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夜不收
默风
空曠的走廊里立刻又變得寂靜下來,這里的光線依舊昏暗,黑暗重新籠罩在陸明棱角分明的臉上。
陸明在仔細品味方勉那番話,貴人做事從來不會做無用功。之所以留他一條命,很有可能將來還有用到他的地方。可貴人又說了一番大義凌然的話,這就讓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一個宦官,何必來找我呢。”陸明喃喃道。
從之前的觀察,陸明已經能看出,這位貴人來自於皇宮。而且能隨意提走大同府內的罪囚,顯然他的地位應該不低。
這種人物,和他的距離,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陸明將自己大腦中的想法逐漸清除,他一把推開牢門。果然如同方勉所言,牢房大門並沒有鎖,只用一條細小的柳繩拴着。
順着牢房的走廊,陸明朝着外面走去,便來到牢房門口處。
迎接他的是一面桌子,上面放着兩個皮質袋子,里面鼓鼓囊囊放着一些東西,方勉坐在旁邊,手里端着一壺尚還飄着熱氣的茶。
陸明首先打開的是其中一只袋子,里面放着路引和戶籍,居然還有十五畝地契以及開封府的一間屋宅,順帶還有三兩銀子的盤纏。
最里面放着的是一張赦免詔書,黃色綢布,隸書字體之上加蓋了皇帝印璽和大大小小七八個衙門的大印。
十二罪徒,北上闖這一遭,就是為了這些東西,可當這東西放在眼前的時候,陸明忽然有些猶豫。
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可是方才方勉對他說的一番話,即便知道對方別有目的,但陸明承認,對方確實說動他了。
方勉就像沒有看見陸明的舉動,繼續品着熱茶。
陸明的手按在皮質袋子上,猶豫片刻,終於還是打開。
入目是一方古銅色的腰牌,方方正正,沒有什么多余的花邊和裝飾。上面就刻着三個字“夜不收”,牌面的背面則有四個字“第九閻羅”。
陸明拿起腰牌,一疊文件從皮質口袋里顯露出來。
這是一些戰功記錄,上面蓋有記錄校尉的印記,陸明翻找了一些,有些地方是殘缺的,但卻全都記錄着一個人。
“正德七年,以涼州衛夜不收郭旭為本衛百戶。”
“歲冬,適逢韃靼游獵,百戶郭旭選夜不收十人及青壯勇壯之士五人,放火襲燒蒙古營地,殺賊十九人。”
“九年夏,郭旭調遼東守備。常選夜不收死士,持刀斧入營,趁敵熟睡,拴馬而暗刺,殺建奴十一人,奪其兵刃甲胄馬匹。”
“十年,因功授上騎都尉,升遼東游擊將軍。”
陸明繼續向後翻越,這里都是郭旭的功勛表,足足四十多頁,厚厚的一沓。這里面記錄的文字也很簡明扼要,從正德七年開始記錄,將郭旭的功勛詳細記錄下來。
郭旭之前是一名邊關衛所的百戶,後來被調到遼東,因功擢升為游擊將軍,並被朝廷給予了正四品的武階官銜。
這是一份很平常不過的履歷,唯一出彩的地方便在於履歷的主人功勛實在太過出色,這四十多張功勛表,單單放出一份,便足矣讓人飛黃騰達。
但陸明注意到一點,這其中記錄的郭旭,是夜不收。
夜不收是大明邊關守軍中哨探和間諜的特殊稱謂,能夠被選中成為夜不收的,都是邊軍中可以深入敵陣的精銳士兵。
夜不收屬於特種作戰部隊,因此往往深入敵陣,萬分危險。很多人稍有不慎,就會被韃靼“捉生”,死狀極為凄慘。
郭旭在邊關屢立戰功,然而陸明忽然發現,這份功勛表到正德十二年二月之時,便停止了記錄。
郭旭的最後一次戰斗,是和女真前哨正面交鋒,這場戰斗讓他傷勢過重,因此退居養傷,暫時不領游擊將軍,但還保留上騎都尉的官階。
一個身影忽然出現在陸明的腦海當中,他又取出功勛表又仔細比對。在翻到第二十幾頁的時候,陸明的手指忽然停住,一串文字浮現在他的面前。
這里記錄着,正德十年的一場戰斗,郭旭被切斷了右手一根手指。
而在陸明的記憶中,蘇鵬也有一處斷指,就在右手尾指處。
方勉嘆息道:“今年春天,我從遼東把郭旭調來,讓他改名為蘇鵬,和你們一起去大汗營帳執行任務。我是怕你們失手,所以派他前去。他這些年一直在遼東,韃靼那邊不會注意到他。”
言罷,方勉忽然意味深長的看向陸明:“我從沒有下令,讓他們半路截殺你們。說實話,你們這群人的身手都不錯。我的手下正好缺人,你們若是能夠成功回來,我會親自向皇上給你們請功。”
“一切,都是蘇鵬中途自作主張,派人中途暗殺你們。”
陸明心里一驚,他一直認為是方勉要過河拆橋,殺掉他們,卻從來沒有懷疑過身邊的同伴。
那只奇怪的寶珠確實很奇特,無論放在任何一方人的手上,都會作為一件不錯的籌碼。
陸明追問道:“這些,莫非都是貴人的猜測嗎?”
方勉將茶杯放下:“我們在一個山坡上找到了他的屍體,在他的背包里,有一發號箭。當時山中都是我們的人,他只要發號箭,我們就能趕過去,可他偏偏沒有這么做。”
“我懷疑,他或許早就投靠了某一方勢力,這件寶物就是他的投名狀。”
方勉自嘲地笑了笑:“大明遠沒有你們想象的這么簡單,兩京一十三省,多少黑暗埋藏在地下,數不清楚的。蘇鵬……應該說是郭旭。他收我恩惠眾多,這些年替我做了一些事情。沒想到最後反過來,騙到我頭上了。”
“貴人是想讓我進夜不收,接替郭旭的位置?”陸明直視着方勉。
方勉同樣面對陸明的目光:“我沒有脅迫你,我說過的,兩條路你自己選。”
“郭旭是自尋死路,他敢背叛我,就算逃到天邊我也會殺了他。可你不同,陸明,如果你之前沒有犯事,我看中的就不是郭旭,而是你了。”
陸明漠然道:“在下不知道有什么出彩的地方,能入貴人的法眼。”
“正德四年,韃靼大軍兵圍威鎮堡。別的墩軍早就撤離,唯有你和寥寥幾人孤守死戰,最後韃子百騎破城,只有你活了下來。”方勉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我需要的,是可以活到最後的人。一個人即便他再出色,死掉了,那便是一團枯骨,還不如一根木棍有用。”
陸明思索片刻,忽然拿起桌上的戶籍和盤纏,朝門外走去。
“你真以為,回到開封府便可以結束一切了嗎?”方勉忽然笑道。
陸明的腳步突然停住。
方勉長嘆道:“威鎮堡兩百四十一人,你是最後活下來的那一個。你如果回去了,這兩百多人的仇,可就真的沒有人報了。”
陸明轉過頭,用異常平靜的目光看向方勉:“我如何復仇,便和貴人無關了。”
“那么,蒙古大汗的蹤跡,你就不想知道嗎?”
聽到這句話,陸明的心忽然一沉,這一刻,他的目光中仿佛多出很多身影。那是昔日的袍澤和兄弟,站在荒涼孤寂的堡壘牆邊,在觀望着他。
遙遠的喊殺聲從耳邊響起,一時間,陸明仿佛有了一陣恍惚。
方勉再向前一步:“大同總兵王勛親自做誘餌,迫使韃靼可汗巴圖孟克深入。遼東和宣府的援軍已經對這群韃靼形成合圍之勢,到時候韃靼兵敗,他們的逃亡路線,已經被我們規劃出來。”
“你,難道就不想殺了韃靼可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