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三十五章 從上海灘回去,回到大重慶,初秋時節的月亮廣場
苏地
我決定回去了,從上海灘回去,回到大重慶。雖然我還在夢里,還緊緊的閉着雙眼,但黑色轎車在我夢里早已啟動,穿越幾百公里了。
兩顆炮彈落在了上海灘市中心的大樓上,幸好我住在東岸海邊,他們是不會將炮彈扔到這里的,並不僅僅這里在法租界邊上,而是因為假如炮彈掉進了海水里,那么產生的威力不大。
我起身就離開了,打開房門,我睡覺的時候從來都不脫去這身黑色大衣,就像當我還躺在內蒙古的大沙漠里一樣,我隨時都做好了裝備。也許是因為我曾在一個三歲的孩子手中看到一幅水彩畫的原因——一只棕色的獅子好奇的聞了聞躺在沙漠里的吉普賽人,其名稱為《沉睡的吉普賽人》,所以我認為當人們睡着以後,也照常面臨各種危險,面臨來自四面八方的威脅,那危險不僅僅是來源於夢里,還有其他許許多多方方面面。
我拉開黑色轎車左側前門,倚身方向盤前。黑色轎車帶我離開這里,離開上海灘,永遠的。
天剛亮的時候,我已抵達南京。但我的目標相當明確,大重慶。雖然那也是一片傷心地,我這時候才隱隱約約逐漸深刻的感受到,那種感覺就是我正在前往一片曾經往後都會使我傷心難過的徹底的地方,而我卻不得不馬不停蹄,風雨兼程的趕回去,仿佛那里有什么正等着我,渴求着我。哪怕早一點回去。
路過總統府的時候,我向右側一眼望去,一輛我從未見過的豪華轎車緩緩的離開大門,在門口的地方,車前兩個青蛙一般突出的大眼睛里閃了一下亮光。它向右一拐,消失在了灰色的牆角遮掩起來的小巷里面。
大約過了二十分鍾,飛機起飛了。我恍然明白有生意可做了。新蓋的別墅院牆大約已經蓋好,分毫不差,氣勢相當完美。
黑色轎車早已路過大橋,快要進入兩座海拔一百多米的小山坡中央清秀的樹林了。我恍然從後視鏡望了一眼,一張黑白照片一般的安靜的城市似乎人群有些慌亂,而其表象仍舊如歌漁唱晚無所事事的平平常常的忙碌不已。
我松開剎車,讓黑色轎車繼續在它無比靜謐的轉動里一路往西,穿過低矮而秀麗的山澗。
穿過山澗以後,仍舊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在氣候上南北交界的奇妙的秋水里面,我的腦海里盡一片空空的,沒有任何回響,像一窪森林中間的清泉碧水,對裊裊細風鳥鳴的啁啾無以觸動一般,直到夜幕降臨,大雨如潮傾盆而至,幾道閃電像做夢一樣將天空撕開一條口子,又瞬間合攏在了一起。
我再也沒有睡着過去,而是認認真真,以十足清醒的雙眼緊緊地盯着夜幕里的一絲一毫的變化。我突然覺得這所有的一切都表現的太完美了,既像是朴實無華的文章,又像是一場被誰煞費苦心編排的一場華麗的笙歌抑或表演。
她仍舊在關閉燈光之後的舞台上,她踮起腳尖,簡短的鵝毛色的裙子像小小的隱形的降落傘一樣,讓她原本豐腴的身體變得那般輕盈,像要起飛的小鳥一樣,在草坪般墨綠色的舞台上輕松的旋轉着。
我正在前往十二層樓的大劇院途中,黑色轎車載着我。我這般的渴望着她,渴望着她的身體,渴望着沉睡在她的心里。連黑色轎車都在替我着急,它好幾次都差一點撞到路人,一個小伙子,兩個姑娘。
直到一片華麗的掌聲當中,她擁入我的懷里,和我一樣正迫不及待,着急的想得到對方的溫暖與渴望,需要從彼此匆忙的眼神里看到對方的存在。
而那不過是回憶而已,或者是想象罷了。我喝得爛醉如泥坐在別墅門外的台階底下,等她歸來。她白花花的影子一步一步遁入我的眼里,直到她摟着我的脖子,一點一點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晃了晃沉睡的腦袋,不過半個季節的回憶已使它坍塌一般,不能承受任何重量。
窗外依舊是漆黑的夜色與連綿的雨聲,身後響起幾聲驚雷,仿佛巨大的石頭砸到車上一般,但黑色轎車依舊毫發無損,默默的穿梭在一條無人的雨徑。
車燈閃爍了兩下,平穩的照射着前方筆直的路面,橘黃色燈光里面細小的雨點像失聯的電子信號,抑或被風撫起的沙礫,輾轉於一張未經打扮的面孔,沾滿了粗大的毛孔。
黑色轎車停在了一棟熟悉而陌生,陌生而熟悉的令人久久不能忘懷的三層的別墅樓前。
我擰開車門,一步一步走近黑色柵欄,上面新塗了黑色油漆。我推開它,走進去,門前依舊相當干淨,一塵不染,剛下過雨的樣子。說明管家是個相當負責的老頭,是他將這里維護的干干淨淨,但這個雨後格外清爽的早晨,不知道他人到哪里去了。
我按了按門鈴,從兜里掏出鑰匙,才恍然記起來屋里沒人。
門是打開的,沒有鎖,我輕輕的一推,兩扇大門向里開向兩邊。
大廳中央依舊懸掛着那幅充分展現一個盛氣凌人的年輕小伙子心懷遠大前程的傲慢神氣的照片。
我走進大廳中央,仔細欣賞了牆上的相片與油畫,那多是他年輕的時候,去歐洲留學帶回來的。
走到二樓,地板鋥亮如剛剛從水里撈起來放在地上的一樣。這不過再次說明管家是個愛干淨的老頭。沒有回憶,我望了一眼向上盤旋的樓梯。我一步一步從樓梯上毛茸茸的地毯而下。
推開卧室房間,她已消失不見,床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血跡通通不見了,管家將沾有血漬的東西通通扔掉了。這給我一種錯覺。我望着這張我們曾經相親相愛的溫暖的床,似乎她就在門外,剛剛起床,呼吸了一點門外的新鮮空氣和管家打了聲招呼,她又立刻回來,繼續躺在床上,專心的想念我的樣子,而我正在這里等她。
不過是想象而已,她再也不會回來,管家在她的屍體發臭之前,就已將她埋葬在了一個無比安靜的地方,往後再也不會被情所困,生活中再也不會產生一點點傷心的事情。
我踩上門外的台階,一級一級的,像堆疊起來的紙牌一樣。
管家剛從小房間里出來,他顯然比一個多月以前老了,瘦了,除此以外,似乎再也沒有其他什么變化。
他說了一句:“她在屋後邊的山上,一棵高大的楓樹下面。我帶你去看望她吧?”他注視着我的雙眼,他已經等了我好長時間了。
“不用了。”我說。
隨後離開了庭院。
黑色轎車離開了別墅,管家走到門前,將兩扇門都關上了,然後又安安心心的回到了小房間里,一個人了無牽掛,無依無靠,做些好吃的。
黑色轎車穿過幾條大街,從某個巷口經過的時候,我注意到我瞥見了一個奇怪的背影,像是在哪里見過,想不起來。
我將車倒轉回來,向右一拐,進入小巷,那金黃色的背影居然已消失不見,
我開着車,在幾條小巷中間來回穿梭,找了找那背影,最後幾欲灰心的時候,發現又回到最初的小巷。我跟在她的身後,轎車緩緩的行駛着,我盡量不打擾到她。
她偶然轉過身來,雙手拄着膝蓋,頑皮的對我微微一笑,又站起身來。
她走到右側,拉開車門,坐在我的右側身旁。
黑色轎車在一個廣場旁邊停了下來,我們踏上初秋時節的月亮廣場的台階一步一步。
她偶然停了下來,坐在最高一級台階上。
“猴子不見了。”我坐在她的右側。
她沒有回答,而是在臉上又重新表現出一副嫵媚的樣子。
我說:“你是不是還要讓我追你?”
一縷秋日溫和的陽光從她眼前一晃而過。
她真的又跑向了月亮廣場樓後的雜木林。
我依舊與之相隔三步之遙的距離,在她身後像個和她一樣才剛剛二十歲的年輕小伙子一樣努力地追她。
我故意將黑色帽沿壓得盡量低下去,好遮去這一三十七歲年齡上的滑稽。
她跑不動了,一扭身,可愛的癱坐在地上。這一次,她幾乎氣喘吁吁,喘得厲害。她摘下了頭頂的帽子,放在膝蓋上。我看見她額頭冒出來細密的汗珠。
過了兩三分鍾,她稍稍緩了口氣,我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她的面前。
她又露出像第一次她見到我時那般天真嫵媚的神情。
“你會撲向我嗎?”
“嗯。”我點了點頭,將帽沿往低壓了壓,剛剛在追她的時候,似乎歪到一邊去了。
我將她壓在身下,算是撲在她的身上。在黑色帽沿底下吻了吻她亮麗的嘴唇。與已經在楓樹底下長眠的那個女人的吻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輕輕的活動在我唇里的吻更像是一種初次一不小心蹦蹦跳跳到這個世界來的某種鮮活的東西,絲毫沒有纏綿,沒有回憶,輕盈的像是一件無比透明輕松的物體。
“我喜歡你。”她清晰的說了一句。
“我,也和你一樣。”
“換一種說法好嗎?”
“我,也喜歡你。”我說。
我牽着她細小的手,或者她挽着我的胳膊,總之我們走了好長好長的路,經過好多好多的小巷。
總感覺轉不出去一樣,在幾條小巷里來回打轉。
直到走進一片較為寬敞的地方,四周長滿了柳樹,柳絮垂在空中,或者路上,或者養魚的池塘里面。
在我靜靜的思緒里面,她盡幾時已遠遠的將我落在了後面,她彎着腰雙手拄着膝蓋,在一棵柳樹旁邊傾斜的坡上等着我。她像是有些累了,喘着氣。我加快步伐跟了上去,離她近一點。
轉過一個斜坡,幾步之遙,上面是一個高台,再往遠處,透過時常遮在眼前的柳樹枝,似乎是一片較大的長滿荷葉的池塘。一只小魚從水中蹦了上來,翻過蓮葉,又掉回水里。
高台上站着一個一手提着黑色西裝的男人,他的另一只手扶着欄桿。
我們本來是要往右邊的路面走去的。
“哥。”她呼喚了一聲。
他似乎聽見什么動靜,非常緩慢的轉過身來,看見了我們。
她走了過去。我跟在後面。
池中的一只頑皮的魚兒又躍出了水面,水花濺到了像上海灘唱歌的一些女明星身上時常喜歡穿的那些奇怪的裙子上的圓圓的衣領一般的荷葉上。水珠滑了下去,落回池塘里面。
我注視了一眼左側不遠處房檐上因常年下雨而留下的漆黑的印記。
我覺得四周安靜的好像我們都並非真實的存在一樣。飄舞的柳絮微微漾動着,一種沉默在蓬蓬蓮葉之間,恍如嬉笑打鬧的孩子瞬間因為什么被驚呆了,發不出聲音來。
“你喜歡她?”他顯然是在問我,而答案剛剛已經揭曉,我本來無須回答他的,但我還是點了點頭。並且補充上了一句。
“主要是因為她喜歡的是我。”
“可是你殺了她爺爺,我親眼看到的,她爺爺的確是你殺的。”
她盯着我的眼睛,希望我吐出兩三個字來,但我不知為什么選擇了沉默。
“你殺了爺爺以後,對,她是我妹妹,她和我的爺爺是同一個人,你……”
“別說了,我不想聽。”
“但我不得不說。”
“我不相信你的話。”
“但你要相信你爺爺,你爺爺已經死了。”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死了好幾個月了,難道你不知道嗎?為什么爺爺這么長時間一直沒有回來陪你。”
“我不喜歡你。”她哭了。而我卻給不了她一絲一毫的安慰。
“不管怎么樣,我都要把想說的話一吐為快。”他說:“他不僅殺了你爺爺,還將爺爺身上的衣服都扒光了下來,穿在自己身上。站在你面前的這個人是多么無恥,多么下流,簡直是個流氓,是個大壞蛋。你卻這么喜歡他,我卻不明白。”
“我愛他,……那是因為……”她終於再也說不出話來,哪怕一個字,就和我一樣。
我為什么一個字,哪怕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就好像我真的殺了面前這個十八歲的女孩她爺爺一樣,幾個月前她才十七歲,但這個時候,她恍然已經長大了,知道什么是愛,懂得什么是恨了。
他突然笑了,仰天大笑,笑出眼里的淚水,他太痛了,倒在地上,痛哭着。
“哥。”她想撫他起來,但他太重了,他不情願。
“他懷里還裝着爺爺的那把黑色小手槍。”他只說了這最後一句,重新開始笑了起來。
她走到我的面前。我解開黑色衣領上的扣子。
我僅僅是不想傷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