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13 終局
走夜路的羊
想問的太多了……
方良只是知道了事件起源,卻對破案疑團重重。
“你到底……是如何察覺出那個神秘人可能是孟父呢?”
從孟家樓下出來,兩人還是另一種邏輯呢。
“記得調查室里那兩段視頻了嗎?”
“記得,其中一個是馬三,被馬大識別了出來……啊,難道你也識別出剩下那個就是孟父?”
照點頭:“我在老醫生家里,看過那幾張X光片,孟父的槍傷在腰部,而他身上,還有諸多勞損,當他想側着身子快速躲開車燈時,就會有與平常人不同的動作特征……”
“所以你就確定了?”
“不,我只是假定那是孟父……那么前面所推斷的一切,兒子殺死了別的人,孟家夫妻藏屍,就完全說不通了,我只好從受害人原本就是孟父的前提出發,再結合大量的、廣泛的證言,去反推出這個反常識結局的因果。”
“最後覺得,所有過程、線索、表面不相干的東西,都像由某種一體的邏輯交織着,是有關聯的,再去問小段,回來審問委托人,也就將一切串接起來了。”
方良想了想,搖頭:“照,你前面的說法,主要是悲劇事件發生的邏輯,但對後面的那些可疑,我還是半懂不懂。”
“好吧,我也不知你具體哪里堵了,就從孟父被擊傷的那一刻,正序推演吧。”
“嗯,請說。”
“再次強調一遍,孟父是一名職業軍人,從軍多年,也是一名優秀警察,還做了安保顧問,對一切緊急狀況,都會有出色的處理能力,只不過這最後一次的狀況,關乎他的死後之事。”
“孟父雖然倒下了,但並沒當場死亡,至少孟母緊接着就找到了他。”
“對創傷及自己身體最了解的孟父,知道自己活不了幾分鍾了,反正是等不及救護車,就阻止了孟母的努力,他最優先做的,是吃葯。”
“咦,你不是說孟父用葯毒死了自己嗎?”方良忍不住插斷。
照解釋:“吃葯,是分成兩個階段的……第一階段,他用的是自己身上的半瓶葯,或許稍高於平常的分量,不過,他的老病是心率下降,葯多一些,會激活出即時的生命力,造成回光返照的效果。”
“這種時長,我覺得頂多半小時。”
“這半小時,必須考慮盡一切他的死亡帶來的影響。”
“首先,即便他一下服葯過量,在法醫推定上,致命傷歸因於自己,兒子也是個重傷罪,四個半月都待不下去,兒子如何在監獄中存活?何況,讓兒子背負弒父之罪,這本身已是最大打擊,即便再爭吵,父子倆也都深愛着對方……用父親教訓自己的鐵棍,‘打死’了父親,這因果太悲慘了,社會輿論恐怕會認為是憤怒下報復血親。”
“所以,他要盡量拖延、乃至隱瞞自己的死亡……或許兒子逃逸時不知道也不確定擊傷的是自己呢?”
“想隱瞞死亡,屍體就不能在本地,有從警經歷的孟父知道,屍體在異地是最好的。”
“他不會是我們先前想的那樣,想讓殺魚都是最近在嘗試的妻子,來單獨搬運自己屍體,他想到了小段,想讓情同父子的小段用面包車將死後的自己運走——這是後面要發生的,暫時拋開。”
“屍體運到V市的目的也或許沒我們想象的復雜,孟父也不太可能讓孟母、以及無辜的小段,在V市某個陰暗的角落想法處理屍體……孟父在V市可是有軍方背景、有關系網的,他最想做的,應該是讓妻子去見昔日上司、戰友,將實情道出,讓軍區來接收自己屍首——我要是孟父,就會這么去做!”
“軍方的可選擇面就多了,可以直接火化,也可以編造出退役的孟父來V市時碰巧協助了他們執行任務光榮犧牲的經歷,繼而在一段時間後,安葬後者,一般的地方警察,是調查不了軍區的……這其實是事件最好的走向結局了。”
“來自V市的兩通簡訊,即是為了表示孟父一直在V市。”
方良動了動嘴,沒有說話。
照繼續:“但這些完全是做給外人看的,一旦兒子歸來,始終見不到父親,他的懷疑、他潛藏起來的記憶就會被激活,會想辦法去查找不堪承受的真相,然後痛悔一生,那是孟父萬萬不想見到的……所以孟父還要制造在兒子‘擊傷’可疑人後很長時間里,自己還活着的印象,這就要在時間線上做文章。”
“可他的生命不到半小時,自身是拖延不了的,只能偽造!”
“第一可利用錄音機,這是老手段了,第二,可利用手機……現在的通訊器功能已經足夠全面了,用事先錄下的自己的話,來制造、組合出某種即時通話的假象,這對原警察身份、可能有過軍事特工任務精通通訊器械的孟父來說,再簡易不過了。”
“所以他堅持着以正常且區別場合的語調,錄下了無數的斷句、短句、有間接的長句,用於和不同間接證人的通話……那半小時里孟父的大腦活動量,是常人所無法想象的!”
“心安公司總經理在凌晨1點接到的通話請假、近似時間段余家車行接到的派車請求、接着小段接到的對話,乃至後面面面包車上,給小段的拜托的話,都是這種手段制造的。”
“那些都是熟人,語態節奏應對模式他都熟識,甚至若妻子懂一些技巧,也能用斷句湊出對話……你知道為什么不直接找在車行也干了七八年的小段而要經過車行老板嗎?就是想多一個證明自己還活着的間接證人……”
方良還是沒忍住,問:“咱們後來打過去的那個電話回復,跟那個摩爾電碼的奇怪來信,也是這么制造的嗎?”
照解釋:“特殊功能的手機,設置語音即時回復,不在話下……而那個摩爾電碼,可定時主動撥打,我感覺像是孟妻依照書籍倉促自制的,所以不規范。”
“孟父努力制造了那些用於間接證言的話後,還要再加上萬一兒子得知真相後要動用的遺言、萬一去V市的途中屍體暴露事情被揭露時所用的解釋,自己吃葯前的‘自殺證詞’,以及對軍方、法官、律師、陪審團等可能方的懇請留言——依孟父的聰明和經驗,這些點都是不會露過的!”
“制造完這一切,孟父想讓妻子做的,大概是上樓,從家里去拿紙箱子、貨物袋、鏟子等,將自己裝起來並初步處理現場,再稍稍挪離事發地,等小段的車來。”
“孟妻最終會點頭答應,因為這是為了兒子,孟父於是要來妻子身上那瓶葯,加上自己沒吃光的半瓶,一次性服下去……一次性灌下葯當然很難,不過可以讓妻子上樓取水,或是用隨身攜帶的水壺等,用水服下——常值夜班和突發任務的人攜帶水壺很正常。”
“當然具體過程也可能稍異,妻子無論如何不願丈夫殺死自己,丈夫也深知這點,會想法要過葯來,支開妻子,趁機服葯——好吧,這小細節無所謂。”
“後面就等妻子依照吩咐和小段將自己運到V市,交給軍方或棄屍了事。”
“這里,就是引發我們歧路猜疑的分支了……”
“孟父是為了兒子、為了這個家,唯獨不考慮自己……孟母同樣會為着兒子,為了家,但她也難以忍受心愛的丈夫就這么被當做屍體運走……距離小段來還有不少於2個小時,妻子就產生了自己的意志。”
“她沒有完全聽丈夫的話,去上樓並回來時帶着的不是麻袋包裝箱,卻是繩子……她將丈夫和自身背在一起,以無法想象的努力,一個個階梯、一步步,流着淚水,將丈夫背回了家,彼時深夜,樓道光芒不暢,沒有被人發現——她手腕、肩部的勒痕,即是源於此時,而不是什么家暴。”
“背着丈夫回到家中,處理掉樓道里的紅漆,面對那漸趨冰冷的屍體時,妻子越想越傷心,越看越不舍,她想更多地守着丈夫,但丈夫的考慮有道理,小段已經在來的路上……所以她不能打電話拒絕小段,但也不可什么都不做,丈夫依然是要‘去V市’的,她就脫掉丈夫身上的染血外衣、丈夫出差等攜帶的行禮,疊放進丈夫的行李箱,和小段離開——她去了V市,只是去處理表面的嫌疑物的,以及將丈夫的特殊手機藏於V市某處。”
“那……她也可以去軍方那里,求其他幫助啊?”方良說。
“她當然可以去,不過,軍方估計會直接會介入這件事,快速派人將屍體運走,她想守着屍體的心願無法達成,而且軍方動靜大,若在白天行動,被孟家樓內外的人知曉,真相其實已隱瞞不住。”
“那……為何不在V市守着丈夫遺體?”
“孟母是把握不准兒子什么時候歸來的,家里竟沒人,同樣會查、會存疑,畢竟當時孟母緊隨着下樓,也見到了‘受害人’的……孟母在家,就可以將兒子以借口堵走,知道她為什么到銀行提取現款嗎?是為了將現款給可能突然回來的兒子,讓兒子外出一陣……不過助手,能將我問住反復解釋,說明你動腦了,所以我說孟父讓軍方介入只是猜測,孟父或許只是造成自己失蹤、整個人就此完全不見的假象,你知道V市有一條河吧?一條美麗的河,貌似就是那張合家歡的背景,但也是棄屍的好地方……”
“請接着說。”方良不輕易插口了。
“從V市回來,孟母平時壓藏的自主性,在這一刻爆發了。”
“她不止打算守護丈夫遺體一天,我估計是七天……也即頭七!”
“現在回想,那個牆壁上丈夫的舊內衫掛的位置,合家歡擺放的位置,水果,花瓶,書籍,乃至當時沒注意可能是香灰的殘跡,都像是對死者的祭奠。”
“想守護屍體七天,可不是個簡單事,需要防范過快腐化,需要大冰箱、大量冰塊,需要其他氣味兒來掩飾……但妻子也怕過早引來調查——就像我們的上門,會讓真相暴露。”
“所以她又努力制造自己和丈夫在那一天後爭執過的假象、讓環衛工發現,又去市場買了菜刀磨刀石,那樣即便真的被查出來了屍體,也可以努力偽裝是自己因爭執殺了丈夫,給丈夫灌了葯,擊打了丈夫後腦……再往下,我不想繼續分析了。”
“想象終歸是想象,許多細節,我們已無法肯定,尤其無法去推導、當事人經歷了何種樣的心理掙扎……”
“丈夫無比偉大,妻子更加偉大……”
“一個柔弱的女人,明明平時全無主意,依賴着丈夫,關鍵時候,卻爆發了全部的勇力、智慧……”
“那種女性內在的堅強、隱忍,是無法用一般常識去理解的。”
“我現在有些明白,”方良說,“在孟家,你為什么那么去逼迫孟母了……是直覺到某種可能么?”
“或許吧……”
“為了兒子,為了家,夫妻都在隱瞞……”
“愛意的隱瞞、悲壯的隱瞞……”
“人的某些悲劇,恰恰基於其人格的偉大……”
兩人一時沒再說話,內心是沉重和傷感。
方良閉目,慢慢模擬着、遙想着生前和死後的那些短暫時刻里,深愛着對方及這個家的夫妻兩人,是何種心境,結果發現完全無法承受那份壓力……
半天,他憂慮說:“照,若你猜的都對,咱們倉促回來,孟母會不會?”
“她可能動用某些犧牲性的做法,甚至為了兒子不惜先一步傷害丈夫遺體……不過,來之前,我已經讓洪局長以聊天為借口,在孟家一直做客了,但沒其他行動。”
“下面,就是你帶着委托人乘坐外面的警車,快速趕往孟家了,他應該還能見到父親遺體的最後一面……”
“我會做的……但,咱們不幫這個家隱瞞嗎?既然夫妻的心願如此……”
“任務委托不是和稀泥……當真相曝光,兒子知曉父母為他做的一切,才會真正長大,他或被起訴故意傷害罪,但刑期不會太長,母親會等待兒子歸來,這個家總會有希望,否則——”
“你何以解釋妻子沒有隨丈夫而去,以及孟母曾對我們描繪過的那段暢想呢?”
兒子會安然回來,丈夫也會歸來,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着……
但願成真……
“我覺得好累,可能要連睡那么三兩天,往下,一切就由你照料了……”
照說着閉目,方良將她送入卧室,安置好,盯了這張娃娃臉一陣,離開……
良久,內室出來一張DNA鑒定報告:
親子相似度度:99.98%……
讓時間回流,來到三天前,深夜,孟家樓下。
“我們的家,會慢慢變好的,因為我相信,我們的兒子,會撐起這個家……”
抱着前一刻還在努力說着遺言的丈夫,感受着最愛的人身上漸起的冰寒,回憶着一家三口在河畔散步的舊有時光,她於黑夜中,無聲哭泣。
忽然,她咬緊了牙關。
這個家,會慢慢變好的。
這也是她堅定起來的全部意志……
(本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