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夜霧
夜蛊从来不拖更
整條街道學院的鍾樓都在同一時間敲響了十二下,鍾聲在寂靜的街道之中回盪。這條街居住着整個達普瑞最無憂無慮以至於能在夜里輕易地准點睡下的人們,或許這座城市只有那些接受家族供養的學生們才能就這樣高枕無憂。高大的建築在黑夜里亮不起一盞燈,但在白天,它很快就會被來來往往的學生和爭執不休的教授們喚醒。這里的每一棟有着古典裝潢的大樓都代表着知識和未來,有着陳舊香氣的古籍靜靜躺在圖書館的角落之中,等待着有人將它拾起拂去灰塵。
這是整個達普瑞最接近光明的地方。
然而從這里學成結業的德懷特,行事就顯得不那么光明磊落了。
他在洛萊特利大學待了整整四年,他熟悉這里的每一件事物。
鐵藝的高大校門在日落之後就會被關上,這里的門衛是個兩鬢斑白的老頭子,大門關上後他也會很快睡着。睡着的老頭子就算是達普瑞被風暴摧毀了也很難讓他醒來,這一切都給了那些喜歡在宵禁時仍然進進出出的學生們便利。年輕的小伙子們總是身手矯捷,踩着翠綠的草坪小小地沖刺上一截就能夠輕易地跳上學校低矮的圍牆。
那時幾乎每天都在爬牆的德懷特肯定不會想到,幾年之後的自己,仍然會用到這項並不光彩的技能。
撐着圍牆從學院里翻出來的時候,德懷特意識到海格街已經進入了寂靜的深夜。
他不是第一次見到海格街的靜夜,但每一次置身其中時他都能感到古怪的異類一般的感覺。與其說是他與海格街格格不入,倒不如說是海格街與整個達普瑞格格不入。德懷特將懷中的一大堆啤酒罐子扔進垃圾桶里,理了理衣領深吸一口氣,夜風的清涼讓血液之中的酒精揮發了些許。
酒精其實與孤獨者並不相稱,可悲的人借酒消愁只能感到更加痛苦。德懷特試圖想象自己只是一個前來緬懷亡者的過客,他不喜歡顯得太多愁善感。但這條街道仍然殘留着那個叫黛博爾的女孩的氣息,往前再走上些距離就是她們家的面包店。德懷特知道那里已經不再是什么面包店了,女孩的父母帶着悲痛離開了這座城市,一座古籍書店取代了甜香的小店。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在預示着一件事:任何人都會離開這里,最終只剩下德懷特一個人。這樣的想法如同生刺的荊棘,纏繞着法醫的全部想法,他本不該是個害怕孤獨的人,他總是有人陪伴的。實際上或許那些總是有人陪伴的家伙才最懂孤獨,就像是品嘗過蘋果的夏娃明白自己是赤身裸體的一樣。
這樣的時候,德懷特開始祈禱有些什么東西能夠將他從自怨自艾的狀態之中解救出來,不管是冬日的冷風也好,還是什么能讓人忽然專注起來的東西。
他忘了有的時候神其實是惡劣的,不管他的祈禱對象是一個對他的困境袖手旁觀的神,還是一個一手導致了他困境的神,所得到的結果都並不會讓人感到滿意。
德懷特向前走了幾步,才終於意識到濃重的夜霧里似乎有什么模糊的影子站在那里。很多人一生都學不會要謹慎地做事,德懷特向來認為自己不在其列,然而或許是酒精已經弄得人神思恍惚了,年輕的法醫還是不顧自己心底響個不停的警鍾,加快步子向前走去,想要看清那個影子的真實樣子。
那是一個有着緞子一般順滑的淺金色長發,淡藍色眸子的女孩。
那張甜美如同天使一般的臉龐在德懷特眼里並不陌生,上一次見到這張臉是在幾天前休假日的那個午後。紅色的氣球輕飄飄地從回憶之中悠然升空,月光之下女孩綢緞的金色長裙亮起了柔和的光芒。她在霧氣之中轉過頭看着德懷特,淺藍的眼睛如同無風的午後學院里那汪清澈的湖泊。
“我見過你,先生,”諾芮·諾爾汶笑起來,白皙嬌嫩的臉蛋上露出兩個可愛的酒窩,“夜安。”
寂靜的深夜里,好看的小姑娘露出的笑容只能讓人感到說不出的違和感,就像是在空無一人的宮殿中潔白的瓷盤里的艷紅蘋果。在看清女孩以及她周圍的景象之後,德懷特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女孩的腳邊躺着一具屍體。
或許那個男人還不能被稱為一具屍體,只是一個可憐的,被割開了喉嚨的倒霉家伙。德懷特可以聽到他竭盡全力喘着氣的聲響,看到他慌忙捂住自己的喉嚨然而仍然抑制不住的血流。漆黑的夜色里有什么細長的東西在女孩的手里隱隱亮着光,站在德懷特的位置不難看清,那是一把匕首。
一把滴血的匕首。
然而對這樣詭異現狀最先做出反應的並不是德懷特,而是顯然不久之前剛剛弄傷了男人的小女孩。她淺藍色的眸子像是忽然被夜霧所籠罩,迷茫混沌的額神情仿佛剛從夢中醒來。女孩環顧四周,在看到一地的血泊以及瀕死的男人時猛地睜大了眼,後退幾步尖叫起來。
枝頭沉睡的鳥兒被驚動得撲飛起來,然而一切的響動都被女孩驚恐的尖叫聲蓋了過去。
德懷特由衷地感激這不是達普瑞的鬧市,沒有什么人會因為深夜里小女孩稚嫩的尖叫聲而想要出門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黑鳥撲扇着翅膀融入了夜色之中,一切恢復了原本的平靜,而女孩也很快停下了尖叫,開始驚恐地哭泣起來。德懷特很少與小孩接觸,他慌忙地走過去把小女孩抱起來,濃重的血腥味之中,那個被割開喉嚨的男人已經停止了呼吸。
這可不能怪德懷特大驚小怪,就算是再怎樣每天接觸屍體的法醫,也很難有一次目睹別人死去的親身經歷。
“我……我沒有傷害他,我只是想要他抱抱我而已,可是……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諾芮在德懷特的懷里抽泣個不停,斷斷續續地開口想要說清楚一些什么,“我不想這樣的,我什么也沒有做。”
“當然,當然,我們會找出是誰傷害了他的。”德懷特還沒能從女孩前後的變化之中回過神來,但本能告訴他如果不哄好這個女孩,她很快就會繼續大哭起來讓一切都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和最初見到時的樣子一樣,女孩並不像其他孩子一樣難纏,她很快就被德懷特的說法安慰得平靜了下來,趴在德懷特肩頭一言不發。他想,女孩一定是個總是孤身一人的孩子,所以別人的勸慰在她身上才會格外奏效。然而平白無故撿了一個孩子讓他覺得措手不及,他不能把諾芮就這樣扔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和這具已經開始浮現屍斑的屍體待在一起。
啊,對,還有這具屍體,德懷特的腦子里一團亂麻,很難再抽出更多的空間去思考這具屍體的事情。
滿是血腥味的詭異夜晚有一個人從來不會缺席,就在德懷特抱着小女孩不知所措的時候,他的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把她交給我吧,德懷特。”不用回頭,德懷特也能聽出那是蘇恩的聲音,“很高興能在這里見到你。”
德懷特很想說他也很高興能在這里見到蘇恩,可此時此刻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對對方的信任讓他即便還沒有弄清楚一切也仍然回身將懷里的小姑娘遞給了蘇恩。諾芮只是乖馴地任由少年接過她,水藍色的大眼睛好奇一般地看着蘇恩。德懷特忽然覺得遞出去的女孩在這一刻又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狡黠的,清醒而理智的靈魂。
不知何時出現的蘇恩披了一件寬大的斗篷,光滑的布料給衣衫單薄的女孩帶來了一層避寒的屏障。這樣的少年讓人想起流言里那些棲身於黑街夜色里的殘忍殺手,然而實際上大多數罪犯都更喜歡把自己偽裝成無害的普通人,就連蘇恩也很少顯露出他危險的那一面。德懷特看着蘇恩抱着女孩轉身離開,又看着他回過頭,暗紅的瞳孔在黑夜之中斂去了所有能夠令人察覺到的光芒。
“德懷特,你不該接近他們的,”不知道是不是夜晚的風太過寒冷,德懷特聽到這句話時忽然覺得渾身一凜,蘇恩在幾步遠的地方變成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如同蟄伏在暗夜里的幽靈,“那些我表現出興趣的家伙,你都該離他們遠遠的。”
“抱歉,我並不是想先你一步找到這些人。”德懷特覺得自己或許觸怒蘇恩了,這不是個好跡象,不管是對於他們的友誼而言,還是對於他自己的性命而言。
“他們很危險,每一個都是,我不覺得你一個人可以應付他們,”蘇恩的聲音開始變得越來越遠,最終如同夜色里的一縷渺遠的風聲,“你或許會死,而我不希望這樣的事發生。”
德懷特愣了許久,最後忍不住低下頭,在四下無人的海格街上輕笑出聲。
而與此同時,轉過身向前走去的蘇恩則仍然是一副平淡從容的模樣,他伸出手握住了女孩纖細的手腕,從她手中奪下了一把鋒利細長的匕首。
“為什么呢?”諾芮咯咯地笑起來,明亮的眼睛像是只能映出世界最潔淨的那一面,“為什么要救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