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絲路長長夢長長
姜文社
天西尚距烏塘百來里,消息不知怎么先傳到了烏塘。烏塘人不相信只回來他一個,依然固執地相信家家的親人都回來了。這是從古到今,烏塘不曾再有過的大喜大慶日子。懷着最凝重的希冀,烏塘人扶老攜幼,空巷出迎,直迎到了西界碑旁。
遠離思念長長,走近眼淚汪汪。跳馬潭應別來無恙,夜來照潭水的還是那年的那月,然而高天西和張鵲兒,再也不得雙雙出現在月下的跳馬潭邊了。
距烏塘有三十來里時,天西那因激動而睡眠不足發青透明的眼皮突然一顫,是東方黃塵滾滾里,出現了百來個騎馬人。老遠他就看見,頂前頭的馬上,正是自己的嚴慈。父親還活着!他忙下了馬,眼含熱淚,恭恭敬敬步向慈父。
父與子相對了。父親臉上的皺紋更深刻,越發顯老。歲月可老父親的身,不可老父親的心。閱盡人世滄桑的父親,分明做人更執着了。臉上那太初古人一般的神情,若鑄就。浩然正氣,使父親一舉手一投足間,都顯示着中原農人的大風范,自有一種厚地高天氣象。
高家父親雖對兒子這多年在外面的情形無所知,但憑感覺而知,兒子的靈與肉,分明越發內涵豐富,微妙而巧妙了。老人在心里道:“刮胡子咧,再不像從前那樣做了爹,下巴還嫩光光的了。男人到了刮胡子的年紀,也就真懂得疼孩子了。鳳仙到底等到了這一天,有爹疼咧。”只是半晌,老人才顫聲問:“就回來你一個?”天西眼簾下垂,不敢看父親。
老人悲哀地在心里道:“唉,鵲兒,我那可憐的閨女沒了!”卻佝僂着身子咳嗽了幾聲,抱着鞭桿道:“烏塘八十一寨做爹的人都迎出來了,不想就我一個迎到了兒子。誰的兒子不是爹的心頭肉?你給他們咋交代呀么?”說話間,老人們都下了馬圍過來。既只迎到一個,他們也明白了那萬余人已死的傳說確為事實,一時個個臉上都是沮喪、失望、悲傷的神情。
天西這才知道自己的回來,對烏塘老人其實是一件殘酷的事情。他們受苦受難一生,已到了墳墓邊緣,卻還要受喪子失女之痛的打擊。他不由淚水長流,跪向眾父親,哭道:“老爹們,我回來了,——你們大家的兒子回來了!”老人們無不濁淚滾滾,都顫聲泣道:“走的時候,只當仨月倆月,你們就會回來,不曾料仨年倆年也不得回來,一走就是十來年。不得回來,你們苦;等不回來,我們也苦。苦等到今,只等回來了你一個。你可不就是我們大家的兒子是什么?你身上,有一萬多魂靈哩。回來你一個,就是烏塘出去的那一萬多身家性命,全回來了。孩子,你就是我們的親兒子。”
葉可漂零,根盤盤錯錯還在故土,斬也斬不斷。烏塘的老人,都是高天西的根,高天西跪行到最蒼老的獵人十全老爹腳旁,緊緊摟住他的腿仰頭道:“老爹的兒子拴柱,沒給先人丟臉,是一條好漢!”十全老爹忙彎下腰,摟住他哭道:“我知道,你不說我也知道。烏塘獵戶,不出孬種。他娘得信,喜昏了頭,一夜沒睡,樣樣他愛吃的都做下了。婦道人家心腸小,你見了她千萬說拴柱沒死,叫她盼着,永盼着。”
空里有南雁北歸,唳聲似母親妻子的嗚咽。
天西哭得頭埋在十全老爹膝間,說不出話。老人們勸道:“孩子,不哭了。滿烏塘的人,都在西界口等着哩。你不敢哭着回去,不敢叫他們傷心了。”說着攙起他來,看着他上了馬,老人們才上馬,掉頭向東。
父親想問鵲兒死在了哪兒,他准備拼了老命不遠萬里把她的屍骨找回來。那是他最貼心的女兒,心里有多少丟不下,只是嘴張了幾張,沒有問出口,怕添天西的傷心。天西也怕聽到最怕聽的話,只字不問母親和女兒。天還冷,一看見烏塘那熟悉的山頭,他便全身汗漉漉的,是緊張至極。
別離十來年,盼死盼活終於盼回了親人。烏塘西界碑古道兩旁,高坡低堰上,烏壓壓盡是翹首西望人。
沒有回來時,他們固執地相信西逃人個個活着。真回來了,他們又不敢相信了。西逃人在路上,當會不斷遭遇日軍國軍土匪民團跑寇,肯定有死損,只怕死損的就是自家的親人。十來年里只盼這一刻,盼到了這一刻他們卻害怕這一刻屆臨,只願老是盼着,盼着。
路西盡頭,塵煙飛起。馬蹄得得,馬嘶陣陣。西望的人,或者太心急,覺時間過得太慢,或者太緊張,同樣的時間感覺格外長,久久不見人馬出現。突然,西邊閃出了人頭馬頭。有男子顫聲泣道:“回來了,回來了!”無人不泣。婦女們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人馬漸漸走近,界碑旁卻冷場了。眾目所視處,除過遠迎的老爹們,只一單騎。怎么沒有回來一萬人,一千人,一百人?縱有死損,怎么能死損得這么慘呢?只孤零零回來一個,跟全沒有回來有什么差別?大隊人馬,肯定還在後面。眾人不相信只回來一個,不看那一個,而目光越過高天西,只看西邊。西邊飛塵已逝,空余大路朝天。就回來這一個,眾人相信了。無限空落里,唯一歸來的人,成了眾目所望。
天西老遠就下了馬,把馬韁交給父親,望着鄉親們,腿像綁了石頭,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耳朵扎着,只等着聽女兒清脆的歡叫“爹”聲和母親蒼老的哭喚“憨憨”聲。好容易走近人群,老父卻在後面道:“憨憨,爹有話跟你說。”他不想聽,但是他又想知道,機械地轉過身,望着父親,眼光怯怯的。所有兒女西逃的母親,死後都被葬在烏塘西界碑旁,高家老母也不例外。父親不知鼓了多大勇氣,才用鞭鞘指着路邊荒草里的一座新墳道:“給你娘說一聲吧!老婆子是在幾十天前死的。想親眼看到你和鵲兒,到死都沒合眼。”
天西喃喃道:“只說這下能孝順上娘了,娘能過幾天好日子了,沒想到,娘死了。”娘正在眼前那潮濕、冰冷的地下,孤零零地躺着。他多么想讓娘躺在自己熱熱的懷里啊。他心中不滅的對美好的追求,是娘一點點栽種培植的。娘獻給了他諸多美好,自己卻被推入那沒有陽光,沒有春天,沒有歡笑,沒有孩子撒嬌,沒有任何美好的地方去了。可想而知,娘是在飢餓和勞苦,恐懼和憂慮,企盼和失望,愛和恨里,熬了這十來年的。熬過了子彈如雨的戰爭,卻沒有熬過戰爭拖下的陰影,沒有熬到兒子回來,飲恨九泉,到死慈心也不得釋然。淚眼模糊里,他手前伸,摸索着向娘墳走去。沒到墳前,他就膝頭一軟跪地,迫不及待地慟聲告娘:“憨憨回來了。娘,兒回看你來了哇!”無有娘慈祥的應答,只有兒子的慟聲沖盪着寂靜。這得不到應聲的呼喚有多可怕,兒子如被子彈擊中,兩手抱頭,全身松懈,癱伏在地。半晌,他直起上身來,一聲哭吼又由腹沖胸破喉而出,音量達到了極限,撕裂震顫不成人聲。眾人毛骨悚然。他扯開衫扣,拼命撕揪着心窩,嘴唇歪扭,喃喃柔喚着“娘”,把額頭重重磕向地,一聲哭吼又動地搖天而出:“娘,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哇!”人人淚落如注。
他遒勁的長軀,大扭急動,爬向墳。雙臂緊緊摟住墳土,臉也貼在墳土上,語無倫次,夢囈一般向娘歷數一路西逃所受的恓惶。好不容易,兒子千里萬里走了回來,眼前薄薄三尺,卻再也走不過去了。他瘋狂地刨着墳土,似乎想把娘刨出來,凄厲地喊:“娘,兒子沒有忘你,兒子老遠老遠地回看你來了。苦命的娘,為兒子操心一輩子的娘,——你活過來吧,我們回家吧!”聲音越來越低,像在只給娘說而不願第三人聽到,“娘,你躺在這里,夜來只有叫魂鳥號,你老說,你不愛聽那鬼鳥號,就愛聽饒舌鬼憨憨胡說八道。憨憨的嘴兒,叫你又氣又愛,想擰爛又想親。憨憨回來了,咱們回家躺在炕上,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吧!我要給娘洗腳、梳頭、喂飯,盡心盡意地侍候娘。我背包里還給娘買了一件綢褂子哩。娘穿上,我攙着,滿村去風光風光吧!”聲音又高亢起來,“娘呀,兒子叫你哩,你快起來吧!”
誰能起逝者於地下呢?兒子捶打着墳土,千呼萬喚,呼喚不得娘重活。萬般渴欲終歸了一無奈,憋塞滿腹的人倫至情無可傾泄,做兒子的心破碎了,雙手嚴掬臉,如個無恃的幼兒垂頭向墳低喃:“娘沒有了,是找補不回來的。我咋回來遲了?”放開手,五官失形,猙獰難看,雙手痙攣成鷹爪狀舉向蒼天,傷獸垂死般歇斯底里哀吼,“我回來遲了啊,我再也沒有娘了哇!”頹然伏在墳上,聲音岔裂,“娘,你聽見了么?我回來了。你歇下心,合了眼睛吧!”
天地似都被這刀子般的慘聲割裂成了碎片。是人子無不飛淚向天,為人母無不掩面悲泣。烏塘男女,人人心碎,哭聲一片。
淚一把土一把的兒哭娘聲里,牛角號嗚咽。悲角聲里,無數銃槍炸響,煙火沖天。槍聲還未落下,蒼勁的羯鼓聲又沖起來,蒼涼的嗩吶聲也鋪開去。高坡之下,低堰之上,多少漢子,收槍里,突然發出一聲驚心動魄的長嘯:“苦吔——!”
低堰最高處,一莽後生,拉下白羊肚手巾,露出油光閃亮的大禿頭,扯開衫襟,抖擼着黑茸茸的胸毛,碩大的雙腳打夯一般踢踏着大地,竭力擴張震顫着男兒的粗喉大嗓,長歌當哭,向烏塘所有盼兒不得歸心碎而死的慈母慟告:“血里娘生我,苦里娘養我,淚里娘送我,十五我就,就,就就,就就就叫抽了丁。情知去難回,怕哪,怕老娘親心碎,倒笑說立馬就回。丟不下老娘親苦吔,生逢亂世苦吔!”幾乎是在念,“苦吔苦吔苦吔!官是匪,匪是官。內有匪,外有賊。見官心怵,聞匪色變,遇賊人驚。狼不吃人,人吃人。官也占地盤,匪也占地盤,賊也占地盤。占地盤,占地盤,一戰東河死人三十萬,二戰桑塬白骨堆成山。只說滿地白骨能把天下太平換,不想西原又大戰。”一唱三嘆,一嘆三囀,“苦吔,苦吔苦吔苦吔!呼天不應,入地無門。早起是人,夜來成鬼。血肉被鷹啄,白骨叫狗啃。有魂無人招,做鬼還漂零。夢里盡是頭落地,醒來舉脖頭還在,希罕驚奇還唏噓。東征西戰,西戰東征,十五別娘三十還。娘吔娘吔娘吔,兒騎快馬轉回來咧!回來咧,回來咧,回來咧!”詞已盡,莽後生卻還在無有字眼苦苦而哼。哼得壯軀團團亂顫,心似都要哼碎從口里哼出來了。幽長深邃,渾厚飽滿的哼聲,連綿不斷,回腸盪氣。
悲角嗩吶不聞,鼓點急碎,如馬蹄疾。
鼓聲哼聲里,兩位少年上去架起天西來。他頭後仰向天,臉龐黏着苦黃的塵埃,紅腫的眼睛緊閉。眼縫里,熱熱的淚水,滔滔滾下。想當年,煙雲滾滾,山河破碎。烏塘人,求生難,難至落難。萬余百姓,如群蟻西出烏塘,背井離鄉。飛機隆隆,炸彈轟轟,槍聲啾啾,馬聲哀哀,風聲蕭蕭。鐵與血里,母慘呼,兒凄喚,車轅翻翹,駿馬仆地,烏塘人“奄忽若飆塵”。惶惶然走入嘉峪關的狂風,走入阿克蘇的奇寒,“去故鄉而就遠”。終於走到了天山西端,卻在那山口,在眾馬奔騰的破碎蹄聲里,萬鳥啁啾般的子彈聲里,男女狂怒的咆哮聲里,萬余西逃人,最後只活下他一人。惡者之凶戾殘暴滅絕人性,令人發指。想着那魂不返故里的萬余他鄉鬼,高天西心中的傷口,一 一破綻,滴着鮮血。心海里,悲憤如狂潮,奔騰澎湃,高涌雲天。
急鼓苦哼消隱。父親來到天西身邊,又要說什么。天西的心已極脆弱,怕聽到女兒又有不幸。如果女兒活着,自會來見他。如果女兒有不幸,就盡力遲一些時間知道吧。他擺了擺手,忙步入人群。
鄉土濃香,鄉情熱烈。鄉親們這個問:“回來咧?”那個道:“出去多年了。回來就好,只要回來!”天西的心熱軟,拉住這個老人女人的手丟不下,掰住那個壯漢少年的肩頭分不開,見了小孩就抱起來親個不住。不厭其煩,一 一問候。一拄拐棍的老母,擠過來問:“憨憨,我家乖狗還活着么?”天西忙含淚笑道:“活着哩,活着哩。”老母松垂的眼袋子動了動,驚喜道:“你如今是‘大將軍’了,大人物,金口玉言。這話從你口里出來,我就信了。真是托老天爺的福啊!”
她已快八十歲的人了,無年輕人照顧,身上散發出濃重的汗臭味,虱子都跑到破衣外面,白頭發上也滿是虱子。統治者的腐敗與祖國的落後、內亂,加上外敵入侵,造就了多少苦難的母親啊。天西心里一酸,突然攤開手把她緊緊攬於懷里,柔聲道:“什么大人物?我還是從前偷你家梨,叫你打屁股的那個憨憨。我沒娘了,你就是我的親娘。娘!”老娘兒嚇一跳,從他懷里往外退着道:“瞧我臟的,快放了。”天西卻把她摟得更緊。老娘兒心軟了,癱伏在他懷里,捶着他肩放聲哭道:“我的乖狗沒良心,我見人就問,人人都說他活着,活着咋不回來看娘?我不要兒子哭墳,哭死我也不知道。我要活活地聽兒子叫娘。天哪,孩子,你一聲娘,把我心都叫碎了。十來年,沒人叫我一聲娘了。好孩子,親兒子,我那當兒,真他媽的不是人,咋打得下去你么?”天西再次把不屈的雙膝屈下,跪地喚着“娘”,道:“你那哪是打我?你是給我屁股蛋搔癢哩。你不記得,你一面打,我還一面笑哩?我就是乖狗。娘,為兒子,你要保重自家啊!”老娘兒叫着“兒啊,我的兒”,哭得噎住。天西把臉緊緊地貼在她苦皺垢黑的臉上,任她頭發里的虱子爬入自己頭發里,連連喚道:“娘,親娘!”對母親如宗教般虔誠的感情,使喚聲分明從心底流淌而出。
悲角再起,嗩吶齊奏。高坡低堰上,眾健兒又慘不忍聽向葬於古道兩旁連天荒草里,死也在等兒回來的無數母親悲吼哭告:“兒回來了。娘,苦命的娘,兒回來了。”
眾健兒悲顫的甩腔,好容易隱向悠遠。鼓點又起,由急而慢,似馬蹄由疾奔而漸在一處徘徊。鼓點慢至不聞,那莽後生只有調子而無字眼的苦哼聲又爆發出來。哼個不換氣。哼得在堰畔上倒走着,亂顫着莽軀,蹲了下去,摟住震疼的肚子,頭一直卷到了小腹,才將胸腹里那一口長氣抒盡。人不哼了,空冥里仍有余音,盤天繞地,震盪不絕。老人們臉上的苦紋,皺緊又舒展,舒展又皺緊。槍聲又起,震山撼岳。槍聲里,那後生又站起頂天立地的莽軀,哭唱千里萬里終回故土,娘卻已心揪碎,淚流干,凍餓而死,家只空剩荒蒿斷牆:“跪在荒蒿里,捶心拍肝,拿頭撞牆。滿世界里沒有了我的娘哇,苦命的娘!”
眾健兒齊吼:“苦命的娘!”一錘定音,天地鴉然。天可老地可荒人可死,這至美人情不老不荒不死,悠悠長存。
鳳仙因為預先知道爹爹活着,心便全落在了娘和弟弟身上。老爹打馬遠迎去後,她一直站在西界口的人群里等着。睜着眼睛,卻什么也沒有看見,心里一遍一遍地幻想着娘看到女兒還活着,那狂喜的情形。弟弟也該十來歲了,叫着“姐姐”,歡蹦亂跳地撲入她懷里。年紀比她小的男孩常喚她“姐姐”,可是誰能比得上血肉相連的弟弟那喚“姐姐”聲親切呢?有個至親的兄弟,在人生中與她互相支撐,該是多美的事情。然而,老爹們只迎回來了爹爹,娘和弟弟永不得回來了。她不知有多傷心。看着在祖母墳上痛苦地扭曲着的爹爹的壯軀,聽着爹爹那不成人聲的哭喚,他更傷心難言,雙手緊緊地捂住了臉,不忍看,不忍聽。
爹爹步入了人群,旁邊一個女人推了推她說:“認認你爹爹吧!你看他多難過,叫他知道女兒活着,心里也喜喜吧!”不知為什么,她看着爹爹那軍裝、五星帽,竟手足無措,不敢上前廝認。爹爹和那老娘兒相擁哭在了一處,她終於淚盈滿面,向爹爹走去。人都給她讓着路。有人攙起天西和那老娘兒來。
姑娘穿着綴滿補丁的黑布褲褂。褂小不掩臂肘,褲短剛剛過膝。春寒料峭里,小臂小腿凍得通紅。頭上倒尊烏塘女子習俗,籠着一方破黑頭巾,卻赤着腳片子。拐着胳臂,烏油辮梢時不時從腰側甩出,逶迤穿行於人群。雖破衣爛服,卻光彩輝煌如鳳凰,神韻清美如水仙。人都注目於她。天西也隨着眾人的眼光,看了看她,一時沒有認出,愣住了。姑娘在離他十幾步遠處站住,一臉的激動、緊張。
天西眯眼細看,不由心里一震。是女兒。女兒活着,他都不敢相信是真的,只當自己受刺激太大,眼前出現了幻覺。姑娘動了動嘴唇,沒有喚出聲,又拿步向他走來。他淚眼朦朧里,姑娘如穿雲渡霧。不是穿雲渡霧,不是虛幻,女兒真而又切地在向他走來。他的心熱軟,眼淚長串大顆漣漣滾滾而下,突然蹲下去,向外攤着兩手,蹲步走向女兒,顫聲道:“鳳仙,孩子,爹回來了。”姑娘撕心裂肺地喚道:“爹,我到底有爹爹了啊!”小跑幾步,撲入父親溫暖闊壯的懷抱里,雙手勾住父親脖子,身體劇抖着,哽咽難言。
天西拿下巴摩挲着女兒頭發,拿手撫着女兒脊背,碎顫着聲道:“都長這么大了,走的時候還沒我半腿高哩。這多年,你該是爹寵娘嬌,歡天喜地盪秋千、染指甲、走親戚的年紀,可憐人活成啥咧。爹都不敢想你是咋過來的。”姑娘泣道:“爹,我活着過來了。能活着,受多少罪都不算什么。”
天西想到了餓死草原的兒子、病棄半路的小石頭……多少跟女兒年齡相仿的孩子,這陣連骨頭都不得見,女兒活到了花紅柳綠年紀,就要享受愛情的美麗和甜蜜了,的確太幸運,道:“我們是太有福氣了,多少人不敢想哩。”姑娘道:“回去再說吧!東家西鄰的女兒,都不得見爹爹了。我的福氣,叫她們眼看着,是罪過。”抽身站起,只牽天西的馬跟着祖父。
女兒這樣會設身處地體諒旁人,更讓他疼愛。受過苦的孩子,更懂旁人的苦處。他恨不能身分為一萬,成為烏塘所有失去父親的孩子的父親。一條大漢,站將起來,在人群里走幾步,就緊緊執着人手,熱問幾句。沒走多遠,他驀然瞥見路邊高處,一亭兀然,上有血色大書:“盼歸亭”。一時間,他的心震跳。鄉親們修這亭,意在盼所有西逃人東歸。今東歸者,唯一無二。這亭到今,已是為他一人而修。他步子沉重地邁上高亭,深情地撫摸着白石欄桿。
“好莫好過故土,親莫親過鄉親”,高天西慢慢轉過身,注目這些親愛的人們。當年有數萬人口的烏塘,如今總共只剩了兩三千人。千戶村一村,抗日戰爭爆發前就有這么多人。男子銳減。那時自己這一茬風華正茂,卻成了戰爭最主要的犧牲品。如今兩場戰爭的戰塵落地,這一茬人也屆壯年了,該是果實累累的生命季節,然而壯年男子已所剩無幾。戰爭初期的幼兒,如今已長成如花放圓般的青春少年,可惜不知多少夭折了,只有五六百人。原先一次大的圍獵,也會出現這么多少年。代表生命之最強有力的壯年斷茬,小男兒正長人,老爺子不得不以老充壯,如今喪損得也只有二百來人。男子既已絕少,戰事里壯婦不得不補上,喪損嚴重,所存者只比老爺子稍多,且幾乎全是寡婦。人中最多者,是祖母高祖母和在戰爭年月里長成的少女。他們在戰爭年月里的苦,可想而知:孩子們在咽野菜,冬天在咽土,只長不出個肉身子來,勉強活着而已。天真爛漫的年紀,卻成日一臉苦相。男子和壯婦,都上前線了,祖母和高祖母帶着孩子們,在地里連跪帶爬地收割麥子。沒有車馬,一捆一捆地背到場上,人推碌碡碾場。流火六月,大太陽底下,毒毒的暑氣里,祖母們扶拐棍的手,在捉杴揚場。只要暈倒,卻竭力不倒。突然消息傳來,兒子或者兒媳在就近的戰場上陣亡了,老母沒有眼淚,只抹了一把汗,走出麥場,到家扛了把鎬,拐着疲憊的小腳步行到戰場,呆滯着眼光,在死人陣里找見親人的屍體,筋節暴凸的手撫了撫親人沒有任何表情反應的臉,心里道:“年輕輕的,該往地里流汗來着,倒流了一地的血。”沒力氣背回去屍體,就地挖個坑埋了。白發為黑發悲,坐地哭了一陣,又趕回去繼續揚場。死了人,還得收打糧食,孫子得有飯吃呀。那時候,誰家要有一個可以不上戰場的殘廢壯年人,就是幸運之家了。
水還是烏水,山還是烏山,塬還是烏塬,出烏塘時多少活生生的人,回烏塘時卻不得見了。日軍、國軍、地方武裝,各種各樣番號的軍隊,開來又撤去,撤去又開來。巴掌小個烏塘,不知打了多少場戰役。地毯式推進,波浪式沖擊,傾瀉於烏塘的子彈無以計數。飛機轟大炮轟,落到烏塘的炮彈炸彈以數十萬枚計。隨便抓一把土,都有鐵屑。房屋成了灰燼,田地成了焦土。僥幸活下來的人,無不留下了難以平復的心靈創傷。烏塘人,遭了多大的劫難啊!
他未語淚先流,嗓門嘶啞向眾鄉親道:“三八年,谷子剛剛間了苗,天上下刀子一般,日本鬼子飛機大炮坦克的,一路殺了來。活路顧不得了,啥都丟下了,烏塘人為活命,丟下了靠活命的烏塘。”想起往事,他腹中如有無數七寸蛇在嚙噬,兩眼無神而微眯,口半啟而半晌無聲,終於又沉痛地道,“烏塘人逃出了烏塘,野狗一般沒窩沒舍四處亂走。飛機炸大炮轟機槍掃里,好容易逃到了後方,不料還是野狗不如四處亂走。夏日太陽焦曬,人都要起火了。冬日又在冰天雪地里,人在馬上凍得頭一直鑽到了腿盤窩。一身臭垢,一身臭虱。肚子餓得板夾了似的。死人肉也吃,馬尿也喝。小後生大姑娘,羞也沒的遮。就這,國軍還口口聲聲說我們是‘匪’,沒完沒了給我們槍子吃。我們是人,誰把我們當人呢?誰體諒我們的難處呢?我們有口說不出苦,就拿槍口來說——跟國軍死拼起來了。出烏塘是一萬多身家性命,回烏塘就剩這一條活命,我們算被殺絕了。慘啊!哪一家,沒有永盼不回來的親人?”眼睛又大睜而放光,眼光顫閃。聲是心聲,剛毅的心又使聲由顫抖而變得厚重飽滿富金屬質了,“萬余人西逃一人回,回來的這一人,就是那萬余人。生我養我成我的烏塘,愛我的鄉親,我回來了!兒子出去的,我就是你的兒子。哥哥弟弟出去的,我就是你的哥哥弟弟。父母死在外面的孩子,我就是你的父母。我的媳婦、兒子,也死在了外面。我的老娘,也吃不上人食穿不上人衣,受苦受罪死了。有你們,就是我的親人沒死。有我回來,就是你們的親人沒死。我有一口飯吃,就不敢叫烏塘的孤老餓肚子。砸鍋賣鐵,也要叫烏塘的孤兒上學。事在人為,人在事變。人為事,事變人,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後的事,不可想,那時的烏塘人,出門坐火車飛機,萬里路小半天就到,在家能聽到看到千里外的事。種地有機器,用不了幾個人。人都成了工人。見面不光說家長里短,還說天下大事。”不滅的來日好夢使他激動地聲帶又顫抖起來,“親人們,十來年里,戰爭按下葫蘆浮起瓢,這場剛完那場又起,打到而今,烏塘幾萬人,剩幾千人了。打到而今,飛機大炮轟我們的日本鬼子不見了,機槍掃我們的國軍不見了,我們還有人不得死。誰能叫我們這些小蟲子小螞蟻死絕呢?我們絕不了。我們可死不可滅。蒼天不老,蒼生不滅!”他說不下去了。他那極度激動、復雜的內心,也是任何語言難以表達出來的。於是他扶着欄桿,失聲而哭。這哭已不是伏在母親墳頭的哭,這哭里有悲也有喜。
人間伏虎,所有烏塘人也由極悲轉狂喜,淚飛頓作傾盆雨。老爺子高翹着白胡子尖,老娘兒高高扎煞着枯柴般的手,哭向天地:“地下的親人,你們在天有靈,就睜眼看看烏塘吧!烏塘到最後,只容你們的兒兒女女,我們的孫兒孫女。我們又把人活成老祖宗了。夠了,就等這一天,死也心甘了。天哪,我們不死,再老也舍不得死,我們要抱曾孫子,玄孫子。小伙子大姑娘們,我們等不及了,我們苦了一輩子,叫我們看着嫩芽兒小花苞兒樂死吧,——快快成親!”
這急促的呼喚,讓天西那無比激動的身心,又涌上了莫大的沖動,想起自己的年少成親來,——年輕多可愛,年輕多美妙。他一時感覺自己似才十八,然而他畢竟是壯年,美不同少年。壯美總在沉浮中。聳立在高亭上的這熱血男兒,因經歷了農家後生、國軍騎兵營營長、難民、匪幫首領、叛國者、學生、蘇聯紅軍、人民解放軍高級將領等等太多的命運沉浮,人顯得異常壯美。
烏塘人在戰爭中從敵人手里奪得的一尊老式山野炮和兩枚炮彈,還沒顧的上繳。於是他們今日便把那炮架在了高坡最高處。這時,一位少年跪着拉動炮栓,兩聲轟隆里,天震地動,山搖水盪。一枚炮彈射向了荒野,一枚射向了西天。少年們是用他們所能夠發出的最強音,欲震醒西逃和在家鄉的長眠於地下的親人,讓他們看看今日這情景,以釋怨懷,含笑九泉。
烏塘兒女,依舊枝伸四方,根扎沃土,生機勃勃。
炮聲使老少男女,心里似有火燃燒。少年們把指頭含在嘴里,鮮潤的紅嘴唇一嘟,吹起了醉人的胡哨。烏塘舊俗,年年賽事,姑娘們須向斗牛、角力、騎射獲勝的少年飛手帕。今日無賽事而勝過任何賽事,萬鳥朝鳳般的胡哨聲里,姑娘們將各色綉花手帕,向烏塘放飛又歸來的雄鷹,那有鋼鐵般堅強意志的高天西飛了去。無數手帕如團扇大的彩蝶在空里飄舞,又如天女撒花一般,人間滿眼紛飛美好,美得人心碎。
如花如蝶的手帕,落天西一身。無情豈是豪傑?英雄最易彈淚。那勞動者的兒子,勞動者的父親高天西,兩只大手掬住了臉,掬了滿滿兩把英雄淚。
人父一個,高天西不知有多愛這些少男少女。人子一個,他也不知有多敬那些老父老母。虧得眾白發為烏塘保下了這些美紅顏。有根才有苗,根恩重。他替正擁有似花青春的男女,向九泉之下和人間存日不多的烏塘眾位神聖的老祖宗,屈下雙膝,跪地謝恩。
少男少女們無不視高天西如父。他回來了,就是出走的所有父親回來了。他們也都隨他跪地。男孩子們就跪在地上,朝天放槍,哭吼:“親爹熱娘,睜眼看看吧,你們的孩子還活着!”
艷陽高照下,西方是血色天幕。普天之下萬物之上,有蜃光迷離恍惚。壯哉!正是血色悲壯,演繹出了金色輝煌。野地里無數荒墳上,則是綿延不盡的放着苦香味的金色小花簇,燦若霞蒸。槍炮的強音和胡哨的美音,引得野花瓣上的無數彩蝶飛起,錯以花帕為同類,帶着花香群逐而來,繞人起舞,如會飛的花朵。美哉!
天西多想愛自己如命的鵲兒、母親、舅舅、妗子、表哥等數萬在外逃中和在家鄉死難的親人,今能與這些鄉親同在此一樂啊。明知喊破嗓子死難的親人也聽不見,他忍不住還是放開掬臉的手,捶地朝天向那數萬苦魂凄吼:“親人們,親人們,走到西又走到東,走了一萬里又一萬里,走了十來年,我到底又走回咱們的烏塘了!”
冷月籠沙,星垂大荒,絲路長長夢長長。他仿佛又看見了那天山山口,胸染鮮血仍向夢想樂園死沖的鵲兒,仿佛又看見了絲路上,為尋覓幸福生活而倒下的眾鄉親。死者未到,活者今仍未到理想之境。他走了一萬里又一萬里,腳勁越走越足。他多么希望可愛的孩子們人生之旅的腳步,比自己更強勁有力。裹足不前,必好夢成空;銳意進取,才能好夢成真。(第二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