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九十章
花飛雪
依然是那弄堂裡的小宅子,依然是充斥著最黑暗的交易的一間間廂房,明樓等在裡頭,不多時,言默也到了,他到了也不多說,就把一只牛皮紙袋交給了明樓,見明樓沒有立刻打開來看,這才開始說著。
「所有第三戰區與毒蠍小組的密電信函都已偽造完畢,我檢查了幾遍,也故意留了些蛛絲馬跡,好讓有心人拿了這些文件之後,得出你所需要的結果。」
明樓這才心情沉重的拿過文件,這些文件會帶給明臺什麼樣的傷害無法想象,但唯有明臺傷得夠重,他接下來採取的行動才更能取信日本人,不管是王天風的死間計劃還是他明樓版本的死間計劃,明臺都不免遭罪,而這一切都要明樓親手促成,所以他心情怎不沉重。
言默不明白明樓明明如此疼愛明臺,為什麼還要親手安排這一切?
「你已經可以對我說你的計劃了吧!毒蜂到底制定了什麼樣的計劃,讓你得採用這麼極端的方法?」
「毒蜂的計劃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只知道在毒蜂的計劃裡,沒有人能活下來。」
「我不知道他要怎麼利用明臺,但明臺終究是你的弟弟,難道不怕誤傷了你?」
「他知道我有能力自保。」
「你想必不會讓他就這麼害死明臺吧!」
「是!所以我安排了組織與明臺接觸,下了命令讓他們策反明臺,想趕在明臺接受這個任務之前將他摘出來。」
這件事,在言默參與了上回的營救勞工營計劃時多少知道了一些:「黎叔錯在利用了程錦雲。」
「不能全怪黎叔,黎叔先請示過我,這是我同意的,只可惜造成了反效果,明臺既然來不及摘出來,那麼我就得保住他。」
「在明臺被刑求到體無完膚之後,做為了一個大哥,終於在任務及親情之中選了親情,向七十六號自首,換明臺出來?」
「是,但這麼做等同違背軍令,即便最後的結果與王天風的死間計劃一樣,但軍統失去了一個最有價值的特務,明臺的日子怕是不會好過。」
「所以你讓我安排好了轉移,包括明鏡、明臺還有誠,就是沒有你自己。」
「我一旦出面換了明臺,就沒有我了,何需安排我轉移?」
言默這人看來清冷,人也的確天生冷漠,但遇到明家人總是讓他再也冷漠不了,這一個個的都打算為了家人犧牲自己,就不能想一個兩全其美的方式嗎?
或許自幼長在蘇聯,言默對所謂的報國,並沒有那麼高尚的情操,在他看來,在死間計劃開始之前明家就舉家轉移,這才是最好的做法。
「我該怎麼處理這份文件。」
「我大姊給阿誠的麵粉廠,阿誠讓明臺先幫他管著,所以你用阿誠的名義放一個帶鎖的櫃子,說是存放一些阿誠的東西,明臺不會有疑問,你把文件放進去後,我自會安排時間讓人去查。」
「若是無緣無故讓人去查,又能查到這麼有用的證據,難免給人懷疑。」
明樓將文件放在桌上,手掌輕擱其上,食指隨著他說話的節奏,敲打著文件:「我會讓汪曼春產生妒意,急著在我面前立功,汪曼春在這個時候拿到這些文件,查到毒蠍的蹤跡,特高課一定會認為有價值,這會對死間計劃起到催化作用,軍統對我交付的任務,也算完成了。」
「若汪曼春沒去查麵粉廠呢?」
「我安排的證據並不只有麵粉廠,斷斷續續我餵了她不少線索,只是她現在還沒能串連起來罷了。」
言默知道明樓絕不可能完全的信任他,他果然還有其他的安排:「你總得要有一件事吸引到汪曼春的注意吧!」
「我身邊有一個很好用的人,孤狼來到明家之後一直沒有多大建樹,我會讓她在汪曼春面前派上用場。」
明誠也知道死間計劃,所以明樓不可能不安排一些事情讓明誠去處理,否則只會引起明誠的懷疑,唯有當著他的面做了,明誠才不會懷疑他想以自身取代明臺,明樓讓明誠藏了租房合同,先是引起汪曼春的懷疑,接著會在那套房子裡設置電臺,讓人在固定時間發送一些無關痛癢的電報,最後再聯合朱徽茵發現電臺匯報汪曼春,有這兩個人同時匯報,汪曼春一定會重視,進而開啟一切計劃。
「你怎麼對誠說你會眼睜睜看著明臺去死?」
「我對他說,我會安排一個計劃救出明臺。」
「你明知道如果救出明臺,死間計劃背後的任務就會失敗,那麼一切的籌謀就都白費了,誠會信你?」
「他會信的,我會在他的面前與毒蜂大吵一架,做出與軍統決裂的假象。」
言默不知該說這兩人的智計誰技高一籌,明樓運籌帷幄的確算無遺策,只可惜,明誠或許在各方面都不如他,但只有一點明誠贏過他,那就是明誠對明樓的了解,或許比明樓自己更深,明誠怎麼看不出明樓這樣的把戲。
只是兩個人都有想為其犧牲自己性命的覺悟,言默卻無法旁觀、漠視。
「對了,提醒你一下,若在梁仲春的手下裡看見我,不要意外,我現在也是七十六號行動組的人了。」
「阿誠讓你混進去做什麼?」
「監視梁仲春,你們想策反梁仲春,只差臨門一腳了,不能在這關頭出錯。」
「我明白了,我會當不認識你。」
* * *
言默到了麵粉廠,果然明臺沒有懷疑,任他在辦公室裡放了一個櫃子,言默將明樓交代的物品放進去後,由二樓窗戶往外看,正看到了一幕好戲。
郭騎雲做為一個麵粉廠的經理,自然是在一旁指揮工人裝貨上卡車的,但於曼麗身為總經理,竟親自在那裡扛麵粉這就有點怪異了。
郭騎雲似乎勸過了,於曼麗沒理會,郭騎雲只能在一旁焦急,放在身側的手擺一擺,示意明臺上前。
於曼麗及明臺已經冷戰許久了,倒也不是明臺在跟於曼麗生氣,這一回相反,是於曼麗在跟明臺生氣。
「於曼麗,這麵粉有工人扛,怎麼需要妳自己扛了?」
「我誰啊!能領工錢不做事嗎?」於曼麗說完,又扛了一袋麵粉上肩,雖然於曼麗在軍校訓練過,但女性天生的弱勢橫亙在那裡,她扛起麵粉還是有些吃力的。
「妳誰?妳是總經理啊!有總經理該做的事,用不著扛麵粉。」
明臺這個公子哥也沒幹過粗活,硬是把於曼麗肩上的麵粉搶下扛上肩時,也壓得他腳步一頓,郭騎雲無奈的搖頭看著明臺,果然是世家公子。
「那你這個董事長扛什麼麵粉?」
「我這不是外聘董事長嗎?一樣是領工錢幹活的。」
明臺把麵粉扛上車後,工人笑著接過,輕鬆的往車斗上一疊,像拎條棉被一樣輕鬆。
「一樣是領工錢幹活的,你扛得了我就扛不了?」
「妳不一樣,妳是阿誠哥的妹妹。」
明臺話才剛出口,就發現自己說錯話了,明誠就是他們冷戰的原因,其實一開始是明臺先怨於曼麗沒有坦白與阿誠的關係,而於曼麗怨明臺在營救勞工戰俘的錯誤行動險些害死了明誠,所以於曼麗也不覺得自己有錯,明臺一怨她,她倒是索性不理會他了。
其實明臺理智上也知道特務的身分保密,如果沒有必要是最好不要有橫向連繫的,這也是他當初能理解了明樓隱瞞他毒蛇身分的原因,這一點,他就沒有於曼麗想得通透,當初接到暗殺明樓的命令,明誠也必須被連帶剷除,於曼麗當時的心情一定與他一樣,然而她知道了明樓就是毒蛇,可沒有怨過明誠一句。
想通了,再想到自己的確險些害死了明誠,明臺就更覺得理虧了。
當初要與地下黨的人合作營救勞工營戰俘,郭騎雲第一個反對,說是軍校的正統戰法與游擊隊的戰法不同,如果臨戰出了問題解救不成功怎麼辦?是明臺打包票會讓地下黨的人既要聽他的又要幫他們,怎知最後出了一個來鬧事的程錦雲,明臺還跟著一起鬧騰。
於曼麗絕對有生氣的理由。
提起大哥,於曼麗就更生氣了,天知道她看見大哥背上的傷口後有多心疼,她承認她對程錦雲的嫉妒心也是她這麼生氣的原因之一,但若今天大哥沒事,她絕對不會氣這麼久還與明臺冷戰。
在這個世界上,她什麼都可以不在乎,就只在乎明臺及明誠兩個人而已,但若在情情愛愛及救命恩情之中擇其一,她怎麼選都會選明誠。
於曼麗回頭要再扛起一包麵粉,被明臺伸手壓了住:「我大哥及阿誠哥能讓我大姊接受他們在一起,我也出了一份力的,就不能看在我幫了忙的份上,原諒我?」
於曼麗想抬麵粉的手停了,他盯著明臺看了許久,看見他討好的笑。
「為此我在我大姊面前裝可愛裝了好久。」
於曼麗想像著明臺在明鏡面前的樣子,終於忍不住笑了:「少貧嘴了,你在你大姊面前肯定就是這麼幼稚。」
看於曼麗終於笑了,郭騎雲也終於鬆了口氣:「好啦!你們兩個別擔誤別人做事了,這批貨趕著要。」
「真這麼趕就加班趕一下,工錢我給雙倍。」真不愧是董事長,一開口就是雙倍工錢。
於曼麗白了明臺一眼,說道:「今天經理加不得班,要去『碼頭』跟相好看夜景呢!你不見他工作得有多賣力?」
跟女朋友看夜景選什麼碼頭?去江邊不是更好看,但明臺突然想起了「碼頭」代表的意思,他與於曼麗交換了一個眼神,明白了今晚要擺渡,而且是「特殊貨物」。
明臺的手在身側握起拳,之前發生了一連串的變故,沖淡了他得知軍統走私的憤怒,但並不代表他忘了這件事。
看著郭騎雲賣力的指揮,明臺更加認知到他與郭騎雲這種老軍統的不同。
他無法對上司的命令毫無異議的服從,尤其若這事明明在他看來就是一個錯誤的時候,軍統……終究不是他要走的路。
明臺立刻換上了一個鼓舞的笑容,轉身對著麵粉廠的工人大喝著:「既然今天郭經理不能加班,那我們就爭取在下班前完成,讓郭經理好好去約個會,大家在安全、不影響品質的程度下趕工,能在下班前把工完成了,我給兩倍工錢。」
工人們齊聲讚好,連郭騎雲都鬆快起來,最近他花在麵粉廠的時間太多,都好像當自己的正職是麵粉廠經理了一樣。
但在二樓旁觀的言默,卻把明臺的表情變化看了清,想著這人大概又要闖禍了,不過這一回他有私心,他不想告訴明誠,不想明誠再給他收拾一次爛攤子,總之王天風既然對明臺還有想法,明臺對他還有用處,他就不會把明臺給怎麼了,何須累得明誠先去替他收拾。
言默離開的時候正與明臺擦身而過,明臺一直對言默有著莫名的敵意,這一點言默是明白的,只是不知道他的敵意從何而來。
於曼麗看明臺進了廠子裡上了二樓,她也追了上來,卻意外看見了言默。
「言大哥,你怎麼來了?」
「你大哥讓我幫他送一個櫃子來,裡頭放的是他的私人物品,你們別亂動。」
「放心,我不會讓人亂動的。」
「好孩子。」
言默在孤兒院時其實也有一個感情不錯的妹子,是俄國人,金髮碧眼白皮膚,說來和於曼麗並不那麼相像,但每每於曼麗笑起來的時候,他總覺得好像看到了那個孩子,那孩子被好人家收養了,現在應該過著好日子吧!
言默想到這裡,就有些移情的摸了摸於曼麗的頭,沒想到卻被明臺給扣住了手。
「別動手動腳的。」
言默收回手,做了投降狀,似乎莫名的感覺到一點情愫,於曼麗對明臺的心意不加隱藏,但明臺過去因為程錦雲的關係倒看不出什麼,如今再看,似乎他對於曼麗也並非無心。
言默不會自討沒趣,灑脫的揮揮手就告辭了,於曼麗也甜笑著送走了他,大哥的朋友,就是她的朋友。
明臺看於曼麗的笑覺得有些刺眼,語氣就有些不善了:「妳跟上來做什麼?」
「是我要問你,你打算做什麼?」
「沒有啊!」明臺嘴上說著沒有,手卻在抽屜裡翻著。
於曼麗伸出手,晃了晃手上的東西:「小倉庫的鑰匙在這裡。」
小倉庫,擺的是一些要緊的東西,鑰匙也只有明臺有,但明臺常常不在麵粉廠,所以也把放置鑰匙的地方告訴了於曼麗,讓她幫忙管著。
「給我。」
「你想去拿小倉庫裡的炸藥是吧!」
明臺搶過了鑰匙往口袋一放,沒有回答,於曼麗扣住了他的手:「你去加入共產黨我也認了,要走就快走吧!」
「毒蜂就要來上海了,我這個時候走你們也會受牽連,我會完成任務再走。」
「既然要走了,就別再做傻事了。」
「就是因為我要走了,我才得做這件事。」
「你可知道這不是炸了船的問題而已,連帶著也會曝光這條擺渡路線?」
「既然已經被拿來胡作非為,那我就要及時撥亂反正。」
「你這是矯枉過正了。」
「撥亂反正也好,矯枉過正也罷,這件事,我容不得,被妳發現就算了,妳大可去告密阻止我。」
告密?於曼麗做不了這樣的事,很多事情在她的眼中都有灰色地帶,但她知道明臺受不了灰色地帶的存在,很多事,他只認定非黑即白。
「我們是生死搭檔,你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妳其實不必……」明臺其實不是沒有感覺到於曼麗對自己的情感,只是他的心給了程錦雲,一直以來他並沒有給於曼麗多餘的奢望,但於曼麗從來不曾放棄,如今明臺雖然已沒了婚約成了自由之身,但對於曼麗的感覺到底是什麼,他也說不清,只知道自己不配於曼麗這樣的深情。
然而於曼麗也沒想由他那裡得到什麼,只想遵從她自己的心意:「你不要有負擔,我不是在奢求你什麼,我要做的事,都是我心甘情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