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十二章 歡會
寂月皎皎
終於,葉纖痕的馬車出現了。柳沁帶了流月、含霜等人迅速衝了上去。
兵刃交錯,寒光射月,殺機凜冽,伴著一聲聲驚叫和兒啼,驚破了安靜的巷道。
家家閉門,戶戶閤窗,無人不在這令人驚恐的嘶殺聲中戰慄。
但我看到越來越炫亮的劍光,我便知道,雪柳宮贏了。
只有雪柳公子那樣芳華無限的劍法,只有雪柳劍才有那樣絢麗而凜冽的寒氣逼人。
自從經歷那場生離死別,他終於看開了當年和蘇情哥哥的那段恩怨情仇,又開始用他的成名兵器雪柳劍了。
果然,不一時,柳沁懷抱一嬌兒,已從馬車中一躍而出,葉纖痕披頭散髮抓了劍衝出來,一聲聲叫道:「樂兒!樂兒!」
聲音已是十分淒厲,並非作偽。
我的兒子,叫樂兒嗎?
流月持了劍,欲刺向葉纖痕時,驚秋拉了拉他,示意放她一馬。
透過蒙面巾,柳沁看向葉纖痕的眸光甚是冷淡厭惡,卻無甚殺意,也不知是因為她是我名義上的妻子,還是因為她是我兒子的母親。
但那一聲接一聲的兒啼,卻已勾動了我另一種心思。
那是我的骨肉啊!
他的血脈中,流著我的血;他的小小身體,延續著我的生命,甚至可以說,是我生命的另一種存在方式!
知道自己有個兒子,和親眼看到這麼個小生命的存在,聽到他那麼洪亮的哭泣,似乎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他們已經成功帶出了我的兒子,而且我有理由相信,念在我的份上,柳沁會給予樂兒最好的照顧,讓他成長為一名身手高明的少年俠客。
我幾乎可以看得到未來柳沁對他的精心教導和萬般憐愛,可我還是忍不住,忍不住繼續跟在他們的後面,聽那哇哇的哭聲。
柳沁,和我的兒子,任何一個,都對我有著強烈而致命的吸引力吧?
幾人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不過片刻時間,已跑至一處人煙較少的竹林,柳沁忽然頓住了腳步。
「你們誰帶過小孩?」柳沁的聲音聽來又是興奮,又有幾分焦躁。小小的孩兒蜷在他的懷中,顯然萬分的不舒服,一直高聲地哭泣著,以表達著他的不滿。
流月、含霜、驚秋俱是面面相覷。
這些人都是出身江湖,拿刀拿劍倒是手腳利索。若說起抱小孩來,只怕還沒人頭抱得多。
柳沁見沒人應話,也是無奈,低頭趁了月光細瞧著樂兒,聲音漸次溫柔起來:「真是影兒的骨血,這眼睛鼻子像得很呢。就是這性情不像。他這麼能哭會叫,可影兒一向話不多,什麼心事都放在肚子裡。不過影兒也常會哭,只是從來不肯讓別人看到他哭,從來不肯放開聲來哭……影……」
他的聲音漸漸低而軟,帶了一種微癡的纏綿,怔怔望著樂兒,忽然俯下身去,輕輕吻了吻樂兒小小的面頰。
那孩兒嗚嗚兩聲,居然不再哭泣了。
柳沁驚喜道:「咦,這孩兒,這孩兒果然和影兒一般,親一親他,立刻會開心起來!」
我遠遠聽了,簡直是哭笑不得,這種話也能這般直白說出來嗎?或者,他真的想我想得瘋了,竟已如此毫無顧忌?
那廂流月等陪笑道:「對,夜公子最聽宮主的,宮主待他好些,他便開心得很。」
柳沁溫和的笑容漸漸虛浮,聲音也縹緲著:「你們說……我還能把影兒找回來嗎?還能和他帶了這孩子,一起開開心心過著嗎?」
幾人都沉默了。
流月當日曾親眼見我油盡燈枯,青絲瞬間如雪,虛飄飄如遊魂般離去,明知我是存了死志而去,又怎敢和柳沁說起?
「你們……別亂猜疑。」柳沁見部屬一個也不答話,帶了幾分怒意道:「他既然說過會回來,那麼一定會回來。只是他心思重,不到完全恢復了,只怕不肯回來……那傻小子……若回來了,我得把他鎖起來,一步也不讓他走開。」
我閃在一處青石後,鼻中一陣陣的酸澀,眼中不知不覺便盈了一眶的淚水,用了全力憋住,才不讓它落下來。
忽而就想著,這般回到他身邊去,應該也沒什麼不好。
醜便醜吧,頂多他看厭煩了,懶得再想鎖住我,由著我從此孤零零一個,他依舊去找他那些亂七八糟的男寵去。
至少,我現在可以稍稍開心些吧,哪怕只是一時的愉悅……
正胡思亂想之際,忽聽得柳沁發出一聲極輕的驚呼,然後沉聲道:「快離開這裡,他們……他們在這孩子身上下了毒!」
我大驚。
虎毒不食子,葉慕天和葉纖痕居然會把毒下到自己的骨肉至親身上?
而流月已驚叫道:「宮主,你……你中毒了?」
柳沁向前走的身體,已微微地搖晃。
「小公子身上,有些加了特殊配方的化功散,效力並不強,發作也慢,不過沒什麼異味,不容易察覺,倒叫柳宮主見笑了!」竹林畔,已有人閒閒笑道。
竟然是葉慕天親自帶了數十名高手尋蹤而至!
此時說話的人,面色青黑,瘦如竹竿,應該就是那個配了千秋附骨毒和牽機閻羅藤的牽機子了。
柳沁面色有些冷,而流月等人已失聲驚呼道:「宮主,你先走!」紛紛已拔出劍來應敵,掩住柳沁。
柳沁微一瞇眼,瞪向葉慕天的漂亮眼眸中已閃著刀芒一樣的怒火。
岳弄川笑道:「柳宮主可千萬別急著走!您和夜公子可都是男子中的尤物,岳某還很想再溫存溫存呢!」
「是嗎?」柳沁淡淡說著,月下的笑容邪肆卻近乎嫵媚,看著漸漸迫近的岳弄川等人,忽然揚劍,卻是一道冰冷的雪光,如自天外飛來,瓢潑般奔向鐵血幫的高手,威力之大,讓整片竹林帶起了一片異常嘹亮的呼嘯之聲。
只聽慘叫聲起,離得較近的數名鐵血幫高手,已被劍氣擊中,竟然倒飛出去,受傷不輕。
這是,柳沁用雪柳劍所施展的雪柳劍法絕頂劍招!我竟沒想過柳沁的劍法,施展開來竟有這等的威力!難道柳沁早有準備,不曾中毒?
正驚喜時,只見柳沁抱了那哇哇大哭的樂兒,已帶了流月等人徑衝了出去,但柳沁的行動速度,顯然遲緩許多。
眼見跑出數十步,葉慕天等有人已經截殺過來,流月、含霜等人接住,柳沁一手抱著樂兒,一手持劍,勉強應敵,看來已經撐不下去了,竟被一人在脅下刺了一刀,更不知入肉深不深。
我又驚又痛,再顧不得多想,躍身出來,持劍劈開柳沁身畔兩名高手,一拉柳沁道:「快走!」
柳沁卻似整個的僵住了,傻了般瞪住我,像要透過我的面紗,看透我的容貌一樣,連後面有人襲擊都不去理會。
我已急出一身冷汗來,忙替他擋下兩刀,半拽半抱起柳沁便向前衝去。
眼看追兵越來越多,又有人衝上前來攔截時,只聽風聲獵獵,一轉頭,又有十餘名黑衣人不知從哪裡鑽出,其中一人在叫道:「小蘇兒,快帶你的柳兒走,我們幫你擋一陣!」
正是九公子的聲音,看來這路來的人馬,一定是他和林秋瀟帶領的了。
我也不及道謝,眼見柳沁身體一軟,應是化功散藥力全然發作,失去全身力道,只是一隻手臂依然緊緊抱著驚嚇大哭的樂兒,猶如抱著最嬌貴的珍寶。
我將孩子抱到手腕,一側身把柳沁負到背上,運起輕功來,迅速向外逃去。
☆☆☆ ☆☆☆ ☆☆☆
一氣奔出了十幾里路,已經到了城外,正要找地方把柳沁放下來療傷時,只聽柳沁在身後柔聲說道:「影,這麼快將功力恢復了四五成,這三百二十一天,你練功一定很努力,很辛苦吧?」
我腳下一個趔趄,差點站立不住。
三百二十一天?
他……他居然記得那麼清楚!
「你的頭髮,為什麼會變成這種顏色?」柳沁似未注意到我的異常,纖長的手指輕緩地在我的髮絲上溫柔撫摸,溫暖的鼻息一下一下撲在脖頸間,如羽毛輕輕刮過,好生酥癢。
正紅了臉不自在時,柳沁已半伏在我的肩上,撩過我的面紗,柔軟潮濕的唇帶了微微的顫意,小心地親吻著我的耳垂以及脖頸。
我一陣的心慌意亂,輕輕呻吟一聲,只覺全身力道都給抽走了一般,連懷中的孩子也抱不住了,忙低低道:「沁,別……先找地兒療傷。」
柳沁在耳後呢喃般輕輕嘆息,帶了幾分溫存,幾分喜悅,以及幾分唯恐失去的惶然,「果然是我的影,還和原來一個樣兒!」
轉眼看見林中有處破舊的小屋,看著應該無人居住,遂將柳沁背了進去,小心放在牆邊,找出火摺子來點燃看時,屋內卻極破舊,幾乎找不出一件完整的家具,只有炕上還算灰塵少些,估計也曾有過路人經過住宿。等要找油燈時,也不曾找著,只得借了火摺子的微光,先看懷中不知何時沉睡的嬌兒。
小小的臉蛋,粉白嘟嘟,紅潤潤的嘴唇睡著時還是咂巴著,極是可愛;眉眼甚是清俊,果然與我有幾分相像。
「樂兒!樂兒!」也許是天生的血緣關係縈繫吧,我越看越是歡喜,不覺撫著孩子的臉蛋,輕笑出聲。
這時只聞柳沁不悅喚道:「影!」
我立時意識到將他冷落了,忙應一聲,熄了火摺子,借了屋頂漏處很清淡的月光,將自己外衣解下,鋪在炕上,把樂兒放好,小心蓋了,方才去扶柳沁上炕,好幫他驅毒。
化功散雖然只能持續一段時間的藥效,但後面追兵指不定什麼時候便到,我目前功力不夠,只能試著將柳沁的功力恢復了,即便葉慕天親至,想脫身而去也不是太困難的事了。
柳沁坐到炕邊,卻不急著盤膝運功,只是伸出手來,先在我面頰上撫摸片刻,方才將我的面紗去了,就著淡淡的光線衝我微笑,「為什麼戴著面紗?我以為當日那藥把你的臉給弄壞了呢!還好,還是……還是我的絕色大美人。」
他一邊說著,一邊已呼吸不穩,紛亂的氣息撲到我的面頰,半是責問,半是關切地問著:「這近一年來,你到底去了哪裡?為什麼不回來找我?為什麼不傳隻言片語回宮?嗯?」
他說著,唇已很輕地拂過我的唇,傳過一道電流來,讓我身體震了一震,忙道:「沁,我先……先幫你運功驅毒。我的事……我的事以後再說吧!」
口中說著,心裡卻好生地不踏實。
他到底還是極介意我的容貌。
服下第一顆雪魄丹到現在,已有四五天了,想來我很快就會變成極醜陋的模樣……
我要用極醜陋的模樣,去面對柳沁依然完美的容顏嗎?還要面對他為安慰我勉強堆起的笑臉,以及眼底不經意滲出的憐惜和鄙夷!
我神思不屬,而柳沁卻似從如輕風掠過般的輕輕一吻中瞧出了我的情感,已然釋懷道:「好,我們先驅毒。……總之,你不許再離開我一步,知道嗎?」
我低了頭,也不敢應他,只問道:「肋下傷口深不深?疼不疼?」
柳沁微笑道:「我受了傷嗎?見著你,沒覺出疼啊!」
我不理他的調侃,忙解了他衣衫看時,出血並不很多,應該不是太深,忙用隨身的金創藥為他敷了,撕下衣角為他綁縛。
柳沁居然不肯閒著,嗤嗤輕笑著,撓著我的髮絲,只管往我脖子上吹氣,吹得我脖頸一陣涼一陣熱,又不敢說什麼,只是盡快包好了,面紅耳赤地閃到他身後,低聲道:「沁,我給你驅毒。」
柳沁將我的手握了一握,才戀戀放開,由我默默運功,為他驅散化功散的毒性。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我已胸口微微起伏,卻是覺出功力不夠,有些後力不繼了,遂問道:「沁,你恢復得怎樣了?」
總感覺柳沁功力極強,化功散再厲害,有我的輔助,有這麼長時間應該可以恢復得差不多了。
誰知,柳沁皺了眉低聲道:「不行呢,內息散亂得很,你再幫我一陣。」
我只得應了,勉力再支持一炷香時間,只覺手足俱有些虛軟,額間也有細密的汗珠滴下,才又問道:「感覺怎樣了?」
柳沁側頭望我,輕輕笑道:「很累嗎?休息一會兒吧。我再調息片刻,便沒事了。」
我鬆了口氣。可已不僅是他需要調息了,我也需要盡快恢復一些體力,才好……才好盡快逃去。
見也見過了,親近也親近過了,何必再讓他見到我那醜樣,把美好的感覺破壞殆盡?
稍稍恢復了兩三成體力,悄悄看向柳沁時,眉目安寧,神色平靜,已沒有倦乏痛苦之色,想來很快就可以全然恢復。
立起身來,低頭瞧瞧我的樂兒,他的唇角柔柔,雖是像極了葉纖痕,可眉眼之間,宛然是我的模樣,叫我看不倦,捨不下。思慮半晌,我將他輕輕抱起,躡手躡腳悄悄往外走去。
「影,到哪裡去?」柳沁忽然喚道,雖然保持了運功調息的姿態,並未起身,眸子已在黑暗中熠熠閃光,溫柔的聲調中,帶了點捉摸不定的冷意。
「抱……抱樂兒出去走走。」我舌頭有些打結。
「他都睡著了,在外吹了風著涼怎麼辦?你也別出去亂跑,才運功過度,出一身汗,吹了冷風也不好。在旁等著我吧,待會我們一起去找回流月他們,依舊回了雪柳宮去,好不好?」他的聲音更是溫柔,只是在這樣逼仄黑暗的屋子裡,越發帶了絲絲秋夜的涼意。
「好……好!」我不敢不從,將樂兒放下,若無其事盤腿坐著休息,心裡卻越來越不自在,越來越害怕。
到天明時,我的樣子,會不會就變成個形如豬頭的怪物?
到時,柳沁會用什麼樣的眼神看我?
再望一眼我自己的孩子,知道帶不走他了,我勉強微笑道:「沁,我出去解手,離開一會兒,你自己小心些,留心下周圍的動靜。」
柳沁閉了眼睛,繼續運著功,微微點一點頭。
我不急不忙踱了出去,等走出小屋,走到稍遠處,立刻運起輕功來,發足向前狂奔。
直到我剩餘不多的內力給耗得差不多了,我才頓下腳來,扶住一棵樺樹大口大口喘氣,用手背擦著額上的汗水,想著已走出四五里地,柳沁一時是追不上了。
「給!」身畔忽然伸出一隻手,遞來一塊絲帕。
我的身體猛地僵住,瞬間汗水都冷了下來,再不知該不該接。
見我不接,那隻白皙好看的手已握了帕子,緩緩為我拭著汗水,然後垂到我的腰部,漸漸收束,將我緊靠到那結實而有力的胸膛。熟悉的柳葉氣息,已如煙氣般將我籠住。
柳沁從身後嗅著我的髮絲,然後伏下頭來,極溫柔地親吻著我的脖頸,緩緩將我轉過身來,沿了我的鎖骨,下頷,觸著我的唇。
月光下,他的面容清逸美好,如飄在煙霧中的美麗百合,清秀之中,多了幾分妖媚詭豔,更顯風姿出塵;而他的唇線優雅,與我相觸時的酥麻感讓我整個身子不由顫動。
我不由一聲呻吟,微微張開嘴時,柳沁已迅速將舌舔進,動作由極悠緩變得極粗暴,肆無忌憚地攻掠索取,如狂風暴雨般激烈瘋狂。
我原就心虛,見他這樣激烈態度,不由又添了幾分畏懼,不敢回應,又不敢不回應,瑟瑟縮縮,只是偷覷著柳沁的神情。
柳沁一雙黑眸,冰晶一般,也正深而冷地望住我,似要看透我的心思。
我吃了一驚,忙閉了眼睛,不敢看他,只是默默與他親吻,努力不流露出自己的驚惶來。
而柳沁卻放開了我,一手抱著樂兒,一手用手指托起我下頷,低沉問道:「有什麼心事,說。」
「什麼……什麼心事?」我勉強笑道:「我哪有什麼心事,不過……不過出來走走而已。」
「是嗎?那你為什麼不敢看我的眼睛?」柳沁聲音很溫柔,笑得卻有些冷,叫我一陣陣的心裡發緊。
「沒有,沒有……」我喃喃說著,向後退了幾步,靠在樺樹下,卻還是不敢直視柳沁那雙冰晶樣冷冽而美好的眼睛。
柳沁直直盯著我,好一會兒,眸光漸漸柔和起來,輕輕用臂膀將我擁住,俯了頭,溫存地問道:「影,你曾說過,這一世,都將我當夫婿一樣服侍著,什麼心事都會講給我聽。你不是說了玩玩吧?」
「沒有,沒有……」我慌亂地應著。
「沒有當真,還是沒有說了玩?」柳沁的手撫著我的背,很溫柔,卻讓我覺出一種凜迫的氣勢來。
「沒有……說了玩。」我虛弱地回答著,恍惚才覺出,自己還是太傻了。
柳沁的功力如此之強,早該將那化功散的藥力化得差不多了;只不過我顯出了異常,他才有意說未曾恢復,讓我多多耗去內力,以致想悄悄逃去時,怎麼也走不遠,走不出他的視線了。
「沒有說了玩就好……」柳沁溫柔地親著我的面頰,繾綣望著我,微笑道:「我們鬼門關上幾個來回,彼此本該再無芥蒂才對,是不是?」
「是……是……」我茫然地回答著,側過臉去,只看向一旁黑黢黢的樹叢,不敢看他的臉。
「那麼……你把那些誓言,再說一遍給我聽,好不好?」柳沁聲音越柔和,甚至是極罕見的溫軟,帶了幾分誘哄的意味。
可我此時清醒得很,那些在極特殊情況下被迫或被誘說出的誓言,又怎麼說得出口?
何況,我怎麼敢再說那樣的誓言!
和柳沁的未來,就好像前方的天空,暗沉沉的一片,如要吞噬靈魂的巨口一般,叫我害怕。
「影……」柳沁很耐心地柔柔喚著我的名字,用很蠱惑的眼神鼓勵著我,淺淺輕觸我的唇瓣,說道:「你性情內向,不願說出也行,那麼,把你的心事告訴我,好嗎?」
「沒,沒心事……」我只想向後退,可我身後是樹。
我只恨自己沒辦法把自己整個身體藏到樹幹裡,就不必面對柳沁誘惑而又步步緊逼的眼神。
「影……」柳沁捏著我的手臂,繼續維持著比女子更加嫵媚動人的微笑,「你說過,我們是一體的,對不對?我承認,我不夠細心,待你不夠好,老是看不穿你的心事。可你既然覺得我們是一體的,我有什麼不好,你該和我說,我什麼都聽你的,行嗎?」
我張著嘴,盯著他在月下更顯完美無瑕的面龐,有些絕望地想著,如果能在他的面龐上劃上兩刀,讓他變得和我一樣醜,或者我們還能彼此相配,相守相依。
見我不答話,柳沁捏著我的手臂漸漸加勁,由肌肉的酸痛轉變成為骨骼被抓捏的銳痛。
他本來就是那樣霸道而剛硬的人物,那樣輕柔地陪我說那麼多話,只怕已是他這一生絕無僅有的事了。
可我一直不回應。
不,我不是不回應,我只是不敢回應,柳沁,我不敢回應你的話,以及,你的感情。
我無法想像,他那樣天香國色般的絕美男子,與一個極蠢醜的怪物睡在一張床上,是何等可怕驚怖的事。
白天也該被噩惡纏身了!
我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本來早該死了,如今能保有一命,還能見著自己的兒子,應該慶幸才對,想得到更多,的確太過奢侈了。
我閉了眼睛,苦忍著胳膊上越來越難忍耐的痛苦,一聲不吭。
如果可能,我真想推開他奪路而逃,可他的武功本來就在我之上很多,又得到我所有的真力內息,兩人的差距,已不能以毫釐計,又哪裡掙得開他如鋼鐵般的手腕?
「影……」柳沁的嗓子啞了,卻已有按捺不住的怒意,有些陰沉地問道:「你什麼也不想說,也成,你只告訴我一句話,現在你還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我願意,我怎會不願意?
可我喉嚨口堵得著實難受,那句願意怎麼也不敢說出口來。
用力地喘著氣,掙著他的手掌,我低低說道:「沁,柳沁,你把我的手臂快捏斷了。」
柳沁怔一怔,立刻放開我的手臂,說道:「算了,如果你……你有了自己的想法,已不願和我在一起了,我也不勉強。知道你活得好好的,我也放了心,以後再找別的漂亮男子,也不致心懷愧疚了。你真的不願待在我身邊,就走吧,我不勉強你。」
心裡頓時比給當空劈了一刀般還要難受,甚至寧願他把我的手臂捏斷算了,至少還可以感覺他對我那份放不開的感情。
可他到底還是捨得,捨得放手。
我是不是該慶幸不已?
不管怎樣,這般離去,也是好事,好事呵!
清冷而自嘲地笑了一笑,我低了頭,從他長身玉立的優美身段旁擦肩而過,連孩子也顧不得要了。
只要盡快離開他,離開這像夢魘一般的相會,我就能鬆口氣了。
日日坐在岩石上守望著雪柳宮,守望著他,哪怕他和別的人一起荒唐快活,再不把我放在心上,也是一種安寧的快樂。
走了幾步,我忽然感覺出身後的眼神,莫名帶出一抹凜冽的殺機和恨毒,不由寒毛直豎。
那種殺機和恨毒,是衝著我來的嗎?
我握緊了劍柄,飛快向遠方逃竄而去。
第六感告訴我,柳沁發怒了,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勃然大怒。
身後掌風揚起時,我已經心裡雪亮:他根本不想放我走,他只是在試探我的態度。可我竟真的走了,他……他氣瘋了!
狠狠一掌,迅速擊在我的後背,已把我逼得一陣血氣翻湧,趔趄著還想逃時,忽然頭皮一緊,已被柳沁抓住,猛地一拉,頓時髮簪拽落,一陣劇疼從頭皮處森森傳來,逼得我悶哼一聲,再不知那冰藍的髮絲被扯得下了多少根。
「影……你竟敢……」柳沁咬牙切齒,俊美的面龐已經狂怒地變了形。
「沁……柳沁,別……這樣……」我無力地去抓他的手,他卻理都不理,拎著我的頭髮,將我拖於地上,向前行去。
柳沁!
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居然變得更暴戾了?
對,九公子是說過,柳沁的性情比以前還要狠厲許多。
可是,他也不能這麼對我啊?
我痛得連連吸氣,只得苦苦哀求,「沁,疼得很,放開我!我……我疼……」
在他面前低聲下氣也不是第一次,現在他怒火中燒,我更不敢和他強,只盼我軟和些,能熄了他那沖天怒火。
走了好遠,我只覺痛得眼睛都睜不開了,頭皮又是猛地一疼,才被突然放鬆,卻是我被他狠狠擲到了一處草堆上。
勉強抬眼,才看出已到了農家的一處曬穀場。我跌落的地方,堆滿了飄著乾草香的麥秸。
柳沁冰晶樣的雙眸灼著陰冷的火,但總算他抱著樂兒的手還算穩健。
一腳踢散兩捆麥秸,他將睡著的樂兒放到鬆軟的麥秸上,轉而盯住我。
我從來沒有一刻那麼後悔過自己將內力轉送給柳沁。
否則,我們之間的實力差距,絕對不會這麼大,以致我落到他手中,像羊入虎口一般,沒有一絲反抗餘地,甚至連逃脫都變得太過困難。
「沁,沁,你聽我說……」我顧不得散亂披下的髮絲,狼狽地想要立起身來,卻又被柳沁一把推倒在麥秸上。
「你說,我就是想聽聽,你怎麼和我說!」形狀那樣美好的眼睛,卻那樣陰戾地瞪著我,讓我預感到,如果我說得不稱他意,我一定還要吃苦頭。
他一向有暴力傾向,而現在暴怒之下,更顯得凶狠了……
「我的毒傷還沒好……」我艱難地吞嚥著口水,找著既不讓他擔心,又可以讓他放過我的理由,「救我的人……要求我在完全恢復前不能回雪柳宮,不能……回到你身邊。」
我竭力不讓自己顯得太過清冷,勉強對他擠出好看的笑容,意圖將他迷得一時魂不守舍,讓我尋逃逸去的機會。
柳沁果然微有眩惑迷離的眼神,卻在一瞬間後變得更加森厲,「不許你回我身邊?你是不是答應了他什麼條件,他才救了你?你……」
他猛地俯下身,狠狠地親住我的唇,用力地吮吸甚至囓咬著。
「你這狐狸精,到底答應了人家什麼條件?」柳沁惡狠狠地說著,一手扯開我衣衫,捏住我胸前的凸起,用力扯著,一手已伸入袴褲裡,握住了另一處要命的部位。
天哪,他又想別處去了!把我說成狐狸精!
他以為個個男子都有他那樣的嗜好,看到我好看些就個個想上我嗎?
「不是……沒有……」我大叫著,渾身痛得戰慄起來,卻另一道久違的愉悅在銳痛中蒸騰而起,讓我禁不住雙手扯住麥秸,又無力地鬆開,細碎的灰塵,被撲撲掠起。
柳沁雙眸異常閃亮,已灼出了另一種火焰,迅速耀亮,鋪騰,呈燎原之勢,撲向他,也撲向我。
他的喘息漸漸粗濃,熾熱的呼吸一下一下拂到我的肌膚,讓我也開始紛亂地低喘,凌亂地應和著他的動作。
他卻依舊很不滿一般,狠狠地噬咬著我的唇,疼痛之中,一抹腥鹹的味道從唇邊滑下。我還沒來得及品味那種讓我驚懼的腥鹹,柳沁又已侵入到我口中,將那腥鹹的味道吸吮得乾乾淨淨。
「蘇影,蘇影,你居然敢讓別人碰你,你居然敢!」柳沁恨恨地說著,一路啃囓,又在我胸前大肆蹂躪。
疼痛,酥麻,愉悅,以及初入秋時炎熱的空氣,都讓我呼吸越來越不穩,周身如火一般快要引著。
「沁,柳沁!」我克制不住自己年輕的慾望,忍不住低低向他求恕,話到唇邊,卻成了烈火焚身般急不可耐的低低呻吟。
柳沁顯然也沒什麼定力,早就鬆散了自己的衣衫,一面將我的慾望迫至極限,一面解開我的袴褲,將他的堅挺強硬地推入。
「啊……」我忍不住失聲痛叫,已經被那撕裂般的痛楚逼到渾身顫抖,汗如雨下了。
從沒有人告訴我,太長時間不曾歡好的話,那個部位會變得和原來一般的緊窒,緊窒得讓我無法再承受曾經很熟悉的歡愛。
何況,柳沁根本沒用什麼潤滑藥物,頓時讓那種疼痛猙獰地擴散,甚至比當年第一次被柳沁侵凌更加無法忍耐。
柳沁似也感覺出我的緊窒,慢慢頓住了動作,小心地低下頭,望住我的臉。
我克制住疼痛和顫抖,握緊身下的秸稈,勉強微笑道:「我……我沒事……我不怕……」
他是柳沁呵,經歷那麼多次的生離死別,愛恨情仇,我怎麼可以再害怕他的歡愛?
沁,只要你喜歡,只要你愉悅,我便可以忍受,忍受作為一個男子根本不該承受的痛楚。
「影,影,傻影兒……」柳沁抽離了我,讓我身體一鬆,卻也一空。他捧住我的臉,又急又痛地望住我,「為什麼我總弄不清你在想什麼?為什麼你總不肯告訴我,你在想什麼?到底是我太笨,還是你太倔?影,你告訴我,告訴我!」
我眼眶陣陣的發熱,卻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好。
告訴他,也許片刻之後,我就變成了個醜八怪,然後讓他不得不整天面對我一張可怕的臉,哪怕是心不甘,情不願?
柳沁等不到我的回答,氣恨恨用力咬著我的胸口,而纖長靈巧的手指,已一刻不停地開始在我身下的挺立處靈巧地揉弄挑逗著。
巨大的疼痛和愉悅迅速如海潮湧來,我禁不住呻吟著,渾身一陣陣痙攣著,很狼狽地釋放了自己,無力倒在他的臂膀間。
柳沁低著頭,望著我從極致快感中鬆懈下來的面龐,神情好生癡迷,已不見了方才的暴戾。
「沁……」我羞窘無奈地嘆息著,半側起身,輕輕吻著他的唇,舔舐著他美好的唇線,那種清新的柳葉氣息,夾在麥秸的清香裡,好聞得讓我癡醉。
柳沁也變成了全然的無奈和無語,很是哀傷地嘆息一聲,借了我自己的體液,將他的手指緩緩在我體內抽插,一點點挑動我脆弱的神經。
直到我禁受不住的輕吟,他才緩緩進入我,極溫柔地與我纏綿著,讓一滴滴的汗水,在彼此身體上交融,放縱而美好的情慾氣息,飄灑在靜靜的秋夜……
☆☆☆ ☆☆☆ ☆☆☆
不知過了多久,不遠處的農家,傳出了雞鳴聲;而我的樂兒,也在咿咿呀呀地哼起來,漸漸轉成有點不耐煩的哭泣,有一聲,沒一聲啊啊叫著。
「是不是餓了?」我推開意猶未盡還在我身上舔弄的柳沁,納悶地問。
柳沁終於放開我,披了衣,抱起小傢伙,同樣地茫然,「可能吧。這麼大的小孩,應該很能吃吧。」
我掩了衣服,想要站起時,只覺腳一軟,又跪倒在麥秸上,竟爬不起來了。
柳沁帶了幾分得意,欣賞著我半裸在外的胸脯,輕笑道:「看你逃不逃!看你又能逃哪裡去!」
低頭自己瞧瞧,遍身都是他弄出的青紫虐痕,而我後來居然感覺不出疼痛來,一味和他癡纏,也著實太過荒唐了。
可另一件讓我感到可怕的事也出現了。
我的臉,和我身上的傷痕一樣,在愉悅的刺激下變得麻木。
如果我的感覺沒有錯,頂多一盞茶的工夫,我的臉就會腫脹,變形,變成醜陋得可怕的怪物。
我心都寒了,立刻穿好衣服,默默運轉著內力,將體力略略恢復了,匆匆立起,向外跑道:「沁,我去前面看看能不能給樂兒找些吃的。」
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天色冰藍,如我的長髮。我已能看到我的頭髮有和天幕一樣的顏色了,那麼片刻之後,我的臉也會異常地發紅,佈滿斑點,然後……
我驚恐地不敢再往下想,只想盡快離去,哪怕像今夜這樣說不出是痛苦還是美好的纏綿,只能成為永遠的回憶。
「影!」柳沁抱住樂兒,立刻衝到我身邊,冷聲道:「我們一起去。不過這個時候,農家多半還沒起床,我們趕前方鎮子上去。」
我張張嘴,想要拒絕,一眼看到他帶了疑惑和戒備的眼神,頓時氣沮。
估料著,說什麼也沒用了,他根本不可能再讓我離開半步。
難道我真要在他面前變成個怪物嗎?
正煩惱時,心裡忽然像被什麼抓撓了一下,神智一陣昏亂,迷濛之間,只聽有人說道:「蘇影,殺了柳沁!殺了柳沁!他是惡魔!他又想把你抓在身邊,日日夜夜折磨你……快殺了他……」
那是誰的聲音?九公子嗎?何時變得這般動聽,如同有磁力一般,迅捷如一隻大手,攫取了我全部的意識,進而意圖控制我所有的行動。
我頓下腳步,緊皺起眉,只覺再也透不過氣來,狂亂地四下打量。
柳沁瞇了瞇眼,抱著樂兒退了一步,拉住我道:「又怎麼了?別亂打主意,隨我回宮!」
他說得堅決而不容置疑,而我僅餘的理智,只能逼著我使盡全力地吐出幾個字:「離我遠點!」
那突然冒出的聲音,那催我殺害柳沁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隆隆地在耳中迴旋,讓我腦中所有的意識,都迅速凝成了一個意念:殺了柳沁!
可聽到我警告的柳沁,根本不能理解我在瞬間陷入的困境。他眸光驟然收縮,高聲吼道:「蘇影!你說什麼?你敢再說一遍!」
傻瓜,傻瓜,我在叫你走,我控制不住了!我控制不住了!
我只看到了一個凶狠的怪物,一步步向我走來,而周遭的世界,突然變得通紅,如血光般的陰冷的紅。
有人控制了我!有人控制了我的心智!
「柳沁!離我遠點!」我高聲大叫著,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我心口,而另一團從未有過的凶狠戾氣,迅速從腦中炸開來。
我幾乎用我從未有過的速度和力道,迅速地拔劍,揮劍,刺入。
一道眩目的血光驀然衝起,撲了我一臉,連眼睫都沾了鮮血,讓我眼前模糊一片。
手中的劍,下意識地拔出,才勉強看到了柳沁,那不可置信的表情,已然在他完美到讓我著迷的臉龐凝固。
「影,影,為什麼?為什麼?」他的嘴唇一翕一閤,好久,我才聽清他在這般問我。
那種影響我心志的巨大磁力正如潮水般緩緩退去,我迷茫地望著他,望著他按著自己的腹部,用那樣悲傷而痛楚的眼神凝視著我。
我的手中是劍,劍上正瀝瀝滴著血;而柳沁的腹部,也正滴著血,從他捂著傷口的指縫間滴落。
出了什麼事?
我木然地想著。
難道是我刺了柳沁?
我為什麼要刺他呢?
我想不通,卻聽到了剛才對我產生了巨大吸引力的聲音,那樣純真歡喜地笑著,「小蘇兒!好好!好得很!我本來還擔心你下不了手呢!總算,你沒讓我失望!」
我瞪著眼前那一身杏黃衣衫的漂亮少年,好久才悟過來,半昏半醒地問著:「九公子?」
九公子走到我身畔,一把將我拉得遠遠的,湊到我耳邊道:「我把雪魄丹度給你,不然你快在柳沁面前變成醜八怪了!」
我回過頭,望向柳沁。
柳沁依舊抱著樂兒,正盯著我,驚痛和不解越加明顯,只是當了外人的面,他不肯再如剛才那般悲傷無力地向我責問。
九公子極其俊雅地一笑,托過我的下頷,如情人呢喃般悄聲道:「接藥了,小蘇兒!」
然後突然地堵住我的唇。
被嚼碎了的藥丸被緩緩度入我口中,清苦的藥味四散流溢,卻也讓我漸漸清醒。
我做了什麼?
我又正在做什麼?
在柳沁面前,與九公子唇唇相貼,曖昧地糾纏?
「蘇影!」我忽然聽到了柳沁的憤怒咆哮,一側頭,已見他將我的樂兒猛地甩出,小小的襁褓在幽藍的天空劃過一道弧線,飛快落下遠處的田野。
我顧不得多想,迅速運起輕功,直竄過去,恰在樂兒落地的一瞬間將他接住,在地上滾了兩滾,才穩住身子。
樂兒受了驚嚇,嗚嗚的哭泣立刻變成了憤怒的嚎啕。
我手忙腳亂地喚著樂兒,拍著他的襁褓,試圖安穩他的情緒。
「你知道護自己的兒子!你沒有失去理智!你……你到底是不是蘇影?」柳沁近乎淒厲地向我痛吼,如冰晶的眼瞳凝霧聚靄,隱了銳痛如刀,又宛如碎了什麼一般,滿是淪落和狼藉。
眼看他按住傷口,步步欺近;長袖襬處,鮮血已經染透他袍角,隨著他的腳步,形成一條蜿蜒的河流。
血色河流。
柳沁的血。
柳沁!
我驚怕地望著柳沁悲恨到扭曲的慘白面容,胸腔中的心臟似已停止了跳動,只是下意識地向後退著。
這時已聽得身旁有人呼喊:「蘇副幫主,小心!危險!」
一回頭,鐵血幫護法龍在淵夫婦、九公子,和其他幾個面孔陌生的高手,一齊撲過來,撲向柳沁。
淡淡的血色朝陽下,柳沁那極少出鞘的雪柳劍緩緩拔出,卻無視那正撲向他的高手,只是悲傷而慘澹地盯住我,面色越來越白,眸中卻反射著朝陽的血紅。
懷中的樂兒又在哭了,我安撫著他,向後退著,冷不防腳下一絆,已摔倒在地,正要爬起時,只聽眾人一齊斥喝,忙抬頭看時,一道冰冷雪光倏然劈來,正與我前方的龍在淵、九公子等人對上。
只聽慘叫聲起,隨在龍在淵身側的高手已倒下了好幾個,而九公子尖利叫一聲,已緩緩倒了下來,驚恐地望向柳沁。
受了重傷的柳沁,居然還有那麼強的實力,只怕是誰也沒想到的。
可柳沁,本就是江湖上最強的高手之一。
龍在淵沒能攔住柳沁,下一刻,柳沁已越過受傷的眾人,飛躍到我跟前,寒冷如冰的劍刃,抵到了我的喉間。
我抱了樂兒,俯伏在青草間,很想分辯,想說有人控制了我,想說不關我的事,可我望著他腹部不斷淌下鮮血的傷口,只是難受得哽咽著,忍不住蘊了滿眶的淚,無力地望住柳沁恨怒痛楚的容顏,啞著嗓子道:「沁,別傷我的樂兒。自己多保重!」
我閉上雙眼,等著那道冰冷的劍,刺透我的咽喉。
憤怒之中的柳沁,同樣衝動得可怕,何況親眼見到我和九公子親吻,親眼見到我理智地救護自己的兒子,親耳聽到龍在淵稱我為副幫主。
他有一萬個理由殺我。
可那冰冷的劍尖始終沒有刺破我的皮膚,只有柳沁的血一滴一滴滴落地上,發出輕微的嗒嗒聲。
片刻之後,連劍鋒的冰冷之氣也感覺不出了,只有顫抖而冰涼的手指,緩緩滑過我的面頰,伴隨著柳沁哽咽的聲線:「影兒,你……你怎就忍得下心!」
手中一鬆,樂兒已被抱開。
我忙睜眼時,柳沁已帶了樂兒,飛快地躍向遠方。
朝陽越發明亮,在他漸行漸遠的黑色衣袍上鑲了金紅的一圈。
而田野間,一路滴落的,是殷紅的鮮血,與草間的露珠相互映著,一滴滴都讓我觸目驚心,肝膽俱裂。
前面的幾個人,正圍了九公子大聲呼喚著,似乎受了重傷。
他給我以口度藥,無非趁機佔我便宜,同時想刺激一下重傷的柳沁。誰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柳沁重傷之餘的驚天一劍,將他作為了主攻目標。
本來武功實力便不是最強的九公子,不受重傷才是怪事了。
而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在這個看來一團草包的九公子計畫之中嗎?
當然,除了他自己的受傷。
「把九公子帶回去調養,快!」龍在淵焦急地吩咐著,「再傳報,立刻堵截柳沁!他傷勢重得很,又帶著個孩子,一定走不遠!若有機會,就地格殺!」
就地格殺?
他們要殺柳沁……
我恍惚地抓住他們話中的意思,用力捏住劍柄,掙扎著要站起來,身後卻突然欺來一道黑影。
一方異香撲鼻的手帕,掩住了我的口鼻。
我暈了過去。
☆☆☆ ☆☆☆ ☆☆☆
暈過去後模糊做了很多個夢,但其中沒有一個夢比我親手殺了柳沁那個夢更可怕。
我唯願自己盡快醒來,醒來能發現,自己還住在那個空曠的山谷中,每日落寞地看著瀑布,想著柳沁。
哪怕就那樣落寞地永遠想下去,也沒什麼可以遺憾的了。
我擁有過,而且有彼此的心中,一定會繼續擁有。
所以,我就算是幸福的了。
想著柳沁的蘇影,就是幸福的蘇影。
可我醒來時,終於發現,有些夢,原來不是夢,而是真實。
睜開眼,發現我已身在一處完全陌生的宮殿之中。
大而空闊的房間,桌椅俱是疏朗,連床也是寬闊而簡單的式樣。窗口的烏木案幾上,有只青花大瓷瓶,斜斜插了幾枝新開的金桂,飄著馥郁至極的芳香,算是這房中唯一的多餘點綴。
正撐著額分辨著夢境實景時,雕花朱門被人推開,一個青衣少年緩緩踱進,溫雅而笑,「蘇公子,你醒了。」
那男子的臉,立刻把我所有的記憶全都喚起。
是九公子!
我幾乎立刻從床上跳起,一把握住掛在床頭的流魄劍,森冷地望著他,「你算計我?」
那少年負了手,清淡而笑,「蘇公子,您看清楚了嗎?我不是九公子。」
不是九公子?
對了,九公子浮誇好色,嘻皮笑臉,背地裡卻陰毒莫測,連我都不曾想過,那樣大大咧咧的一個少年,竟然有那樣深的心計!
心智一恢復,我已經可以猜出,我當時傷害柳沁,是因為被九公子控制了心智。
那個胭脂蠱,那個毒王所下,卻沒被我放在心上的胭脂蠱,一定是令我發狂並受九公子控制的邪物。
包括龍在淵的出現,一定也是九公子的安排!
九公子能得到那麼多的鐵血幫內幕消息,必定有著可靠的高層內應,而那內應,如今看來,一定就是龍在淵了。
最後時刻,他們故意又叫我蘇副幫主,其實是進一步激怒柳沁,無論我反抗殺了柳沁,還是柳沁一時衝動殺了我,都算達到了他們坐收漁翁之利的目的。
我可以斷定,擎天侯晏逸天懷疑得對,九公子,一定屬於不同於雪柳宮和鐵血幫的某一勢力。
那麼,眼前這人呢?
可這個青衣的男子,分明長著和那該死的九公子一樣的面容!除了面色似比九公子更白些,顯出近乎透明的蒼白來,幾乎看不出眉眼口鼻有什麼差別來。
「在下楚宸。」那青衣男子柔和地微笑,和九公子一樣黑如墨玉的眸子,靜靜望著我,說不出的寧靜安謐,有種奇怪的鎮靜人心的力量。
「楚宸?」我確信,我絕對沒有聽說過這個人的名字。
楚宸有些憂慮地輕輕嘆了口氣,道:「楚晗,也就是九公子,是我的雙胞胎弟弟。我知道他對不住你,代他向你道歉。」
九公子的哥哥?
這人一身淡青衣袍,寬衽廣袖,衣袂飄飄,看來沉靜溫柔,連望向我的眼神都綿若春水,夾纏著憐惜與負疚,仿若所有的過錯,都是他犯下的,與他人無干。
雖是一樣的面貌,我實在沒辦法將對九公子的怒火,轉嫁到他的哥哥頭上。
「這裡是什麼地方?九公子呢?」我壓抑了心底的怒火,冷冷地問。
無論是誰,利用我重傷柳沁,都是不可饒恕。
何況,我那一劍,刺穿的可能不只是柳沁的身體,更是他的心。
我記得他的聲音,那麼悲傷而破碎地問著我:「影兒,你……你怎就忍得下心!」
雖然他最後放過了我,可我知道,他一定已痛到心碎。
九公子,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殺柳沁?而且,借我的手!
楚宸依舊安詳,黑眸更是溢著愧意和無奈,「這裡是幽冥城,也是我和晗兒的家。晗兒被柳沁傷得很重,到現在還沒脫離危險。對不起,我不能讓你見他。」
幽冥城?
這個名字,我不是沒聽過。這是個近幾年崛起的神祕組織,沒有人知道它的首腦是誰,也沒有人知道它位在哪裡,但卻沒有人能否認它的勢力正在所有人不經意間慢慢擴展,當人們終於注意到有這麼個地方時,它彷彿已在一夜之間名動天下了。
當年,它就曾將雪柳宮轄下的一個北方幫派收歸己有,柳沁當即派我們去重新收復。
也就是那一次,我在回雪柳宮的途中,轉道去了揚州,去了明月山莊,遇到了那個一度叫我魂牽夢縈的葉纖痕。
我終於抓到了一絲線索,「你們……在對付雪柳宮?利用我對付柳沁?」
「我不是很清楚。」楚宸低下頭,漆黑的髮柔順地垂下,拂落在他過於白皙而接近沒有血色的蒼白面龐上,緩緩地輕聲道:「我和晗兒弟弟,是城主第九和第十弟子,但我不太管事。倒是晗兒,他後來又給送到毒王那裡學藝,生就了精靈古怪的性情,什麼事都喜歡管。直到這次,聽說晗兒出事了,我才出城去將他和你一起接回了城。」
他的臉上浮上一層赭紅,不自在地吐了口氣,小心翼翼地說道:「我才第一次出江湖做事呢。你不會笑我吧?」
笑他?
聽著他有些不均勻的呼吸,看他純淨得不帶一絲雜質的墨玉瞳仁,我覺得他實在比他那個狗屁弟弟強上幾十上百倍了。
我咬咬唇,問他:「那麼,你可以帶我去見幽冥城主嗎?我要找他。」
「找他做什麼?」
「找他……」我頓住了。
難道問他,為什麼殺柳沁?為什麼對付雪柳宮?
可幽冥城在兩三年前就開始和雪柳宮、鐵血幫爭奪地盤了。我問他這樣的話,只怕他會把我當成白癡吧?
何況,目前我在幽冥城算是什麼身分?客人?或者囚犯?
孤身處於幽冥城中,連生死都在他人掌握之中,還能氣勢洶洶向人責問這,責問那?
或者我隱居得太久了,連這個險惡的江湖,永遠是憑實力說話這樣的真理都忘了。
楚宸似根本沒察覺我的尷尬,發愁般說道:「可城主最近也不在,聽說有事到京城去了,連大師兄他們也不在啊。」
「那就算了。等九公子恢復過來,我去問他。」我閉了眼睛,冷冷問道:「他應該不會死吧?」
「應該……能脫險吧?」楚宸遲疑著安慰我道:「雖然劍氣穿透了肝脾,但雪柳劍的寒毒雖將他部分臟腑凍壞,同時也阻住了血液的流動。我師父是醫王,正好在幽冥城內,一定可以救醒他,你放心好了。」
我放心?
我真的想笑了,側過頭,咬牙切齒地說道:「我中了他的蠱,他死了,恐怕我也活不成。──楚公子難道認為我盼著令弟活著不成?」
我簡直想把他五馬分屍!
我的柳沁,那樣重傷而去,也不知會不會有危險,更不知在身心兩重打擊下正受著怎樣的煎熬!
所以我不能死,我必須好好活著,去確認他是否安好。
被我一搶白,楚宸臉紅了,雪白的牙齒咬了咬下唇,低聲道:「我知道,是胭脂蠱。只怕……只怕他曾用這蠱迫你做了什麼你不願做的事吧?」
「我傷了柳沁!」我不想說話,卻又忍不住說了,緊緊握住床邊雕花,不覺地用力。
「嚓」地一聲,木質雕花連同床柱一起斷裂,讓整張床傾翻了半邊。
我木然由著帳幃翻下,幾乎掉在我的頭上,動也不動。
「柳沁……」我唸著那個男子的名字,扯心扯肝地慘痛著,似乎當日那一劍,也無形地刺入了我的心頭,無休無止地滴瀝著鮮血。
楚宸眸中籠上層層的不忍和憐惜,靜靜地望著我,然後為我取掉籠到身上的紗縵,溫柔說道:「嗯,我知道了。你放心,胭脂蠱我能解,待會就去幫你配藥。等我幫你解了胭脂蠱和你體內的另一種毒,我就送你出幽冥城,讓你和你的那個柳沁團聚。」
我心裡一顫,問道:「你能解千秋附骨毒的餘毒?」那個讓我近一年來做盡噩惡,不敢和柳沁相聚的可怕餘毒!
「千秋附骨毒?」楚宸睜大那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詫異道:「你沒有中千秋附骨毒啊!除了胭脂蠱,你還中了一種讓你身體某個部位發生變異的金相蠱,這種蠱,應該不會對人造成太大傷害,一般苗疆女子會用來對情敵毀容……」
滿腦俱在嗡嗡地亂響著,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克制住自己將床欄全部打爛的衝動。
千秋附骨毒早就解了,根本沒有什麼餘毒。
我每晚臉上會發生變異,分明是毒王下了蠱,讓我誤以為千秋附骨毒的餘毒無法清除,好一直乖乖留在山谷之中,按他的意願等著他的活寶徒弟,而不敢去見近在咫尺的柳沁!
如今再細想下來,我的面容越來越醜,正是在我告訴毒王,我一直守望著雪柳宮,守望著柳沁之後。
雖然這對師徒救了我,可現在若是他們在我身邊,我一定一劍穿透他們的心臟!
他們竟然這樣的戲耍我,而我居然也像個白癡一樣由著他們戲耍!
悲慘地苦笑,我緊按著自己陣陣發疼的胸口,將頭深深埋到自己的臂腕間,已忍不住眼眶中的溫熱。
「別這樣!別這樣!」楚宸已坐到我身側,小心地拍著我的肩,焦急卻依舊輕柔地安慰著,「這兩種蠱雖然解起來要費一番手腳,可還難不住我。我一定幫你解去蠱毒,好不好?我再叫人去幫你打聽柳沁的消息,看他現在在哪裡,好不好?」
那聲音,溫軟得如同在哄小孩一般。而他身體上,有一種甜絲絲的氣息,也正幽幽散開,慢慢傳到鼻尖。
我不願被這個看來比我還小一兩歲的少年看輕,努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緒,一把將他推開,走過去推開窗戶,大口大口吸著窗外的空氣。
紅楓勝火,已是蕭殺的秋天。
再熱烈,也只是凋零的前奏,一陣陣地叫我害怕著。
柳沁,柳沁,你現在怎樣了?是不是在恨我?很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