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三十章 夢境里的電影,騎獨輪車的小伙子
苏地
我幾時已站在一座風雨飄搖的十二層樓的大劇院門口了。大門正上方的牌子上寫着一串正在播放的電影的名字。最上面一個是《東方不敗》。一個像是金屬做的紅色箭頭正被右側二樓一個小小的窗戶上一把黑傘里面伸出來的一只小手舉着指向《東方不敗》。大概意思是里面正在播放的電影名字叫《東方不敗》。
我掏出兩張紙幣,買了張票,其余要找的錢算作小費。
由林青霞扮演的東方不敗正在一片煙霧中墜落,眼里含着淚水,正在傷心的死去。說明這部電影很快就要結束了。下一步電影馬上就要開始了,難怪售票的小伙子對我微微一笑。我來得正巧,不會知道東方不敗她為什么那么傷心。
沒想到接下來的卻是一部非常無聊的電影,一個接近三十歲的小伙子,兩只腳踏着一只獨輪在一片瓜地里玩耍。鏡頭偶然向遠處一眼望去,原來是在一片一望無際的西瓜地里,而畫面始終就只有一個小伙子踩着獨輪車在西瓜地中間的一條似乎可以通往天上的筆直的濺滿陽光的路上默默的前行着。他時而可能覺得自己太孤獨了,周圍太安靜了,沒有一個人來陪他,他便時常吹起兩聲口哨。引得觀眾哈哈的笑着。
於是我便離開了。
走到門口的時候,一個身穿秋季紅色衣裙頭戴紅色圓頂風帽的女子突然轉過頭來,她看了看我頭頂的黑色帽子。
“嘿,你這身打扮真帥。”她打量着我眉尖上的帽沿。
“是嗎?”我回答她。
她幾乎眯細了眼睛,燦然一笑,隨管家上車離開了。
而里面的電影仍在繼續,才正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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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獨輪車的小伙子在西瓜地里行駛了一年,終於抓到了天邊,一望無際的西瓜地的盡頭。他想起魯迅先生寫的那個小孩子,少年潤土。他也喜歡在西瓜地里玩耍,不過潤土只喜歡晚上在西瓜地里玩耍,不知你發現了沒有。
他搖了搖,心里說了一句:我怎么會想到潤土呢,他可還是個孩子,而我已經二十九歲了,還差十二個月就三十了,我怎么能和他比呢?他還年輕。
他騎着獨輪車突然停了下來。他發現眼前這座小家碧玉一般的縣城正在下雨,好多女孩子老太太都坐在屋里哭,大概男人們都去干活打仗去了。
他從左邊繞過這座縣城,換成一個郵差的衣服,引得好多窗戶的玻璃都碎了才打開,從里面探出一雙一雙女子的目光或者老太太的殷切的眼神。
但他兜里沒有信,他假裝把衣服往前拉,像孕婦一樣,似乎懷里抱着一大堆從遠方而來的信。
但沒有信。
他幾時盡穿進了雨里,他不停的想扭轉過來,於是場景就變成這番摸樣。他在雨天與陰天的接合線上搗來搗去,弄得滿身都是水淋淋的,像落湯雞一樣,惹得憂郁的老太太女孩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他怒了,但還有幾千米就到另一座縣城了,那里沒有雨,是個晴天。他想象着。他突然笑了,覺得這也許比一堆寫滿遺言與離別傷感的信要好得多,至少她們開心的笑了,還笑的那么天真,那么直白。老太太都亮出了大白牙。
他來到另一座縣城,天空駕起一道亮麗而五彩斑斕的彩虹。他換了一身學生的衣服,架上一副眼鏡,並且換了一輛雙輪正常的玫瑰紅色女士風格的自行車。
縣城非常安靜,一條筆直的黑色瀝青公路上鋪滿陽光,陽光的影子在車前四五米的位置像一面反光的鏡子一樣,雪白雪白的,與自行車以相同的速度向前緩緩平移着。
兩邊的店鋪門打開着,人們在安安靜靜的做着生意,在安安靜靜的交談,聊天,享受美好的時光。他轉頭注視着從眼前不斷平移過的風景,恍如某人的回憶一般,絲毫也沒有爭亂,沒有吵鬧,孩子打鬧的哭聲也僅僅是小小的嘴唇像小螃蟹一樣癟着,沒有絲毫的聲音。
穿過馬路的紅十字轎車,裝甲坦克,天空中的飛機,一切擾來擾去,架設好的黃色迫擊炮已經開始裝填了,彈葯在傳送途中。但就是沒有聲音,炸彈落在自行車背後炸了,但也沒有傷害到他,縣城在一群身穿黃色軍裝手持太陽小紅旗的人群手中一點一點消毀。
小女孩終於哭出聲來,彩虹掙扎了一下,消失掉了,或者被煙霧迷茫遮住了。十幾公里以外發射的沾滿黃泥一樣的炮彈嗖嗖的劃過晴空萬里。
他來到一座城市,像是一座有些古典韻味,又融入了不少歐洲建築風格的歡快的都市。
他換了一身從比利時留學歸來的華僑的亮麗的西裝,無數條淺淺的棕色的條紋細線在那輛獨輪車上緩緩的穿過跨海大橋,在海邊的人來人往的步行街上,他像一只可愛的幼鷹學着起飛的樣子張開雙臂,擁抱着未知女子一般擁抱着懷里空空的如夢幻一般秋天收獲的季節里溫暖的陽光。右側像是古巴比倫王宮的立柱在格外耀眼的陽光里孤獨的閃爍着。
他依舊學着那片西瓜地里他最擅長玩弄的把戲。你瞧。他旋轉着獨輪車,雙腿將車輪緊緊地夾着。我輕微估計是誰也不敢扮演他身下的獨輪車。他開心的像是跳舞一樣,玩弄着獨輪車技。他一只腳踩在獨輪車頂坐頂上,另一條腿像溜冰運動員或者拉丁舞表演者一般,長長的伸向後邊,他向下壓着上身,向上傾斜着腦袋,時而又像游泳冠軍雙手在水中一樣的透明空氣里滑翔着。
他真是一只頑皮的幼鷹。
一群可愛的孩子追逐着他黑色的影子。
他將獨輪車送給了孩子們。他走了,想獨自一人散散步,欣賞欣賞這里的風景。孩子們很快就會玩了,真是佩服。
他穿過一條小巷。那背影越來越濕潤,看起來仿佛正在老去。可他不過才剛剛三十歲罷了。
他從小巷的盡頭出去,換成一身黑色的衣服,頭頂黑色的當時最流行的圓頂帽子。
自行車鈴兒時常在路過的時候響着,雞蛋清一般透明而白皙的陽光從樓頂旁邊的天空照射下來,恍如一個女子剛剛打扮過的年輕的面孔。擦鞋的老頭正在修補一雙嶄新的皮鞋,路那邊是一片池塘,池塘那邊是一片長滿柳絲的平坦的磚石地面。剩下的周圍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地,一群老太太,當然中間也有一個中年女子,正在反復唱幾首曲子,其宛轉的嗓音在蓮葉之間消弱的音量。變得更加朦朦朧朧,余音裊裊。
他坐上黑色轎車,沿着向右彎曲旋轉的路面緩緩的行駛着。橋邊拉包車的師父就要走了,而車里還是空着。細雨時停時歇,盡暫時消失了明媚而溫暖的陽光。
“嘿……”他匆忙停車打開車門又關上車門,向師父招了招手。師父扭過頭來,他匆忙奔跑過去,坐在車上將還沒有打濕的門簾拉在一起,又留下一點點縫隙。
車翻了,師父背上中了一槍,從小橋上掉進河里。
他壓低帽沿在一條彎彎曲曲又筆直的河底,一邊撫摸着紅色的小金魚兒,一邊沿着河流中央緩緩的游着,像一條黑色的大魚一樣在碧綠的水底。
他的影子幾時又出現在獨輪車上,一套淺淺的粉紅色的西裝套在他的身上,一只猴子冷不丁從二樓窗戶一條內褲上懸掛下來偷走了他頭頂的帽子,他抬頭一看猴子正在向他招手,那條內褲也是粉紅色的。他搖了搖,只好自認倒霉了,惹了猴子。
獨輪車向右一拐,一片嶄新的天地出現在了眼前。橘紅色的陽光冒着細雨溫柔的景色在穿梭的人群臉上,纖細的胳膊上如親吻一般泛着夢幻的波瀾。他有些喜悅,有些陶醉,將西瓜地忘在了腦後。
一個身穿紅色衣裙的女子正掙扎於一個矮矮的像小孩子一樣的老頭懷里。老頭旁邊站着兩個戴黑色墨鏡的高大肥胖的老太太,不知道有多少歲了,看起來應該年齡挺大的,頭發都灰白了,和臉上的皮膚一樣。
他丟下獨輪車,向灑滿陽光的大樓門前跑去,像飛檐走壁一般,傾斜着身體踏過牆壁,踩過一根像是從巴比倫王宮拆過來的立柱,扭身,向左飛躍過去,在台階上從小老頭手中搶過那玫瑰色女孩。
老頭小小的,頭發胡須都短短的,灰白灰白的,足有八旬的年齡,想必兩個老太太是他貼身保鏢。老頭生氣了,一麻鼻涕,一揉額前的幾根頭發,只說了一個字——走。那聲音極其溫柔,讓人想起無盡的夜晚。兩個老太太將老頭抱起來,從車後繞過去將老頭放進一輛黑色轎車里面,一個老太太坐進了車里,另一個老太太擠了半天沒擠進去,只好又回來,走到右側,老頭幫她推開了車門。她一扭臀坐了進去,老頭發出“啊”一聲驚叫。大約腳被踩了,或者腿被坐斷了,或者他在中間被活活的擠死了。
司機是個年輕的小伙子,一扭方向盤,黑色轎車嚓嚓嚓的走了。
“謝謝你。”漂亮女孩說。她在我懷里發出聲音,我正注視着那輛黑色轎車,這時聽見聲音,匆忙的松開了她。
“為什么救我?”她問我。
“沒什么,只是不想看你受別人的欺負。”我轉身就要離開。
“可是我已深深地愛上你了。”她想挽留我。
“是嗎?”
“嗯。”她非常干脆的回答。
我轉過身來,她立刻抓着我的手。我說:“我早就感覺到了,我也一樣有些深深地愛着你了。”
“不說那個‘有些’,多傷感情啊!就說,已深深地愛着我了,跟我一樣。”
那邊河對岸一個女孩正在向我招手,轉眼之間,她已乘船上岸,走到橋邊,停了下來。
“可是你看我已經有深愛的女孩了。”
“這怎么辦?”她傾斜着一個梳着漂亮頭發好看的腦袋,一雙美麗的眼睛睜的圓圓的,凝視着我。她的眼睛里只有我。她在問我,而我卻無法回答她。這怎么辦。我心里正在思索,怎么辦的問題。
“我必須離開你,或者離開她。”我回答了她的問題。
“那好吧。”她依然直直的望着我,希望我趕緊給出她答案與選擇,她問我:“你會選擇哪一個,是我,還是她?”
答案永遠都落在最後,我微微張開嘴唇,又難以啟齒。她正注視着我。我的嘴唇似乎正在變厚,像黑人的嘴唇,變得有千斤多重,使我張不開嘴,說不出話來。
她轉過頭去。她松開了我的手。她只說了一句,她說她明白我的意思,不想為難於我,讓我難堪,面臨情感上的困境。
她轉身就離開了,一個好姐妹拉着她的手,坐進黃包車里,揚長而去,再也沒有回來。
我立刻跑向路的那邊,不顧來來往往的人群與車輛的阻擋。我心愛多年的女子,她還在橋邊向我招手。她以為我遇見兩個老同學了,所以這般深情。她相信我,所以她不會在意這些細節。我們之間隔着一條寬敞的馬路。我終於撲倒她的身上,讓她摟在金黃色溫暖的懷里。我剛剛差一點就讓一輛黑色轎車給撞了。司機是一個三十六七歲戴着黑色圓頂禮帽的中年人,他正在點燃指尖的香煙,一邊開車,因此他感到非常抱歉,將車開走了。我不怪他。他是一個相當稱職的司機,而重要的原因是我並未受傷,而且我正在摟着一個我們深愛多年的女子。不管人群來來往往多么復雜,都不能打擾到我們的親密。
屏幕閃了一下,變為一團漆黑,和電影院牆角一樣的顏色。
緊接着出現一片西瓜地,風景緩緩的移動,西瓜地,白雲,藍天,一條筆直的路,陽光,沒有人。
獨輪車又出現了,他搖搖晃晃,望着瓜地里一個婦女。
眨眼一看,包着綴滿藍色花紋頭巾的可是他深愛多年的女子。
她有些生氣,在西瓜地里。好多西瓜長在她的身邊。
“你為什么拉着她的手,為什么要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個身穿紅色衣服的女子。你不要我了,想把我忘了,對不對?”
“我腦子里面裝的都是你,怎么會把你忘了。”他說。
“你腦子里面裝的都是西瓜瓤,因為它和那個女人身上穿的裙子一樣都是紅色的。”
“我怎么沒想到呢?”他驚訝道。
女人抱着一個又一個西瓜向獨輪車砸去。
獨輪車在筆直的灑滿陽光的路面扭來扭去。
男人給女人換上了玫瑰紅色的裙子,戴上好大一頂紅色帽子。晴朗的天空飄來一朵一朵玫瑰花瓣,直到好久好久的時間才飄來他們身邊,她就有些等不及了,兩只高跟鞋踩在他的腳尖上。他感到有些疼痛,腳趾頭。但他等待着。
直到玫瑰花瓣飄來身邊,落到帽沿上,還要落在地上,但天空還有好多好多,整個天空的玫瑰花瓣。
“三,二,一。”他閉上眼睛,輕輕的數着,伸出右手,從空中一閃而過,抓住一只剛剛由好多玫瑰花瓣收縮顫抖而成的一支玫瑰花。
他將玫瑰花送給深愛多年的女子。
轉眼之間,他就老了。老太太坐着馬車,馬車換成四只大眼睛,上面放着永遠不發聲的喇叭。
老頭還在西瓜地里尋找玫瑰花,他多少次閉上眼睛都不行。他於是干脆睜開眼睛,但無論如何也只能讓行駛的車里老太太那雙打瞌睡的眼睛里看見他抓到的打開一看僅僅是看到自己的手心。
老頭哭了。
“老頭別哭,那束玫瑰花還在這里。”老太太腿腳不好,她不能離開像大狗一樣的黑色轎車。她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傷心的老頭在飄舞着玫瑰花瓣的西瓜地里尋找春天。
時鍾當當當的如拉煤的火車又退回到幾十年前,他們還年輕的時候。她身穿一件金黃色單薄的絨線衣,下面綴着一條綠色的長裙,遮住了膝蓋,遮住了腳踝下一雙我前年夏天從英格蘭寄回來的青黑色高跟皮鞋。她為了見我,她知道我今天回來,我沒法告訴她,但我說過我們已經深愛多年,我的事情,她心里感覺得到,即使我在大海上游盪,她便成了我心里唯一的精神支柱。我總不能把讀私塾一年級那個同桌呆萌萌長着一雙難看又色眯眯的小眼睛的女生當作唯一的精神支柱,對不對。雖然後來她長大了,長成一個咿咿呀呀惹人喜歡的姑娘,我才離不開她。
“你知道我一共等了你多少天嗎?”她哭了,對我說:“三百六十五加三百六十五加三百六十五,我數學不好。”
“一千零九十五。”而我正好可以充當一個半商人,我一邊留學,一邊做生意。
“不對。”
“錯了?”
“嗯,你再想想。”
“整整三年,哪里錯了?”
“其中有一年是閏年。”
“一千零九十六天。”
“嗯。”她在我懷里點了下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