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二十九章 諾曼底的夢境
苏地
黑色轎車從伊寧撤退,它繼續往前。小伙子,二十來歲,人挺精神,這時正站在油桶旁邊,向不遠處走來的幾個中年男子打着招呼。
黑色轎車離開伊寧,途徑克拉瑪依,繞過幾十個縣城。
我途中走走停停,見過不少維族姑娘歡歌載舞的場景,吃過兩回手抓羊肉,喝過馬奶啤酒。覺得這一趟還挺不錯。
路過一座山坡,一群年輕姑娘身穿花花綠綠的衣服,頭上裹着頭巾,正和一群小伙子開心的跳着舞呢。
黃昏將橙色的迷霧灑在身後越來越遠的一望無際的平原里面,像是一群勤勞的蜜蜂從遙遠的地方采來蜂蜜途徑橘黃色的天空的時候,一不小心被萬丈霞光所迷住了,盡將無數只細小的腳上的蜂蜜丟在了一座又一座面積龐大的縣城里,被露水沾去了光澤,變成極其朴素無華的橙黃色的霧霾。
黑色轎車路過幾個白天,幾片黑夜,再次途徑沙漠戈壁,與另外一輛司機頭戴頭盔的摩托車相遇了,他也是急着趕回家的樣子。但車摔在了地上,從不遠處跑過來一個年輕女子奮不顧身的幫他,那像是他的女兒。
黑色轎車再次路過一片松林,水窪,雜木林。山上鑲嵌着許多木門,燭光亮着,像孔明燈一樣,幸好它不會飛。
幾座木頭房子中間的一座從木頭門里面走出來一個醫生,緊閉的門縫里面傳來嬰兒的聲音,孩子生了,是哭聲。
黑色轎車再次進入一片樹林,山的形狀在凄靜的夜色里面像一個一個蒙古包一樣,上面偽裝隱藏着植被。
“長安”兩個字依舊如江南的書生路過書寫而成一般,清秀的字跡在渡滿青苔的灰暗的城牆上面清晰可辨。我沒有停留。
空氣越來越潮濕陰冷了,仿佛枯骨一般在海底浸泡許多年了,發出一股潮濕的霉味。
轎車穿過一片松林,來到一條“人”字形的路口,停在路邊,往南便回到大重慶了。火光在遠遠的山澗閃耀着。我搖下車窗,望了一眼霧靄當中那棟十二層樓里整夜不滅的迷醉的燈光。
我決定再去一趟大上海。在那座城池,我僅僅認識的幾個人,都已死去。落在我眼底的依然只會是陌生的歡樂與清泉一般的風聲一般的浸淌在我內心的傷感與揮之不去和牢牢地堵在胸口的些許什么,孤獨與盼望。
她漸漸的浮現在我眼前,在那個孤獨的蒙蒙細雨的橋邊。我決定去上海灘如孤魂野鬼一般去嘗試尋找那樣一個女子。
結果,也沒有找到。我真如孤魂野鬼一般從遠處的海邊於無比濃密的大雨之中原路返回了。
黑色轎車載着我獨自一人穿過上海灘的每一條繁華的與不繁華的大街和每一條幾乎了無人煙的寂靜的小巷。轎車路過橋頭,我將車停在了橋上。大雨之中,鐵青色的城牆絲毫也沒有她的背影,只有一個打着瞌睡的士兵在城牆頂上的哨樓門外的大雨紛飛之中不住的點頭。
看他那難受的勁,我真想幫他站一會兒的,即使全身濕透。
黑色轎車重新啟動了,沿着“人”字形左邊那一撇逆行往東面,緩緩的駛入越來越濃密的霧里。雨刷時而想起似的清掃一下擋風玻璃,那樣子活像一個足球少年在頑強超越的奔跑途中偶然抬起一只胳膊趕去了兩個臉蛋上的汗水,臉上的大部分汗水都被趕走了,留下一層水膜,還有邊上的霧滴。
坐在車里面的那個人,當然只有一個司機,是我。他又開始回憶,畢竟幾乎所有人的故事都發生身後,剛剛離開,這時候正在遠離,已經眺望不到燈光的城市。
他想起她的面孔,濕漉漉的,像剛剛從一片濕透的藏滿小水滴的迷霧里經過,打開車門,坐在副駕駛位置,坐在他的右側。
她望着車窗外的早晨,天還沒亮,但一股清新的氣息早已迎面撲來,只不過大部分擋在了黑色轎車門外。
她時而倒在她的懷里,像個小孩子依戀着家長一樣,這並不影響他的駕駛。他轉動方向盤,轎車性能相當優越,即使不用管它,它也能在孤苦無依形單影只的道路上緩緩前行。不然的話,它怎么能叫寶馬呢?而且還是德國產的。
她時而在他懷里轉過臉龐,凝視着他的眼睛,不經意之間已揚起頭來,坐直了身體。她長長的幾乎及腰的柔發從空中散開,又收攏過來,在她耳畔輕輕的晾曬於靜謐的空間里面。
他想起一個波蘭女孩,那女孩寫了一本詩集,名字叫《萬物靜默如迷》。一聽名字就覺得挺棒,對不對?他曾經讀過一些,那么年輕的女孩居然能寫出這般水平的作品,真是太精彩了。她才十多歲,往後還有一大片好幾十年的光輝歲月,她還可以寫好多好多讀了以後讓人倍感輕松與安靜的作品。
車輪碾到一個石子,車身抖了一下,眼前依舊是漫長的夜晚,天還沒亮,但她已經消失不見了。難道是因為剛才思緒里開了小差,想到辛波斯卡,想到一個波蘭女孩嗎?
假若是這樣,他決定讓思緒再往西去。跑到法國,一只腳已差一點踩到海里,收不回來,這正好是諾曼底。
槍聲開始響起。跳傘的人員已經躍躍欲試,一位老將軍身先士卒,“嘣”第一個跳了下來,被高射炮好像擊中了。於是士兵們驚恐萬分,內心倍感悲痛,一個一個爭先恐後從大蝴蝶一般的運輸機上跳入空中,撐開了傘。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跳,因此老早就將傘撐開了,結果可想而知了。
場面太過血腥,因此盡量用黑白照片或者黑白錄像來記錄,這樣的話,鮮血也和衣服頭發一樣沒啥區別。
一群法國人從船上沖了過來,他好不容易在一個法國士兵的幫助下才收回懸在海上的那只退。
法國人非常勇猛,這個時候,他們在自己的國土上。我身上居然也背着槍,腰上還懸着四五個手雷。我一想這太危險了,趕緊把手雷一個接一個扔到德國士兵的機槍戰壕里。
他閉着眼睛往前沖。他左手不停的拉槍機,右手不停地扣動扳機。什么時候,沒有子彈了或者卡殼了,他都不知道。他曾見過一幅阿納姆大橋風景的相片,是一個英國人在巡邏飛機上拍的,他對其印象特別深刻,還專門寫了一篇文章發到泰晤士報,結果自然上了報紙。這時候,他居然想起那幅圖片。
他掉進洞里,睜開眼睛,洞足有三層樓高,沒有梯子肯定爬不上去。
他立刻殺死了從他腳下爬起來的德國士兵。他不得不這樣做,我們都知道為什么。
但奇怪的是當他再次抬起頭來,一個女人的面孔直直的看着他。她趴在洞口,發出痛哭的聲音,連槍炮的聲響都遮蓋不住她的痛苦。她金黃色的頭發懸在洞口既遮住了她的臉頰,還遮住了對洞底的人來說幾乎全部陰暗的天空。
他徹底明白了,她為什么哭?但一切早已無法彌補,無法挽救,而且反過來一想,假如他不這樣做,不這樣殘忍,其結果是什么呢,應該是喜歡他的那個女子在哪里和她一樣痛哭流涕。傷心是沒有用的事情,都是這樣。再傷心難過也沒有用,失去了便再也要不回來。這也是為什么人們思緒里會存在小偷的概念,就是這個原理。
一顆炮彈落在洞口,痛哭的女人消失不見了。
他被嚇壞了,兩只手當成前腳,與兩只後腿盡是協調一致。他太緊張了,竄入右側黑洞里面,沒想到居然是空的。他聽見海水倒灌的聲音,像是有個相當頑皮的小孩子獨自一人在家玩空盒子里的冰塊一樣,那聲音。
他浸入水中,一股血腥的味道夾雜在咸咸的海水里面,他不時摸到鮮血,子彈殼,還有其他一片極其復雜的不想描述出來的物體。
我閉上眼睛,有那么一刻,我們居然還在洞里。我是一個商人,她將點燃的蠟燭放在右側那人臉上。我們無處可坐,地上濕透了,只好坐在他的身上。
“再過二十分鍾,等上面安靜了,海邊油輪上的小伙子吹響了喇叭,我們就可以永遠離開這里,回到大上海。我們繼續做生意,你繼續讀辛波斯卡。”
她沒有說話,在我懷里,右手伸展了去取地上的蠟燭。
我拼命地游着,穿過地中海,經過印度洋,游到太平洋,最後終於抵達長江入海口。
我在一個茶樓頂上的房間把手掌一樣的胡子全部刮掉,洗去身上的鹽味,抹了把臉,多少清爽一點,顯得不那么失魂落魄的樣子,畢竟我還是個商人,需要講究些體面,尤其是在上海灘這種地方。
我打開箱子一看,本來應該是滿滿一箱法郎英鎊,結果變成幾十本書,翻開幾本一看,都是諸如歌德、黑塞、辛波斯卡的作品。封面上寫着《少年維特之煩惱》、《簡愛》、《在輪下》、《呼嘯山庄》那樣的作品。
原來我不過是剛剛留學歸來,商人的概念不過是海水倒灌造成的後果。
走出茶樓之後,我變成一介書生的摸樣,身無分文,皮膚倒是分外干淨,只是有點黑,畢竟在海上飄了幾個月,餓了就吃魚蝦和大螃蟹。在海上我一邊舉着魚或螃蟹在炙熱的陽光下烤着,一邊劃着波浪做自由泳。
這回終於到了上海灘,回到家鄉了。
可惜這是個下雨的天,我在房檐下等了一個小時,要不是一個小姑娘遞給我一把雨傘,我還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從房檐下走出第一步。
她在我旁邊走着,擠進我的雨傘,顯然她有些喜歡我。但我並不在意這些。我正在適應這里的環境,這里的氣候,畢竟許多年沒在這里住過了。
細雨像門簾一樣,不知什么時候,她莞爾一笑,離開了,和雨天的背影一樣,盡在我剛剛回來這里的時候,給予我一絲傷感。
我沒有去追她,可能與喜歡或者不喜歡沒有任何關系。
有些什么東西正堵在我的腦門,需要專心致志用螺絲刀一樣的毅力將它撬開,看一看回憶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我穿過十幾條大街,路過無數條煙雨蒙蒙的小巷,途中好幾個女孩都在不經意之間鑽進我的傘里,結果幾乎完全一樣。其中有那么一個女子,她似乎給予了我特別的信賴,她扔掉了雨傘,走近我的右側,但我無心顧及到她,最後她不得不痛哭流涕地奔回大雨之中。我真想對她說句什么,安慰她的一句心里面的話語。
但我想了想,罷了,隨她去吧。
於是她漸漸的消失在了細雨的小巷之中。
細雨什么時候早已停了,我將雨傘遞給了路邊與父親一起買雨傘的姑娘,她正忙着收攤兒。
不深入季節里面,便無法感知那季節里面呼吸的聲音。
紅色的金魚在水中吐着氣泡,像一群孩子一樣。
鬧別扭的一男一女在樹下爭吵着,一陣風刮了過來,樹上的水珠像雨滴一樣晶亮晶亮快要掉在她的身上。男子,二十來歲,打開了衣服將她遮在里面。而雨滴自然而然的幾乎全部落在他的身上。
一群自行車從十字路口向右一拐,攔下了一輛白色轎車。胖胖瘦瘦的一群中學生正在回家路上玩耍打鬧,雖然他(她)們轉過下個路口,就要分道揚鑣了。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對於此時此刻。
電車嘩嘩駛過大街,停留了一會兒。我在電車上。我仍舊坐在一個手拿黑皮筆記本的小伙子身旁,我知道他即將在路過下一個電線桿,年輕媽媽挽着年輕小女兒的手散步的途中,打開黑皮筆記本。他果然這樣做了,在上面寫到:早上七點半,我專心的坐在公交車上想那女孩。臉紅紅的女生再次背手轉過另一邊去了,只為不讓身後的人看見她的大眼睛。
電車停了下來,我走出電車,在距離城牆不遠的一條直道上一個人慢慢的走着。
陽光漸漸的有時候從布滿烏雲的縫隙里露出一點橙色的光芒,但眨眼之間又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她坐在橋邊,我正在思索時差的問題,恍然望見她的身影。她身著一件嫩綠色底紋上面織有幾朵黑白相間的小花骨朵的單薄的旗袍,兩只嬌小的胳膊如白皙的影子在她身上,分叉的裙裾里,往下是一雙油油的漆黑色的高跟皮鞋,上面綴有兩朵血紅色的玫瑰花瓣。
她的目光在這個季節沒有多少濃情的神色啊,而是普普通通隨隨便便輕輕松松的恍如夢里的樣子。
她像是在等待着某個人,而且等待了許多許多年,才落得這副毫無痕跡的臉龐。
我坐在她的身旁,右側,隱約感受到她的一絲溫暖,淡淡的香味。
她凝視着一條碧綠的河的盡頭,要是從她身後一眼望去,你准會發現,這條河流往哪里。似乎沒有盡頭。無數小巷圍繞着它,許多小橋想繼續搭建在這上面。
她漸漸的離開了。我記得她的影子和另一個人的影子相隔一點點幾乎沒有的距離,靜靜地坐在橋上,直到雨天又返回來了,在水面,在岸邊濕透的細小的榆樹葉上,一滴一滴,一滴一滴,那種感覺,我腦海里一片空洞,一時盡想不起來。而身後幾時已消失了她的青綠色的背影。在第幾條小巷里呢?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