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三十四章 飄玫
苏地
這個夏天和以往的夏天都不一樣。
這個夏天比以往的夏天都要危險。它給許多人的生命帶來威脅,甚至是慘痛不可抹滅的回憶。
為什么?
死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無論死者還是生者都寧願相信處在生死之間的人彼此仍在互相懷念。
一枚勛章飛到空中,棕綠色,像玫瑰花瓣旁邊的葉子。它顯然是一枚銅質的,因地久天長,路過許多地方,生了銅銹。
我驚恐的看着它。我赤裸裸的身體與地面呈六十度的三角形,正如泥石流一般如無比天大的災難一般傾覆着,而傾覆的過程又那般緩慢,是想在我永遠離開這里,永遠不記得這里的一切的當頭而清楚的再看它一眼嗎?遮住我身體的這群依舊比我年輕的多的小伙子,他又正在思索些什么。
那是一個寒冬過後無比明媚的春天,我跟隨大隊伍,從東北一路南下。
春天是個易於做夢的季節,但我們是在打仗,身邊時常消失那么幾個人。
這些都很正常。
而我不過十三歲的孩子而已,沒有太多的夢可以做。只是喜歡走路,走好多好長的路,即使腳下的草鞋磨出了洞,腳底全是血泡。
將軍哭了,我很笨,不知道他長滿皺紋的眼睛里為什么會丟出淚水。他抱着我的腳一陣痛哭,從懷里掏出一雙黑色布鞋幫我穿上。
他湊近我的耳邊,問我痛不痛。
我莞爾一笑:不疼。
他取出胸前口袋里一枚銅綠色的和硬幣差不多大的勛章塞進我的兜里。
他捂着嘴唇轉身就離開了。
我再未見過他,直到一天他犧牲的時候。
我在戰壕中間,轉身望見右方一個小草垛一般的房子上方爆開一團火花。
我朝敵人開了幾槍,肩膀中了一顆子彈,一摸只是衣服被劃破了。
我爬在戰壕里,向那個草垛一般的房子靠近。
他的背影,他趴在壕溝里一動不動,雙手直直地想夠到戰壕上方,他想再看一眼敵人還剩多少,攻到哪里了。
我弓着身子,爬過去,靠近他。火光已經熄滅。他已經犧牲了,眼里流着淚水。我從他上衣兜里又掏出一枚勛章,這一次,我親自為他戴在身上。
一枚,兩枚……我忍不住淚流滿面。
“啊!”我抬起頭仰面天空像狼一樣嚎叫,卻像小羊羔一樣悲傷難過。
敵人已經全部被消滅了。而將軍卻沒有剩下來,再見我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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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烏鴉從江邊電線桿上起飛,掠過窗外的樓頂尖塔,飛往別墅後面,鑽進楓樹林里,越過松林,停在一片傾斜的山坡草地上,捉蟲子吃,或者四五成群呆頭呆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消磨時光。
那是一片巨大的向左上方傾斜的的草地。許多個女人,女孩都站在上面。
天空陰沉沉的,或者說是烏雲密布,像一個沉睡多年而長睡未醒的女子一般,丟出沉重的呼吸。
當然四周一片靜寂,絲毫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她漸漸地走來,身穿一件從大上海歸來的油輪上丟失的棕色箱子里的一件金黃色亮麗的旗袍。我站在草坪的下方,微風像剃須刀一樣刮擊着我的帽子。我恍然長出兩厘米的胡須。而在眼前,目力所及的草坪上,天空下起了玫瑰花瓣,血紅色的凄靜的光澤將烏黑的天空也染成了如新婚的蓋頭一樣紅彤彤的。
她消失了,我連她臉上的表情都沒有看得清楚。她或笑或哭呢,開心還是悲痛呢?
她依舊身穿那件碧青色織着白色小花骨朵的上海灘的旗袍,靠近心跳的那只乳房上仍舊插着一把刺刀,一滴血液滴在空中。
我低頭一看,狂風呼嘯當中,那滴血液像機靈的老鼠的黑眼珠一般被東風刮向西岸,傾斜的在我的手心緩緩的想要離開,卻一動不動,搖搖晃晃。
我抬起頭來,風停了,花瓣也停在空中。一張熟悉的久違的女人的面孔貼在我的眼前。
她冰冷的臉龐還在向我靠近,直到我感覺到她徹骨的冰冷與滿身的傷痛。
她的嘴唇親吻着我的耳畔:“不是說好了,讓我在橋邊等你,直到你回來,你永遠都不會把我忘了。”
我依然記不起她再年輕的多的時候,如果我真的給予了她這般的承諾,那個時候她像小女孩一樣度過小巷來到橋邊清純的面孔。
我閉上眼睛。
我知道她們正在遠處向我靠近,是血紅色的玫瑰代替猙獰的雨天正迅猛的難以自已。
而我熟悉的一切依舊埋葬在未知的領域,與耳邊正在逝去的親吻一樣悄無聲息。
“你為什么不打我,你不怕有一天我會拿這支槍斃了你嗎?”
沒有回答。
她像頑皮的小孩子一樣,把右手伸到背後將手槍藏了起來。
“你會向我撲過來嗎?”她現出嫵媚的一笑。
我遠遠的閉上眼睛,仍在追尋那片杳然逝去的面孔,那剛剛在我身邊無比親切的話語到底緣自哪里,從何開始,將駛往何處。
黑色的小手槍響了。顯然她扣動了扳機,那仿佛是我經常做的一件事情。
我倒在地上。黑色圓頂禮帽差一點就被狂風吹走了,幸好我拿左手挽留了它,讓它依舊為我服務,為我遮住冷漠的天光和我臉上無比尷尬的漆黑色的表情。
我真想在某個地方放聲大笑。笑三天三夜,就像是被她給逼的一樣。
但我已無能為力,不能再那樣做了。
我從黑色的帽沿底下,直直的望着草坪不斷向我飄舞而來的完完整整的一朵一朵鮮紅泛黑的玫瑰花朵。
它們漸漸的將我掩在里面,好不被任何冷漠的眼睛給看到一樣。
她抬起我的胳膊,將我的腦袋枕在她的大腿上。她揭開我的帽子,仔細的看着我緊閉的雙眼,那像是一雙永遠也睡不醒的眼睛,像一只往南飛的燕子一樣,行駛幾千公里,困了,不知道自己還是否在天空中飛舞着,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將眼睛給閉上了,一雙黑色的翅膀撲哧撲哧依舊不住的扇動着早已溫暖的南方的空氣。就是這樣一雙迷昧的眼睛。
她將那張未知的面孔緩緩的低頭埋在我的面孔里面。我已感知到她的存在,她的存在里的那些原本熟悉的溫暖,與熟悉的香味。
“你會撲向我嗎?”那聲音仍在耳畔回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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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殺死你爺爺的,他到現在為止還一直穿着你爺爺的衣服。你不相信,難道你一直沒看出來嗎?你可以不相信我……”
“別說了,我不想聽你說話。”她說。
“但你要相信你爺爺。你那么喜歡你爺爺,你爺爺那么孤獨,那么疼你愛你,把你當成寶貝,當成公主一樣。”
“別說了,我不想聽。”她扔掉他拉着她的手。
他扭過身轉到她的面前,又說:“你為什么不相信我,我們就要結婚了,我從小就喜歡你,難道你不明白,為什么你不明白我呢,為什么你不相信我呢?為什么。”
“哪有什么為什么,人家就是不喜歡你,可你老是自作多情,我給你說過我喜歡你嗎?我一直叫你親哥,好嗎。你是我哥,我不能喜歡你,更不能愛你。”
“哈哈。”他突然笑了,笑出了眼里的淚水。我搖下車窗,打開車門。
“你來看我的笑話是不。”他像是要來打我的樣子,但他實在太痛了,倒在地上,嘗試好幾次也沒爬得起來。連我都被他感染了一般,全身無力。
他仰面躺在地上,他穿一件紅色背心,長得挺帥,比她只大十歲的樣子,比我年輕多了。
“你爺爺就是他殺的,那把槍還在他胸口的黑色口袋里,就是小時候,你爺爺每逢聖誕都騙你說聖誕老人把蘇格蘭糖果藏在了的那個靠近心跳的衣領下的黑色口袋,當你拿手去掏糖果的時候,爺爺就會親吻他逝去多年的女兒一樣去親吻你的冰冷的小臉蛋。”
她終於向我走了過來,她相信他說的話了。
我解開兩顆衣領下的扣子,給她行個方便。
她那慣常嫵媚的笑終於消失了,就好像她突然不再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而是一個二十六歲,三十六歲成熟多年的女人。她或許根本就不認識我,不記得我看着她的這雙冷酷的眼睛居然會在夢里也夢見她來。她在夢里也那般可愛,除了剛剛那個夢境,也許上帝就是派她來為了演一出鬧劇,像許久以前,一個在大街上突然靠近過來的臉上油油的北京小伙子說的話,他說:“哎呀,這真是鬧心。”要是只是鬧心就好了。
我看着她小小的步伐,她細細的腿在金黃色的裙子里面怎么也走不快。我真想幫她一把,算了。我想了想,干脆將大衣上的扣子全部解掉,也許她爺爺活着的時候也喜歡這么做。
她終於來到我的面前,直直的望着我的眼睛。
我僅僅是不想傷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