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三十一章 再次去上海灘,路過南京
苏地
黑色轎車穿過“人”字形路口,經過一段相當筆直的公路,向左一拐,轉過一個大彎,爬過一座小山坡,從山坡下去,向右拐入直道,一路望東面行駛。
晨霧漸漸散去,散向遠處,散向偶然遇見的山凹里面。說明天就快要亮了,只不過還要經過一段黎明前的黑暗。
搖下一點車窗,向左一眼望去,幽黑的山凹里面長滿松樹,一縷淺淺的迷霧向山脊另一邊緩緩彌漫,留下一片光禿禿泛青的草地的背景。
幾十棵樹樁貼着地面,將幽黑的年輪一圈一圈顯露出來。剛剛被砍倒的松樹都被運到哪里,做了些什么,似乎並不重要。
假如這是一片晴朗的中午,伐木的人砍倒幾棵樹以後,應該在樹下休息,聊天才對。
幾個小孩子便會突顯出來,在幾棵新鮮的樹樁之上頑皮的跳來跳去,做着孩子們的游戲。
天就快要亮了,搖上車窗,年輪落在身後,越來越遠,看不見了。
他向右側一眼望去。她坐在他的身邊,身穿一套芭蕾舞裙子,她是去參加一場演出的,她已經和一群三十歲左右的女子練習了五年了,只等這最後一天,最後一次合練,合練之後身穿西裝革履的商賈挽着雪白色的長裙里面臃腫肥胖的太太在全部落座之後,燈光就會熄滅,等再次打開,演出就開始了。
這不過是幻覺而已,身旁的座椅上依舊是空空的,她不會回來,他已習慣。他只不過是覺得在演出之後的那次相擁相抱是他們一生當中彼此最激烈最迫切最難以忘懷的擁抱。所以他時常想起她來,希望她正在趕往演出的途中。或者演出就要結束,觀眾的兩只手掌正在接近,馬上就要合在一起,拍出熱烈的掌聲。而他正好趕往大劇院門前,准備推開大門,他知道她想擁入他的懷里,分享她的喜悅。
天亮了,孩子們還在樹林中間的床上躺着,他(她)們的父母剛剛起床,拿着工具諸如斧頭、鋸子,正趕往木樁旁邊,他們要把這片樹林全部伐光,然後建成一片工廠。孩子們都在夢里,他們還在某一天正午玩的最開心的時光里,大人們都瞌睡了,躺在陰涼的草地上。他們可一點不累,在樹樁上玩着像老鷹捉小雞的游戲。我覺得應該叫老鷹捉小兔的游戲,因為只有兔子會在畫滿年輪的矮矮的樹樁上跳來跳去。
天亮了,太陽緩緩的從東邊升起來,濕露露的,顯得無精打采。
黑色轎車經過一片廣闊的稻田,稻田足有好幾百公頃。
在我左側是一座海拔僅有幾十米的小小的可愛的山坡,右側便是這稻田了。
陽光透過車窗,沾在方向盤上,像潮水一般涌來我的手上。我注意到些許什么,稻田變成金黃色了,說明這是一個百分之百收獲的季節了。幾個壯年在不遠的地方割着水稻,再遠的地方傳來吆喝聲音,因為是方言,而且隔得太遠,我不懂那吆喝聲里傳達的是什么訊息。
轎車繞過翠綠色的小山包,路過一片荒涼的長滿雜草的田野。往前又是一片寬廣的稻田呈現在了眼前。一個孤身女子佇立在金黃色的稻田中央,目光距她越來越遠,她同樣金黃色的皮膚,上面沒有穿任何衣服,想必腳下也沒有穿鞋,她有些神經錯亂了大概,一雙赤裸裸的小腳站在筆直的水稻根部仍舊積水的田里。她原本漆黑色的柔發直直地搭在肩上,遮住背部中央一塊金黃色的皮膚。在陽光照耀下,那柔發也變成輕松憂郁的金黃。
她的背影越來越遠,她始終沒有回過頭來,紋絲不動,佇立在金黃色的稻田里面,像不知道孤獨的稻草人一樣。
黑色轎車駛過一些小鎮,路過一些縣城,繞過幾座城市。
繞過南京的時候,我隱隱約約覺察到在城市中央一個小姑娘正從一輛黃包車上下來,進了店鋪,與一個中年已婚女子招呼了一聲,將手臂抬到上空,還沒有超過下頜,你可以看到她耳朵上墜着一塊黑色玫瑰的珠子。她將右手輕輕放下來,中年女子已明白她的意思。
她提着一個紅色肩包,坐上另一個年輕師父的黃包車。
她就是張愛玲了。
這時她幾乎還處於一個年級輕輕的小女生的時光里。她喜歡奢侈,喜歡鮮艷的濃墨重彩的衣服。她喜歡濃妝,她希望有人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就對她魂不守舍,甚至流出鼻血,或者口吐白沫在地上亂彈幾下就結束了生命。而這一切,發生於她自己還沒有感覺得到的時間里。
就是這樣子的。
我松開剎車,轎車帶我離開這里。
我覺得她的作品實在太完美了,尤其是對於像我這樣還有幾年就四十歲了的中年男人。
可惜我並不知道她還這般年輕,她正經路過這座城里,准備住些時間。假如我知道的話……
假如我知道的話?我想了想,什么也沒有想出來。我只是在需要香煙的時候才會在這座城市里短暫的停留一會兒。
我點燃一支香煙,香煙從我嘴唇中央微微靠右的長長的胡須里面伸了出來,像翻轉的油輪的煙囪一樣一下一下冒着煙霧。我喜歡這香味,從車窗的縫隙一縷一縷飄向城市的高樓里面。
轎車穿過一座縣城,長江入海口的波光粼粼壯麗的風景悄然搖晃於擋風玻璃之上。黑色轎車向北一拐進入上海灘。
穿過幾條街區之後,來到一條兩邊都是低矮建築的碧波盪漾的河邊。
轎車停在河邊,左側房門里面傳來戲子的身影。這分明是一道後面,里面還傳來敲鑼擊鼓與男扮女裝、女扮男裝反正花里胡哨演唱的精彩的聲音。
我想了想,不如將這些胡子完完整整留給他們。想哪個戲子戴着我的胡須在表演的時候一定可以增添幾分神秘與毫無察覺的魅力。
一個身穿紅衣服的女子幫我實現了這個心願,她的頭發緊緊的扎在腦後,你都看不出來她是個女的。只有那么一個瞬間,她松軟的乳房在我面前低垂下來的時候,一閃而過,被透明的衣服里的紅通通的燈光照的鮮亮鮮亮,幾乎都見到上面細小的毛孔。
她與北方的戲子完全不同,聲音里面即使故意增加的鏗鏘在我看來也顯得十足溫文爾雅。眼簾里的神色也凄然於夜色的河畔長年清洗浸泡過一般惹人傷感與懷念,甚至那皮膚里濕潤與短暫湍急的偶爾的鏗鏘的忿怒都不過是如鏡中水花浮華連翩。
黑色轎車轉過牆角,一處被房屋幾乎團團圍住的墨綠色死水當中,死去的女子依然死去,她光禿禿的背影在水面一動不動漂浮着,大概是誰在她死後扒去了她的衣服。她才落得這般赤裸裸無依無靠在池水中央。
黑色轎車沒有停留。它像是在尋覓某樣東西。
她淺淺的浮現在我眼前,那份如青草般的觸動,她悄悄地靠近了我,坐在我的身邊,我們絲毫沒有顧慮,沒有回憶,沒有幻想,在一片烏雲密布,嫩綠的葉片上隱隱約約搖晃着陽光,漸次不知不覺下起細雨。她什么時候,已消失在了身後,走進城牆鐵青色大門里面灰暗的陰影里面,而我卻依舊坐在橋上欣賞這片風景。
黑色轎車繞過大街小巷,在我覺得她可能會出現的地方,我撐開從姑娘手中剛剛遞過來的油紙傘,希望在哪里剛好碰見她。在哪條小巷,在哪條河邊,在哪條雨中最繁華的街道。
但直到我在雨中走了好遠好遠,發現雨停了,將傘還給那個與父親一起買傘依舊正在收攤的姑娘。
黑色轎車的門打開了,我坐上去,在海邊的一處公寓住下。
我選擇了四樓的一個房間。打開房門,燈亮着,床上躺着一個女人。她平平展展的躺在床上,十只細指在兩邊桃紅色的被套之外微微不動,鎖骨也像手指一般微微不動。兩只眼睛在白色帽沿下輕紗里邊緊緊地閉合着。她顯然藏在被褥之下的身子一絲不掛正等待着我。
結果可想而知了,費用早已含蓋在房租里了,我輕輕的享受了一下這柔美的妙齡女郎,送給她一杯白蘭地和一打小費。
凌晨三點的時候,寬敞的房間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依舊穿着那套永恆不變的黑色大衣,一頂黑色圓頂禮帽幫助天空遮住我不斷逝去的歲月。我熟視無睹的望着夜空,細雨從我將油紙傘再次還給那個賣傘的姑娘的時候就已經停了,只不過空氣里面仍舊泛着濃濃的雨味。
我轉身回到床邊,床單上還留有她的一根頭發,被褥上還有一點她的血漬,說明她用力過猛,或者還是初次。
我按下床頭按鈕,熄了橙黃色的台燈,從抽屜里取出一片白紙。
走到窗外,依靠黑色欄桿,我拿出兜里的一包白色東西,將它倒了一點在紙片上,將剩余的連同紙包扔到樓下花叢里,白色粉末像花粉一樣墜在空中。
我將它疊起來,劃根火柴點着,一股發霉的味道令我毫不猶豫將它扔到樓下,我接連咳嗽了幾聲,終於才緩了過來。
回憶里,正午的時光已變得遙不可及,仿佛發生於許多年許多年以前。
我再次登上生銹的電梯,進入那間沾滿灰塵的辦公室,從座椅下的瓷磚里面,取出金黃色的鑰匙,打開兩扇舊式櫥窗雕花木門。
一片紅色的燈光中,我抬起右臂,指尖一一觸過那些早已死去多年華麗而年輕的女子下頜。這時候,或者更早一些時候的她們不過是一具一具骷髏罷了。再往前,十年以前,才四十多歲的他正在上海做着地下生意。他是個成功的人,他需要更多安慰、溫暖,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比常人更多的寄托。他除了夫人,她才二十來歲,但一個單薄瘦弱的夫人怎么能滿足得了他的性格。辦公室座椅之後兩扇門里的世界才是他真正的王國,他的私人城堡。他無需去任何表面上華麗而內心虛弱無果的社交場所,於是她故意將手套留在他的懷里,與他相擁的時候,塞進他的兜里,以時時提醒告誡他些什么。因為她顯然時常從他耳畔聞到其他女人的味道。
直到他在上海的地下生意實在做不下去,他還隱隱約約感到生命的危險。他自己死了倒並不可怕,反正已嘗盡世間女子的鮮血。但偏偏在這個時候,他掏出了兜里的一雙白色手套。
他匆忙趕過去,趕到一棟十二層樓的上海灘最經典的大劇院,門前。
他才第一次來到這里。
她出來了,眼里本來含着淚水,她剛剛與一群姐妹表演完了一場華麗的舞蹈。
她從台階上看見他了,她的唯一的深愛的男人。她喜歡丈夫比她大二十歲的成熟穩重又風情萬種的風格。
她眼里裝的只有他一個人。她幾乎趕緊擦干眼淚,奔向他的懷里。
“你好多天都沒刮胡須了。”她說了一句。
“我回去就刮,刮的干干淨淨,看起來和你一樣年輕,那樣才能配得上你,不然的話,別人還以為我是你的父親呢。那多不好意思。”
“嗯。”她躲在他的懷里像小女生一樣撒着嬌。
十年前的無數個午後的整座城市最瞌睡的時光,他都會打開兩扇門,從女子身旁一一走過,撫過她們的下頜,直到他懷着最強烈的最一發不可收拾的願望才停下來走到旁邊玫瑰紅色衣服的女子身後,解放黑色立柱上的繩子。與之一起消耗午後的最難熬的噩夢。
只有一個女子懷了孕,其實她早就懷孕了,只是對他好奇,又無處可去才來了這里。
他放了她,但她不願意走,不願離開。她說她要在這個屋子里的一群女子中間把孩子生了。
孩子生了,在一個中午,但屋子黑漆漆的,要不就紅通通的。
也拿她沒辦法,只好把她關到地磚下面的屋子里,消耗她的生命。但她願意消耗她的生命,她覺得自己一點都不值錢,還惹不得他半點喜愛。
一個天空迎來傾盆大雨的夜晚,她被扔到一棟別墅門前,鐵門打開了,少年的腳尖碰到昏睡的她了。
兩人一見鍾情,年齡相差二十。他十六歲,她三十六歲。
但年輕人的火氣正旺,燒干了她滿身的細雨與傷疤里的血液。
少年的父親當然不同意了,母親還以為父親從外面勾引回來一個女人,假裝同兒子一起串通將女人留在家里。
既然如此,她只好當着一家人的面回到雨天,赤裸裸的冰冰涼涼的雨天里面。
她毒癮犯了,不得不去找他。他開始憐憫她,又將她介紹給了一個老板。
往後,他不得不馬上離開上海灘了,而大重慶是他的故鄉,他只有回到那里去度過他余下的歲月。
少年說:“你為什么要闖入我的世界,又要離開。”
她無法回答。她正在門前,雨滴連成珠子灑在她的身上,好像整個天空充滿的都是她的淚水。
“我無能為力……”
“我無能為力……”
“我無能為力……”
她一共說了三次,轉身離開了。
少年爬在地上,痛哭流涕。他還年輕,等到天晴的時候,他就忘了女人的面孔。幾個女孩子在梨花園里逗他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