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驚夢
夜蛊从来不拖更
八九歲的孩子通常有着甜美的夢境,夢里有糖果,壁爐,溫熱的牛奶和能夠在舌尖融化的棉花糖。所有現實里的美好事物都能在孩子的夢中一一呈現,而那些只存在於想象之中的幻境,在虛無之中也能被全數觸碰。
但如果夢里的東西不是這些呢?
那一切就注定只可能是一場噩夢了。
每一個諾芮抵擋不住睡魔的侵襲而沉沉睡去的夜晚,她都能看到自己獨自一人站在空曠的墓園里。血紅色的彎月高懸於遙遠的深藍色夜空之上,荊棘悄無聲息地爬上身旁名字模糊的陳舊墓碑。周遭的一切看起來都無比真實,墓園獨有的腐敗泥土帶來冰冷的氣息,夜風微涼拂過她睡衣的裙角。只是夢中的她並不恐懼,困惑和寒冷將孤獨的女孩完全包裹。
直到她的手心因為一直緊握着什么而發出鈍痛的感覺,諾芮才迷茫地垂下頭,發現自己手中是一把小巧精致的銀白匕首。鋒利的刀刃在銀白的月色之下閃爍着刺眼的光芒,有什么濃稠的液體順着刀身的花紋流淌匯聚,最終緩慢地下墜,滲進埋葬着死者的漆黑土壤之中。
那是一把帶血的刀刃。
意識到這件事的諾芮忽然只覺得周遭的寒意深深滲入自己單薄的身體,空茫一片的腦海之中忽然生出令人膽寒的懼意。有干瘦的枯骨從腳下忽然破土而出,冰冷的骨手緊緊捉住女孩纖細瘦弱的腳踝。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她企圖將她帶入黑暗的深淵,諾芮的尖叫聲如同被一雙大手扼在了喉嚨深處。夢境的最後,成千上萬的白骨充盈了她的視野,在窒息的恐懼感里,黑暗將女孩徹底吞噬。
諾芮猛地從床上坐起身來,銀白的月光從簾子半掩的窗台照進來映亮了大半個房間。來自於噩夢的恐懼仍然如同一塊沉沉的大石一般壓在她的胸口,她睜大了眼睛望着自己平靜的房間,費力地緩慢喘着氣。
汗漬弄濕了她的睡裙,就連手掌也一片濕潤,諾芮想要伸手撥開遮擋住她視野的那幾縷亂發,卻在看見自己的手心的那一刻愣住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汗漬,濃稠的鮮血染紅了女孩白皙的小小手心。
卡爾賓街無窮無盡的黑暗吞噬了女孩尖利的慘叫。
冬日的寒冷是最能使人懶惰的催化劑,舒適的被褥,燃着柴火的壁爐以及有着甜軟香草氣息的咖啡能讓就算是意志力最堅定的家伙也忍不住想要偷一下懶,更何況今天的威斯頓姆河河畔被達普瑞難得一見的陽光所照亮。初冬的太陽已經展現出了它一無是處的樣子,即便是晴朗的日子里天氣也一如既往的寒冷,然而明亮的天色對於這座城市仍然是珍貴的,休假日的威斯頓姆街就這樣迎來了它最為熱鬧的一天。
端着兩杯拿鐵咖啡的德懷特剛剛經歷他人生之中最大的挑戰。
擁擠的街道上似乎每個人都在處心積慮地要他弄灑杯子里滾燙的液體,提着公文包的男人匆忙地向前走去,絲毫不在意自己剛剛是不是險些把什么路人撞倒,蹦蹦跳跳的小孩睜大眼睛張望着四周,轉身就一頭撞在德懷特身上。年輕的法醫毫不懷疑這會是他長久以來喝過的最美味的一杯咖啡,否則憑空冒出的這么多阻礙他喝上這杯咖啡的家伙們就真是毫無道理了。
而另一杯咖啡的主人則一臉悠閑地倚在河岸的橫欄上等着他,記憶里德懷特似乎從來沒有見過蘇恩狼狽的樣子。是他從來不做會讓自己狼狽的事情嗎?還是說他做什么事情都總是能讓自己保持優雅?德懷特覺得不管答案是什么,蘇恩都可以說得上是被上天眷顧的人了。他將右手的紙杯遞給蘇恩,這才有空余的手打整自己被擠得亂糟糟的圍巾和外套:“加奶不加糖的咖啡,我猜我沒有記錯你的口味。”
時間還早,不等到黑夜就到地溝酒館是找不到樂子的,而只有清晨才能見到的慶禮廣場的鴿子又已經全都飛走了。這座繁忙的城市並沒有留給人太多可以放松的去處,閑來無事的兩人只能在河畔閑聊。少年今天穿了一身深藍色的外套,伸手接過咖啡時德懷特能看到他袖口環形的銀白色袖口。蘇恩是一個總是能融入人群的家伙,但他身上的某些東西能讓人一眼就認出這就是那個古怪的少年,他的獨特之處隱藏在那些合群的微笑之下,這讓他如同一整群白鴿里那一只有着深灰尾羽的飛鳥。
“當然,德懷特,你可從來不會弄錯,”圓頂禮帽的帽檐之下蘇恩的眼睛注視着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他看人的眼神如同醫生盯着人類的解剖圖,專注而滿是旺盛的好奇感,“這是個晴朗美妙的早晨,但你的假期恐怕比達普瑞的陽光還要更罕見一些。”
“這可真的戳中我的痛處了,蘇恩,誰不想和你一樣每天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休息?”德懷特嘆了口氣打開杯蓋喝了一口在寒風之中漸漸冷下來的咖啡,覺得它的味道幾乎和自己想象之中的一樣好,“每天和手術刀作伴的生活真是一點也不輕松或者愉快。”
“別這么說,某種程度上咱們的工作是相似的——每天和死人打交道,”蘇恩笑起來隨口調侃,“區別只是我負責把他們送到你那里去,而你弄清楚我是怎么把他們弄成那樣的。”
因為每天和死相凄慘的屍體作伴而食欲不振的法醫並沒能從好友那里得到應有的安慰:“這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事情,我倒更希望你下一次不要把他們弄得那么奇形怪狀,被惡心得不能好好吃下下一頓晚餐可是一切怨氣的來源。”
來來往往的人群里沒人會注意到這兩個正在議論着死亡和屍體的年輕人,被打扮入時的美艷少婦牽着的貴賓犬有着和它的女主人一樣矜持高傲的神態。貿易區似乎有馬戲團正在巡回演出,有興奮的男孩搶在父母之前飛快地向前跑去,隨後又一不留神被路上的石子絆倒,坐在地上大哭起來。一個顏色鮮艷的氣球不知從哪個粗心的孩子手里掙脫開來,搖搖晃晃地朝着碧藍的天空飄去。
德懷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蘇恩已經向前邁了一步,伸手捉住了連接着氣球的纖細絲線。
女孩愣愣地望着那個紅色的氣球,似乎還沒能從險些失去自己心愛的玩具的驚慌之中回過神來。蘇恩俯下身將氣球遞到女孩手中,微笑着親吻了女孩的手背:“小心些,小姐,有的東西不那么容易被掌控,一不小心,它就要溜走了。”
這樣年紀的孩子真的能聽懂蘇恩說了些什么嗎?德懷特懷疑地看了看蘇恩,不知道答案。
幸好女孩似乎是孤身一人跑到繁華的威斯頓姆街,沒有焦慮的家長擔心蘇恩會不會是一個動機不純的變態。只是德懷特很難想象究竟是什么樣的粗心家長會放任這樣一個漂亮的小姑娘獨自一人出門,油畫里剛剛誕生的天使或許就如她一樣純潔美麗。女孩微卷的長發是淺淡的金色,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也同樣有着極淺的顏色,如同一汪一眼就能看到水底的湖泊。一條被香檳色絲帶纏好的發辮從她的耳側垂至胸前,她緊緊攥着手心的絲線,隔了很久才局促而小心地說出一句:“謝謝。”
“你是一個人到這里來嗎?”面對這樣的小姑娘,沒人能拒絕與她多說上幾句話,德懷特順手將自己手中喝空的紙杯扔到垃圾桶里,蹲下來與女孩平視,“你叫什么名字?”
“嘿,德懷特,”蘇恩不懷好意地提醒起德懷特的糟糕名聲,“那還只是孩子。”
“我叫諾芮,諾芮·諾爾汶,”小女孩絞着手指低頭不敢看搭話的陌生人,絲綢的金色長裙似乎表明女孩並不是什么家室貧寒的窮孩子,“聽說這里有馬戲團的表演,我想來這里看看小丑,媽媽總是很忙,不過我一個人也沒有關系的。”
德懷特白了一眼蘇恩,並沒有理會他的調侃:“還是快些回家吧,馬戲團總是會回來的,下一次,要記得叫上媽媽。”
名叫諾芮的女孩像是被德懷特輕易地說服了一般,認真地點了點頭,轉身向着馬戲團演出的反方向走去。剛走出去不遠,女孩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跑回原地,絲質的潔白外披有一個鼓鼓囊囊的口袋,她費力地摸索了很久,才從口袋里摸出些什么花花綠綠的東西。小小的手掌捧滿了包裹着五顏六色糖紙的糖果,諾芮滿懷期待地踮起腳尖望着蘇恩,像是林間好客的小精靈為旅人捧上一籃鮮美的漿果。
“不,小姐,我不能收下它們,”蘇恩摸了摸女孩的頭,入手的發絲如同上好的絲線一般順滑,“它太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