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女子
峰亦尧vay
“怎么了,方才見你急匆匆地出去了,是去了哪里?”獨孤伽羅拿出絹帕替她擦拭淚水,關切地問着。
“……沒什么,女兒只是心里很悶,想哭出來。”楊麗華想把真相隱瞞下去。
“我看你最近奔進奔出的,不如我扶你進房間休息一下。”獨孤伽羅看着她深深的眼袋,勸說着。
楊麗華不答應也不拒絕地順着獨孤伽羅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日前擺在桌案上的幾支槐花已然焦黃枯萎,耷拉着垂下來,倒是還存着些許芬芳。楊麗華卻以為是自己的幻覺,木訥地盯着瓶子看。
“哦,”獨孤伽羅順着她的眼光看去,走到桌案前,端起了花盞:“花嘛,沒辦法,清水養也難活得過幾天。我幫你傾倒了便是,省得礙眼。”
“母親,不用。放着……也挺好的。”楊麗華有些激動地叫住獨孤伽羅。
“頹敗之本就應當棄。不過呀,我也倒是想再去剪幾支換上,可是眼下春末,都讓風雨吹散了去。”獨孤伽羅說着就要離開。
“頹敗當棄,母親也是這般以為的?”楊麗華怔了一下,剛吐出此句。
“母親這樣說奇怪嗎?世事滄桑,新舊更替,是自然之禮;何況人心,又何嘗不是喜新厭舊?”獨孤伽羅一語道破世態炎涼。
周國蒙蔽,就如同一件破舊衣服;人要想以此取暖有兩種方法,縫縫補補或是重做一件。改革變法、任用賢人問政,是為修補;自上而下,顛覆根基,是為重做。
前者往往受後人稱頌敬仰,後者卻是爭議紛紜。父親楊堅卻走上了後者之路,還是一條極端決絕的荊棘之路。
此時,關於此事,楊麗華卻是萬不願在母親面前說起,她沉吟了片刻:“母親,你覺得父親可是這樣的人?”
“什么,你父親?”獨孤伽羅回過頭,好像沒怎么聽清。
“在母親眼中,父親可是個喜新厭舊之人?”楊麗華這次問得很是明白。
獨孤伽羅眸色浮起一絲陰郁,彷如過眼烏雲重漫天際,答非所問:“我去給你熬一碗安神湯去吧。”出了門。
“母親,好古怪。”楊麗華躺上床榻,倚着高枕,回憶着方才發生的一切,心中暗暗又如刀絞難抒。
不能告訴母親,她一向潛心禮佛,不諳政事,一定要在她面前瞞住父親所做的這般齷齪之事。這是她這幾天以來壓抑在心中的原因。
只是無人傾訴,憋在心中讓她覺得疲累,她想放空自己休息片刻。她想再做一個夢,再看一次真切地活在她夢里的人們,即便是勾心斗角爾虞我詐,也是熱鬧的。哪像現在這般冷清?
楊麗華第一次覺得現在自己是如此的孤獨,已死的人再也不得相見,活着的人有些不想再見,有些不願再見她,她竟感到這是一種悲哀。
眼皮終是招架不住了,她的眼前一片至暗。稍微過了幾瞬,正前方地平線上有了一絲白光。與之相伴的是紛紜繚繞的黑色霧氣,像煙塵浮起。
“我就知道,我們還會再見。”女子清脆的嗓音回響在楊麗華周身。
“我還想像上次那樣去看看他。”楊麗華的目光停駐在正前,直截了當地說出了自己的心思,她知道下一瞬女子就會出現在面前。
“你怎么這次不問我是誰了?”黑色霧氣收攏回歸,凝聚成一道人影。
“你若是真想告訴我的話,無需我問你也會說的。可對我來說,現在能真切見一面死去的人才是我最大的心願。”
“可是那一切都只是幻影,到頭來還是一場黃粱春夢。”
“我覺得足夠了。”
“哦,你還真是容易滿足啊?”女子揮手散盡了身上氣霧,飄向前兩步,露出了身影。一襲紅衣妖艷,更顯女子臉色白皙。
她的手撫着隆起的小腹,泛紫的輕唇啟了:“我倒是有個方法?”
“什么方法?”楊麗華望着女子看不透的眸色,問道。
“讓你和他永世在一起的方法。”
“真的?你不會是在騙我吧,人死了怎會復生?”楊麗華將信將疑。
女子咬了一下唇,搖搖頭:“不是。是讓你的意識永遠留存在這個夢境里,在那里你會與他相守萬世。”
“那現世的我呢?”
“長眠直至老去,斷氣。”
“……”
“沒想到,你竟還對現世還殘有留戀?”
楊麗華冥思了許久。期間她感覺到自己的肩膀好像被人搖動着。好像還有人在呼喚着自己的名字。甚至有孩子稚嫩的聲音。
可是這一次,她卻什么都沒聽見,睜開眼的時候就像是又做了一場夢。
女子正端詳着她的臉,靜靜地等着她的答復。
“我還有兩個孩子放心不下。”楊麗華瞥了一眼女子的肚子,不忍地說。
“我可以替你照顧她們。”女子撫着自己的小腹,抿嘴笑了一下。
“你?確實,你好像……我感覺你好像也是被困在了這里。”
“你很聰明,你也應該猜到我是什么了吧?”
“夢神?”
“確切的說是一縷魂魄,但我很想生下他的孩子,你能答應借你的身體讓我把孩子生下來嗎?”女子哀求着,眼角里淌出兩行淚水,如紅花般開在雪地,是血淚。
“……看來你很愛這個男人,可是你怎么會……死了?”
“我只是他的一個小妾,他的正妻在我的安胎葯里放了砒霜……”
“她,那個女人為什么要這么做?”楊麗華覺得不可思議。
“嫉妒心,女人的嫉妒心。她不想讓別的女人分享丈夫的關愛。”
“……我能答應你,也是為了自己。只要你好好待我的孩子們。”
“一定。”女子低下頭舔了一下嘴唇,笑了。
“那我該怎么做?”
“使你的身體和靈魂抽離,你的身體不會排斥方可。”
“如何抽離?”
“既然你已經答應了我,你的身體就不會阻礙我。接着和上次一樣。看到前面的門了嗎?”
黑暗之中出現了一道縱向裂縫,越開越大,可以通人,里面現出陣陣白光,照得楊麗華睜不開眼。
“進去吧,宇文贇就在門後等着你。”
楊麗華慢慢走進了裂縫。
“在門合上前不要回頭。”
楊麗華默許地點點頭。
女子看着縫隙越來越小,即將重歸黑暗,長吐出一團黑氣,小腹也隨之癟平起來。孩子早在她死去的時候就沒了,還沒形成魂魄便煙消雲散了。
“你們都得死。”她放聲大笑起來,露出了兩顆尖利的獠牙。
“誰會想到,殺死你們的竟會是自己的女兒。哈哈哈。”
她纖長的手化作鬼爪,撕破虛空,現世已是黑夜。她從巨槐主干中浮出了身影,穿牆而入進了楊麗華的房間。
楊麗華正靜靜地躺在床上,只要附在她的身上,就能報仇。
她一個躍起,貪婪地想直接與它融合,卻還未觸碰就被一股大力反彈了出去。楊麗華周身亮起一圈金光。
“羅漢光華罩?”女子警覺地掃視着屋內。
房門洞然而開,飛進來一個缽,懸在半空朝着她掃來萬道聖光。
“啊……”女子修為不夠,有些吃力地扶倒在地,口里吐出幾口黑血。
“人鬼殊途,你又何必執念?”走進來一個持着禪杖的和尚。是惠忍大師。
“佛法講究救贖,你可知我冤屈,卻要包庇殺人之人?”女子心有不甘。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獨孤女士為此日日懺悔念佛已是懲戒;楊施主也念你心存此世,不願再投,便在院後植上槐樹,以‘木中之鬼’之氣馴養你的殘魂,你可記得?”
“佛道飄渺不實,以仁放惡。我不敢苟同,我自知敵不過你,你一杖擊得我魂飛魄散便是,免得我不甘難平。”
獨孤伽羅跟了進來,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女子,愧從心來:“大師,使不得,使不得。此事皆是我的業報,不該牽責於她。”
“夫人,放心。出家人可不比所謂除魔衛道之人不懷仁心,貧僧這就為她超度。”
說完,惠忍便立杖於地,雙手合一置於胸前,念起咒語:“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囉耶,菩提薩埵婆耶,摩訶薩埵婆耶,摩訶……”
大悲咒字字晦澀難懂,卻字字平和。
女子漸漸立了起來,如先前般浮在半空,雙手變成人形,獠牙退化,嘴唇也回歸血色,白皙的臉龐變得紅潤神氣。
九天之外射下一道聖光,聖光過後,女子也消失不見了。
“她去哪了?”
“輪回。”
“輪回?”
“夫人,此事暫且再說,容貧僧先去救回皇後娘娘。”
惠忍緊閉雙目,打開靈識,找尋着楊麗華所在夢境的維度……
明麗的太陽光讓楊麗華有些睜不開眼睛,風很大,打亂了發絲。
走了幾步,一顆擎天巨槐從輕紗般的霧氣中迎了出來,樹底下站着一個高大的男子,正朝着她招手。
男子臉上的笑意讓她加快了步伐。
“皇後娘娘,是貧僧。請不要再往前走了。”天際傳來了惠忍的聲音。
楊麗華愣了一下:“我不想再失去他了,讓我留在這里。”
說完,她已走到了男子跟前,撲進了他懷中,一陣梨花帶雨:“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說什么傻話呢,我一直都在這里等你回來。”男子撫着她的額頭,輕柔地說着。
“對了,”他禁不住歡喜,彎起了嘴角,彈了一下她的額頭:“親大哥一下,就告訴你一件好消息。”
“什么啊?”楊麗華一如當初羞紅了臉,卻明知故問。
男子得意地指了指臉頰。
楊麗華親了一下,反被他擁着抱了起來。
他有些興奮地說:“父皇應允我們的婚事了。你要當太子妃啦。”
“真的?”
“不過,麗華你怎么看上去並不怎么高興?”
楊麗華問道:“那她怎么辦,她畢竟懷了你的孩子?”
男子的臉一下子僵住了,困惑地撓着頭:“父皇挺可憐她,讓我立為側妃。”
“……”楊麗華抿着嘴不說話。
男子有些慌亂:“都,都是我的錯,喝酒闖了大禍。麗華,你說怎么辦,我全聽你的。”
“我,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她……留在宮中。”楊麗華吞吞吐吐,說出了以前沒有說出口的真心話,這一世她不想再有別的女人阻擋在他們之間。
“好,聽你的。我去求父皇便是,賜她些珠寶,遣她出宮罷了。”
“……好。”楊麗華回答得很小聲,幾乎連自己都聽不清。
……
“糟糕了。”惠忍靈識收集到了讓他為難的東西。
“大師,怎么了?”獨孤伽羅問道。
“在夢境中,皇後娘娘為了和天上長相廝守,在排斥別的女子。”
“都說這孩子像她父親,可沒想到骨子也像着我。是我的錯。”
“夫人不必過責。當務之急是阻止她與天上白頭到老,方能脫夢;不然若是經歷美夢,恐怕娘娘就真永睡在夢中無法逃脫了。”
“當何為?”
“貧僧利用靈識在夢境注入一道干擾之力,阻礙娘娘美夢成真……只是……”
“大師,只是什么?”
“怕是娘娘在夢中又是一番悲苦收場,雖說佛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是貧僧總有種為惡的罪孽之感。罷了。”
惠忍還是閉上眼睛,重開靈識,運功注入一道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