免也太粉雕玉琢了吧?」小倩不甘地回頭瞪我,「我的書生咋的就沒這種潛力吶?」
「不過是個娃兒,我對他可沒妳對書生的那種邪念。」我調侃她,兩年時間我們變得親近不少。
「那叫邪念嗎?那是在他身上投注了我美好的憧憬。」還憧憬!
這回嫻淑也笑了,「七七,蘇毓長得真好看,我在世那麼久,還沒見過比他更漂亮的男孩。」
我一愣,被她們一說,感覺他難道是妖孽轉世?
林城心中吃味,不懷好意地恐嚇:「小心變成那王爺的孌童,男孩還是不要那麼漂亮的好。」
說起孌童,不由得想起那一具具屍體,我噁心欲吐。
小倩顯然也心有餘悸,白了林城一眼,轉頭繼續看小美男,口中嘖嘖有聲:「這種啊,才是穿越必遇的美男,那麼溫文爾雅、那麼善良可敬、那麼天賦異稟、那麼……」
我聽了幾個「那麼」就有點想笑,蘇毓是我見過最執拗、最驕傲、最自我,心機最深沉的小孩了,他變相地在課堂上打擊那些男孩早就不是一回、兩回了,整天像個花公雞一樣,一天沒讓人誇他,他就渾身不舒服,琢磨著到處整人。
不是陷害那些揍他的同窗,就是裝作無意地向先生打小報告,再來就是拿醫館裡的瀉藥去下藥,一刻不得消停;最恐怖的是,表面上還假裝他不過是文質彬彬的十二歲男孩。
觀察了他兩年,我算是看出來了,這孩子已經被他的聰穎天賦給寵壞、慣壞了;假以時日,殺人放火都不在話下,這報復心,不是一般、二般的重。
「小倩,什麼叫『穿越』啊?」這個新興名詞對於嫻淑來說,實在陌生。
「『穿越』就是從我們死的那個二十一世紀,通過各種方式穿越時空,來到古代。」我解釋,「從妳的角度來看,就是妳從妳那個時代,突然回到唐代的意思。」
「那有什麼好?你們不是說,二十一世紀什麼都有嗎?」嫻淑時常聽我們描述二十一世紀,早就想下次就到那裡去定魂了。
小倩沉痛地說:「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帥哥!有書為證,一旦穿越到古代,帥哥就會如雨後春筍,一個、一個冒出來。」
嫻淑不解,「只有古代有帥哥嗎?」
「現代的帥哥,剛出生就被有心人士訂去了,所以只能往古代發展,而且古代帥哥特別好騙,隨便露兩手現代詩詞,就引上勾了。」小倩那個口水啊!快沿著樓臺滴下去了。
我不參與她那漫無邊際的幼稚言論,來了古代就知道,找帥哥可不是那麼容易的,飛越五湖四海,也不過遇到了一個蘇毓;況且,我來明朝可不是穿越來的,我這是工作出差。
突然小倩興奮地拉我的手,「七七,妳看,那男孩是不是在看我?」
我轉頭看向對面的蘇毓,午膳時間,今早的課已經上完了,別的孩子魚貫而出,他卻站在窗臺,疑惑地抬頭看小倩,或者說是在小倩和我之間遊移。
午後的陽光照到他白皙的臉龐上,散發柔和的光芒,這兩年,他身材抽高了不少,人也自信多了,和鹽城初遇的那個男孩不可同日而語;距離那麼遠,他聽不清我們的聲音,也搞不清楚,哪個才是一直纏著他的那個「妖怪」。
我這才想起,我還從未對任何一個鬼差提過蘇毓真正的「天賦異稟」,這當說不當說,我還在猶豫;幸而他也就是看一會,接著就走了,小倩她們並沒有當作一回事,只當他抬頭觀察一下天氣罷了。
我鬆了一口氣,雖然不知道鬼差被活人記住會怎麼樣,但想來不會是「盡忠職守」的一種表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 ◎ ◎
丁師傅的小醫館門面不大,前後就兩間,由於床鋪不大,只能丁師傅一人睡裡間,蘇毓則睡在外間的木板上,這木板白天則是給病人躺的,我總覺得這不怎麼衛生,但古人哪裡懂得講究衛生?有得睡就不錯了。
晚上為了省燈油錢,一般不點香燭,蘇毓不習慣早睡,就著單衣盤腿坐在木板上,天氣有些炎熱,他右手搖著蒲扇,閉目回想白天所學;丁師傅一心指望他考取功名,從不教他醫術,但白天就診時蘇毓就在一旁,久而久之,也學會了些「望聞問切」中除「切」以外的知識,丁師傅拿他沒辦法,雖不主動教,但他若有疑問,必盡心竭力解答,當他比親生兒子還親。
我悄然坐在他身旁,準備嚇他一下。
不料他卻突然低聲開口:「今天坐在富貴茶館二樓的,哪個是妳?」
聽了他的問話,我知道他果然不能在眾鬼差之中,分辨出哪個是我,這雖是意料之中,但我還是頗有些失望,畢竟都纏了他兩年了;說是纏,也不算,只是像個旁觀者一樣,在旁邊注視著他,雖然我的注視有些高調,早已被他察覺;看他如何成長,如何活得精彩、活得有滋味,即便沒那麼精彩,只要是活著,能呼吸、能疼、能痛,也是好的,更何況,他活得那麼陰險狡詐、那麼狂妄自大。
第一次在晚上出現,是一年半以前,那時沒從皇城裡回來幾天,我一直在思考,我的遺憾到底是什麼?後來我想通了,我的遺憾,就是寂寞;在我那二十九年的生命裡,除了和老母相依以外,我一直是寂寞孤獨的,極其的寂寞;那是迫不得已的寂寞,因為我不能引起別人接近的興趣,也沒有接近別人的勇氣,即便如此,我生前也沒有盡全力去改變自己,只是隨波逐流、浪費生命。
在死前的最後一刻,我可能是後悔,後悔自己那麼懦弱、那麼自卑;因此我也要像其他鬼差一樣,透過這個職業,來彌補自己的遺憾,這才應該是我選擇鬼差的最終理由。
蘇毓是個活人,他沒辦法瞬間移動,下一秒便消失在我眼前,他也不會百無聊賴、隨便打發時間,他很頑強地活著;於是我無恥地接近他,在無人時出現在他身邊,他被迫接受我的存在,雖然他不一定要理會我。
剛開始,他的確不理我,只管默誦自己的課文,在腦中複習功課,我自在地來、默默地走;後來,他會在挨揍時和我聊聊天,想藉此轉移注意力,不再覺得那麼痛,我也樂得和他東拉西扯,從那些孩子出拳的角度、到先生上課時的小動作,聊些有的沒的,在他進入夢鄉後,我便離開。
有一次,我嘲笑他那麼容易被打,簡直就是個「沙包」,在詳細跟他解釋了何謂「沙包」後,他惱了,自尊心嚴重受創,第二天迂迴地向先生告了狀,自此走上了「成為惡魔」的不歸路。
再後來,他會將第二天要如何惡整別人的點子先告訴我,我和他一起分析可行性,推演最完美的計畫,然後他再囑咐我,要記得看他的好戲;漸漸地,我和蘇毓之間有了一種微妙的聯繫,他是我三十一年在世時間中,唯一一個連續一年多天天見面的朋友,我也是唯一一個知道他有多惡劣的「人」;然而,他還是不知道我的模樣和姓名,在芸芸眾生中,若我不開口,他不會、也不可能認出我;這讓我覺得有些悲哀。
◎ ◎ ◎
「到底哪個是妳?」蘇毓重問一次,這次他睜開眼睛。
我也把腳盤在木板上,「你猜呢?」
「反正一定不是那個死盯著我的。」他撇撇嘴。
他居然能感受到小倩的目光,果然是太炙熱了。
我露出一絲笑容,雖然他看不到,「嗯,我是坐在她對面的那個。」
「你們『妖怪』還成幫結隊出來招搖。」
由於我一直沒透露關於鬼差的分毫資訊,所以蘇小朋友還是用最簡單,他最能理解的「妖怪」來定義我,我從來不置可否,「偶爾會一起喝茶。」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他忍不住追問。
我沉默,裝作他沒問;他也不再多問了,只是臉上卻有些不快。
「我同伴誇你漂亮。」應該說是極其漂亮,她簡直迷死了。
他臉更黑了!男孩長得漂亮,也可算是紅顏禍水,導致他經常被同窗取笑,而這點讓他又愛又恨,因為偶爾美貌也能讓他逃過責罰,即使他還小,但天生優勢卻懂得充分發揮。
不過他還沒有感覺到這容貌能給他帶來的真正威脅。
「小心一點,沒事弄點泥巴在臉上,別老頂著一張臉在那裡招搖。」我好心提醒。
他反問我:「妳呢,妳長得到底怎麼樣?」
「不告訴你,反正你也看不到。」
「是因為妳長得像醜八怪,所以才不敢讓人看清吧?」
「哼。」要是我再中他的激將法,那這兩年算是白混了。
他見沒起作用,聳聳肩,繼續閉眼背書。
我則縮在木板上,看著這小小斗室,古代的夜很安靜,多數人都早早入睡,街上也是一片漆黑,只剩打更的人巡邏走動;小倩在這時就受不了,每每躲回地府,寧願是昏黃天空,也好過如此寂靜;我卻很是喜歡,覺得很久、很久都沒有那麼平靜了。
「蘇毓。」
「幹什麼?」
「我以前有一次,我背書背不出,被老師……就是先生罰站在走廊。」
「果然是蠢人,背書竟然會背不出。」
我氣結,他也不過是個十二歲,最多小學五年級的小鬼而已。
「是洋文,很難的!」我強調。
「什麼洋文?」他感興趣了,只要是他不懂的,他都想弄懂。
「那不是重點。」又開始模糊焦點了,「重點是,我獨自站在走廊,沒有一個人和我說話,其他同學下課了,也只是在我身邊走來走去。」
他偏著頭,表示他在聽;自從他發現他永遠無法看清我的臉,索性就再也不面對我了。
「這就好像,誰也看不見我、誰也沒發現我。」我深吸一口氣,「我被隔絕了。」
我彷彿又看見,那個矮小黝黑的小學五年級女生,在走廊上六神無主,想得到同伴的一個眼神,卻發現沒有人注意她,她被遺忘在那個走廊上,罰站到放學,老師才終於想起她,讓她收拾書包回家。
「我以前看過本書,書裡幾個孩子玩一個叫『水果籃子』的遊戲;在那個遊戲中,每個孩子都有一種水果當代號,有蘋果、有橘子,可是有一個孩子,大家都叫她『飯糰』;『飯糰』起初很開心,以為自己有名字了,可以參加遊戲,但開始玩遊戲後,她才發現,她是『飯糰』,她不是水果,這個遊戲裡,誰也不會叫她的名字。」她坐在板凳上,傻傻等了很久,一如站在走廊的我。
「妳就是那個『飯糰』?」他揣摩我的意有所指。
我點頭,「嗯,我就是那個『飯糰』。」當時看那本漫畫時,我哭了很久;而現在,我還是那個「飯糰」,在活人眼中,我格格不入,跟隱形般同樣被隔離了。
我認真地告訴蘇毓,雖然他還小,可能並不懂十二歲的我的悲哀。
「謝謝你,發現我這個『飯糰』。」
「不客氣,我很榮幸。」夜色中,蘇毓十二歲的眼眸,那刻流光溢彩。
◎ ◎ ◎
在地府的鬼官每日都行色匆匆,工作不是很繁重,卻一板一眼,缺乏技術含量又沒多大樂趣,所以地府定期會舉行一些活動,比如棋牌比賽、聯誼舞會之類,來調劑「員工」生活;棋牌我是不行了,這種完全靠先天智力的比賽,看我生前的學歷就知道我會一敗塗地;至於舞會,我也沒什麼興趣參加,據鬼頭大哥描述,這是一項極其耗費法力的活動。
地府舞會每月一次,每次都有一個主題,這次我被「舞會迷」白曉筱纏住,隨便怎麼樣也要捨命陪她一次,我這才了解到為什麼舞會耗費法力。
本月主題是假面舞會,各種道具、服飾都靠各人法術變換,舞會設在地府的中央廣場,屆時買票入場,門票上也會攝取一定法力,但最耗費法力的,還是容貌的改變;長期變幻形貌是相當耗費法力的法術,但是在限定時間內變幻,倒也無所謂,尤其是付了代價才能入場的舞會,誰不想漂漂亮亮的?
鬼官中有恢復成生前相貌的,不過更多的,是借鑒見過的美男、美女的容貌,白曉筱曾經在同一個舞會上見過八個張曼玉、六個鞏俐和十個林青霞,可見二十世紀美女的影響力;古代四大美女的影響力也不凡,可惜我就是看到,也認不出。
舞會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眾鬼官花枝招展,戴著面具自由邀舞;下個階段則是根據門票的數字,找到配對的另一方,摘下面具,對方不一定是異性,舞會的宗旨只是讓鬼官互相認識、交個朋友而已。
白曉筱的法術修行一般,直接限制了她參加舞會的次數,我為此慶幸不已;說到法術修煉,我的法力倒是突飛猛進,這都是借助於每晚在蘇毓旁邊打坐的功勞,比起同輩的白曉筱、湯琪,應是高了不少;從曉筱的時裝雜誌上,我們各選了一套禮服,她的是紅色的露背低領、金色羽毛面具,身材變得前突後翹;我則是黑色的高腰束胸,包裹住一成不變的平板身材,白色天鵝絨面具。
我們倆戴上面具後進場,我才發覺原來地府有那麼多鬼官,且多數身材完美,要高度有高度、要風度有風度;我並不怎麼會跳舞,但可能是因為戴著面具的緣故,總覺得多了層保護。
白曉筱顯然對這種舞會已經遊刃有餘,沒多久就拐得一位一米九的男士去跳舞,我自得其樂地喝著飲料,欣賞舞池中的男男女女。
「妳好。」低沉的聲音入耳,我轉頭看來人,銀色面具,白色亞曼尼西裝。
「你好。」白曉筱曾評論,亞曼尼基本是歷屆舞會男士的首選品牌,廉價而庸俗。
「第一次來舞會?」他問。
「嗯,看得出來?」
「妳看來有些緊張。」見我有些尷尬,他繼續說:「我也是第一次。」
我猜想他和我差不多,該是沒來地府多久,因為舞會實在流行,沒參加過的都是新人;我回答:「我剛做了三年鬼差。」
「三年也不算短了,妳生前一定不是個愛熱鬧的人。」
「不是不愛熱鬧,只是熱鬧不青睞我罷了。」
他玩味了一會,發出邀請:「要不和我跳舞,咱們也熱鬧一下?」
我失笑,「好啊!」將手交到他手中,進入舞池;我倆和周圍華麗的舞姿不同,只是簡單的慢三步。
「到這裡才發現,原來亞曼尼和民工工作服沒多大區別。」他自嘲道。
我並不這麼認為,「民工並不代表廉價或庸俗,他們畢生勤懇。」比起在工作崗位上摸魚的白領,他們的汗水確實在創造價值。
「對不起,我失言了。」他聲音嚴肅起來。
我這才發現自己的老毛病又來了,「不好意思,是我太敏感了。」
「妳的鬼差工作還順利嗎?」
「現在已經習慣了,比起以前工作謀生的種種無奈,鬼差的工作簡直就和度假一樣。」我打趣。
「妳以前是做什麼的?」
「在廠房裡貼標籤。」我描述:「就是在藥罐上纏上一圈標籤,要端正整齊。」
「這工作聽上去滿技術的。」
我當他開玩笑,「是啊,尋常人絕對做不來。」他低低笑出聲,聲線的確好聽,像大提琴般。
「你呢,以前是做什麼的?」我對他也有些好奇。
「政客。」他答道。
我崇敬,就是翻來覆去都有理的政客?「好厲害。」
「一般、一般,混口飯罷了。」
我也笑了;可能是面具讓我暢所欲言起來,難怪設計出假面舞會,的確有點意思。
跳了一會,坐了一會,他突然問我:「妳門票號碼是多少?」
我掏出看了一下,「八十二。」
「巧了!」他也掏出他的,「我的也是八十二。」
這也太巧了,我長那麼大,還沒和別人那麼有緣過,沒想到在地府倒是一償夙願。
舞會的音樂關了,大家開始通過法術,尋找另一個同樣的號碼。
白曉筱氣憤地拖了個小孩過來,沒好氣地對我抱怨,「這年頭,連孩子都來參加舞會。」顯然她的有緣人是個孩子。
周圍人開始摘下面具,我看向面前的銀色面具,一鼓作氣摘下自己的面具。
他看到我的樣貌明顯遲疑了一下,顯然沒想到我面具下的容貌是這樣的。
我暗自對自己作鬼臉,告訴他:「這是我生前的樣子,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自己的臉,用著才踏實。」不管這容貌是不是很平凡,至少它在這世上獨一無二,我不用怕一揭面具,發現周圍人和我同一張臉,我相信,這滋味絕對不會太好。
「沒想到我們想的一樣。」他也摘下面具,臉上映襯著笑容,劍眉星目,極有男人魅力的一張臉。
我鬱悶,忍不住抱怨,憑什麼人家生前就是那麼豐神俊朗,這倒顯得我不改變容貌是自命清高、對不起觀眾了;好吧,我暗自承認,我的確自命清高。
白曉筱找了一張她定魂那個年代的明星臉,清純得很,此刻正小鳥依人地向我這邊蹭來,顯然目標是銀色面具。
「帥哥,你的名字是什麼啊?」她插嘴。
我一愣,倒是忘了問他名字。
他答道,「席德,你們呢?」看向我們。
「她叫七七,聶七七,我姓白,叫白曉筱,我們都是鬼差來著。」小妮子精神來了,活躍得很,「你呢,席大哥,你做什麼鬼官的?」
「我啊!」他嘴角上揚,突然顯得詭秘得很,「我在中央地府工作,職位是地府事務總代理。」
好長的名號,聽起來至少比我的鬼差強,「那是做什麼職務?」
白曉筱卻聽成了個石頭人,「你難道是……」
他解釋:「通俗來說,就是閻王。」
若說遇到閻王讓我大吃一驚的話,那玄燁的臉更是讓我說不出話來;原來和白曉筱配對的小孩就是玄燁,而他的臉,那眉目、那容顏,分明和蘇毓一模一樣;這又是唱的哪齣?
等我回過神,四圍已經擠滿鬼官;大部份是對席德好奇的,欲一睹其真面目。
曾聽鬼頭大哥說過,在地府的鬼官十之八、九沒有見過閻王,實在是他任期太久,久到大部份參加他就職典禮的老鬼官都去投胎去了。
其中也不乏母性氾濫對玄燁那容貌感興趣的,確切來說,那應該是十三歲的蘇毓。
「玄燁,你見過蘇毓?」雖是這麼問,但我想定是見過的。
「見過,就是那小縣城裡的讀書郎嘛!」玄燁神情有些得意,顯然是早料到了會引起騷動。
「你怎麼知道的?」那個東方的小縣城,有那麼出名嗎?
「那是當然!」他拍掉一旁伸來摸他臉蛋的鹹豬手,「我可是在消息四通八達的京城。」
「京城?」我不太明白蘇毓和那裡能扯上什麼關係,就算是皇上,也不至於無所不知。
「剛開始我只是在朝堂上聽到。」他皺眉從包圍中擠出,太受關注讓他也開始不能適應,「淮安府府尹上報欽差,欽差再上報皇帝,說他們清河縣出了個神童。」
神童?
「據說有過目不忘之才,欽差私下尋訪民間,發現確屬事實。」
記性好倒是真的,「因此你就去看看?」
「不只如此,我還聽一個管事太監悄悄給向來好男色的谷王通報,此童長得天仙下凡似的,和尋常孌童有天壤之別。」
谷王?孌童?那王爺!
沒發現我驚異的神色,他擺擺手,「我飛過去一見之下,就借他臉皮來用用了。」
腦中轉過千般念頭,沒有一個是好的預感,我匆匆道別,那廂卻瞄到那席德看著我,沒顧得上多想,就離開了舞會。
對於蘇毓的容貌,我一直隱隱覺得擔心;並不是沒有見過長得漂亮的,在現代,環肥燕瘦的明星,比比皆是,但在古代不比現代,無人權的社會,有才色卻無財勢的,只能淪為被欺壓、被操控、被搶奪的份,否則何來的紅顏薄命呢?這樣的環境,對於一個十三歲的少年來說,是極其不祥的預兆;但這麻煩來得那麼快,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在地府中禁止使用瞬間移動,我花了不少時間,從中央廣場跑到地府與人間的交界處。
正待通過,卻聽背後有那大提琴般的聲音冷冷響起:「聶七七,我以閻王的立場提醒妳,不要妄圖做任何踰矩之事。」
我回頭,不解地看向席德,他認為我想做什麼?
他口氣緩和些道:「妳走得匆忙,又是直奔人間,我略微能猜出些端倪;我以朋友的身分勸告妳,對於人間世事,靜待事態發展是妳唯一能做的。」
他的警告只讓我更為慌亂,當我以最快速度回到明朝時,等待我的不是滿目瘡痍,而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在熟睡的蘇毓旁我看到了嫻淑,她手執扇子,正萬分抱歉地看著我。
我心下頓時一沉,她是來定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