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一百零一章
花飛雪
這個夜寂靜,卻不平靜,親眼看著明誠被處決,梁仲春的心裡無限欷歔,明樓讓人找他去上海飯店見他,他以為明樓是有什麼計謀要把明誠給撈出來,他還想著明樓有什麼通天之計能讓明誠詐死還是起死回生,怎麼知道明樓找了他,是想問清楚這段時間明誠跟他說了什麼,他們兩個人套了什麼招?
梁仲春總覺得,明樓這是想知道明誠有沒有出賣他,所以最終他還是猜錯了,明樓果然也是國字輩的,而且階級可能比明誠還要高。
臨走了,梁仲春又問了明樓一句,真不救明誠?明樓居然說,「他該死,也只能死」,梁仲春嘆了一口氣,本來要轉身走了的,但明樓又突然叫住了他,說是兄弟一場,他想讓自己的人送他走,痛苦能少一點。
梁仲春點了點頭,同意了,問是要讓誰去送他?明樓指了他的那個新任小隊長,梁仲春就領著他,去七十六號的地牢帶明誠了。
梁仲春真給明誠換了件體面的衣裳,是由明家拿來的一套中山裝,質料很好,他殺過很多抗日份子,還真沒一個死的時候穿得這麼體面、收拾得這麼乾淨的。
親眼看著明誠中了一鎗,親眼看著他倒落塵埃,梁仲春想,人終有一死,他知道自己哪天不是讓日本人給弄死就是讓抗日份子給殺死,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冤枉,只是不知道換成了明誠這樣的死法,是不是真的就比較值得?
一直到明誠被送上救護車,梁仲春都沒再看見明誠動過一下,看來,是真死了,明樓沒有做假,他還真狠心,從小親手養大的啊!而且還是為了明家赴死的,就沒得到他一滴眼淚、一句惋惜?
言默親自把梁仲春給送回家,到了梁公館門口,他給了梁仲春一把保險箱鑰匙:「花旗銀行三十六號保險櫃,誠給你存了五十條黃魚。」
「這事就算辦成了?」
「辦成了。」
「你們可不能過河拆橋,半路把我給扔了。」
「誠讓我告訴你,他死了之後,七十六號馬上就會改天換地了,你的七十六號第一把交椅,明長官會保你坐上,你的妻兒……」
梁仲春抬起手,制止了言默的話:「別把我的妻子送回武漢。」
「喔?為什麼?」
「跟了你們辦事,我就是命懸一線的人了,我不能讓人找到武漢去拿我妻兒的命威脅我或對他們不利,我寧可他們一直留在重慶,我會幫你們辦事,但你們要幫我保住他們。」
言默冷哼了一聲,由懷中拿出一張紙條:「誠早猜中你的心思了。」言默側身看見梁仲春挑眉,把紙條交給了他:「這是你妻兒在重慶住的地址還有電話,誠幫他們安排了假身分,沒有人知道他們是你的妻兒,他們很安全。」
「他還真有心,不愧是我兄弟。」梁仲春接過了紙條,一遍又一遍的看著上頭的地址及電話,像要把那些字刻在心裡一樣,他不能留下任何證據,只能靠腦子來記。
梁仲春拿出了打火機,在紙條邊緣點火,把手伸出了車窗外,在紙條全數化為灰燼前放開手指,任灰燼飄落在地。
「誠他……很喜歡苖苖。」
「苖苖也很喜歡他,我都不知道他怎麼會和阿誠兄弟這麼投緣。」
「你認識的他,是身為偽裝者的他,若你能見到他真實的樣子,你也會想交這個朋友,真心的。」
「可惜,再也不可能看見他真實的一面了。」梁仲春打開了車門走下車,伴著一聲嘆息。
是啊!從此之後,世間再無明誠了。
言默把車子駛離了梁公館,心上的那份悵然終於不用再掩飾,但言默終究也只是紅了眼眶,不見有淚滑下。
有句中國話說得好,「男兒有淚不輕彈」。
* * *
汪曼春的酒量當然是不如明樓的,很快的她就喝醉了,茫茫然的她整個人掛在明樓的身上,穿著旗袍的曼妙身子挑逗般的蹭著明樓的身子,明樓沒有推開她,但也沒有如她所願,直到汪曼春一杯又一杯的喝,喝到了再也支撐不住,倒在明樓身上昏睡了去,明樓才露出厭惡的表情,用力的推開了她。
他抹了把臉,也抹不去對汪曼春的厭惡,明誠明明是為了明家、為了明臺去自首的,汪曼春居然為了嫉妒不提隻字片語。
她在騙了他明誠背叛他後,回頭就對他說她永遠不會背叛他、永遠不會騙他,可笑!這世間就沒有一個不說謊的人,即便是明誠,也對他撒了天大的謊言。
明樓打開了房間大門,朱徽茵就守在外頭。
「處決執行了?」
「執行了。」
「一切順利嗎?」
「順利。」
明樓糾結的眉頭,並沒有因為這句一切順利而舒展,他繼而交代了朱徽茵在規定時間發出電文,當然這回用的電臺,不是故意讓七十六號知道的那一部。
凌晨兩點,慣例的傳送電文時間,軍統那邊收到了一封電文……
「桔梗凋零,最終樂章開啟」
而共黨那邊,只有簡單的四個字。
「青瓷玉碎」
* * *
汪曼春在踏進七十六號的地牢之前,都還是掛著笑臉的,昨夜她喝醉了,倒是明樓酒量好,見她醉了也不敢再喝了,反而陪了她一整夜,早上還和她一起吃了早餐、一起上班。
不是汪曼春的想法前衛,只是她認定自己是明樓的人了,昨夜也特意做了打扮,穿了她平常鮮少會穿的旗袍,把她平常包裹在制服底下的曼妙身軀表露無疑,然而明樓即便喝了酒,即便已經對明誠失望至極,終究還是沒有碰她。
汪曼春想,她是不是永遠都不能取代明誠了。
不過今天早上醒來,看見明樓終於有了笑容,而且是對著她笑的,她又重新有了信心,這讓汪曼春下定了決心。
她要陷明誠於萬劫不復之地,自首?這是不存在的事,是他跟王天風狗咬狗,最後不得不投案,還想著能用他口中的機密換自己一條命,所以才會供述。
汪曼春只審出了過去的事的主謀,還沒審出毒蛇背後更多人,甚至是上海情報站的少將站長,她會把明誠往死裡虐,直到得到她要的為止。
只是……為此得害了明臺的命,她也顧不得了,為了她的前程,為了明樓,她只能犧牲了明臺。
然而她去到了七十六號的地牢,發現明誠及明臺都不見了,一經詢問,竟是梁仲春把人帶走了,她憤怒的甩了屬下的巴掌,一排屬下只能垂首不語,汪曼春質疑為什麼梁仲春能把人帶走,他們都說梁仲春手上有上頭的命令。
上頭命令?上頭是誰?汪曼春真想把這些下屬一個個都抽一頓,她問為什麼沒人通知她?
然後,只有一個人唯唯諾諾的說了:「汪處長,我們有人打電話、有人滿大街的找妳、有人在地牢裡等了一晚上,都找不到妳啊!」
汪曼春失算了,明樓還在禁足,所以她去見他自然是隱蔽行程卻沒想到會正好出了事。
她又去找梁仲春理論,只得到了一張死刑執行令,上頭還是藤田長官簽發的,梁仲春可也沒覺得這個差事好,還言語譏諷了汪曼春一番,說是她現在成了七十六號的紅人,而他就只是一個幫忙執行鎗決的劊子手,他還不甘願呢!
汪曼春當然更不甘心,她還等著挖出明誠背後更多的線索。
「線索?汪曼春,妳那幾句話騙騙明樓可以,騙不了知道真相的人,你以為明誠自首是祕密沒人知道嗎?他為了什麼自首的妳不是不知道,我也知道妳偷偷送了一份密碼本出去,那是明誠給妳看他的誠意,如果他沒親眼見到明臺離開,是不可能再給妳任何線索的,妳見過明誠身上的舊傷疤沒有,明誠是那種你在他身上用刑,就能逼出線索的主兒嗎?」
「你……」
「終究是明樓養大的孩子,不可能沒有一點感情,我幫妳殺了明誠,明樓不會怪罪妳,妳還得感謝我呢!」
「你以為我就這一點私心?」
「妳沒有私心?那好,明臺我可是放出去了,妳若不相信明誠,妳可以再把明臺抓回來、再刑,我就相信妳沒有私心,不過……明家的本事確實不差,我派了眼線跟著的,結果明臺還是消失了,大概就是怕日本人……或是妳反悔吧!」
* * *
明樓被解除了禁足了,也回到了新政府上班,最近新政府及七十六號實在看多了明鏡的笑話,因為明鏡一知道明樓解禁了,能見人了,又到了辦公室去罵了他一頓。
「大姊……妳怎麼來了?下班後我就會回家了。」
「你以為我是來看你的?」
「我被關了這麼多天,大姊不是來看我的?」
「被關?你被關是活該,誰讓你做這樣一份工作。」
「大姊,我們已經討論過這事了。」
明鏡的病還沒好完全,腿腳也還不是很利索,桂姨扶著她,就怕她摔了。
「明樓,咱們明家不缺這一點點薪水,你把新政府的工作辭了,這回是明臺被牽連,下回不知道要輪到誰?」
「大姊,明臺被牽連不是因為我在新政府工作,是因為阿誠……」明樓話沒說完,看了桂姨一眼後終究沒再說。
桂姨立刻在明樓及明鏡的面前跪了下來,聲淚俱下的道著歉:「大少爺、大小姐,我真不知道阿誠居然是軍統的特務,都怪我,當年收養了他就沒好好養他,才讓他踏錯了腳步。」
明樓對她是毫不遮掩的猜疑,他不是明鏡,在他臉上不能看到心軟:「妳的意思是我當年收養了他沒好好教他,是我的錯?」
「不是的!不是的!」桂姨知道自己說錯話,急忙解釋。
「做錯事的是明誠,你怪桂姨做什麼?這十七年他是養在我們家,可不是養在桂姨那裡。」
「大姊……她終究是阿誠的養母,阿誠出事之前她跟阿誠已經和好,我不相信她。」
桂姨也急了,急急忙忙的辯駁:「不是的!阿誠他從沒有真正承認過我,他是有目的的,我承認,他的態度有軟化,但沒跟我說過什麼的。」
「要我信妳可以,我會給妳一筆錢,拿著這筆錢走吧!」明樓並沒有接受她的解釋,就跟十七年前一樣。
桂姨拉住了明鏡的手,向她求情:「大小姐,妳不要趕我走,我無處可去了,外頭在打仗,我有份工可以做才能生活下去啊!」
明鏡見明樓決絕,裝出一副氣憤的模樣,她及明樓都知道孤狼不會這麼簡單就離開,這也只是舖陳而已:「好了,其實我內心裡不氣阿誠,你以為我喜歡你做這種漢奸狗官。」
「大姊!」明樓也怒了,喝斥了明鏡:「外頭人說我也就罷了,妳為什麼不能理解我。」
「我理解你?全天下的人都不理解你,你憑什麼認為你做的是對的?」
「所以妳偷偷把明臺送走?因為妳覺得我就是一個壞人,會連自己的弟弟都害?」
這的確也是孤狼懷疑的,明鏡在病中還著急的把被釋放的明臺送走,若他真是無辜的,何需逃,是不是怕有朝一日又被查出了什麼?
死了一個明誠,孤狼還不夠滿意,明誠害她不能與自己的兒相見的恨,即便是將他挫骨揚灰都不能消磨,她只恨不能親眼見明誠被處決。
對明鏡、對明樓的恨,她還沒得到滿足,她不相信他們是清白的,所以她即便頂著明誠養母這個尷尬的身分也得留在明家,她還想查出他們更多罪證。
「對!我就是故意把明臺送走不告訴你的,上回明臺被抓走,你做了什麼?你自請禁足,完全沒想把明臺救出來,若再有下一回,你只會把明臺交上去,所以我安排他離開,不讓你知道下落。」
「大姊,妳知不知道這樣會讓人以為我心虛?」
「他們不是擔心明臺是軍統特務嗎?那我把他送離開上海不是更好,他就不能在上海作亂了。」明鏡說完,又狠狠的剮了明樓一眼:「至於他們以為你心虛這一點,我完全不擔心,你若覺得受委屈了,把工作辭了就好了,只要你把工作辭了,跟我一起離開上海,我就告訴你明臺在哪裡。」
「妳……也要離開上海?」明樓像是第一次知道這事一樣,他感到很錯愕。
「明樓,我怕了,你知道明臺身上的傷有多重嗎?他只是一個孩子,可能連殺條魚都不會殺,卻被說他是殺人如麻的抗日份子,留在上海該有多危險。」
「但我們的家在上海啊!大姊。」
「家?這裡是家嗎?我怎麼覺得我已經身在戰場上了。」
「大姊,妳相信我,我可以保護好妳、保護好明臺。」
明鏡搖了搖頭,一回頭,看見了最後一次見到明誠時,她坐著的那個沙發,她恍神的走到那裡,好似能看見自己就坐在上頭,明誠就跪在她的身前,問她……
「大姊,我不死,就是明臺死、大哥死,妳只能挑一個了。」
不!明樓保不了他們,在遇到危難的時候,是明誠挺身用他的性命,換了他們一家安全。
「大姊……」
「明樓,大姊累了,你若肯跟我離開上海再來找我,否則,就當我們姊弟的緣分到此為止了。」明鏡在桂姨的攙扶下,緩緩走出明樓的辦公室,在臨出門前,她停了腳步:「對了!明公館已經賣了,你有什麼要收拾的儘快回去收拾。」
「賣了?賣給誰?」
「一個日本高官,多好啊!中國人都不敢置產,倒是日本人敢,出了很好的價錢呢!」明鏡沒有出口的是,她的確佩服明誠,怎麼有辦法把幾十年的老房子,騙得那個日本凱子出了高價買下?雖然把明公館賣給了日本人,明鏡並不樂意,畢竟那個家是父親親手買下的,也是他們一家子生活了那麼久的地方,充滿了回憶,可言默告訴她這件事的時候,也轉告了阿誠的一句話。
「大姊,家不是一間屋子,是人,有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
是因為這句話,明鏡接受了明公館已被出售而且還是賣給日本人的事實,尤其是在言默說了另一句話之後……
「明董事長,誠真的狠狠的敲了那個日本人一筆,我總算相信中國人的『無奸不商』。」
明鏡記得當時明樓在一旁,一臉的學究氣:「這成語是誤用了,原來的意思是『無尖不商』,尖銳的尖。」
「管他『尖』或『奸』,明董事長開心就好不是嗎?」
這段話,讓蘇醫生診所裡的那間祕密病房裡終於傳出了笑聲。
若是沒出了明臺這事,明鏡可能還怨明誠隨意處置明家的資產,但發生了明臺這事,明鏡半是陪明樓演戲,半是真的怕了,賣了明公館並希望她們一家轉移這事,明鏡也接受了。
不要怪她自私,只敢躲在後頭做一個紅色資本家,死了一個弟夫、傷了一個弟弟、一個弟弟還埋在新政府裡,這樣還不夠嗎?能怪她自私嗎?
「大姊,妳要逼我到這個地步嗎?」明樓的聲音把已經神遊得很遠的明鏡給拉了回來。
「家跟工作,你只能選其中一個了。」
「我把工作做好,才能給大姊一個安定的家。」
「那你就等國家安定了,能給我一個不用擔心弟弟隨時會死的環境時,再回明家來吧!」
這是徹底決裂了,孤狼看得出來,心裡也感到了快意,她得趕快給汪曼春報告這個好消息,相信她也會很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