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承諾
暮寧
藍斯走在後方,寵愛地看著他笑。昨晚他們幾乎是整夜放肆地要著對方,直到天光漸亮才闔上眼,兩個大男孩抱著對方纏綿繾綣著,睡到正午才起來。
午後的陽光已漸漸西偏,藍斯選在這個時間和泰倫思一起漫步在古夫金字塔旁,兩人緩步走在沙地上,藍斯笑著跟他說,這大概有五千多年以上的歷史了。
其實在開羅城中只要一抬眼就能遙遙望見這座龐大的古蹟,但靠近了來看還是相當驚人。泰倫思走近金字塔底部,伸手摸了摸基底的石塊,一臉好奇。
「古時候的人真能造出這麼大的建築物嗎?」他不解地問。
藍斯笑著,泰倫思的反應可愛極了。他想,自己曾在此地,希望泰倫思能和他在這裡一起觀賞夕陽,現在,心願真的實現了。
「我聽威爾講過,埃及人說,世人怕時間,時間怕金字塔。」藍斯道,
泰倫思不想管什麼埃及人的俗諺,只是聽到威爾這個名字他就不太開心。他伸手摟著藍斯的腰,把他拉近自己。
「你還想跟著他們去考古嗎?」泰倫思吻著他的髮際,輕聲地問。
藍斯沈默,他在想,自己當初是為了什麼原因才來到此地的?
從牛津畢業那天他就想著要離開家,跑得遠遠的,但後來沒成功,父親死後,所有的擔子他都要一肩扛起,他只能留在倫敦撐起家業。
後來,碰到了這個人。
藍斯看向泰倫思,對方的眼中有一絲不安,他笑了。
對了,我是為了你,我為了你而來到此地。藍斯想著。
他想起,威爾曾說過,三百年的古物不算什麼,那是考古學家的時間觀。
於是時間是相對的,對不同的人會產生不同的意義,所以,空間,物體應該也是。
對藍斯而言,所有的事物只要和泰倫思放在一起看,都會失去意義,這是藍斯的感覺。
都是相對的,相對於泰倫思這個存在,整個世界都沒有意義了。連時間也是,他甚至有種感覺,時間是從他和泰倫思在莫倫家的晚宴相遇,交會的那一刻才開始轉動的。
之前他都只是在黑暗中沈睡著,做著無法醒來的惡夢。
只有泰倫思才是重要的。藍斯想起當時那人騙他,泰倫思已死了的時候,那種空虛可怕的感覺。
藍斯的沈默讓泰倫思開始緊張,他蹙著眉,心想藍斯不快樂了嗎?
藍斯伸手握住他,夕陽西下,天際金黃,暗紅,最深處那些許藍紫色則像是用來襯托地平線上閃亮的暮星一樣。而眼前泰倫思的臉映著夕照,燦爛輝煌。
「不,我不想跟他們走,我不想去任何地方,我只想在你身邊。」藍斯道。
泰倫思笑開了。藍斯覺得這個笑容美如初昇的暮星。
「泰倫思,我也許不能永遠和你在一起…」藍斯幽幽地道,泰倫思搖頭,這不可能。
「聽我說。」藍斯笑著,摸著他的臉頰:
「生命和時間都有到頭的一天,未來如何沒人知道,這世界很無常,」藍斯直視著泰倫思的眼睛,堅定地道:
「但,在這個連時間都怕的地方,我可以和你約定,有生之年,我絕對不會離開你。」
泰倫思默然與他相對而視。藍斯給了他一個約定,他想望了好久的東西。
他瘋狂的愛著這個人有多久了?大概是從在公學時第一眼看到他,就愛上了吧?
那時藍斯還沒注意到他呢。
泰倫思沒有留心到自己是如何單純誠摯的愛著藍斯,他只是覺得,現在他好快樂。
有生之年嗎?泰倫思想著。所謂的有生之年比起這座金字塔的歷史來說還真短的驚人,但,夠了。
他低頭,吻著藍斯,把他擁在自己懷中。
「我收下你的有生之年了。」泰倫思輕聲道: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我說過,只要你還活著,我就不會死。這是我給你的約定。」
因為我知道,你無法離我獨活。
藍斯笑了,這個人還是天真的很。
但他也明白,他們兩人,在此為一。從今以後,死生契闊都如雲煙。
※ ※ ※
聖誕節前夕,以昂貴私人診所和名醫聚集處聞名的倫敦哈利街上行人如織,因為快過節了,診所在這個時節也要準備休假的,要看病得趁早。而且,有位心地不錯的醫生,還會在這個以奉獻為主題的節日前,為窮人們做些義診。
就是街尾那間小巧精緻的診所,要是走到它門口,你會發現候診室早就客滿,病人已經排到馬路上了。
「不,不用了,今天克勞德醫生是不收費的。」診所接待處的年輕助手,十九歲的傑克笑著說。
正要放下二枚便士的一位老紳士聞言,很不滿的道:
「這太不合身份了,克勞德醫生的收費已經是整條街上最低的了,今天還不收費?他的醫術比起那些庸醫可好得多了,再這樣下去會弄糟自己和這條街的名聲的!」
傑克笑著揺頭,看著這個囉嗦的老人家還是堅持放下錢,轉過身氣呼呼的離開。不過其他的病患可沒他想這麼多,大多是真心的道謝後,笑著離開診所,然後再回街坊上去宣傳哈利街上終於有個善心又英俊的醫生,叫藍斯.克勞德…
藍斯在哈利街上開的這間診所其實也多所波折。
在從開羅回倫敦的郵輪上,近一個月的航程中,藍斯都在想一個問題:
『何去何從?』
看著泰倫思每天花二個小時在處理公事,他就忍不住想著,自己也不能一直這樣吧?
也許回牛津?教授曾說過希望他留下來做研究。或是去倫敦醫院找份差事?像老同學班哲明那樣。
泰倫思要他別心煩這些小事,他的財產養活他們三輩子都夠了。但錢從來都不是問題,問題是藍斯很無奈,他不想像隻寵物貓一樣,成天無所事事的繞著主人的腿,他可是個牛津出身的醫生哪。
雖然泰倫思希望他真像隻小貓一樣,乖乖的躺在他床上任他愛撫就好。
在郵輪上時泰倫思就曾用把藍斯困在床上三天的方式來表達他對可見的美好未來的期待了。
再這樣下去不成的。
下船前藍斯提著他簡單的行李,有些頭痛的想著。
霍爾家的馬車停在碼頭等著接他們,久違了的倫敦己有幾分涼意,天色還是熟悉的灰暗,午後開始起了薄霧,藍斯心想,倫敦和他一樣煩悶哪。
他心情不好,搞得泰倫思也難過了起來。
於是在泰倫思難纏的反對下,他們達成了協議:
藍斯不准去牛津(太遠,要坐火車),不准去倫敦醫院(工時太長,泰倫思會寂寞),最好的方法,自己開一間診所。
這又造成了新的問題,藍斯想在貧民區開一間小診所,這回不但泰倫思不准(那裡全是些罪犯!),連他自己的弟弟都跑來反對。
藍斯很無奈,泰倫思和戴那這兩個永遠無視對方,一見面就冷戰的人居然很難得的達成共識。
「去哈利街開一間診所,我付錢。」好啦,兩個人又吵起來了。為了搶著幫他開診所。
哈利街,好,藍斯認了,但兩個人都不准幫他,他要自己開。
藍斯花自己的積蓄,開了間小小的診所,請了一位認真的助手(傑克,藍斯從教養院請來的,一個孤兒)和一位護士,就這樣開始了他平凡小醫師的生涯。
泰倫思規定每天都要接送他上下班,而藍斯不顧哈利街只為富貴人家服務的公定市場,他訂了個會得罪這條街上所有同行的價位,還來者不拒。
這消息傳得很快,於是一年後,哈利街上出現了這如同聖誕節奇蹟般的景象,一群升斗小民聚在富人街上的診所門前等著看診。
對門的大醫生站在自家診所的門口,用不屑的眼光斜睨著藍斯的小診所,心想這小子大概也只能治治這些窮鬼吧。
正這麼想著時,一台華麗的馬車經過門前,上頭還有皇家和外交部的徽章,象徵裡頭坐著的人應該是個由女王出面作東請來的異國貴族。
這條街上出現這種高貴的馬車不是什麼特別的事,大醫生準備好迎接貴客,想不到的是,車子竟然沒停有在他漂亮華麗的門口,反而停到了對面那間不稱頭的小診所前了。
車上走下來一個穿著白絲長袍,戴著阿拉伯長頭巾的年輕男子,身上還配戴著寶石鑲嵌的彎刀和長長的黃金鍊飾,閃得人眼疼。
這位阿拉伯貴族笑著站在藍斯的小診所門口,正想著要進去。
此時另一台馬車駛來,這輛車就眼熟的多了,霍爾家的馬車,每天都準時來這裡等那個不得體的小醫生下班。
泰倫思霍爾對有人占了他常用的車位感到奇怪(藍斯的客人很少有馬車的),他下了車,一眼就看到那個穿金戴銀的花俏俗氣王子,正呆望著藍斯的診所大門。
想不看到他也難,這小子永遠不知檢點,穿得像深怕人家不知道他家有很多寶石黃金一樣。
不過,這位王子,是的,他叫費瑟,哈希姆家的三王子,應女王的邀約,私下來訪,代替父親來倫敦相商國是;他也是一眼就看見泰倫思那副不屑的樣子,昂首闊步的往自己這裡走來。
藍斯的診所今日病患太多,大伙兒全呆在那兒看這個站在街上,奇裝異服的外國人,小市民們當成天大的事,彼此小聲地交談著。
在裡頭幫忙的傑克也探了探頭,好奇地看著那個怪人了。
而克勞德先生的好友,霍爾先生正大步走來,看來好像認識那個人。
「我現在相信土耳其人全是笨蛋,你這打扮得活像個槍靶的人他們都沒本事打死。」
泰倫思冷冷地嘲諷著。
「再笨也沒你這個連東邊在哪兒都不知道差點死在沙漠裡自身難保還想去救人的白痴笨。」
費瑟也不客氣的回敬他。
「你來幹嘛?」泰倫思沒好氣地問。
「來找藍斯。」
「找他幹嘛?」
「關你什麼事?」
「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胡說。」
「你才胡來,找他要我同意才行。」
「你算什麼東西啊?」
「他是我的,我不准誰都不能見他。」
「放屁。」
「你說什麼?」泰倫思火了,大步向前,推了費瑟一下。
「別動手動腳的,你打不過我。」費瑟也推了也一下。
「要試試看嗎?」
「來啊!」
……
傑克在裡頭望著這兩個人的互動,愈看愈不對頭,這兩位身份高貴的人士好像要打起來了,他忙跑進就診間,藍斯正在笑瞇瞇的對著一位老太太說明病情。
「克勞德醫生,你要不要出來看一下,外頭不太對勁…」
藍斯不解地抬頭看他,傑克那臉驚慌樣倒嚇了他一跳。
他向病患笑著說,等我一下,我出去看看。
才走出門口,從眾人間擠過,就看到那兩個心智年齡九歲以下的大男人,一個正要拔刀,一個舉著手杖。
這兩個人是要決鬥嗎?在倫敦大街上?
「你們兩個給我住手!」藍斯怒氣沖沖地道。
這兩個大男孩轉頭看見一臉不悅的醫生,立時收手,同時著他涎著臉笑著。
「藍斯~」兩人同時叫他,又轉頭生氣地看向對方。
「你們兩個給我乖一點,我在工作,你們嚇到病人了。」藍斯說完,那兩個人才發現自己的行為還真有些不得體。
看到這兩個人一臉小朋友挨老師罵的樣子,藍斯的火氣消了大半,忍不住笑了。
「費瑟,」藍斯望著他,這個朋友來找他,其實藍斯相當開心:
「看到你真是太好了,不過,我現在有病人,你等我,我想和你好好聊聊。」他說著,轉向泰倫思:
「你要幫我好好招呼他啊,知道嗎?」藍斯親暱的笑著。
泰倫思難掩得意之色,這表示他和藍斯是一體的。
「我等你。」費瑟笑著道。
「我會好好招呼他的~」泰倫思攬過費瑟的肩膀,笑得開心。
等到藍斯轉頭進去,費瑟甩掉他的手,道:
「誰要你招呼啊。」
「誰要招呼你啊。」泰倫思轉頭看向上方,懶得理他。
兩個人僵了一下子,良久,泰倫思先笑了,從懷中拿出煙來:
「抽煙?」
「謝啦。」費瑟笑著接過。
泰倫思和他默默地站在街邊抽煙,看著藍斯的診所前,人流慢慢少了。
黃昏將至,點路燈的開始將街邊的瓦斯燈一戔戔點亮。
「說真的,」泰倫思看著街燈,淺笑著道:
「很高興你還活著。」
「哼。」費瑟用鼻音笑了一下。
「他很快樂。」費瑟道:
「這對我很重要,謝謝你。」
「哼。」泰倫思回他一個笑聲。
「費話。」他道。
他們兩個抽著煙,同時想起了當時在沙漠中,並肩坐著的那天清晨。
夜晚將至,藍斯送走了最後一個病人,請傑克幫忙關門後,笑著走向他們。
「一起吃頓飯吧,今晚是平安夜。」藍斯邀請費瑟。
對費瑟而言,他是不過耶誕節的,不過,他喜歡這個晚上代表的涵意。
在一個平安的時空,和他重聚。
於是他笑著首肯了。
他讓載他來的馬車先離開,和藍斯他們一同回家。
※ ※ ※
藍斯和泰倫思請費瑟回他們家中過節,席中只有他們三人,藍斯笑著聽費瑟說著自己後來的經歷及幾次驚險的戰役,他知道,費瑟在他們分開的這一年來,開始了有計劃的革命行動。
泰倫思從費瑟是以女王邀請的名義來英國,大概就明白軍方開始介入阿拉伯的情勢了。
不過,這不是他們相聚時要談的事,他們只談著風土人情,那些古老文物和沙漠中好心的人們。
在晚餐過後,他們坐在徧廳裡,自在的喝著咖啡,聊了很久。藍斯和泰倫思都有種感覺,費瑟似乎想多留一下,他好像不想太快離去。
直到門廳通報,外交部派車來接費瑟王子了。
在離去時費瑟看著藍斯和泰倫思並肩站在大門前,溫暖昏黃的玻璃門燈下,目送他離去,他把這個景像記了下來。
他很幸福,這就夠了。
在費瑟上馬車前,泰倫思像想起什麼似的,快步向前,叫住他,輕聲的道:
「記住,無論未來如何,我們都是朋友。」
他說著,自覺尷尬的低頭,拍了拍費瑟的肩膀後轉身離開。
費瑟笑了,他低頭想著,是啊,再來的世界,只有瘋狂的戰鬥和詭譎難測的陰謀,而他必需自己一人面對。
但他很慶幸他的心底還有一個平靜的角落,那裡有一個天使和一個傻子是他永遠的朋友。
費瑟上了馬車,坐定後,他發現有人在他對面,坐在暗影中,映著月光,俊美的臉正微笑看著他。
「你很勤快嘛,還來這裡接我?」費瑟帶著傲慢的態度道。
「我是殿下謙卑的僕人啊。」那人輕聲道。
費瑟失笑。
「是啊,等哪天,英女王和我哈希姆家的利益有衝突時,你大概就從謙卑的綿羊變身成沙漠中的響尾蛇,準備狠咬我一口了吧,奧古斯汀先生。」
路易﹒奧古斯汀大笑,道:
「無論如何,在下現在都只是殿下您的英方聯絡人而已。」
費瑟冷笑著望向窗外,心想,你最好只是如此。
倫敦街頭起了霧,有微暗的影子徘徊不去,費瑟覺得,在這個什麼都看不清楚的時代,也許利益才是足堪信任的事物吧。
※ ※ ※
費瑟離去後,泰倫思說他還有點事要忙,藍斯陪著他,坐在那兒喝著酒,隨意地翻看一篇新的醫學論文。
但他也有些累了,今天的病患多了些,藍斯抬頭,懶散地看著泰倫思,正在振筆疾書著一些文件,他心想,他可以就這樣看著泰倫思直到老去。
這個閃過的念頭令他覺得新鮮,在泰倫思之前,他從未想過未來。
睡意襲來,藍斯在完全放鬆下沈沈睡去,一只杯子還拿在手上。泰倫思在工作終於告一段落後抬眼搜尋他安靜的情人,發現藍斯坐在那兒,頭倚著靠墊,襯衫的扣子解開到胸前,那個杯子快倒到地上了。
他笑著起身,走到他身邊,拿開杯子和文件,坐在藍斯身邊看他。
藍斯睡得很沈,泰倫思想著,還是別吵他好了。
他將藍斯的頭往自己肩上靠著,輕輕吻著他。
夜很靜,只有壁爐偶爾發出的火花聲響,一切安然。
藍斯動了一下,慢慢地往泰倫思懷裡倒下,像個嬰兒般蜷著身,本能地找了個安適的姿勢,泰倫思笑著,摸著他的臉,感受懷中的溫暖。
泰倫思低下頭看著他,藍斯睡得很沈,他的胸口起伏著,心口上的那道傷痕若隱若現,泰倫思不由自主的把手伸進他上衣裡,輕輕撫摸著,用手指感受那不平的觸感。
這個傷是屬於我的。泰倫思想著。
這傷痕出現在藍斯的身上,卻被泰倫思認定成自己的東西。他用手指輕輕撫過時,不知怎的,就覺得安心。
也許因為那是個證據,是藍斯用生命愛著他的證據。
他想起一年多前藍斯離開他去埃及時留下的字條,上面寫著,想成為更完整的人,給他更完整的愛。
不,是你的出現,讓我成為更完整的人,能給你更完整的愛。
泰倫思溫柔地想著。
不久,他看著藍斯的安詳睡臉,自己也漸漸睡去了。
子夜彌撒的鐘聲在遠方響起,在這個夜裡,沒有陰影和痛苦,只有幸福和美好存在他們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