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記憶
寂月皎皎
我又休息了兩天,才恢復到可以支撐我四更天去練劍的體力。
柳沁連著兩天沒來,第三天我看到他站在最大的一株雪柳下等我時,我心裡忽然很緊張,緊張得手心都滲著汗。
我只是血肉之軀,若天天讓他那樣毒打,顯然不是長久之計,若說不害怕,那是假的;但要我放棄精進劍術的機會,我又不甘。
「把明月劍法前八招練給我看。」柳沁睥睨地望著我,命道。
「夜參見宮主!」我再不提什麼影兒和大哥了,先向他行部屬之禮,方才凝神將前八招練了一遍。
我在養傷期間便已對這幾招細細思索過,迷惑不解之處也仔細研究,盡量領悟貫通,或以自己的方式修正招式,使之達到我所希望的威力。
柳沁看我練了一遍,半晌不語,然後手持柳條,將前八式重新示範了一遍。
果然有細微差別,有些我沒掌握到的地方,被我用自己的方式重新演繹,至於威力,卻應該沒有原來的大了。
我以為柳沁又會藉機發作,誰知他居然什麼都沒說,只看了我一眼,道:「繼續練第九招吧!」
依舊是用柳枝教我劍招,依舊是用柳枝敲打我的訛誤之處,依舊用勁極大,每一下都將我打得皮開肉綻,但總算再不曾如那日般失控,將我打得快暈過去。
他只教了三招便離開了,我雖是疼得厲害,倒還能撐到巳時才回去。
雨兒但見我皮開肉綻,便眼淚汪汪,總算接連見識了幾次,收拾起傷口來已經麻利許多。
自此柳沁每隔兩三日前去教我一次劍法,正好把我剛恢復的傷再次打得血肉淋漓。
如此過了十餘日,雨兒再次為我敷藥,忽然抱著我失聲痛哭,「公子,公子,你這麼下去,可怎麼辦呢?」
我早已不敢去看自己身上縱橫的傷口,只是木然道:「雨兒,妳知不知道我為什麼叫黑夜?」
「為什麼?」
「因為我的生活裡,沒有白天。」
失去的記憶,漫長的等待,痛苦的折辱,還有那說不出卻如山深重的悲傷和仇恨,早將我的白天壓得如黑暗一般。
我想,十歲之前我一定是很幸福的,幸福得根本無法想像和適應所有的黑暗。
而明月山莊毀滅前的那一場災難,帶走了我所有的幸福,讓我無法承受,才會用失憶來支撐自己活下去的力量。
記起了越來越多的過去,有了越來越多的幸福參照,我會不會就越痛苦?
☆☆☆ ☆☆☆ ☆☆☆
轉眼已經快到正月底了。
過年不過年,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區別,幸福或悲慘,都似乎已沒那麼重要。
而軟香殿中的這個正月,顯然不能算作太平,因為我在除夕搶了他們的風頭,又用一場血腥平息了他們的妒嫉。
那些男寵現在再不敢來招惹我,寶哥兒少了條手臂,蘭哥兒大病了一場,而雨兒打聽到的消息,從我那日教訓了這些哥兒後,柳沁再也沒有叫過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侍寢。
身與心的雙重打擊,對於這些嬌貴的哥兒也夠受得了。
但我懶得理會,我依舊每日按我的計畫練劍,習武。
這一次,柳沁足有四日不曾去雪柳林教我劍法,我心中疑惑,說不出是盼他來,還是盼他別來。
我想學他的劍法,可對於他的柳條卻很害怕。
縱然我表面若無其事,彷彿那些柳條打的根本不是我,可每次走到雪柳林,每次看到柳沁的身影時,都忍不住手心的汗水直沁。
我無法否認,他用最簡單的懲罰方式,用不斷疊加的疼痛,成功地向我施加了巨大的壓力,讓我無時無刻不被他帶來的陰影影響著,甚至有了屈服甚至是放棄的想法。
我不但得承受黑暗,還得承受黑暗中不知何日才能終止的痛楚!
而我,也不過是血肉之軀而已。
並沒有聽說他外出,為何四日都不曾出現?
有些心神不寧,因此巳時一到,我立刻回房,準備讓雨兒為我泡一壺獅峰龍井解解心頭的煩躁之氣。
但我居然沒見到雨兒。
我知道這個丫頭極乖的,每日除了睡覺會回她的下人房,其他時候都是乖乖地待在屋中,替我收拾屋子,漿洗衣裳,準備點心和茶。
最近衣服老是給打破,我讓她請人到外面去買幾套衣衫來,她卻讓人買了許多黑色棉布和錦緞,一件一件親手為我縫製,居然還都很合身。她見我穿得滿意,為我裁起衣裳來更是歡喜了。
此時,一件縫了一半的棉衣扔在桌上,針線端正插在接縫處,顯然是臨時有事,急匆匆離去了。
我不放心,又到下人房中找了一回,都說不曾見到她。
我只得硬了頭皮,去問一個正在梧桐樹下曬太陽的哥兒,是否見到了雨兒。
那哥兒瞪我半天,估計心裡頭也討厭我,在衡量著要不要告訴我。
我不耐煩,握緊劍柄,凌厲問道:「快說,雨兒到哪去了?是不是又是你們幾個捉弄她?」
大約是怕我把他的手也砍下來吧,這下子,那哥兒說得很快:「不是不是,她給宮主派來的侍衛帶走了。天沒亮呢,就給帶走了。」
柳沁?
他帶走雨兒能有什麼事?
重重不安立時襲上心來,我提了劍,徑奔柳沁臥房。
☆☆☆ ☆☆☆ ☆☆☆
柳沁站在廊下,淡淡笑著,將手中的粟米餵給籠中的鸚哥兒。
「宮主!」我奔上前,問道:「雨兒呢?」
柳沁掃了我一眼,雲淡風輕一笑,「你不是對我很講規矩禮儀嗎?現在怎麼了?你的規矩呢?」
我吸一口氣,倒退數步,大禮拜見,「夜參見宮主。請問,夜房中的丫鬟雨兒,是否給宮主召來了?」
柳沁負了手,淡然道:「她本就是我宮裡的丫頭,不過給了你使喚而已。現在沒了她,我可以再找十個丫鬟來給你挑。」
「不用了。」我站起來,道:「我很習慣她的服侍,討厭生人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柳沁冷冷一笑,並不理會。
我哼了一聲,衝上前去,將他房間的幾扇門全都砰然踢開,細細查看。
柳沁在我身後笑道:「影兒,你別忘了,我可不喜歡女人,把她藏自己屋裡幹嘛?」
我正準備到別處尋找,他又道:「走吧,看看去,應該也差不多了。」
他這話說得奇怪,我聽得頭皮發麻,忙跟在他後面,出了院門,沿著側面的甬道走了一會兒,又是一個小小院落。
柳沁走到其中一間房前,敲門。
「誰呀?正辦好事呢!」有男子粗啞的聲音傳出,而另一種近乎淫靡的聲音,正斷斷續續傳出。
我的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
「我!」柳沁聲音不高,眸子在我身上飄過。
門立刻開了,一個極壯實的胖子,只穿了小褲,披了長衫過來開門,厚實的胸肌上,成片的漆黑胸毛,令人望而生厭。
「宮主,我已經試完了,另一位弟兄正在過癮呢!」他諂媚地笑。
我宛如被一道烈火劈中,立刻推開那個死胖子,衝了進去。
床上一個嬌小的身軀,正被壓在高個兒的中年男子身下,無情地蹂躪。那女孩青絲散亂,面色慘白,雙目緊閉,正是我的雨兒。
熱血直往上湧,我立刻拔劍刺向那個男子。
那男子正在極樂之中,忽見劍光閃動,驚叫一聲,努力想躲開時,已是不及,眼看被我開膛破肚之際,斜刺裡一道如水劍光飄來,看似軟綿綿,卻毫不費力地將我的劍擋住。
「宮……宮主……」那中年男子再也沒了樂趣,從雨兒身上爬下來,披了衣站在一旁。
「還不滾!」柳沁連擋我刺向那男子的數劍,喝道。
那人連滾帶爬衝了出去。
我正要衝過去,柳沁邪邪笑道:「你不看你的寶貝丫鬟嗎?」
不錯,還是救人要緊。
我忙收了劍,趕到床前,只見雨兒裸露的身體猶在流血,不知給蹂躪成什麼模樣了。
我將外袍脫了,覆住她,將她抱起來,叫道:「雨兒,雨兒!」
好半天,雨兒睜開眼,驚惶地叫道:「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雨兒,是我!」我急急道:「我是夜。」
雨兒定定神,忽然摟住我的脖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道:「公子,公子,他們……他們……嗚……」
我見她神智尚清醒,略略放了心,將她抱在懷中,冷眼望向柳沁。
柳沁緩緩將目光投向窗外,徐徐道:「她並不是你的女人,為什麼騙我?」
「什麼意思?」我氣恨得差點吐血,是不是我的女人,和他們對雨兒施暴有什麼關係?
柳沁居然笑了,「我就是不信你喜歡上這個女子,所以叫人抓來試試,這女子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能把你如此冷靜的頭腦迷得暈頭轉向。事實證明,她也沒什麼特別的,甚至還是個處子。」
「用這種方式試?」我真的想吐血了,而雨兒一聽是宮主開口,蜷在我懷中只是瑟縮。
「如果我知道她可能是處子的話,應該會找兩個身子弱些的來試她。這也是你自找的,你明明沒有喜歡她,為什麼演那樣的戲來哄我?」柳沁走到我跟前,聲音漸轉溫柔。
「我來告訴你為什麼!」我忽然衝他燦爛一笑。
柳沁一失神,顯然被我笑得有些魂不守舍。
我已走上前去,湊近他,抬起手,狠狠一巴掌打在他潔白如玉的面頰。
五根指印迅速在他的臉頰浮現,把所有的笑容和失魂都打至了木然。
我一字一字道:「因為她太小,我不忍心!但既然麻煩宮主派人為她開了苞,那麼我謝了,從今天起,雨兒一定會是我女人,而且,一世都是我女人!」
我盯著他,成功地看到他的唇邊褪去了最後一抹鮮亮的顏色,然後抱了雨兒,揚長而去。
☆☆☆ ☆☆☆ ☆☆☆
雨兒受辱,或者說我的那一巴掌,正式將我和柳沁的關係拉到極惡劣的地步,用相敬如「冰」來形容,實在是再合適不過。
他依舊每兩三天教我一次劍法,頂多一個時辰,教完就走,極少再對我的劍法提出任何意見,甚至不曾用柳枝來教訓我的訛誤。
如非必要,他甚至從不正眼看我一眼,就如我也懶得正眼看他一眼。
我不知道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但看自己的傷口終於能順利地結疤並褪去,還是一件比較舒心的事。
劍法中,我很多不解之處,但我再也不會向他請教,一般都是自己慢慢摸索,實在不解的就用自己的運劍方式去彌補其中的缺憾。
在我的傷勢復原之後,雨兒的身體也慢慢調理過來。
自從柳沁那日當了眾人的面宣佈我是夜公子,而不是夜哥兒後,殷壽對我再也不敢小瞧,該我的翻倍分例,一樣不敢少地送了過來,連衣物日用品之類,若是我不喜退回去的,也會另折了銀子給我。我便將銀子多多拿給負責小廚房的主事,讓他每日親將最好的湯菜送我房中來。這雖是破例了,但料他們想到有冤無處申的寶哥兒、蘭哥兒,也沒誰敢說話了。
我又一次見到了寶劍比嘴說話有用的定例。
我看雨兒醒來後只是怯怯的,連看都不大敢看我,料想必是那兩個男人給她造成的身心傷害太大,又怕我會責怪或輕視,心頭一定很是鬱悶,遂在她身體恢復得差不多時要了她。
她的身體依舊青澀而稚嫩,卻很努力地回應著我,隨時窺探著我的臉色,分明希望讓我感到快樂。
這是我第一次和女子歡好,那種生理的衝動和愉悅讓我有些無法承受,未免用力大了。雨兒卻不敢露出痛苦的神色,反而微笑著努力迎合我,讓我更是憐惜。
到底害了她的人,是我啊,現在反而是她覺得對不住我一樣。
我嘆息著,輕輕摟住她的身子,柔聲道:「雨兒,那件事只是一個噩夢,把它忘了,好不好?妳只需要記得,妳是夜的女人,就夠了。」
雨兒哽咽道:「公子不嫌棄我嗎?」
我苦笑,我嫌棄她什麼呢?
我也曾被柳沁強辱過,吃足了苦頭;雨兒那麼稚嫩的身軀,給那兩個人糟蹋,自然更是不知要纏繞她多久的噩夢了。
「只要雨兒長胖些,天天泡茶給公子喝,公子就不會嫌棄妳。」我溫柔地微笑著,撫著她清秀的面龐。
雨兒聽話地點頭,癡醉般瞧著我的面龐。
也許,我真的長得很好看,才能讓柳沁只想著佔我便宜,雨兒也這般癡迷。
而我,只想透過不斷練劍,或者,設法掌握更多人的生死,以讓自己變得強大,能夠報仇,然後在這渾噩世間立足,也就夠了。
苦笑著,閉上眼睛由她貪看著,漸漸入夢。
後來,我在外間另設了一個床榻,我在床上練功時便讓她睡外面,若是睡覺,則讓她睡到我身畔,再沒有讓她回下人房中。
柳沁顯然也知道了這件事,那日教我練劍時顯然心不在焉,竟把前日教過我的重又教了一遍。
☆☆☆ ☆☆☆ ☆☆☆
日子就這麼無聲無息地飄過,轉眼已是春暖花開,柳沁顯然在江湖上有所行動,不時雪柳宮高手來來去去。
三月時,柳沁派我下山,和左使者杜瀟湘、右使者秦紅袖,流月護法、含霜護法、心素護法一起至江南滅一品堂。據說這一品堂號稱名門,卻暗中做著打家劫舍的勾當,因此要去將它剷除。
而我則估料著,是這一品堂劫來的錢太多了,雪柳宮一大幫子人開銷又太大了,所以打了這個旗號來個黑吃黑。
橫豎我只是按照當日和柳沁的約定,奉命行事,也懶得去管他們的是是非非。
磨劍近八年,也該見見血了。
因為打算滅人家滿門,雪柳宮去的人自然也不少,只是怕招眼,才分散開各自前去。
但我可能被他們當成了包袱,一路之上,三位護法幾乎沒離過我三步之外,不知是不是怕出了意外沒法對柳沁交代。
大概,還真把我當成柳沁的男寵,一時頭腦發熱跟他們來看雪柳宮的威風呢。
我看他們客氣卻不親近,更看不出敬重的模樣來,也是淡淡的,無事絕不多說一句話,只抱了我自己的紫砂壺靜靜地喝茶。
但回來時,已變成了他們對我親近敬重,我依舊冷淡客氣了。
一品堂大戰,雖是我第一次殺人,但我很技巧地掩飾了我所有的緊張,然後劍出如電,挑的是我所能辨識得出的最頂尖高手。
我從未在江湖行走過,也不認識死在我手下的到底是什麼人,我只知道流月和含霜這兩位本來負責保護我的護法,到後來已經變成被我保護。
等我和杜瀟湘、秦紅袖聯手將最強的那人殺死,我才知道這個被我刺了致命一劍的老頭兒,居然是一品堂被認為早已歸天的老堂主。如果不是我隨同前來,他們的計畫很可能會因為這位老不死的出現而告失敗。
後來對於略有反抗的侍僕婦孺的屠殺,我沒有參與。
那種場面,讓我隱約想起了明月山莊那場記憶模糊的屠殺。
奶娘將我壓在身下護著時,我的父母兄嫂應該都已經死了吧?仇人估計也是死傷慘重,才會做出火燒明月山莊雞犬不留的瘋狂舉動。
這一仗打得很漂亮,據說帶回去的金銀珠寶夠雪柳宮開支四五年了;而我也贏得了左右使者和護法們的一致尊重,連走哪條路都會同我商議,即使我依舊對他們冷冰冰也不放在心上。
這就是江湖,一切憑實力說話。
隨後,我又奉命四次下山,參加雪柳宮明裡暗裡的一些刺殺或爭戰行動。
幾個月內,雪柳宮中,已無一人敢小看夜公子。
我依舊沒有任何職位,依舊住在軟香殿,依舊與柳沁維持著部屬與宗主的表面禮節卻相敬如「冰」。但即便副宮主雷天涯和鐵木婆婆,見了我也是客客氣氣,笑臉相迎。
每次行動回來,宮中參與行動的高層都有賞賜,每次也不會少我一份,看那分量,應該僅次於副宮主,與左右使者差不多。
而在江湖上,夜公子之名也已傳遍天下。
因為除了柳沁,誰也不知我的來歷,關於我的身分,便傳出了七八個版本。
有說我是雪柳公子的師弟,有說我是雪柳宮重金聘用的殺手,其中最誇張的,是說我本是山間隱居的少年高手,愛上了雪柳公子容貌出眾,自願拜倒在雪柳公子腳下,成為他的部屬。
流月、驚秋和我一起行動了幾次,知我除了生性冷淡好靜,倒也不是易怒難相與的,便開始用這些流言來試探我的底細,看來已經好奇至極了。
我給逼得急了,遂道:「你們覺得宮主生得好看嗎?」
流月、驚秋連連點頭,驚秋的臉上甚至泛起一抹紅暈,也許她對柳沁也是頗有好感,可惜柳沁卻不好女色,神女有心,襄王無意,實在是無奈了。
我促狹地望著他們滿臉的期待,說道:「可從美男子的角度來看,二十歲左右的才是最美的。宮主今年二十七歲,也太老了點吧?我本來還有點意思,後來一聽這年齡,再也沒胃口了。我才十八歲,若找了他,十年之後,我不是要整天對個醜老頭犯噁心?下次有機會,還是要找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逗逗樂才好。」
我的話還沒說完,流月、驚秋已各自別過臉去,大讚天色晴好、白雲飄飄了。
這話當然最終會傳到柳沁耳中。
慶功宴上,柳沁不時瞧向我,已掩不住眉宇間的慍色。
我依舊一襲黑袍,在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裡,慢慢地啜著茶。
☆☆☆ ☆☆☆ ☆☆☆
第二日,柳沁教了我三招雪柳劍法後,沒有立即走開,卻站在一旁,出神地望著漸起的晨曦,在一抹清淡的浮雲後漸漸飄起,投在雪柳之上,呈現清冷的素白,忽然問道:「二十七歲,很老了嗎?」
這是許多個月來他第一次和我談習武和下令之外的話題。
我正在舞著的劍一僵,終於還是答道:「宮主,你該娶一門妻室,為柳家延續後代。」
柳沁吸了一口氣,但沒有發怒,只是嘆道:「你似乎永遠都知道怎麼引我生氣。」
我坦然道:「我說的是實話。孤身一人,總有老去的時候,陰陽和合,生兒育女,才是人世常情。」
柳沁輕輕一掌擊在雪柳之上,入秋的雪柳葉再待不住,紛紛搖落,如雪飄飛。
「也許,我真的老了。」他喟嘆道,「影兒,我們和解吧!」
心中的某處忽然給觸動了一下。
這些時日,他以宮主的名義教我武功,以宮主的名義令我出山行動,一直都叫我夜。
影兒這個名字,我已很長時間沒聽到了。
似乎連我自己,也已習慣了我是夜,夜公子。
而他主動與我和解,對於他那麼驕傲的人來說,又有多麼難!
他是傷害過我,又傷害了雨兒,但我感覺得出,他其實真的很疼惜我,只是又恨極我的不肯順從。
而且,我欠他的,比他欠我的,要多了太多。
我走到他的身畔,默默低了頭行禮,道:「影兒知道自己的性情倔,讓柳大哥不開心,影兒在此給柳大哥賠禮!」
柳沁拉住我,黑眸閃亮,如玉的面頰被霞光籠上一層晶彩。
轉眼,他笑了笑,容顏如百合舒展,然後張開雙臂,將我擁抱在懷中。
我猶豫一下,也抱住他線條優美而骨肉勻稱的肩背。
僅僅是擁抱而已,卻感覺得出彼此的溫暖,聽得到彼此的心跳,嗅得出彼此熟悉的氣息。
而我,在這寂寞掙扎著的世間,又是多麼渴望有一份溫暖可以在一旁守候!
只要,不是以柳沁那種折辱人的方式。
我遲疑了一下,道:「柳大哥,在影兒心裡,你是我如父如兄的親人,而且是這世間唯一的親人。柳大哥,你明白嗎?」
如果不挑明,說不準什麼時候又會生出事來。
柳沁將我鬆開,審慎地望著我,「你怕我再動你?」
我苦笑。
他的那個「動」字,實在叫我心驚膽戰。
若不為此,我和他,又怎會走到這樣冷淡的地步?
「好,我答應不動你!」柳沁居然答應了,卻折轉身來,說道:「但是,你也得答應我一個要求。」
只要他不打我主意,有什麼不能答應的?
我振足了精神,道:「柳大哥請說。」
「你既然有了那個雨兒,以後就不用再找別的女人了。」柳沁說得很簡潔。
我愕然。
實在想不出柳沁居然會提出這麼個古怪要求。
「你有了個女人和你陰陽和合、生兒育女,也就夠了,別再找別的女人回來刺激我了。」柳沁見我不解,煩亂地又拍了下柳樹幹,震得落葉如雨,讓我眼前一片模糊,連柳沁的面容也看不清,只覺他似乎頗有些羞惱之色。
「你可知道,我看到你跟雨兒卿卿我我的樣子,幾次對那雨兒動了殺念?後來想著,你對雨兒也未必有多麼深情厚意。我們有八個月零十一天沒有好好說過話,這期間,你和雨兒燕好的次數,應該不超過十次吧?」
飛葉濛濛,我還是看不清柳沁的面容,卻忍不住皺起了眉,苦澀道:「你……你監視我?」
八個月零十一天,他怎麼記得那麼清楚?我早就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和柳沁冷漠如冰了。
「是,我承認我放不下。在嚐了你那很狠毒的一個耳光後,我曾發誓從此後只將你當作一個可以利用的合作夥伴,不再對你起一點綺念,結果,我失敗了。我喜歡上一個比我小九歲的少年……呵呵……」
柳沁仰著臉苦笑,落葉飄拂的縫隙中,我隱約看到了他的無奈和苦澀,以及一臉的受挫和受傷。
可我卻是對另一件事震驚。
他在很明白地說,喜歡我,而不是想要我?
他甚至答應了從此後不再動我!
「我答應你。」我鬼使神差般說道:「你不要再那麼折辱我,我也不再找別的女人。」
或者,一切都沒有想像中的重要。
重要的是,我重新得回生命中唯一的親人。
晨曦中,柳沁笑了,並不邪魅,帶了種微癡的纏綿,以及將十歲的我留在擎天侯府時那種淡淡的清愁。
他其實一點都不老。美好的面龐,如同任何一個十八九歲的如花少年。
☆☆☆ ☆☆☆ ☆☆☆
於是,從那日起,雪柳宮中再有任何要事商議,柳沁都會派人通知我。
他要我參與雪柳宮所有行動的商定和決議,而不僅僅是被動地聽令行事。
我的座次排於兩位副宮主後,三位使者前。──春天的時候,塞北一位絕頂高手雲真子投靠了雪柳宮,成為第三位使者。據說他的武功很是不錯,但身為道士,居然喜歡做些竊玉偷香的勾當,被塞北一群武林高手追得沒有容身之地,就投入了雪柳宮。
我依然極少說話,柳沁不問我,我幾乎不會發表任何意見。
我並不關心江湖之事,對於江湖情形並不了解,藏拙不語自然是最好的辦法。
但柳沁問我話,我不得不回答,所以也不得不留心旁人都在說什麼,不能再如原來那般只一個身子坐在那裡,卻魂遊物外想我自己的事了。
柳沁在聽完我的意見後,往往都會說上一句:「夜兒,你該多說說話,不然我都覺得你坐在那快發霉了。」
他說這話時眸中冰晶流動,笑容頗有些邪肆曖昧,我只能低了頭捧著茶盞,應聲是,卻再不說話。
但眾人從此也看出柳沁和我關係大為改善了,但改善到什麼程度,因為我的冷淡和柳沁的威嚴,倒也無人敢追問。
柳沁依舊教我練劍,但和我待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甚至常常就在旁邊和我一起修練,然後在我練完時遞來一塊手帕給我擦汗,再遞給我一盞泡好的茶。
在教習方面,他是師,我是徒,按理應該是我服侍他,而不是他服侍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顛倒過來,但他做得很自然,我對他的好意領受得也很自然。
他和我做的最親密的動作,就是每天第一縷晨曦升起時,會讓我休息片刻,然後摟住我坐在雪柳下,靜靜看整個天幕由幽藍化為清澈的海藍。
我一開始怕他再動別的心思,後來發現他只是很單純地摟著我而已,從不曾無禮過,漸漸也就放下心來,習慣了那個很溫暖的懷抱。
或者,對旁人來說還是很曖昧吧?
但我再不忍見到他眉間有那種很淡的清愁出現,他本該是那般邪肆而張狂的峻傲人物。
☆☆☆ ☆☆☆ ☆☆☆
冬月初,北方一個原本歸附雪柳宮的幫派,忽然轉投了近幾年崛起的神祕勢力幽冥城,我和宮裡許多高手被派往北方行動。
那個實力並不強的幫派,顯然得到了幽冥城的支持,我們很費了一番手腳才將主要首領都擒了,另派了忠於我們的高手任那一幫的首領。
回宮路上,我聽流月很興奮地講著:「快到揚州了,春風十里揚州路啊!咱們要不要轉到揚州城裡去樂上一個晚上?」
驚秋「啪」地甩了流月一鞭子,道:「你們男人,除了這個還能想到什麼?」
心素卻道:「驚秋,也不全是只想到這個的男人啊?妳瞧夜公子,跟我們出來那麼多次了,什麼時候沾惹過那些女人?」
揚州?
我遲疑了一下,道:「你們去揚州玩吧,我正好要去揚州近郊有點事。」
驚秋忙勒了馬,笑道:「你到哪裡去?要不要我陪著你?」
流月已嗤嗤笑道:「秋兒,妳陪著,宮主肯定不放心。」
驚秋橫他一眼,怒道:「你陪著,宮主更不放心。」
他們到底不是傻子,和解之後,柳沁異樣的眼神已是不加掩飾,幸虧他知道我性子清冷,不然流月、驚秋、心素等人無事與我玩笑,早該受到他的警告了。
「我一個人走,你們誰也別跟。」我說著,策馬離開了。
☆☆☆ ☆☆☆ ☆☆☆
明月山莊,就位在揚州東郊。
我越是走近那處廢墟,越是心神緊張,眼眶中的溫熱,忍不住地湧動。
我什麼都記不得,但我的確知道,這裡就是我的家。
經歷了八年多的風雨,立於人高荒草野樹間的建築,只剩了一些傾欹的石柱和牆壁。
沿著縫間爬滿枯草的拼石路面,我遊魂般地向前走著,嗓中乾涸而僵硬,是欲哭無淚的感覺。
這裡的景象對我來說並不熟悉,絲毫不能喚回我遺忘的記憶來,或許是因為經過了烈火和歲月的洗禮,它早已面目全非,不見絲毫原來的奢美華麗。
我踏著冬日的枯草,繼續在斷垣殘壁間穿梭。
前面有一條小河,原來應該是貫穿全莊的,此時小河已被蘆葦和水草塞滿,已阻塞不通。我立於河上的石橋,依然想不起原來這條河的樣子。
輕撫橋欄桿,摸著了欄桿上石製的小獅,我低了頭,小石獅依舊是威武坐姿,暴瞪怒眼。
腦海中,忽然就紛亂起來,隱約聽到有女子急促地叫著:「影兒,不要爬到欄桿上玩,小心摔著!」
「我在看獅子呢……」奶聲奶氣帶著格格笑音的回答。
是我嗎?是我嗎?
那個女子又是誰?長得什麼樣?
我渴盼地想著,努力去捉摸住片段的影像。
這是我第一次回憶到十歲前的話語,我不想放棄!
那女子似乎穿著紅衣,追了過來……
跨在欄桿上的腿兒晃悠著,雪白的衣角……
然後呢?然後呢?
我頭痛欲裂,緊緊抱住自己的頭部,滿眼金星亂冒,撐不住跪倒在地呻吟著,卻不肯放棄那好容易出現的影像。
「公子,公子,你怎麼了?」
身畔忽然有女子清脆焦急的嗓音。
我喘著氣,努力凝了凝神,才恢復了清明,漸漸看清眼前的女子。
瓜子臉,杏仁眼,肌膚如雪,眸如秋水,因焦急而彎起的唇角顯得頗有幾分稚氣,竟是個極秀美的少女,紫羅蘭色的衣裙,頂多十六七歲模樣。
她的身後跟了個俊俏的小丫鬟,拎了個竹籃子,放了幾蓋碗飯菜,又有香燭紙錢等物,顯然準備拜祭什麼人。
我站起身來,勉強道:「我沒事,一時頭疼。」
說完正待離開,已聽到那個小丫鬟道:「小姐,別理別人了,我們先去拜祭蘇家人要緊,待會還要趕路呢。」
我氣一滯,蘇家人?
柳沁曾經說過,他當日只顧了救我,並未及收殮火中骸骨,後來再折返身時,那些骸骨已不見了,估計是蘇家什麼親戚朋友代為安葬了。
可聽他口氣,似乎一直沒能查出是誰安葬了蘇家人,又安葬在哪裡。
我遲疑一下,慢慢跟在少女身後,向前走去。
那個丫鬟顯然發現我跟著了,扭頭看了我一眼,悄悄和那少女說了。
少女搖了搖頭,並沒有說話,只是手已經放到了腰間,腳下走得更快了。
她的腰間掛了把寶劍,看她的氣息和行走的腳步,應該有一定的內功底子。
蘇家的墓並不遠,就在明月山莊的東北一隅。
青松翠柏下,石砌的墓碑甚是高大,卻只一座墳墓。
我踏著清冷的青石石階,一步步走了上去,已看出這是個眾人的合塚。
也難怪,一場大火下來,不管是尊貴卑下,都已是焦枯骸骨了,哪裡又能一一辨識得出來?
漢白玉的墓碑上,寫了長長的一串人名,蘇玉綸,蘇情,蘇影,蘇秦氏,蘇水氏,蘇文氏……
一個個在冬陽下閃著冰凌般寒冷而尖銳的光澤,細細碎碎磨挫在心底的深處,讓我疼痛,卻找不到疼痛的來源。
那段遙遠而空白的童年,永遠在我觸手可及的心底深處,卻怎麼也抓不到。
我哽咽,然後走到那名少女面前,望著她剛點燃的香,輕輕問道:「這炷香,可以讓給我上嗎?」
少女詫異地望著我。
丫鬟叫了起來:「你這人是不是瘋子啊?你要上香,為什麼自己不帶來?」
「小雪!」少女喝止了丫鬟,遲疑片刻,將手中的一把香,分了一半給我,然後退到一旁。
我上了香,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響頭,立刻走到一邊去,背過身子,絕不讓兩個陌生的少女看到抑不住的淚珠。
感覺那紫衣少女很仔細地打量了我片刻,才悉索著上香磕拜。
我勉強將情緒克制住了,轉身回到墓碑前,在丫鬟小雪的瞪眼中,拿了她們的紙錢,一張一張地燒著。
紫衣少女卻沒有說話,反而將提籃中的紙錢全取了出來,放到我手邊。
我點了點頭,以示謝意,然後將紙錢抓到手中,慢慢投入火裡化著。
吞吐的煙氣太過嗆人,我的眼睛似又給熏得直掉眼淚。
「別哭了。」那少女忽然說著,遞給我一塊帕子。
「我沒哭。」我沒接帕子,盡量平靜地回答:「煙氣熏著眼睛了。」
小雪發出了不屑的嗤笑聲,而紫衣少女立刻回過身來,給了小雪一個警告的目光。
「你是蘇家的親戚?」紫衣少女又問我。
「大概……是吧。」
「你叫什麼名字?」
「夜。」
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看著紙錢全燒光了,那少女才道:「我不記得蘇家的親戚中,有人叫夜的,是遠房親戚嗎?」
「是,我家受過蘇家大恩。」我只得順口說著,又問道:「妳是蘇家的親戚嗎?」
紫衣少女立起身來,緩緩走到墓碑前,伸手撫過那些名字,然後頓在「蘇影」二字上,慢慢說道:「他們本該是我的親人。我和蘇影訂過親。」
我心裡咯噔跳了一下,差點失態驚呼。
「妳……和蘇影訂過親?」
「是。但小影哥哥已經死了……」紫衣少女咬住唇,道:「那時候他才十歲,那樣聰明漂亮的男孩,居然也給害死了。」
「我記得蘇影。」我順著她的話,輕輕道:「他是不是很喜歡穿白色衣裳?」
「是啊!」紫衣少女笑容如春花明媚,「蘇情大哥喜歡穿白衣,小影哥哥什麼都學著哥哥,也喜歡穿著白衣。琴棋書畫,什麼都學得快,就是不肯練武功,說是怕血。蘇大哥急壞了,又拿他沒辦法。」
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影兒,乖,把這劍拿著,今天只學一招,一招好不好?」是誰在耳邊很溫軟好聽地哄著自己?是一個白衣的男子嗎?
「啊!」我禁不住又抱住了頭,彎下腰,按著頭不斷凸起般的疼痛。
「你怎麼了?又頭疼了?」紫衣少女急急扶住我,很緊張地摸我的額。
「我沒事。」我一時屏氣,驚慌從額上拉下她的手。
很小的手,極軟,極纖長,撫在手中,竟有種酥麻心悸的感覺。
抬頭望她,她的眸中亦是火花一跳,迅捷抽出了手,道:「我還要到前面鎮上,先走了。公子,您請便。」
她略略一福,迅速帶了丫鬟小雪離去。
我沒有離去,默默在墳前坐了一夜,平生第一次有了借酒買醉的衝動。
可我身邊連香燭都沒帶,又怎會帶我一沾就醉的酒?
數日後,和流月等人會合後,我將那少女畫了一幅畫像,遞給流月,道:「流月,有空幫我查查這個女子是什麼來歷。她近日應該就在附近。」
流月一展畫卷見了一個美麗少女,立刻張大了嘴巴,連秦紅袖都看了我一眼,默不作聲。
我知道他們的顧忌,淡淡道:「你可以告訴宮主我在打聽這個少女的來歷。」
就是我不說這句話,他們同樣也會告訴柳沁。
我也不想瞞柳沁這件事,因為我本就打算問他,蘇家墳墓明明就在明月山莊內,為什麼從不曾告訴過我?
☆☆☆ ☆☆☆ ☆☆☆
回到雪柳宮,休整沒有兩天,流月已派人將那少女的資料送到我手上。
竟是鐵血幫幫主葉慕天的獨生愛女葉纖痕!
鐵血幫是葉慕天一手創辦,已有三十多年的歷史,至今笑傲江湖,屹立不倒。
如今的江湖,諸大門派之外,雪柳宮和幽冥城各逞風流,可獨對鐵血幫莫之奈何。
時至今日,黃河沿岸依舊是鐵血幫的勢力範圍,連各大名門正派也與鐵血幫交好,論威名赫赫,更在雪柳宮與幽冥城之上。
而鐵血幫幫主的女兒,竟然許給了我!
但細想下來,應該也沒什麼奇怪的。當時的明月山莊,加上蘇情的聲名,絕對不在鐵血幫之下,兩家攀親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我輕輕吐一口氣,一時無語。
這日練劍後,柳沁照舊陪我看日出,忽然問道:「你怎麼會認識葉慕天的女兒?」
我淡淡回答:「經過揚州,我順路就去了明月山莊,看到她在祭拜我的家人,所以想知道她的來歷。」
柳沁「噢」了一聲,道:「以前鐵血幫和明月山莊有過來往,不過後來葉慕天和你哥哥吵過架,沒想到他女兒還想著以前的舊情,肯去祭拜蘇家亡人。」
吵過架?
我心中轉著念頭,問道:「蘇家的墓是誰修建的?」
「大概……是鐵血幫吧。他們慣會做這些沽名釣譽的事。」
「為什麼不告訴我,蘇家有這樣一個陵墓,也好讓我每年清明回去祭拜一下?」
「鐵血幫未必就懷了好意,我覺得你少去為好。」
「隔了那麼多年,為什麼葉纖痕還會想著去祭拜蘇家亡人?她和蘇家有沒有什麼特別關係?」
「沒有!……估計是這個丫頭小時候常到明月山莊玩,對明月山莊的人有了感情吧。」
我一直問著,並沒有側頭看柳沁的神情,但我已覺出他在觀察我。
因為,他在撒謊!
最大的原因,應該就是他根本不想我知道葉纖痕與我訂過親,所以連帶鐵血幫殮屍的事,他也故意瞞了不說。
我暗自嘆息著,起身繼續練劍。
被一個同性這樣地喜歡著,我能說什麼呢?
我能說什麼!
☆☆☆ ☆☆☆ ☆☆☆
冬月十五,柳沁派我帶杜曉前往南越,去向南越王賀世子納妃之喜,說我不是在練劍,就是出門幫他打天下,恐怕要悶壞了,叫我趁機出去散散心。
我心頭納悶,以柳沁的個性,若無要事,恨不得將我終日扣於雪柳宮中;便是出去散心,也應該他陪著我去,怎生會讓性情差不多和我一樣冷淡的杜曉陪著我?
但與柳沁相比起來,我寧肯杜曉陪著我出去。
誰知柳沁到了外面,會不會又強拉著和我睡一床?不如不提的好。
我們去得本來就偏早,足足在南越磨蹭逗留了三天,才到了納吉之日,致禮納賀之後,杜曉居然和我提議,繞道十萬大山去欣賞南疆風光,說是宮主的意思,要讓我玩得痛快些。
像杜曉那樣對萬事漠不關心的人,突然會對南疆風光大感興趣?不是腦筋出了問題,就是別有居心。
我故意遲疑了一下,然後答應了下來。
當晚半夜,我悄悄騎了自己的馬,把杜曉給扔了,獨自一人趕回雪柳宮。
柳沁,一定在瞞著我做什麼事!
☆☆☆ ☆☆☆ ☆☆☆
數日後的傍晚,暮色漸濃裡,我已回到雪柳宮。
守衛開門見到我時,很有些意外,笑道:「夜公子,這麼快就回來了,杜護法呢?」
「他臨時有事,要耽擱一兩天。」我一邊回答,一邊不經意問道:「宮主回來了嗎?」
守衛笑道:「今天中午才回來呢,一回來就問夜公子有沒有消息。夜公子的這次行動很危險嗎?宮主似乎很擔心呢!」
柳沁果然出過宮了。
可他出宮做什麼呢?
我急急回到軟香殿,雨兒好端端地在暖閣裡,正給我縫一件滾白狐皮邊的大氅,見我回來得快,一臉歡喜。
軟香殿一如以往的安靜,看不出一絲風雨萌動的跡象。
可我坐立不安,只覺一定有事發生了,而且必然與我有所關聯!
解了披風,換了件乾淨袍子,想了一想,我還是提劍走出去。
悄悄走到柳沁的院前,細聽裡面動靜,並無一絲異樣。想來以他的生活規律,現在多半在房中吐納練功。
又將議事大殿以及各處高手的主要活動場所暗暗走了一遍,同樣毫無異象。
難道是我多心了?
從一處偏殿經過時,聽到了裡面一陣又一陣的笑聲。
這聲音,我也習慣了。每次下山若有俘虜帶回,特別是對手的女人被帶回時,柳沁常會給予自己的部下處置或享用。
我雖是看不慣,但既與我無關,我也從來懶得理會。
此次柳沁親自下山,必定大獲全勝,只怕又有女人帶回,讓那群無聊的手下逗樂了。
我搖了搖頭,正要離去,忽聽廳中傳出一聲女子慘叫,接著又是鬨堂大笑。
而我的心在聽到那聲音揚起時,忽然收縮了一下。
似乎最近曾聽過,又似乎喚起了一種遙遠的回憶。
總之,那個聲音讓我心悸,心悸到害怕。我雖然想不起那是誰的聲音,卻已毫不猶豫地踏向那處偏殿,小心推開緊閉的門。
十名香主以上的雪柳宮部屬,正在搖著骰子,其中那位叫冷刀的護法,正大叫嚷著:「快快快,只剩最後一件裹肚了!誰點最大就由誰去撕!」
副宮主雷天涯並不參賭,只是高踞首座笑道:「也別太急躁了,宮主說了讓大家一齊享用!葉慕天的女兒,一定比普通女人有味道多了!」
我只覺一道冷氣嗖地從背脊直掛下來,忙低了頭,才見到趴在冰冷地上顫抖著的半裸身軀,長髮披散,已將面容盡情掩去,只有一雙手,慌亂地摸索著被扯碎的抹胸,往胸口掩。
她的身體潔白如玉,只是傷痕累累,無處不是鞭打和刺傷的血漬,除了裹肚,衣衫已全被戲耍的人們扯作了碎片,如死蝶般飄在青磚地面上。
我的心怦怦亂跳,慢慢走了過去。
眾人也發現了我,頓時止了吵鬧,全立起來道:「夜公子好。」
雷天涯也站起來,笑道:「夜公子來了。」眉心卻已擰了起來,分明有幾分焦躁不安。
我不理他們,只望向地上的女子。
那女子聽到我的腳步聲,屈辱地抬起頭,看到我,已然怔住。
而我,也已認出這個面色蒼白羞痛不堪的女子,正是那日我遇到的葉纖痕!
難道,柳沁把我支走,就是為了下山捉她?
我一陣陣頭皮發炸,卻安靜地走到葉纖痕面前,解下自己的外袍覆到她身上,輕聲道:「沒事了,別怕。」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居然能那麼溫柔憐惜地向一個人說話。
葉纖痕的眼中又汪出了大團的淚水,傾流在原來就淚痕斑斑的臉龐上。
「夜,救我。」她沙啞著嗓子抽泣,帶了幾分企望向我求救。她倒還記得我和她只提過一遍的名字。
「嗯。」我應了,裹了她冰冷的身體,小心抱起。
雷天涯已變了臉色,走過來道:「夜公子,你想做什麼?」
我冷冷問道:「你們又想做什麼?」
雷天涯道:「宮主說了,這個女人賞給我們大家了。如果夜公子喜歡,可以先行為她開苞,玩痛快了,再交給眾兄弟。」
懷中的少女緊緊揪住我的衣襟,驚懼哀懇地看著我。
心頭忽然就軟得跟麵條一樣,因此衝口而出的話如石頭一樣冷硬,「她是我的女人,除了我之外,沒有人可以碰。」
雷天涯見我抬腳要走,急道:「這女人是宮主特別交代下來的人,夜公子若是帶走,讓我怎麼對宮主交代?」
「不用你交代,我來交代。」我生冷說著,一腳踹開還攔在我面前的某個香主,陰著臉抱了葉纖痕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