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十三章 傷害
寂月皎皎
我不知道這個楚宸到底算是什麼樣的人。
明明知道我一心向著柳沁,向著雪柳宮,明明知道雪柳宮是幽冥城的敵人,明明知道他的師父和弟弟,一心想取柳沁的性命,拔除雪柳宮的勢力,可他似乎並沒有因此對我有所防備。
而且,他竟真的每天來瞧我,每天用蘸了特製藥膏的金針扎刺我的幾十處要穴,開始是全身要穴,而後是左半邊身子,再後來只有我手臂給扎得密密麻麻了。據說,這種驅趕毒蠱的方法,叫金針迫蠱,是一種古老的失傳祕法,醫王當日無意間學到,再傳給了楚宸。
因我想著,既已到了人家的地盤上,又受了九公子的胭脂蠱控制,縱是想害我,也不必用這種手段;何況這楚宸看來一派的斯文溫柔,實在不像有心害人,遂由他施針,趁機恢復著自己的精力,並四處走動著,看這名動天下的幽冥城,到底有多神祕。
這神祕的幽冥城,雖是四處都有守衛,可卻沒有一個人來阻止我毫無目的的四處閒逛查探,連我走到幽冥宮殿的宮門,見到了宮外的綠洲,綠洲上自由生活著的牧人,以及綠洲外的大片沙漠,都沒人理會。
瞧那樣子,就是我逕自離了幽冥城而去,都不會有人攔我。
只是我已不敢肯定,離開了這片綠洲,我還能不能活著走出那片看來一望無際的沙漠?
這幽冥城應該處在北方荒漠中一處人跡罕至的綠洲上,城中居民以放牧為生,而且牧人大多會武功,與幽冥城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多半是直接聽令於幽冥城主的幽冥城弟子。
天高皇帝遠,加之地處偏遠,幽冥城已自成一個獨立小王國了。外面的人不容易進來,而裡面的人也不太容易出去。
尤其是像我這樣人生地不熟的外來客,即便身負武功,也不敢輕易踏入不辨東南西北的沙漠。這大概也是無人阻攔我進出幽冥宮的原因。
至於幽冥城之主到底是什麼人,又在哪一股朝廷勢力的控制之下,一時卻查不出來了。
我終於決定,等楚宸治療一段時間後見機行事。
第七日上,楚宸的金針只扎我的左掌了。
當他的針越扎越多時,我的手掌肌肉漸漸有異物湧動般的裂痛起來。不一會兒,我幾乎看得到自己的中指一點點腫脹,然後起伏得越來越厲害,如一團小小的波浪正不安地翻滾著。
楚宸取了一把銳利的小刀,飛快在我手指上一劃,大團黑色污血立刻跌落下來,迅速散出幾隻東西,在地上爬動起來。
楚宸拿了幾根金針,飛快射下,已將那幾隻東西全釘在地上,不斷扭曲著,卻動彈不了。
我看著地上那幾隻扭動著的蠱蟲,不由滴下冷汗來,輕聲問道:「這就是胭脂蠱?」
「那個胖胖的是金相蠱,其他五隻是胭脂蠱。」楚宸一一指給我瞧。
「五隻?他們在我身上下了五隻胭脂蠱?」我心裡一陣陣的寒意嗖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下蠱的時候只有一隻,可到你身上日子久了,就分裂成五隻了。」楚宸輕柔笑道,「這個東西繁殖能力很強,等到身上有上百上千隻時,你就沒有自己的意識,只知道聽從下蠱者的了。」
「這不是九公子下的蠱。」我皺眉,蠱是毒王下的,但能控制我的,卻是九公子。
「蠱的母體在誰身上,誰就能對你身上的蠱蟲施加影響,進而影響你的神智。」楚宸微笑道:「你中的蠱蟲既然已經給驅出,你也算恢復啦。如果你不嫌無聊的話,我來教你怎麼醫蠱醫毒好不好?學一些防身的自保醫術,以後也不用怕毒王或我弟弟用毒暗算你啦!」
提到九公子,我又是一肚子恨怒,哼了一聲,問道:「九公子還沒死嗎?」
胭脂蠱既然拔除,我便迫不及待地想那九公子死了。
楚宸本就太過白淨的面頰頓時有些尷尬,他將幾隻蠱蟲用只瓷瓶裝了,蓋好,猶豫片刻,紅了臉望向我道:「他已經沒有危險了,只是一時還下不了地。你……你可以別怪他嗎?我特地問過了,其實他也只是奉了城主之命行事。而城主……他們身上背負的擔子太重,就如柳沁一樣,難免有許多的不得已。」
不得已?
柳沁似乎還沒對我做過什麼不得已的事。
當年,他不肯辜負蘇情哥哥,以致雪柳宮被蘇情哥哥先下手為強,差點摧毀殆盡;後來,遇上我轉投鐵血幫,擎天侯晏逸天令他殺我,他同樣拒絕,以致被我和鐵血幫設計生擒,受盡屈辱,也直接導致了我和他的分開。
可我又傷他了,重傷他。
我捏緊拳頭,瞪著楚宸道:「如果柳沁有個好歹,這一輩子,我不會饒過九公子。便是死,我也要拖他一起下地獄!」
「柳沁沒事!」楚宸忙著回答我,純淨的眸子閃出了清亮的光澤,微笑說道:「我已叫人打聽過了,城主安排了人截殺柳沁,但柳沁在雪柳宮部屬保護下,被一個神祕人救走了。」
他笑了一笑,道:「那個神祕人,對你來說可能並不神祕,弟弟曾說你和那個人鬼鬼祟祟,一定有奸……有內情,多半以前是認識的。那人姓林,是弟弟不知從哪裡泡來的美男子。」
林秋瀟!
對了,出事之時,林秋瀟也在附近,即便後來沒能跟著九公子,以他的機智,一定也覺出不對來。他是擎天侯府的殺手,知道晏逸天和柳沁的關係,事後救起重傷的柳沁,完全有可能。
我失神地想著,喃喃道:「他被救走了……他的傷,沒事嗎?」
我那一劍的力道極大,我敢確定,我的劍鋒應該將他整個身子貫穿了。他身上的傷會有多重,多痛?而他心裡的傷又會有多重,多痛?又要有多久時間,他才能恢復?
楚宸靜雅地笑著,「蘇公子,如果柳沁恢復了,你可以原諒我弟弟嗎?」
我遲疑一下,道:「我可以見見九公子嗎?我不傷他便是。」
「可以。」楚宸展顏而笑,俊美的面龐如春日靜靜綻放的金盞銀臺花般璀璨美好。
☆☆☆ ☆☆☆ ☆☆☆
我隨著楚宸一路走著,沿路上守衛遠遠見了,全都口稱公子,朝他深深行禮。
楚宸不過略略點頭,顯得高貴而冷淡,舉止間分明一派尊主氣勢,並沒有和我向來相處時的溫柔恬和。
看來,他雖是幽冥城主排名靠後的弟子,卻是十分受寵,所以在幽冥城中很有威信。
一時走到我原來住的宮殿後方,打開一處緊閉的宮門,穿過一叢叢黃的紅的美人蕉,越過幾株勁瘦而飄逸的紅楓,已聽到了九公子大呼小叫的聲音傳來:「我弟弟呢,我弟弟呢?叫他來見我!我早就好了,想把我關到什麼時候?」
我一怔,側身看向楚宸。
楚宸有些尷尬地咳了一下,眉眼微微向上挑了一挑,道:「我比他早出世,可他總不肯承認,一定要說他比我大。本來我們同入師門,我是第九,他是第十,可他硬說他排行第九,自稱九公子,把我稱作弟弟了。」
我忽然有點同情這個看來好生儒雅溫厚的真正九公子,有這麼個弟弟,他必定要多操不少心。
說話間,楚宸已伸手推開房門,步了進去,輕言細語地問道:「晗兒,有事嗎?」
我一眼看到那個正在床邊亂跳的少年,眼中已經冒出火來。
而九公子一眼看到我,立刻不跳也不叫了,瞪著我片刻,忽然叫起來:「弟弟,你不會把小蘇兒帶來找我算帳吧?」
楚宸悶悶不樂道:「你都知道他會找你算帳,還算計著他?」
九公子頭搖得和博浪鼓一般,道:「是城主的飛鴿傳書,命我利用毒王下的蠱令小蘇兒殺柳沁啊!何況小蘇兒一直想著柳沁,理都不理我,所以我也想試試他們的感情到底有多深,能不能深到連胭脂蠱都動搖不了他們心志……當年毒王師父確實說過,胭脂蠱雖然厲害,但若有意志力極強的人,也能不受其控制,甚至有過胭脂蠱反被中蠱人控制,去反噬母體的事。誰知,小蘇兒真的敢動手。我當時都嚇了一跳呢。」
他笑著,想湊我身邊來,可能看到我一身凜如寒冰的森冷,猶豫片刻,到底沒敢放肆,只乾笑兩聲,遠遠望著我道:「怪我,怪我,小蘇兒,我和你賠禮,行不?」
我的心裡,卻如貓抓般難受起來,「你的意思,如果我意志力夠,完全可以不受胭脂蠱的控制?」
九公子翻著白眼,道:「那是當然。如果你真對他愛逾生命,才不會受了控制去傷他呢。不然,醫王和她的得意弟子都在這裡,你問問他們!」
醫王的弟子,自然是指楚宸,而醫王……
我抬一抬眼,已看到床頭立著一名形容端莊的布衣婦人,正微微向我頷首。她的年紀已經不小,但看來還頗是俏麗,眉宇間自有一種脫於塵俗的氣質。
醫王,竟然是女子?我大是意外,迷惑地望向楚宸。
楚宸微笑,點頭道:「不錯。這就是我的醫王師父。城主師父後來將我們兄弟二人分送給毒王、醫王學藝;毒王前輩住在深山間,而醫王師父則一直住在幽冥城中。」
醫王已雍容一笑,道:「我還是比較喜歡人多又不給人煩擾的地方。伴著宸兒住在與世隔絕的幽冥城,很好。」
頓了一頓,她又道:「胭脂蠱雖是厲害,卻不是最厲害的迷心蠱,若有相當自制力,的確不容易受制。毒王向你下胭脂蠱,我想他的本意應該並不想傷害你或你的朋友。」
胭脂蠱並不是最厲害,卻能控制我。
難道,我對柳沁的感情,竟不如我想像的那般深嗎?低頭望著自己曾一劍送入柳沁小腹的右手,我竟一時無語,心中的糾纏紛亂,正如掌心凌亂的紋理。
本來還想責問九公子更多,卻忽然之間,什麼也責問不出來了。
不是別人會算計,而是我自己太過庸懦無能,我還說什麼呢?
我一言不發,轉身出了九公子的房間。
九公子一迭連聲地在後大叫著:「小蘇兒,小蘇兒,別走啊,再陪陪我!弟弟,你……你別關著我啊,我已經能下地了……」
☆☆☆ ☆☆☆ ☆☆☆
我奔出去老遠,猛地靠住路旁的一株楊樹,伸出自己的手來,只看見自己迷濛著眼睛,那樣凶狠而不容情地將長劍迅捷刺進柳沁腹中,甚至看到了劍尖從後背穿出時滴落的血。
一遍又一遍重演著當日的悲劇……
不斷滴落的血……
柳沁無法置信的痛楚眼神……
我再也無法堅強,無法堅持。
我真想哭,而且真的哭了。
俯下頭時,一隻修長的蒼白手掌伸出,正在我的眼下,接住了我一滴眼淚。
「你哭了?」是楚宸難過的聲音,帶了種說不出的憐惜和懊惱。
這弟兄兩人,都有看別人流淚並用手心接人家眼淚的嗜好嗎?
用力將臉一抹,我惡狠狠地喝道:「滾!我不想見到你們!」
楚宸並沒有傷害過我,甚至還一再地幫我救我。我本不該向他發怒。
但他那柔順恬靜的容顏,總讓我有種將拳頭打到棉絮上的無力感,逼得我自傷了柳沁後的那股憤懣抑鬱一直發作不出來。
鬱積於衷,我真的累了,如果這人肯和我大吵一架,大概我會舒服許多。
所以,我很惡意地罵了他,希望他能斥責我或向我發怒,哪怕只是憤怒地瞪我一眼,掉頭而去,給我一個機會站在這裡向他大吼幾聲,發洩一下,也能稍稍輕鬆一下。
可楚宸眸中雖有一絲受傷,卻依舊溫順地低著頭,無奈地捏著自己的手指,然後似很勉強地說道:「我知道柳沁目前在擎天侯府養傷,如果你在這裡覺得很不開心,我送你到他那裡去。我會和他解釋,你只是中了蠱,並非有心傷他。……聽說他極愛你,必定就原諒你了。」
這一次,我不是將拳頭打在棉絮上,而是打在自己身上了。
他忽然就讓我發現我自己有多麼惡劣。
遷怒,這個是男人就不該做出的行為,我居然用上了,還用在這麼個美好的少年身上。
「對不起。」我啞了嗓子,道歉:「我其實只是怪我自己。是我太過薄情寡義,克制不住蠱性,才會去傷害柳沁。」
楚宸沉默片刻,道:「有一種情況,會讓胭脂蠱的威力加倍,變得蠱性極其霸道。」
「什麼情況?」
「動了情慾前後。」楚宸坦然地說,眸子依舊澄澈,溫柔中有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動了情慾!
我忍不住想笑,又想哭。
那晚我和柳沁糾纏了整整一夜,差點連站都站不穩。竟是這個害得我失去了理智,而不是因為我對柳沁無情?
如今,讓我否認這段感情,無疑和當日被逼承認這段感情更為困難。
但總算,我不必去否認了……
抬眼看向這個性情和九公子天懸地隔的男子,我苦笑道:「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不怕我一轉眼把你捆了交給柳沁處置折辱嗎?」
楚宸的頭更低了,帶了幾分無奈低聲道:「我和楚晗是雙胞,兩人間一直有奇怪的情緒感應。他喜歡的物事,我也會喜歡,而他喜歡的人,我也會……也會莫名其妙就產生好感……」
天下竟有這種事?
九公子垂涎我不是一天兩天了,居然連帶著他安靜文雅的哥哥也對我心生好感?
楊樹的葉子正飄落下來,萎黃的一片,緩緩墜到了楚宸頭髮上,他卻恍然未覺,深埋著的臉雖然看不出顏色來,卻可見他白淨的脖子都有些泛紅了。
「你……你放心。」他鼓足勇氣般顫著聲音說道:「等把你送到京城,只要確定柳沁會好好待你,我絕不會再打擾你。我會走得遠遠的,然後……忘了你。」
我呆呆立在楊樹下,看著那黑髮的漂亮少年,忽然間很感謝上蒼,居然能讓我遇到如此美好的男子。
我想,被這樣不求索取的少年喜歡著,不論結局是什麼,過程總是讓人流連的。
儘管我對他的,不會是愛情。
☆☆☆ ☆☆☆ ☆☆☆
我也不知道,那個幽冥城主對我的事了解多少,又干預過多少,但楚宸帶著我離開時,的確沒有遇到任何阻力。
而且,我發現幽冥城並不像我所想像的離中原那麼遙遠。
半個時辰的沙漠,再穿過一道戈壁,我們便見到了人煙。
我才知道幽冥城所在的,不過是從不引人注目的一片小沙漠,卻不知被幽冥城的高人用了怎樣的障眼法,掩住了大片的綠洲,成就了一個如同世外桃源的國中之國。
大約在五天之後,我們已到達了京城。
我不知道柳沁看到我時會怎樣,依舊很緊張,小心用面紗掩住我冰藍的長髮和已完全恢復的面龐,然後才出去打聽擎天侯府的動靜。
聽說,擎天侯近來身體不適,已有十數日不曾上朝了,連十九歲的年輕皇帝,都曾親到府中探望,而其他大臣更是不時前去慰問,可惜擎天侯似乎病得厲害了,一概打發了不見,連許多本該他負責的差事,都移交給他人了。
晏逸天生病了?
在柳沁出事,據說在他府裡養傷的時候?
我打開酒袋,喝了兩口酒,猶豫著該不該讓人通報著求見時,楚宸倚在門邊默默看著我,忽然道:「蘇公子,不然,我們晚上悄悄潛進去探一探?假如柳沁不在侯府中,我們便悄悄離去,一個人也不必驚動;如果柳沁在侯府中,我們也可看看他的態度,若他不再怨你,我們便即刻進去和他相認;若是心有怨懟,我們就設法將他約出來,我去和他好好談談,設法和他修好,如何?」
楚宸與九公子一般大,都該比我小上兩歲,但他分析起來頭頭是道,很有條理,我又怎能說不好?
我遲疑道:「你陪我一起去?」
楚宸笑道:「放心,我的武功未必比得上你,可輕功不弱。而且醫毒不分家,我知道怎麼保護我自己,更知道你和柳沁見面後,我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楚宸,實在是個再知情識趣不過的人物。
我低頭又喝了口酒,由衷道:「楚公子,謝謝你。」
「少喝些酒。」踏過門檻,要回自己房中準備夜行裝束時,楚宸忽然又回過頭來說道:「聽說你以往喜歡喝茶,我只希望,回到柳沁身邊後,你能把習慣改回來,只喝茶,不喝酒。」
我將酒袋垂下,想起那摻了多少情感的湧溪火青,不覺微微一笑。
柳沁,我們會回到過去,一定會。
☆☆☆ ☆☆☆ ☆☆☆
夜,疏星朗月,泊於秋高氣爽的天。
接近圓滿的一輪,大如銀盤,素影分輝,依稀讓我記得,快中秋了。
中秋,是我和柳沁團圓的日子嗎?
還有我那眉眼兒清俊招人愛憐的樂兒,柳沁終歸是捨不得傷他的吧?
月色太明,對於夜行著實不利,但好在我在擎天侯府待過,大致知道各處的佈防疏密。
我的功力雖只原來的一半,但身手已算是很好了;楚宸也沒有撒謊,他的輕功猶在我之上。一路行去,雖被兩個眼尖的守衛發現,但楚宸揮手處,那些人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就倒了下去。
這身手,說他是醫王的弟子,不如說是毒王的弟子更合適。
再想不出,九公子那個草包,居然有這麼優秀的雙胞哥哥。
很快,我憑了記憶,慢慢欺到晏逸天所居院落附近。以柳沁與晏逸天的交情,兩人的住處應該會很近吧?
但我實在沒想到,他們會住得那麼近。
在那座連晏逸天的寵妾都極少進入的修心院中,我聽到熟悉不過的嘆息,一時頓住身子,幾乎不敢呼吸。
楚宸一見我神色,便知找著地方了,向我使一個眼色,一拉我,盡量輕盈地轉到另一側的圍牆。那裡有一棵森茂的香櫞樹。
這種樹翠葉豐厚,經年不落,此時枝上猶掛著一顆顆碩大的香櫞,香氣沁人心脾。
我們如鳥兒般飛速躍了上去,藏於高處一處枝椏,透過茂密的橢圓葉子,已將院內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柳沁坐於小池邊的長條石椅上,極罕見地披了件月白色的長裳,越發顯得肌膚潔白得近乎透明,偏偏又輪廓分明,宛若玉刻般完美無瑕。他眉宇間帶了幾分憔悴蕭索,正一下一下將手中的糕點扯碎,扔入池中。
他身邊還有滿滿的一盤點心,動也沒動過,也不知到底是給他吃的,還是給他餵魚的。
晏逸天正撚了一杯清酒,從容優雅地望著柳沁,嘆道:「阿沁,別煩惱了。蘇影那孩子年紀小,一向給你慣壞了,心腸又直,容易給人利用,犯錯再正常不過。等你恢復過來,把他找回來,好好教訓一番,從此將他拘在雪柳宮中,少讓他外出就是了。」
「你別提他了,行不行?」柳沁將手中的糕點一下子扔入池中,聲音如秋夜水面騰起的霧氣般清冷著:「我不會再去找他,他不配。」
他不配!
我身體一晃,差點從香櫞樹上栽下。
身後一雙柔軟而有力的手,迅捷將我攬住,把我的背靠在他的前胸。淡淡的糖果甜香,混在香櫞的清芬中逸出。
池畔,對話仍在繼續:
「別說氣話了。你自己心裡清楚,幾次生生死死,你早丟不開蘇影了。你這個笨蛋,這次陷得比當年對蘇情還深;蘇影也是個笨蛋,一次兩次地做蠢事,害人害己!可他小,差不多和你徒弟一樣,你讓著他些,又能怎樣?」
「丟不開也要丟。我不想再做噩夢了。每天……都是夢著他瘋子一般用劍刺穿我身體,然後當了我的面,和別的男子親吻……為我換血後他一直沒回來,我總以為他出事了,日日夜夜地擔心……可他,怕不知正在哪裡和別的男人或者女人歡好……」柳沁的聲音,少有的疲乏,以及說不出的厭倦和嫌惡。
「別亂猜疑了,總要聽他解釋吧,未必就這麼不堪。林秋瀟不也說了嗎?他見到蘇影時,蘇影是和毒王待在一起,未必就曾去找人尋歡作樂……」晏逸天繼續勸說著。
「哼!還有什麼好解釋的?」柳沁冷淡地哼了一聲,道:「如果不曾變心,為何他一再要逃開我?我不許他逃開,他竟然……竟然就給我狠毒到足以致命的一劍!」
即便在月光下,我也看得出,柳沁的臉色發青,神情和話語裡有著極度的失望和自嘲。
「逸天,你不知道,自從我喜歡上這個沒有心肝的小子,我很累,很累。即便他睡在我身邊,我也不知道,他心裡是不是在想著逃開我;即便他臉上對我笑時,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著算計我。他……他讓我感覺到很可怕。這個……這個小畜生!當年就不該救他!」
「阿沁,你瘋了!蘇影多半有苦衷!別的不說,你只看他那麼拚了命地救你,甚至會用他自己的性命來換你的性命!他對你很上心,很在乎,我都看得出來,你看不出嗎?」晏逸天的話語已有了幾分焦急。
當年,我沒有白吃他那麼多苦頭,他到底看得出我心底對柳沁的感覺。
可柳沁看不出。他當真就一點都看不出嗎?
他居然那樣生冷地繼續說道:「那是因為他負疚!我救了他,養了他,教了他,他卻那樣的回報我,他負疚,所以才拚了命救我,甚至掩藏了自己的情感乖乖服侍我,來報答我的恩情。當他覺得恩報完了時,也就該離去了。他本就是那樣……冷心冷意的人,我以為自己已經改變了他,原來,他始終無法真正接受我,還是那麼……薄情寡義。」
「阿沁!」晏逸天依舊試圖勸說他。
柳沁打斷了他,「逸天,別提他了,行嗎?這人除了讓我心煩之外,再不能給我別的感覺。現在即便他爬到我面前,苦苦求我再要他,我也不會再看他一眼!丟開他,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晏逸天一貫的優雅貴氣驀然消失,震驚地望著柳沁,侷促地轉著頭,嘴角勉強勾勒出笑紋來,說道:「阿沁,別亂說了,我們就這樣偶爾見見也不錯,這十幾日,不是相處得極愉快嗎?」
「晏逸天,昨晚你沒受夠嗎?」柳沁忽然喝出晏逸天的名字,沒一點客氣。
晏逸天的笑容發苦,甚至變得有些諂媚起來,「阿沁,隨……隨便你。只別像昨天那樣折騰我……幸虧是我,若是你的影兒,只怕又會給你整得在床上哭了。」
柳沁一把將晏逸天撈住,狠狠拽到他自己的懷裡,惡狠狠道:「不許再提那個小畜生!我不想再提他!」
他說著,已用雙唇將晏逸天的唇堵住,胸脯劇烈起伏著,一手已解開晏逸天衣帶,輕輕重重地熟練揉捏著。
晏逸天的喘息漸漸粗濃,連我們隔了那麼遠的距離,都能聽得到他的低低呻吟,看得到他在柳沁身下的悸顫……
衣衫解處,兩個男子光潔的身子赤裸相對,在月下縱情地互相撫摸,彼此糾纏……
而我總算知道了這擎天侯十數日來抱恙的真實原因。
另一間屋裡,傳來了熟悉的響亮啼哭,正是樂兒的聲音……
晏逸天顫著聲音道:「阿沁,你的寶貝疙瘩醒了。」
「不用理他。」柳沁將晏逸天按在椅上,溫柔而迅猛地挺入,月下的笑容如百合盛開,嫵媚而妖嬈。「你只須記得我就夠了,就像那一年,我們初次相見,你沒娶長樂郡主,我沒遇到蘇情,我們只有彼此……」
「對……阿沁,我們只有彼此……」
「從今日起,我們只能有彼此,再不會有別人,心裡,眼裡,都是……」柳沁呼吸不穩,但說話還算流暢。
晏逸天已經支持不住,半個身子耷拉下來,被柳沁半抱在懷裡,半是痛苦,半是愉悅地低低呻吟著,啞聲輕呼著,全不見了身為一代權臣的威儀和尊嚴。
或者,他在柳沁跟前,從來不曾有過威儀和尊嚴。
在他們彼此心裡,永遠都埋藏著十來歲時最純真樸實的美好戀情,只是風雨太多,不斷被沖刷著,沖刷成朦朧的美好夢境。
歷遍風雨後,將美夢成真,一定是他們一生中最快樂的事吧?
快樂是他們的,永遠不再屬於我。
放心,柳沁,我不會打擾你,也不會爬到你面前哀懇,以給你折辱我的機會。
微微一動時,已覺身體被楚宸小心擁著,手也被他握在手中,一陣陣的溫暖,正努力潤著我冰涼的手指。
克制了自己的絕望和傷痛,我勉強對他做出表示無所謂的強笑,然後望了一眼正發出兒啼的屋子。
楚宸立刻點頭,顯然明白了我的意思。
那兩個人,美好卻不屬於我的軀體,正在清涼的秋夜散發著最馥郁的熱情,完全無視我那啼哭的孩兒。
曾期望柳沁善待他,我也敢肯定,如果我真的死去,柳沁一定會將他帶回雪柳宮,視若珍寶般呵護長大;可現在,隨著柳沁感情的變化,我的樂兒必定會成為柳沁最不想見到的累贅。那日他因我的襲刺而在一怒之下將樂兒扔出老遠,便見得他的心了。
樂兒於他,不過愛屋及烏。
我都不愛了,樂兒還不成了討人嫌的烏鴉?
我自然必須帶他走!
楚宸與我輕輕飄下屋去,從院落後方潛入那間屋子,已看到一名侍女正一邊抱著樂兒哼著曲兒,一邊不安地來回走著。
柳沁、晏逸天幕天席地做這等好事,院落裡當然不會有多少下人,便是有下人或守衛在,這樣的時候,都該如這個侍女般知趣兒,縮在屋中裝不知道了。
我正要上前去制住侍女時,楚宸已趕上前去,將寬廣的袖子只在那侍女面前輕輕一拂,那侍女連哼都沒哼一聲,迅速軟倒下去,連樂兒都嗚了一聲,沒了聲響。
我緊張地將樂兒接到手中,望向楚宸。
楚宸一笑,做了個無礙的手勢,示意我們先離開再說。
我看一眼樹蔭掩映下的窗外,咬了牙,抓住自己一縷髮絲,狠狠一扯,頓時連扯下一大縷來,根根冰藍,雪白的根部,甚至帶了隱約可見被生生扯下頭皮的血跡。
楚宸瞪著我,掩住了嘴,眸中已有一層水氣。
我也想哭,但咧一咧嘴,居然笑了。
頭皮很痛,但那種痛似乎可以讓心裡如絞纏般掙不脫的疼痛減輕些。
將那縷頭髮小心理好,平平放於桌上,我才帶了樂兒跳出窗戶。
天底下長這樣怪異冰藍頭髮的,應該只有我了。
見了頭髮,柳沁一定會知道,是我來了,是我將自己的骨肉帶走了。
他怎樣想,我已顧不得,想來,為少了這麼個累贅的小冤家而慶幸吧!
我們離開時,前院依然傳出淫靡不堪的聲音。
或者,他們會如那日柳沁和我一樣,纏綿到天亮吧!
他們只有彼此,而我,只有樂兒。
☆☆☆ ☆☆☆ ☆☆☆
回到客棧時,我坐在床沿,不哭不笑,只是抱了樂兒,不斷聳動著雙肩。
等楚宸滿臉不捨的痛楚將我抱住時,我才發現,原來我自己一直在顫抖著。
他接過樂兒放到一邊睡了,又解了我的衣衫,脫了鞋,將我扶到床上躺好,輕輕吻一吻我的額,才坐到一邊的桌上,伏在桌上靜靜地看我,一臉的擔憂。
我不喜歡別的男子親我,但我此時已麻木地拒絕不了他,尤其是這種憐惜而不帶一絲情慾氣息的親吻,讓我有抱住他狠狠哭出來的衝動。
不願意讓人看到我最真實的悲傷和痛楚,我側過臉去,低聲說道:「我沒事,你去睡吧。」
楚宸微微笑道:「我知道你沒事,怕你睡得沉,不會照顧孩子,我會一邊幫你守著。」
「不用了。你出去!」我說著,倦乏地閉上眼睛,滿腦都是柳沁所說的那些與我決絕的話語,還有他和晏逸天糾纏於月下的旖旎風光,胸膛中四分五裂地痛,幾乎感覺得出那種心肺裂開的鮮血淋漓。
楚宸悄然走近,為我掖了掖棉被,又是極斯文憐惜地吻一吻我的額,輕輕嘆息一聲,退出房去,小心帶上我的房門。
屋中只剩了我和熟睡的樂兒,頓時空寂得可怕。
柳沁!柳沁!
那個名字,直如釘子般陣陣扎向腦袋,讓我頭疼得更厲害了。
將頭用力按住,埋於棉被間,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忘卻,又一遍遍地不由自主地禁受回憶的煎熬,一顆心,如在沸油中煎烤一般,痛到無法呼吸。
☆☆☆ ☆☆☆ ☆☆☆
第二天,我病了。
我只是覺得自己很難受,不願起床而已,見楚宸來找我,強撐了披衣起來,正彎下腰抱起哇哇哭著的樂兒,想要立起身時,已一個踉蹌差點栽倒在地上。楚宸眼疾手快,立刻一把扶住我,搶著握穩我抱了樂兒的手。
「蘇公子,你病了。」楚宸焦急地望著我,「我們在這裡休息幾天再走吧?」
「不……不用了。」我強撐著說道:「我一刻也不想在京城多待,快走吧。」
既然柳沁已斷了念頭,我自然離他越遠越好。
他愛和晏逸天好,那也由得他吧,只是我絕對不想再見到他們卿卿我我了,即便是遠遠看一眼擎天侯府,也足以讓我心頭絞痛得直不起身來。
「好。」楚宸溫順地應著,順手將樂兒抱了去,邊安撫著他邊說道:「我去雇輛車來,我們坐車離去吧。……只是你準備到哪裡去呢?」
我準備到哪裡去?
我想去雪柳宮啊,那裡才是我的家。可柳沁面對我這次深重的傷害,終於不耐煩地選擇了晏逸天,放棄了我。
沒有了柳沁的雪柳宮,必定冷如冰雪。
「隨便……去哪裡……」好冷的天哦,我抱著肩,一陣又一陣地哆嗦著。冬天怕是快要到了吧?
楚宸低眉垂眼望著我,輕嘆道:「我送你去揚州吧!那裡是你老家呢!」
是哦,明月山莊,曾經那樣溫暖而溫馨的家!甚至在那裡遇到過曾經十分純樸可愛的葉纖痕,陷入一場事後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的荒唐愛戀。
但即便當日知道葉纖痕出賣我,我也不曾覺得那樣孤單過,孤單得彷彿全世界都已拋棄了我。
但事實上,拋棄我的,只是柳沁,被我傷害的柳沁而已。
曾經以為這是一場轟轟烈烈到生死相依的愛情,完全可以超越性別,成為另一種白頭偕老的傳說。但終究也只是如一道璀璨流星閃過,只閃耀了那麼一瞬間的美好年華,便在彼此的誤會和傷害中宣告結束。
「揚州?也好!」我懶懶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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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終究沒能去成揚州。
出京之後,我越發病得厲害,漸漸燒得神智不清,眼前一片模糊,總覺得柳沁就在一旁,那樣邪肆而嫵媚地笑著,抱著我,一聲聲叫我,影,影,影。
「蘇公子,吃藥了。」那個溫和的聲音,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喚我,有個很溫暖的懷抱,將我扶起,餵我喝藥。
蘇公子……
柳沁自然不會那麼叫我。
我掙扎好久,才在某次他喚我時,勉強迫自己清醒過來,對向楚宸焦慮卻依舊寧和的雙眼。
「楚公子……」望著周圍簡潔素雅的佈置,我滿頭冷汗,問他:「我這是在哪裡?」
「這裡是積石山下的拈花別院。」他輕輕地笑,「是我們楚家的產業,荒置了好多年了。路上見你病得重了,所以就近趕了過來,打掃出來讓你養著病。」
我垂頭道謝:「多謝楚公子費心了。」
楚宸微笑道:「只要你盡快恢復過來,我就放心了。」
隱約聽見了兒啼聲,從外面傳了進來,正是樂兒的聲音。
楚宸臉色一沉,不若方才的溫軟,側頭向侍立一旁的侍女說道:「去看看怎麼回事!如果小公子不喜歡這個奶娘,趕快另外找去!怎麼連個小孩都不會帶?」
侍女領命,立時去了。
我摸著自己快要裂開的頭,歉疚問道:「我是不是病了好幾天了?樂兒……怕吵著你了。」
楚宸笑道:「樂兒嗎,我一直在找合適的下人帶著,倒不操心。可蘇公子再不醒來,我可就急壞了。……如果我連你的病都救不下來,也枉稱了醫王之徒了!」
一旁雖有侍女,他卻看也不看,只拿了匙子親手一口一口餵我吃藥。
我渾身虛軟,再無法拂他的好意,也便順從地一口口將大半碗藥喝了下去。
一時喝完,楚宸很是歡喜,略嫌黯淡的兩頰笑出了極好看的小酒窩,眸中也是亮晶晶的。
「全喝完了,看來蘇公子很快就會好起來了!前幾天藥汁吃了就吐,叫我看了才揪心呢!」他笑著說。
一旁的侍女過來收著藥碗,微笑道:「蘇公子好起來,咱們公子也就可以睡個好覺了。這四五天,公子日夜守著,只怕也累壞了!」
我心裡一顫,瞧來我病了多久,他便在我身邊守了多久了,怪不得眉宇間藏了那許多的倦乏,連膚色都顯得發白黯淡了。
總以為,我病的時候,只會有柳沁守著;原來楚宸也會有這般的耐心。
「謝謝你,楚公子。」我倚在枕上,真誠的感激著這個高蹈於世外般的出塵少年。
楚宸的面頰泛著微紅,輕笑著望住我,忽然俯下身子,又在我額上親了一下。但這一次,他並沒有親完就離去,又蜻蜓點水般親我的眼,我的鼻,然後是我的唇。
他的舌尖靈巧而疼惜地輕輕旋過我的唇,沿了唇線輕吮著我唇邊苦澀的藥味。
我側過頭,想推開他,腦中不期然浮現柳沁與晏逸天月下糾纏歡愛的畫面。
「他不配!」
「這人除了讓我心煩之外,再不能給我別的感覺。」
「現在即便他爬到我面前,苦苦求我再要他,我也不會再看他一眼!」
「逸天,丟開他,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不管最初是因為什麼原因,我都已失去了柳沁,永遠地失去。
我沒有回應楚宸的親吻,但也沒有拒絕他那麼明晰的愛意表達。
我需要一個人,迅速填滿心裡如給剜掉大塊般的空白,好盡快忘記柳沁,重新做回那個驕傲清冷的劍客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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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我清醒後又休養了好幾天,依舊乏乏的,毫無精神。
楚宸每日陪了我出去曬太陽,看別院中的楓葉,像火燒雲一樣燦爛著,秋日的積石山更是落木蕭蕭,立於山腰間的這座拈花別院,入目便是山間的嶙峋怪石,四處突兀而立。
「這裡的景致不是很好看,總覺得太過冷寂了些。」楚宸微笑道,「當年我外祖在這裡建了別院送給我母親,只取這裡安靜偏僻,適於隱居,不易被人發覺打擾。」
「我喜歡這裡。」我披了長袍,立於假山下,望著蕭條荒蕪的秋日山峰,說道:「很安寧,連心境都可以變得很祥和。」
「你喜歡這裡……」楚宸重複著我的話,靨間浮過愁色,眸光暗了下去,低低道:「那你就先在這裡住著吧。」
我注意到了他眉間的淡愁,忙問道:「怎麼了?」
楚宸「啊」了一聲,忙收起愁色,微笑道:「沒怎麼啊。我想著,你回明月山莊去,未免會再遇到不想見到的人,你的功力又一直不曾完全恢復,只怕回揚州還不如留在這裡安全呢!橫豎我這間別院長年空著,你就一直住著吧。」
帶了樂兒在這裡住著,與世隔絕,再也見不到讓我心動和心痛的人……
嗯,也許,是個好主意。
至於明月山莊,以我目前的身手,想重新振興,卻不容易,只得日後再作打算了。
我想著,側頭道:「如此的話,就打擾楚公子了!」
楚宸笑意如水紋漾漾,柔柔說道:「能幫到你,是楚宸的幸事。」
這時,一隻白鴿撲了進來,落入一邊簷下。
一名侍從立刻趕上前去,將鵝毛管取下,打開看了,臉色已經有些發白。
「什麼事?」楚宸不耐煩地高聲問道。
侍從匆忙趕上前來,跪稟道:「公子,城主要你即刻回幽冥城,說……說再不回去,要按門規處置。」
楚宸咬住了唇,盯著那侍從,淡淡說道:「我知道了。」
但他的臉色已經泛出青白,顯然帶了幾分懼意。
那侍從抬起頭,遲疑地望望我,又望望楚宸,說道:「公子,蘇公子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我們還是回去吧。這已是第四封催你回城的信了。若是城主果然發了怒……」
「我知道了!下去!」楚宸對下人顯然沒有對我那麼溫柔,緊捏的拳頭和淡淡橫瞥的眼,顯而易見地傳遞著他的不悅和慌亂。
眼看那侍從離去,我再也忍不住,問道:「幽冥城主一再召你回去,為什麼不回去呢?」
我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只須慢慢調養就成,並不需要他這位醫王之徒繼續施展妙手。
楚宸沉默好一會兒,抬眼望我,一雙如墨玉的黑瞳,異常明亮。「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去嗎?」
我心裡一跳。
他……他並不想將我留在拈花別院,而是想把我帶回幽冥城?
別過臉去,望著牆角傲霜而放的金菊,我沒有回答他。
楚宸呼吸有些急促,自己在一邊慌亂說道:「我知道你不會。是我弟弟害你失去了柳沁,你恨他,連帶著也恨幽冥城……和我。我明白得很,也想著斷了這念頭回幽冥城算了。可……可我就是放不下……我放不下,是我的錯。」
「我沒恨你。」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匆匆說了這麼一句,急急回房而去,再說不清心裡對這個楚公子是歉疚還是憐惜。
但我真的不會恨他。
他如此善解人意,如此溫柔細緻,如此傾心待我,我又不是木頭,又怎會把誤傷柳沁這筆帳記到他頭上?
何況,柳沁並沒有怎樣。
他正好端端地與他的舊情人重溫十餘年前的舊夢,把我扔到了腦後。
慘然地笑,不敢再去回憶,曾與柳沁的相依相攜,更不敢回憶,他與晏逸天月下的纏綿,以及,對我的鄙薄和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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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我獨在房中運功,想盡快恢復體力,這時聽到了敲門聲。
一聽到那輕而極有節奏感的叩門聲,我便知道一定是楚宸。
「楚公子,請進。」對於這個救我護我的少年,我無法冷漠,只能以禮相待。
楚宸施施然步入房,淡青色的衣衫緊緊裹著身體,越發顯得長身玉立,風姿俊朗。
「明天我要走了,我是來和蘇公子告辭的。」他悶悶不樂說道,「可能起程會很早,你不用起來送我。」
我沉默片刻,道:「一路順風。」
楚宸的眼圈便紅了,低聲嘆道:「其實我留不留,走不走,對你都沒什麼重要的,是不是?」
我看著這個比我還小的少年,又沉默好久,終於順了自己的心說道:「我心裡空得很,如果不是你陪著我過了這麼些日子,我的心更空。謝謝你,楚公子。」
楚宸的眸光立刻晶瑩,歡聲笑道:「其實你是希望我留下的,對不對?我對你,也不是完全沒有意義,是不是?」
接連兩個反問,叫我無從回答,只得繼續緘默。
楚宸見我不答,神情便漸漸黯淡下來,坐到我身畔道:「不過說什麼也沒用了,城主一定要我回去,我也沒法子。可再不知道……再不知道這次離開你,我什麼時候才有機會再偷跑出來看你。」
「會有機會的。」我到底不忍見他那失落的模樣,拍了拍他的肩,出聲安慰。
楚宸一把捉住我的手,不均勻地呼吸著,問我:「蘇公子,我……我可以要你嗎?」
我怔了一怔,側過臉去,淡淡道:「楚公子,你和九公子不一樣,我希望你能知道你在做什麼。你該有正常的生活,而不是和九公子一樣的荒唐。」
「可……我的確很荒唐……我改不了,也不想改。」楚宸漲紅了臉,黑眸中若有水氣瀰漫,「我想和你在一起,哪怕……哪怕被你如同對我弟弟那樣對待著,我也不怨你。」
我怔了怔,九公子對我下媚藥,反被我整得半死不活,也算是件丟人的事了,居然會告訴他哥哥嗎?
「我和我弟弟彼此間的感應很奇妙。」楚宸竟猜得出我在想什麼,繼續紅著臉告訴我,「那一天,我也有感覺了,而且很強烈。我一直就想見見你,看看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可我很後悔不該見你。我很荒唐地栽了進去,卻……沒有人能幫我。」
這少年的告白既羞澀又直白,我望著他含羞帶愧的清秀面龐,更是一時無語。
見我不答,他深深地吐了口氣,忽然張臂將我抱住,親住我的唇,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去撬我的齒關。
他明天就要走了,再不知何時相見……
我的心會不會更空?怎麼也填不滿?
不期然,又是柳沁,在月下和他的情人糾纏,說著不再要我……
我嘆一口氣,張開唇讓他的舌進來,由著他廝磨著,呼吸越來越濃重。那淡淡的甜香味隨著他的動作越發濃郁,為他好看的面龐平添了幾分迷離誘惑色彩。
我閉上眼睛,努力不去想曾經與我交體相纏的另一具散發著柳葉氣息的軀體,被動地感受著唇齒間的酥麻和愉悅,卻始終沒有那種沉醉感覺,那種被柳沁一吻之下心神俱散的沉醉感覺。
柳沁……
再無法抑制那種再度被扯裂的生生疼痛,我伸手握住楚宸身下的挺立,重重一捏。
楚宸低呼一聲,滿面飛紅,卻無疑受到了鼓舞,迅速解了我的衣帶,親吻起我的胸膛,靈巧地用舌尖畫著圈兒,讓那兩處凸起漸漸堅硬,而身下,也在他的雙手撫慰下慢慢有了反應。
「蘇公子……蘇影……」他唸著我的名字,越發的呼吸不寧,卻依舊很耐心地挑逗著我所有的感官,讓我的思緒越來越朦朧,只被他帶來的陣陣愉悅籠住。
他潮濕的唇沿著胸膛一路向下吻,一面安撫著我開始不安的身體,一面在腿腹間輕輕地吮吸,囓咬;忽然一口將我身下的挺立含住,用舌尖舔舐起最敏感的部位。
我驚叫一聲,巨大的愉悅和快感迅速將我包圍,讓我再也想不起任何事,任何人,只是認命地跟從著我的感官,沉淪。
我不知道我和這個小弟弟般的楚宸到底鬧了多久。
他並不管我是不是只在追求生理的快感,很熟練地盡他所能讓我快樂。他雖然外表年輕,但身體和心智顯然都已成熟。
他進入我前,甚至用了一種很清涼的潤滑藥物,幾乎沒讓我感覺出疼痛來,然後是縱情的廝絞和纏綿。
除了柳沁之外,我第一次自願地接納另一個男子進入我自己,然後隨了他的推送和衝擊,一路向高峰處攀爬,並毫不壓抑我的慾望和愉悅,隨了那少年的律動而呻吟。
極度的快感中,我抱緊少年緊實的腰,鼓勵地抬起身子迎合著他,讓兩人放縱淋漓的汗水,流淌到彼此身上。
我那冰藍色的髮絲也已被汗水潤得濕了,凌亂散落於枕間,是海水一樣的顏色,又似是由無數的淚滴汪肆成一片。
柳沁,柳沁,離了你,我一樣可以快樂,一樣可以有最美好的男子,與我縱情歡好,釋放生命中最熱烈的慾望和感情。
楚宸,楚宸,謝謝你一路之上的救助和照顧,如果我一定要選擇一個人填補心裡的空缺,那人一定是你。
撲天蓋地的快感不斷地席捲,我和楚宸的喘息和呻吟已匯到了一處,和著綿聯晃動的帳幔,瀰漫著情色和慾望的氣息。
這是他要的,也是此刻的我想要的。
他要我,而我要忘記柳沁。
我們終於都達到了自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