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一百零四章
花飛雪
明誠的計劃安排得很妥當,明臺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被刑求,肯定落得一身傷病,明臺在死間計劃中本就是不知情者,而且又是被知情者明誠所救,不致於被判軍法,但原先軍統沒有追究貨船被炸、擺渡路線因而曝光一事是因為王天風想在死間計劃上用上他,所以軍統一沒有證據,二因為他還有作用所以沒有嚴格處置明臺,若明臺活了下來,要脫身不易。
本來明樓的安排是讓明臺假裝被策反,進組織去潛伏,既然組織的策反失敗了,明誠索性就讓明臺死在這場刑求造成的傷病裡,然後明鏡也能因為傷心徹底與明樓決裂,並離開上海。
明樓接續了明誠的計劃,完成它,但他所安排的營救明誠的計劃卻不臻完美,明誠一直沒有醒來。
言默說,在他在明誠口袋裡放入煙盒的時候,明誠就已經知道他有計劃了,甚至還問了:「是大哥的計劃嗎?」得到言默的回答後明誠就笑了,被刑求得遍體鱗傷的身子在寒冷的春夜裡站得直挺挺的,倒像是無懼死亡的求仁得仁。
可懷特醫生卻說,明誠一直處於昏迷,並不是生理因素而是心理因素,是他的潛意識裡不想醒。
明樓的手指在明誠的眉宇間流連,現在的他閉著眼,看不見那雙總是靈動的圓眼睛,那雙眼大多數時候是堅毅的,偶爾會在明樓的面前表現出脆弱的一面,還有在激情時分,會在他的黑眼瞳上蒙上一層如輕紗般的水霧,告訴明樓他已然動情。
明樓發現自己竟然好想念那雙眼、笑起來眼角細微的笑紋,還有想念與他說話的時候。
「阿誠,總是有人說你很像我,不管是一身的學究氣、或是說話總帶著哲理,我其實不覺得,我知道自己很古板,但你卻很活潑精明,你記得你每次聽我這樣說都很不滿嗎?你說,是!你是真的像我,因為跟誰隨誰嘛!」
明樓邊說著,邊輕輕撫著明誠的髮頂。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最喜歡聽你說這句話,我養大了你,見你因為像我而感到驕傲,我當然也頗有成就感,其實你笑我摳門的時候,我就笑你像貔貅一樣愛咬錢,其實我並不是生氣你說我摳門,我是得意你這麼像我,誰還能說我們不是一對。」
明樓自顧自的說著,想著明誠能被他吵醒最好,就算吵不醒,在睡夢中聽見他的聲音,會不會捨不得再睡了,會想睜眼看看他。
「明臺說過我們連笑起來都一模一樣,只是我的笑紋深些,你的淺些,接著還說……應該是年紀的關係吧!大哥大了阿誠哥八歲呢!」
明樓說到了這裡,也笑了,嘴唇抿成了一直線,眼角刻了深深的笑紋:「我知道明臺愛笑話我老,你卻說喜歡看我的笑,可是阿誠……你若再不醒來,我會漸漸忘了怎麼笑的,這是你想要的嗎?」
明誠的眼瞼微微的動了,可惜明樓沒能看見,他還在想,想任何能跟阿誠說的話,說了能讓阿誠離開夢境清醒過來的話。
「明臺過去就是傷了太多女孩子的心了,所以現在的感情路才會走得這麼不順,我們的關係讓大姊接受之後,大姊有時也不免叨唸他該收心了,好好找個另一半過下半輩子,明臺因此總會埋怨我們兩個太過恩愛了,你還記得前一陣子,我在餐桌上搶在明臺之前,把你們都愛吃的雞腿挾到了你的碗裡發生的事嗎?」
明樓輕輕笑了幾聲,很是得意。
「明臺他遮住眼抗議,說了,天啊!中年男子秀起恩愛來,居然也跟年輕人一樣沒羞沒臊的,我當時幾乎就要出手巴明臺後腦一掌教訓他了,卻沒想到這回大姊居然站在我這一邊,先出手教訓了明臺。」
明樓想了想,又露出了懊惱的笑容:「不過,就在我開心自己的地位提升了些的時候,大姊居然說……『沒看你阿誠哥害羞嗎?說話口沒遮攔的。』那時我才知道,不!應該是整個明家人才第一次發現,原來你成了大姊的弟夫後,跟原先那個收養的弟弟的地位真是天壤之別,居然連明臺都栽跟斗了。」
明樓記得,當下明臺就抗議了:「大姊,我還是你最疼的弟弟嗎?」
「當然啊!」明鏡一臉的說什麼傻話的表情。
「那妳還為了阿誠哥打我?」
明樓想到這裡又是得意的表情了,他輕聲對明誠說著:「那時大姊告訴明臺,『你也不想想,阿誠跟明樓在一起有多委屈,我不疼他,他跑了、拋棄了明樓怎麼辦?還有人肯要明樓嗎?』我當時可一點都笑不出來,在明家,我的地位總是最低的……」
明樓的臉上是因為回憶而笑著的,可眼眶卻漸漸聚起了淚水:「阿誠,大姊說了,你走了就沒人要我了,你捨得嗎?捨得不回到我身邊嗎?」
明誠的眼角也滑下了淚水,那是明誠掙扎在將醒卻不能醒的痛苦,明樓看見了,輕輕為他拭去。
「別哭了,從小我就看不得你哭,你是不是在掙扎著想醒來,請你再努力一點,我在這裡等你,我會補償你為了走到我的身邊所付出的一切,阿誠,再努力一些,好嗎?」
明樓傾下身子,吻去了明誠的眼淚,也吻上了明誠乾燥的雙唇,兩人貼合的四瓣唇瓣還未及分開,明樓就感覺到明誠的雙唇動了,他有些震驚的坐直了身子,想看清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然後那雙唇瓣吐出了兩個字……
「明樓……」
「是我,阿誠,你醒了嗎?」明樓抓住了明誠的雙肩,似乎想肯定自己是不是眼花。
直到,明誠緩緩的睜開眼,看見了眼前憔悴的明樓,眼下青了一圈,臉頰消瘦,鬢邊甚至多了幾許白髮,他伸出手想觸摸明樓,卻抬得十分吃力,明樓握住了他的手,擱在了自己頰邊。
「你……怎麼這麼憔悴?」
「大姊帶著明臺離家出走了,我成了明家及中華民族的罪人,過不久,明臺『病死』的消息也要傳開了,我若一臉神清氣爽的,豈不太虛假?」
「所以你這憔悴就沒有我半點關係?你對我的愛就這麼一點點?」
鬼門關前走一遭,還懂得調戲他了?明樓哭笑不得,低頭又吻了明誠一記:「我的小阿誠聽情話總是害羞,我才不說的,既然你這樣說了,我只好老實說了,我的蒼老憔悴都是因為你不在我身邊,但現在我很快就會恢復了。」
「因為我回來了?」
「是,因為我的睡美人被我吻醒了。」
明誠還是羞惱了,想收回自己的手,明樓讓他收回了,卻是整個人俯身抱住了他:「等你好了,我非好好打你一頓不可,翅膀長硬了,連大哥都敢算計了?」
「你現在不是我的大哥了……」明誠抬起虛弱的手,只是勉強的掛在明樓的脖頸上:「是我的明樓、我的愛人。」
「你……你可不可以不要一醒來就說這麼可愛的話,你還傷著,我怕我克制不住……」
「明樓,我本來是不想醒的,在被汪曼春刑求的時候,我讓自己的神智解離了,我的神智去了一個很美好的地方。」
「去了哪裡?」
「河畔旁、樹林邊,還有四個孩子在我們身邊繞圈圈,我們教他們騎馬、教他們釣魚,那裡不是桃花源、不是仙境,是我們的家園,所以不管是自白劑還是刑求,都無法讓汪曼春由我口中問出什麼。」
「所以你的神智一直在那裡,不知道你已經脫險了?」
「是,我夢見了你讓言默來處決我,安排我詐死,然後我們一起去了我們的家園,領養了四個孩子,過上不需要偽裝的幸福日子,我不想醒來,我想要那一個美好的世界,直到你跟我說話,說你在等我,吻了我,我才發現我陷在自己的夢境裡,該醒來了。」
幸好,幸好明誠終究是分清夢境及現實,回到他的身邊了,他差一點就要永遠沉睡在那個夢境裡醒不來了,明樓緊擁著失而復得的明誠,直到明誠終於發出一聲抑忍著的痛吟。
「對不起,我弄痛你了嗎?」明樓幾乎像是觸電一般的彈開身子,他解開明誠睡衣的兩顆釦子,看見紗布沒有滲出血跡這才放了心,但看見他又為他、為明家受了傷,明樓只是更加自責:「我當年收養你,可不是讓你為了明家出生入死的,我還得在你身上留下多少傷口才夠?很疼吧!」
明誠的笑是無悔的,所以總讓明樓心痛:「你放心,我沒事,幸好我傷慣了。」
「你……你這小子,是想心疼死我。」
「這樣你下回才不會又傻得去替誰死,我就讓你看看,你敢替誰死,我就替你死。」
「你……」明樓本來有一大堆的話想罵罵他,說他怎麼傻得用了這計,可聽到明誠這麼說,他的話全梗在了喉頭,對!明誠罵得沒錯,這原先就是他的不對:「阿誠,這種事再不會有了。」
「我還怨著呢!」
「你是該怨我……」明樓是打算認真反省的,直到明誠打斷了他的話。
「你有這種救人的方法為什麼不早想出來,那麼受這鎗的就是明臺不是我了,你心疼?我心口才真疼……」
明樓還淌著淚,但笑了,又哭又笑像傻子一樣:「你把計謀都舖排到這程度,怎麼也沒想詐死?」
「我是想詐死啊!但我寧可為了你死、為了明家死,也不想詐死之後還被軍統判軍法。」
「軍統不能對一個死人判軍法了,桔梗凋零。」
「青瓷呢?」
「青瓷玉碎。」
明誠沉默了下來,他掙扎著想要起身,是明樓幫了他,還拿著枕頭讓明誠靠坐著,明誠花了很大的氣力才能坐著,直到坐好望向明樓時,還微喘著氣。
「你讓我徹底詐死,代表我也在撤離計劃裡了?」
「是。」
「你知道我若也在撤離計劃裡,在抗戰勝利之前,我們都不可能再見面了。」
「我不知道這場戰爭還得打多久,但至少你活著,我還有盼頭,而且把大姊及明臺交給你,我也放心。」
「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既然你醒了,那麼就能一起安排了,訂機票需要時間,等明臺『病死』的假消息發酵也要時間,你養傷更需要時間,等到時機到了的時候,我會通知你。」
「所以我才剛逃了死劫,就得跟你分離?」
「阿誠,你能不能再等我幾年?這段時間,幫我照顧好大姊及明臺?」
明誠握住了明樓的手,不知是在明樓收養了他那時,還是在他發現自己愛上了明樓那時,明誠就知道他這一生只會為明樓而活了,幾年的時間算什麼,讓他等一輩子,他都會等。
「你也要答應我,抗戰一勝利,即便詐死都要回到我身邊來,我不想你介入國共內戰裡。」
「你透過言默及大姊要告訴我的話,他們都對我說了,我做特務是為了打日本人不是為了打中國人,我答應你,一等抗戰勝利,我就回到你身邊,可我也要你答應我,如果我出了意外……」
明誠打斷了明樓,不想聽他說下去:「你不能出意外,你記著,你若敢出意外,我絕對不會一個人活。」
「我……」
「答應我。」
明樓不再堅持,儘管他知道這個承諾十分不負責任,因為他不能保證自己不會殉國,如果有那一天,這個承諾就是在逼明誠陪他一起死,但想起了之前的那段日子,那段他以為明誠真得在死間計劃裡犧牲的日子,他發現獨自一個人活下來真的是非常痛苦的事,若有那一天,他不希望明誠承受。
或許一起死……是他們的幸福。
「好,我答應你,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