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二十七章 繼續流浪,一路往西
苏地
我微微睜開眼睛,又閉上了,或許是錯覺的緣故吧。
我再次睜開眼睛。駱駝的嘴唇剛剛吻過我的帽沿兒,它正噴出一口熱氣,暖到我的心里。
我等了等,轉頭向身後明媚的月亮一眼望去,它緩緩移動,又好像靜靜地停在那里。
黑色轎車在沾了薄薄一層沙子的路面,一動不動,靜靜地,像一頂帽子,黑黑的,漆黑色的,放在那里。總有些覺得這像是在月球上或者其他什么像月亮一樣的星球上,才落得如此平靜。
我呆呆的注視着一縷一縷游移的薄薄的輕紗一般的沙紋,如海岸線一般,默默地移動着,不讓人發現它的一舉一動。
這夢做的太累了,以後再也不要了。可是痛苦還在繼續,在哪里繼續呢,夢如風紋的潮水一般,仍舊不斷,不斷偷襲着我的腦袋,仿佛當成了足球大門,讓一群小伙子吵吵嚷嚷地歡呼雀躍,為這個世界帶來危險。
我轉過頭來,繼續沉睡,至少天沒亮前,我不想醒來。雖然我隱隱約約看見她在駱駝身後凝視着我的眼眸。
天亮以後,我睜開眼睛,收了睡袋。將睡袋放到黑色轎車後備箱里,關上後蓋。打開車門,在車里點燃一支香煙,這回是雪蓮,紫色盒子。
關上車門,我獨自背上水壺,兜里裝了幾塊餅干,向沙漠深處徐徐而入。
陽光時隱時現,有時候當你想起它的時候,它卻正巧躲在了一朵像北極熊一樣雪白的雲里。
我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平整疏松的沙丘上默默地向腳尖的方向推進,這時陽光便火辣辣的如影隨行了。
直到我們都佇立在一塊相對較高的沙丘山坡之上,數不清的金黃色的沙礫像被壓縮過的烤面包一樣,貼在地上,泛着金光閃閃。
但我覺的它游離着一種相當模糊的神色,它渴望着什么,決不是那朵北極熊一般雪白的雲朵當中的水滴。而是一種純粹的欲望,仿佛需要一位畫家在它身上刻畫些什么美好的文字圖片,但我覺得是尺度更大,規模更宏大的,諸如一頂浩大的工程一樣,需要時間,需要精力,需要風吹浪打,還需要默默地忍受被遺忘的痛楚。是整片沙漠當中既針鋒相對又榮辱與共,既頭破血流,屍橫遍野,又美好相待,言笑風聲的如風卷殘雲一般,被時光一次又一次完全遺忘的既抽象萬分,又撲朔迷離,又實實在在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緩緩的風紋的畫面。
與她相隔兩百多米,我依舊身穿一件黑色大衣,頭戴黑色圓頂禮帽。
她坐在駱駝的兩峰之間,但我總覺得那匹駱駝像一只玫瑰色的馬兒。
她的側臉落在我的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眸當中。
她掏出手槍,向天空連放三槍。
子彈大概已經打完了。
她緩緩的離開了。
我清楚的看見她的嘴角流出的鮮血,玫瑰紅色,鮮艷的如陶瓷一般,閃着亮光。
我穿越許多沙丘以後,再也沒有見到她。她去了哪里倒跟我沒有任何關系。只是那副面孔如針刺一般久久不去。
有時候,我走着走着,恍然覺得我坐在她的身後,在駱駝背上正摟着她酷熱的天氣里冰冷的身體,仿佛我正在赤道,而她在南極。我們之間永遠隔着一些海洋,一些大陸,一群魚兒在中間嬉戲。
睜開眼睛,原來我暈倒在了沙丘里面,許許多多沙礫正准備關心我一下,緩緩地撲到我的身上,但我僅僅剛剛暈倒,頂多四五分鍾,又醒過來了,這說明我的毅力足夠堅定,心臟足夠強大。
我揭開水壺,潤了潤干燥的嘴唇,干燥的喉嚨。一只手按住沙子,撐起身體,從凹地里爬起來,爬上沙丘繼續前行。
直到夜深人靜,我生起了火,細細咀嚼從兜里掏出的餅干。揭開水壺,漱了漱口,鑽進睡袋,將腦袋露在外面,拿帽子掩住。一邊聆聽風紋變化的唦唦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美妙了,像一個青年在沸白的紙頁上書寫一般,一段有一段感人的故事。他的面孔在我眼前一晃便消失不見了。朱自清。就那么一聲。我陷入無夢的漆黑的睡眠里面,好幾百米之遠的沙丘底下,幾個年輕的男男女女,正圍坐在一大堆柴火旁邊,烤着野兔,喝着啤酒,暢談身邊的樂趣。
天亮了,我再次睜開眼睛,將睡袋疊得方方正正,想了想,干脆將它埋在沙子里面。
倒出皮靴里的沙子,我挺直了身體,繼續往前。走得實在太累了,坐在凹地里,看一會兒沙丘上的陽光,螞蟻、昆蟲、蜥蜴、蛇和鼬鼠。它們是多么頑皮,只要太陽隱藏一會兒,十分鍾,它們感覺到陰涼,就會抓緊時間出來活動活動身體。
要是暈倒了,我就暈倒在地上,躺一會兒,醒過來以後,一手按住沙子,支撐起身體,爬起來,繼續往前。
胡子果然長出一到兩厘米長了,不是在做夢,而是太陽下山,快到黃昏的時候,我不留神差點摔倒,指頭碰到了下頜,被針狀的胡須扎到了,才恍然意識到了那是胡須。它真如夢里一樣悄悄的長出一大截來。
陽光將沙子曬的開始嬉笑一般,我恍然覺得這是一片誕生古老的戲曲的地方。因為一粒一粒沙子的顏色那般鮮明,每一粒似乎都想迸發出來,綻開一絲絲聲音,像是要大吼一聲,而它本身又那般渺小,不可能做到,於是只好爭相被陽光火燒火燎的炙烤着,以相當奇妙的當你仔細觀察才會發現的微妙的五彩斑斕的一動不動,又像日月星辰一般緩緩移動,在一般人印象里只有荒涼的地方,盡興的思考也許是億萬光年距離以外的光景。每一粒沙子都像是貯藏着一個無可奉告的故事,它在潛藏着結晶,收縮如心臟的拳頭,即使滿身的傷痛。
我睜開眼睛,沒想到又暈倒了,這一次,我並不急着爬起來,我看到了幾棵草叢後面水光淋淋的沙紋上面如彩虹一般,隨風翻轉。
我以為我再也爬不起來了,二十分鍾,我咀嚼了最後一塊餅干,揭開水壺潤了潤嘴,漱了漱口。
全身似乎又恢復了不少力量,我坐起來,一扭身終於站了起來,將黑色帽子在空中翻轉了一下,抖了抖,戴往頭上,將空水壺扔在地上。
我的背影在夕陽的艷影當中一定顯得相當壯觀,其形影相吊的印象,我想了想,該拿什么來形容呢?或許應該想象成我剛剛到一個陌生的星球一副潦倒失落的背影。與那位在上海灘碰到的二十歲的小伙子寫的《背影》可差得遠了,也不對,不是同一個蘊味罷了。
夜已深,人已靜,我扔掉了睡袋,這一次只好側身躺在地上,順手撿到一塊黑色石頭墊在頭下當作枕頭。
月光悄悄的從好遠好遠的山上緩緩地爬起來了,將月光灑在我的臉上,黑色帽沿遮去了不少月光。它一晃一晃的。
她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那一樹梨花。
她剛剛跳完一支芭蕾,眼里還含着淚水。
我走近她的身後,將她摟在懷里,湊近她的耳邊,我說:“我們去大上海吧,你要是不喜歡上海,我們去南京,去長沙,去香港,去奧地利,去冰島。只要你願意去哪個地方,我們一起離開這里。”
她沒有說話,一束梨花在雨天里晃來晃去,像時鍾一樣不肯停下來,讓人心煩意亂。
我睜開眼睛,眼里竟是潮濕的,淌着淚水。
我一動不動,讓淚水在帽沿底下靜靜地淌了一會兒。
我轉過頭去,黑色轎車居然停在路上,上面停靠着不少被風刮來的金黃色的沙子,它像是剛剛被鍍上了一層金黃色油漆。
我踏着月光,走進轎車旁邊,用手抹去了一把車頂的沙礫。將手放在上面,又拿走以後,留下一個鮮明的手形。
我拍了拍大衣上的沙子,拉開車門,想了想,應該是離開這里的時候了,一個人不過落得孤獨和絕望罷了。
黑色轎車一路往西,在月亮照耀的沙漠的邊緣,我掏出大衣口袋里的一塊硬物,是一塊懷表,打開一看,指針還在轉着,四點三十六分。我將其放回口袋,指尖恰好碰到手槍。我將黑色小手槍拿出來,卸下彈夾,取出子彈,數了數,還剩四顆,又一顆一顆填進去,裝上彈夾,將黑色手槍放進黑色大衣胸前內側口袋里。
黑色轎車駛入一片光禿禿的群山相連的暗影里面,四面靜悄悄的,在不知不覺的時間里,我又睡着過去。
黑色轎車既沒開燈,又沒播放任何音樂,原本在黑漆漆的砂石路面緩緩前行。但不知什么時候,車後照射來一束燈光,像是手電筒發出來的。一輛摩托車的聲音越來越近了,它似乎趕不上我們。我依舊緊閉雙眼,連日獨自一人沙漠徒步行走,一共三天,已差不多將我的精力接近全部耗盡,痛苦的不痛苦的記憶都忘在腦後,至少在距後腦勺發梢部位好遠好遠的身後了。
我隱隱約約聽見那嗵嗵的聲音了,摩托車追趕了上來,但黑色轎車不肯讓他超過,那樣的話有失臉面。他頭戴礦燈,礦燈綁在安全帽上。摩托車落在後面,顯然他又開始加速了,在我右側。我太困了,不想睜開眼睛,依舊倒在車座上,方向盤來回轉着,像搓麻將子兒一樣。
黑色轎車在砂石路面依舊如車身的顏色一般,安安靜靜的像睡着一樣默默的前行。這說明上海灘的轎車質量確實不錯。
整個晚上,他都在追逐着黑色轎車,有那么幾次,他頭上的燈光射進漆黑色的車窗,閃亮閃亮的,像一顆寶石。他或許看到我了,一個頭戴黑色圓頂禮帽沉睡的男人。
他或許常年都在礦井下面,他屬於極特殊的人群里面最特殊的人了。他在干一些修理調研的工作。他足足有半年沒有見過陽光了,因此他有些迫不及待,可是天遲遲不亮。暗說他僅僅打開摩托車前面的燈光就好了,但他還是習慣性的將安全帽戴在頭上,將礦燈套上去,讓礦燈燈光也一並亮起來,照亮山谷下的路面。
他開心的整晚都不想睡覺,所以他選擇騎着摩托車回家。他在礦井里面就讓一個小伙子提前下班出去幫他加好油。他掏出一塊電子表,前年夏天,他家姑娘從英國探家回來專程給他帶的。他調成二十四小時模式,如此他才能知曉礦井外面是白天還是夜晚。他看了看表,14:01。說明是大中午,他拍了拍小伙子肩膀。
小伙子開心的出去了,因為不用上班,不用面臨生死威脅。小伙子騎着摩托車,加滿油,在山上晃了一圈。餓了,爬到樹上摘了一些果子吃。覺得無聊,又加了一桶油,放在礦井旁邊摩托車前,擰好蓋子,拍了拍屁股走人回家睡覺。反正工地上的油不要錢。
他從礦井里面爬出來,微微一笑,將油桶搬到車後。覺得小伙子不錯,值得信賴,有這桶油跑幾百公里不成問題。
摩托車行至一條河邊,他下車將臉洗了洗。天已經黑了,他坐在車上,打亮車燈,將安全帽也戴在頭上想遮遮風也是蠻不錯,不自覺綁上礦燈,轉頭一看,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里面流淌的全是金黃色的泥漿。
他吃了一驚,扭過車頭,一瞧鏡子里面,昨天剛刮的胡須,臉白白淨淨的,沒有血色,像哭鬼一樣,白的嚇人。看來人們常說的話有時候盡也是錯的,什么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他一愣炯炯有神的目光,向夜色里面說了一句話:主要還是靠我皮膚比較白。
他像一個二十多歲痴情男子一般不停的追逐着黑色轎車這一如閃電漆黑果斷絕情的女子,他不管不顧這令人生畏的夜晚,將燈光打到最亮。他渴望着正躺在床上被褥里面久久沉入夢鄉的女子,和天明以後從盆地那邊升起的清晨第一縷霞光。這些對他都再特殊不過,太珍貴了,對他來說。他幾乎早都忘了,在地底下洞中的歲月到底過了多久,多少個月,多少個時辰,他日夜思索了些什么。
他整晚整晚都想開心的笑着,但冷風刮着他的臉頰,使他的表情格外僵硬,原本薄薄的像書生一樣的嘴唇外翻着如黑人一般。
他依然相當開心,相當快樂。沒有什么比得上他頭戴礦燈腳蹬摩托車在這般荒涼的沙漠戈壁往回家的奔襲的路上更叫人開心了,即使二十年前,他結婚那天歡天喜地的日子也比不上這一回家途中回憶與思緒翻滾的波濤更讓他熱淚盈眶。
他恍然想起一些傷心的句子——
有一種悲傷就是當你想象維族姑娘變成維族大媽那樣。
他幾乎樂呵呵的笑了,但沒有發出聲音。一個四五歲的蘇州小女孩拉着臃腫的中年母親的手從他腦海一閃而過。
摩托車超過了黑色轎車,嗵、嗵、嗵的,這一次摩托車暫時領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