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二十章 “他們怎么會找你當司機呢?落得這樣下場”
苏地
“他已經死了,你不知道吧!”
“他已經死了,”小伙子遲疑了一下,又說:“他現在在哪兒?”
“你想見他。他在江底。”我說。
小伙子身穿一件白底黑色波浪條紋襯衫,襯衫上面套了一件黑色馬甲,一條黑色西裝摸樣的褲子,腳底一雙黑色圓頭硬底皮鞋,頭發非常簡短,絲毫沒有多余的部分,耳畔上方隱約顯出眼鏡框架駐留過的痕跡,但轉念一想不過是他的炯炯有神的偶然轉過來注視你的目光給人留下的錯覺罷了。
他透過橫在我們面前的擋風玻璃極其冷靜的注視着前方,他像是在思索一個或者至少兩個極其復雜的問題,但有時候,我又覺的可能他陷入回憶的時候,也是這樣的表情。
為了讓寂靜的黑色轎車里有那么一點聲音,我又換了一點更幽默的說法,或者主要是添加了一點沒有動多少腦筋的想象力。
“他現在或許已經到了南京,或者上海,如果他不喜歡大上海的話,那就應該在廣袤無垠的太平洋感受海底的波浪。”
他看了我一眼,可能覺的我這人有些冷酷,但他依然保持冷靜的面孔。
“他在上海與香港的那個生意,基本上都是我來幫他搭理的。”他終於開口說話了,內容也在悄悄地直奔主題。
“哦,是嗎?”
“包括他在大重慶這邊的生意也基本上是我替他做的整體規劃。一個晚上,我跟他談了好長時間。我告訴他先花政府的錢把江面的幾座破爛不堪的亭子翻新一遍,與政府搭上關系,接下來,就是從地圖上選好地點,建幾十座十二層的高樓大廈,讓大重慶的人幾乎一半以上都喜歡在這幾十棟里愉快的消磨打發掉最年輕的最美好的時光。你不管站在哪棟樓上都能看見其他的樓,都能看見整座城里的故事,然後我還打聽到老蔣要搬往這邊,那么我們就提前幫他蓋好房子,把錢掙了,與領導們還搭上了關系,這聽起來挺不錯,再多多少少修幾棟像樣的別墅,賺一點富貴人家的錢,讓富豪們和他們的夫人也在你設計的房子里面快快樂樂的享受生活,你一想這就挺美。而資金的話也不難辦,只要我一個人在大上海和香港來回搗上幾圈,把那些貨一點一點搗賣出去,也就完全足夠了。”他說。
“不過,他沒有完全按你的規劃來辦,你瞧十二層的大樓只有四五棟,全部是他建的。他還建了不少老宅子,古巷,他喜歡人們在懷舊的思緒里慢慢老去,他喜歡看着小姑娘們在狹長的小巷子里到處亂竄。他自己卻並不喜歡在巷子里玩。”我說。
他根本就不喜歡玩,他只喜歡做生意,賺許多錢,然後做更大的生意。
“也不盡然吧。他至少喜歡他的夫人,他的孩子,尤其是望着他們傻傻的笑,即使捉弄滿城的女孩子,胡作非為。”
“這正好是他的性格。他有個兒子,我見過一次。五年前了,他一個人胖乎乎的跑到大上海,拉着我陪他玩了一個星期,吃遍了整個上海灘的美食,足足長了二十斤肉,才一搖一晃坐游輪回去了。”
“難怪,他這么胖,你幫了他不少。”我說。
“幾天前,他打電話過來說兒子死了,就那個本來胖乎乎的還給你在大上海多長了二十斤肉的兒子,沒了。”
“哦這個我明白。他要是願意減肥,我可以每天陪他跑跑步,但他恐怕從未想過,他喜歡的不得了他那身肥肉,許多女孩子也對那身肥肉喜歡的不得了呢。”我說。
“箱子里一半裝着錢,一半裝着從上海灘挑選的衣服,他打電話告訴我的,幾乎每一件衣服的款式他都讓我寫的清清楚楚,他怕我忘。我說:‘老伙計,你連我的記憶力都信不過,我還怎么給你干活。’我第一次這么稱呼他,老伙計。我覺的他年齡確實挺大,相對於我來說。我照着單子跑遍了上海灘,冒着梅雨的季節一個鋪子一個鋪子挨個尋找。女人們的所有衣服,我都了然於心了。不過他沒告訴我有些衣服在香港才能買到,我就去了香港。”
“辛苦你了。”
“我想見她一面,把這些東西交給她。她會感到很開心的。”
“不了,她正在傷心呢,剛剛緩過來一點,要是這個時候你又輕輕松松的勾起他的影子,她又會在地上亂滾亂叫亂哭,會嚇到你的。”
“如此也罷,沒想到只來過一次大重慶,來第二次的時候,就處於如此尷尬的境地。罷了,你幫我把這些東西轉遞給她,就說在哪里撿的。”
“大街上。”我說。
“你是司機,以前?”他問我。
我注意到路邊一些有趣的景象,太有趣了,暫時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一個“O”形腿的老太太穿過馬路在樹蔭里笑着,然後是兩個學生摸樣身穿藍色短裙的女學生躲在同一把遮陽傘下,她們在不遠處正逆風而行,遮陽傘被風刮成一個厚厚的勺子一樣向里貼着她們的臉,但她們依舊執著的四只手緊緊地伸直了向下夠着。
“嗯,當了三天司機,給小胖子,把小胖子帶到酒吧,或者豬圈,他捉弄女孩子,我坐在車上無聊的抽煙等他。小胖子死了,把車撞到了電線桿上。我痛苦了幾天,坐在十二層樓上的窗戶外面,坐了三天,不吃不喝。三天過後,我在路邊,他碰到我了,讓我繼續當他的司機,還把生意交給我處理。就這么回事。”
“你這司機!”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他們怎么會找你當司機呢?落得這樣下場。”他一副無比惋惜的神情掛在臉上。
他終於不冷靜了,他一上車都是假裝的,全部是假裝的,我覺得他就是為了說這最後一句話而已。為了說這一句,讓我大徹大悟的一句話,他還不斷拋磚引玉,說了前面那么大一段廢話。
幸虧他推門離開了,不然的話我會讓他後悔上這輛打江南走過從江底撈起來的經過許多個漫長的夜晚的黑色轎車。
我把車倒回去,因為我剛剛恍然看見一個無比天真頑皮的身影。
她依然在一群鴿子旁邊逗一個小孩子玩。她不僅很頑皮,還有把自己身上的頑皮施加到別人家的還沒長大的小孩子身上。我瞬間覺的她不僅嬌媚,還挺壞的。
但每當遇見她的時候,又讓我恍然覺得無比輕松。她換了一條綠色的裙子,這時候,她終於穿上了高跟鞋,不再逗那孩子玩了,在樹蔭底下緩緩走向遠處。我跟在她的後面,直到她走到一片房檐下的十字路口。
我推開車門,幾乎是箭步如飛,奔到她的身後,和她一起看着窗戶上的紅色剪紙,是一只兔子和兩只山羊。我想了想大概都是草食動物,所以剪紙的老頭才不小心將它們放在了一起。這樣也蠻不錯的。
她好像還不知道我在她身後。我准備離開了,想還是不要打擾她了,讓她專心的嫵媚,專心的頑皮,專心的思考問題。
沒想到她轉過身來。我頂了頂黑色圓頂禮帽,輕輕地以極小的角度扭了下脖子,我干咳了一聲,以遮住脊椎里的聲響。
沒想到這個時候,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男子正站在我的面前,他身穿一套黑色西裝,大概在哪個銀行里面上班的。
“他是我哥。”她望着我嫵媚的笑着。
“她是我未婚妻。我們就要結婚了。”
“哦。”我正要祝福他們。
“誰是你未婚妻,誰要跟你結婚,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親哥,不是那種男女之間……”
“她是開玩笑的。”他打斷了一點兒她的話。
“哦。”我支頤一聲,除此之外,也不知道怎么辦好。
“沒有開玩笑。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她說。
“真的?”他像是要哭的樣子,但又忍住了,轉身便離開走了,留下狹長的背影。
結果,她倒在我的懷里,盡無聲的哭起來。我們正好站在一個十字路口旁邊的房檐下,路過的人來來往往不斷轉頭將奇怪的目光扔在我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