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楚宸篇番外:夜蝶
寂月皎皎
我和弟弟出生的時候,是很寂寥的秋夜。
據說,那一晚,周皇後也守在外殿,等待著我們的出世。
我的母親是清妃,周皇後的表妹,也是皇後蓄意安排進宮的左右手。
激烈的宮廷鬥爭中,她需要更多的助力以及籌碼,我那德容兼備,卻自幼寄居於舅家,毫無身世背景的母親,注定會被她培養成最沒有威脅的助力。
而我們的出世,無疑是增加了她和她娘家勢力的籌碼。
多添龍子,自然是喜事,但面對雙生兒,周皇後和接生嬤嬤無不意外。
宮中不成文的規矩,妃嬪生子,從不容有雙生兒出現,以防對著一張龍椅,兩張相同面孔的兄弟自相殘殺。
所以,接生嬤嬤當時便想將我們中的一人悶死,只保一人性命。
母親苦苦哀求,願為奴作婢,只要護我兄弟周全。又說,我們上面已有四位皇子,我們既非長子,亦非嫡出,不會惹出任何麻煩。
母親哭泣時,據說我們也在哭泣。
外面有昆蟲不斷撲楞楞撞擊著窗櫺,宮女打開窗看時,卻是無數豔麗的蝴蝶,在黑夜裡翩飛而來,向著屋中能感覺溫暖的燈火,撲撞而去。牠們彩錦般的翅膀張得很大,像垂死人盡力伸長著脖子喘氣般舒展著自己。
我們和母親,都和那蝴蝶一樣,感覺到了秋夜的肅殺寒意,並同樣嚮往著溫暖。
母親攥著周皇後的衣袖,似攥著最後的希望,期待皇後用她的權勢,護住我們柔弱的母子三人。
我們三人單薄的身體一直在顫抖著,渴求著足以讓我們不再覺得寒冷的暖意。
周皇後遲疑良久,最後說,就留下他們吧,只對外宣稱,生了五皇子便罷了。
於是,天下人只知道,先皇添了龍兒,是第五位,卻無人知曉,我和晗兒,合用著五皇子這個名分。
宮鬥的激烈,始終讓人心寒到遍體生涼。母親別無選擇地依附於周皇後,一點點捲入奪嫡之戰中。
不為我們,為了四哥楚昭,周皇後的親生骨肉。
四哥比我們大兩歲,但似乎和我們一樣地怕黑,怕冷。他常常握著我們的手,笑道:「還好,有晗兒,有宸兒,我才不那麼冷。」
八歲那年,父皇突然駕崩,大哥在擁護他的權臣支持下登上了皇位。
而我和弟弟,還有嫡出的四哥楚昭,從此做起了噩夢,那噩夢來自我們十五歲的大哥楚烈。
身為對他的權位最有威脅的兄弟,我們被和皇後、清妃隔離開來,軟禁在另一處宮殿。
我們一向知道大哥行事荒唐,身邊總不缺漂亮的孌童,但我們做夢也沒想到,他會將魔爪伸到我們身上。
他忘了我們是他的弟弟,更忘了我們才八歲,四哥也才十歲。
那是我們一生一世最難忘的黑暗生活,也是四哥畢生的奇恥大辱。
那一個個被撕裂的夜晚,成了我多少年後依然無法逃脫的噩夢。
那時,我多麼地盼望著天明,盼望著陽光能從天邊升起,在窗邊投進一縷清淡溫暖的光,哪怕那個溫暖,只能遠遠看著,怎麼也抓不住。
四哥用他同樣顫抖不已的手腕將我們摟在懷裡,拚命地搓熱我們冰涼的手指,哽咽著呢喃:「晗兒,宸兒,你們要撐下去,有你們在,我才會覺得……溫暖。……這個世界,太冷,太黑。」
我問道:「四哥,有不冷,不黑的地方嗎?」
四哥沒法回答。
他也才十歲,他被大哥折磨得最厲害,小小的身軀不斷在流著血,卻沒有一個人送來哪怕一丁點的止血藥。
再後來,有人救我們,但成功逃走的,只有四哥。
他臨走時用明亮得不正常的眼神望著我和弟弟,不斷說著:「晗兒,宸兒,我會來救你們,一定會……」
於是,空闊陰冷的高大宮殿裡,只剩下了我和弟弟,陪伴我們的,是無邊無際荒涼冷漠的黑暗,似乎永不會升起太陽,永遠抓不到一絲溫暖。
和弟弟相偎蜷在冰冷的角落裡時,面對高大的窗櫺,我很多次看到了蝴蝶。
黑夜中茫然撲著翅膀的蝶,四處尋找著燈火的光明,尋找著些微的溫暖,一次次地撲向窗櫺,然後一隻隻地頹落在地,亮錦一樣的翅膀,如花瓣一般零落塵埃。
蝴蝶比我們幸福,至少牠們知道有一個地方,有光明,有溫暖。
可我們卻不知道,我們要的光明和溫暖,在哪裡。
直到那天,那個人出現。
雪白的袍子,漆黑的頭髮,明亮的眼神,璀璨的笑容,淋了一身陽光,一頭衝入禁閉的宮室。
他將我們一手一個抱在懷裡時,連寶劍都閃著溫暖的光澤一般。
弟弟藏在他的懷裡哭泣,很委屈地像見到親人般訴苦。
而我只是摟住他的脖子,緊緊地摟住,嗅著他身體和髮際溫暖如陽光的氣息。
那氣息,似帶了白梅的暗香,卻是幽幽的暖香,沁人肺腑,亦暖人肺腑。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個人,叫蘇情。
明月山莊蘇大公子,劍術天下無雙,容貌絕世傾城,連許多男子都對他傾慕不已。
他是皇後無意間救下的高手,在皇後陣營最危急時加入了扶持四哥的行列。
大哥和三哥,生養他們的林貴妃、鄧淑妃,以及支持他們的大臣,終於被梁王、周太尉、擎天侯等人扳倒,甚至不久,大哥和三哥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和我們母子最好的皇後母子掌了權。
我的四哥成了九五之尊的皇帝,而皇後成了風光無限的周太後。
但有些東西已經破碎了,再多的富貴和權勢,也無法拼揍完滿。
十歲的四哥比以往更寡言少語,眸子黑沉沉的,夜一般見不到底,讓我漸漸覺得,他已不是可以和我們親密地手拉手說悄悄話的四哥了。
晗兒卻比以往話多,看誰都笑嘻嘻的,常弄些耍寶的事端來引起旁人注意,哪怕太過淘氣,引了人來側目而視,都能讓他舒口氣般開心,不再有那種怕見光般的恐懼和瑟縮。
只是,我知道,有一種冷,已如鋼釘般植入了他的骨髓,以及我的骨髓。
他用他的放縱,去釋放那種冷,我卻徘徊地不知去哪裡驅散那附骨的羞辱和冰冷。
我只是本能地希望得到溫暖,比如,蘇情身上散發出的陽光般的溫暖。
所以,當我聽說蘇情在京中時,千方百計求太後將他召來,教我們武功,以便日後保護四哥和我們自己。
蘇情來了,還教了我們最高深的明月劍法。
但我看得出他的敷衍。
他不會不明白,那樣高深的劍法,如果沒有一定的功夫底子,短期內根本不可能學會,更別說才八歲的孩童了。
但我的目的,並不是在劍術上。
我只是渴望著,從他的身上找到一點溫暖而已。
就如夜蝶,看到了一點光明,就不知死活一味向前飛撲一樣。
教完我們明月劍法,蘇情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默默倚在太掖湖畔的柳樹上,望著陽光下粼粼波光出神。他的眸光很溫暖,卻很恍惚,不知藏了多少我無法了解的心事。
「蘇大哥在看什麼?」我忍不住問他。
「我在……看柳葉飄過。」他說著,將白皙的手掌伸出,接住一片飄然而下的落葉。
快秋天了,已有淡黃的落葉如小小的枯萎的蝶,宛轉而落。
柳葉又有什麼好看的?
但我覺得,那一刻,落葉也應該是幸福的。
它們可以那樣安適地躺到蘇情的掌心,感受他掌心的溫暖和柔軟。
蘇情長長的睫毛顫動著,居然和我說:「宸兒,你知道嗎?有一個地方,柳葉是白色的,像雪一樣的白色。秋天的時候,滿天飛舞的柳葉,就像滿天的雪花飄舞。」
我沒聽說過會有白色的柳葉,但看他眸中閃耀的光彩,我忍不住對那白色的柳葉,有種出奇的嚮往。
「那個地方,一定很美。」
「有柳沁的地方,都很美。」他溫柔地說著,卻是惆悵無比。
柳沁,是他的意中人嗎?
我想著,那必定是個傾城無雙溫婉絕美的女子。
而那女子,有著蘇情那樣優秀的男子呵護愛憐著,必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不像我們這些宮中出生的孩子,從一出世,便不知道什麼是幸福。
母親和以往一樣謹小慎微,戰戰兢兢,只為保住她和我們兄弟的性命而活,甚至被太後拉去,在武英殿陪那些權臣喝酒,整夜不歸。
而太後自己,也是整夜不回昭陽殿。
誰都不知道,那表面光鮮尊貴無比的權勢和地位,用了多少骯髒醜陋見不得光的代價換來。
蘇情只伴了我們十天,教了我們十天劍法,就走了。
我想,他一定回去找他的柳沁了。
他的溫暖,只給了我們十天,卻會給那個柳沁一生一世。
我很羨慕甚至很妒嫉那個柳沁,雖然那一年,我才八歲。
或者,嚮往溫暖,本是人的天性,也是蝶的天性。
我很希望再有機會把他請到宮中來,我會讓他知道,我對於他,有多少的崇敬和愛戴。
十天之中,他教我們劍法時說的每一句話,我都強記下來,然後用圖,用我不多的辭彙,一點一點記錄下來。
當有一天,他能發現,他敷衍著教我們的劍法,居然也能被我們學會,會不會很欣喜很驚訝地望向我們,眸光閃亮,帶著溫暖的笑容?
可我竟然沒有機會,向他展示我的聰慧勤奮。
他的死訊,在深秋時傳來,我躲在幃幕後聽著,只覺不只太後和母親的聲音顫抖著,連重重的落地紗幃,也在無力地抖索著。
明月山莊覆滅,雞犬不留。
無法相信,那樣優秀的男子,那樣風華無雙的男子,那樣身手高明的男子,竟在一夕之間,成為斷垣殘壁間的一具枯骨。
我抱著弟弟,流了很多的淚水。
弟弟也流淚,和我一樣冰冷的手,不斷擦著我的淚水,卻咧著嘴在笑著,不斷笑著,「你不是哥哥,你是我弟弟,你比我愛哭!可我們……我們得笑啊,一直哭,不是更難過嗎……我們要……不斷地笑……」
可他的笑容,也越來越難看,緊緊摟住我的胳膊,無力地垂下,小小的身軀,和我一樣冷,一樣冷。
曾經嚮往的溫暖,竟如美麗的七彩泡沫,那麼的輕薄易碎,透明得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
我們該怎樣找回那方溫暖!
另一雙比我們稍長的手臂,無聲無息擁住我們。
身著龍袍的四哥,眸光深深地向我們說:「宸兒,晗兒,我也很冷,很冷。」
四哥的壓力比我們更大,他是皇帝。
一個有名無實,必須帶著少年老成的面孔與一堆老謀深算的權臣周旋的小皇帝。
四哥那年紀輕輕便已鍛鍊得平靜無波的眼睛,此刻蒙著水光,如初融的春水,雖是沁涼,但總算倒映著陽光的輝芒,讓人有種溫暖的錯覺。
可他同樣冷,很冷。
只是我不知道,連四哥有一天,也會分割去我和弟弟相偎時僅有的溫暖。
我活蹦亂跳的晗兒,忽然到很晚都不曾回我們的宮殿,而我自己忽然陷入噩夢之中;和當日被大哥囚禁時同樣的噩夢。
我和晗兒一向有著奇異的心靈感應,當我無故處於噩夢之中時,他必定也在噩夢之中。
我守在晗兒的房前,到凌晨,才看到四哥的侍從將他送回房中。
據說,晗兒喝醉了。
晗兒也笑著告訴我,他喝醉了。
但他和我一樣的眉眼上,昭示的是殘存的痛楚和羞辱,連紅暈也不是正常的醺紅。
於是,我什麼也不說,就當晗兒是喝醉了。
數日後,待晗兒復原,我請求太後讓我們出宮別居。
周太後看我的眼神多少有些了然,然後,准了。
但我從太後宮中出來時,被四哥抱到了他的宮中。
「為什麼想著離我而去?」四哥的黑眸中有火焰,跳動得不正常。
「皇兄,你該大婚了。」我提醒著四哥,他的身分,以及我的身分。
但沒有用。
我沒有辦法阻止發生在晗兒身上的事,再度發生在我的身上。
我幾乎將身下的錦衾抓得裂開,卻只能問我身上那個青澀且清瘦的少年:「這天下,都是你的。你有很多的嬪妃……你也可以有很多的男侍。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弟弟?」
四哥伏倒在我身上,大口地喘息,眸子卻黯淡至極,「宸兒,他們是什麼東西,難道你不知道?沒有一個不是眼線,沒有一個不懷著算計……即便母後,也只把我當作一枚可以震懾天下的棋子。這天下,不是我的……」
他吻去我眼角的淚珠,低啞著嗓子道:「除了你們,我誰也不信,誰也不想碰。你們還可以有彼此取暖,我為什麼不可抱著你們取暖?我想和你們親近些,更親近些,去感覺你們的溫暖……」
脫去龍袍,脫去終日用高貴冷淡武裝起來的面具,四哥也只是孩子,一個怕黑,又怕冷的孩子。
可我自己已經很冷了,又哪有多少的熱量,可以傳遞給你?
「四哥,我幫你奪天下。」我忍著撕裂的痛楚,滿頭冷汗抓緊他瘦長的手臂,「你會擁有一切,讓所有人成為你的眼線,為你所算計。只是,請你放了我和弟弟,放了我們的母妃。」
四哥低頭看我,「放了你們?你們生在帝王家,注定一生只能滾在這個骯髒的泥潭裡,你想去哪裡?」
我擠出微微的笑,「當四哥真正坐穩了龍椅,只要四哥的一句話,我們就能離了這泥潭了。」
「去哪裡?」
「去一處很溫暖很自由的世外桃源,秋天聽葉落,春天看花開,花枝上,有大片大片的蝴蝶在跳舞,在陽光下……跳舞……」
我朦朧說完最後一句時暈倒,而四哥,終於放開了我。
那一年,我和晗兒十二歲,四哥十四歲。
雖然我們的生活還是又黑,又冷,但我們終於有了目標。
他要完全聽命於他的天下,而我,要幫他奪天下,然後,獲得我和晗兒、母親的自由。
我和晗兒先後出京,一邊學文習武,讓自己強大,一邊尋找著可以控制的力量,為我們所用。
我其實不喜歡外出,寧可終日待在幽冥城中,跟著與周太後有親的醫王身畔學醫,然後跟著周太尉扶植的幽冥城主不夜天學武。
而晗兒,則出乎意料地活躍。
後來,他成了花心浪蕩的九公子,對於男色女色的嗜好,讓人瞠目結舌。
每次回京時,他也總會聞風跟在我身畔回來。
我們一起入宮,而留下的,一直是他,而不是我。
他說,他喜歡,他樂意,他開心。
他說,我們的四哥,其實是個美男子。
他說,他是哥哥,什麼好事,都應該留給他。
可他忘了,我們是雙胞的兄弟,心有靈犀的雙胞兄弟。
他的悲傷,他的痛楚,他的憤怒,他的無助,總在身體最不安穩時誠實而完整地傳遞給我。
他想告訴我,他不在乎。
那麼,我就讓他以為,我認為他不在乎吧。
當周太後薨逝,我想將母親清太妃接回慶王府養老時,四哥一口拒絕了。
我看得出他的惶恐。
他雖然很聰明,但失去了周太後的扶持,與權臣的周旋顯然更加困難。
如果我和弟弟再離開,他會更累。
他的世界,也更黑,更冷。
在他解脫之前,他不可能放開我母親了。
為了控制我們,不讓年齡漸長羽翼漸豐的我們有機會帶母親一走了之,他寧可將對他們母子忠心耿耿的清太妃脅為人質。
退路已斷,我別無選擇,只能用自己所有的才華和智慧,明裡暗裡輔助著他,剷除異己,扶植親信,孤立權臣。
住在幽冥城的日子,其實算是最輕鬆了。
至少,我不必擔心權臣突然派出的刺客,也不必擔心四哥突如其來的傳召。
不夜天知道我身分特殊,卻不知我真實的身分。他禮讓著我,同時觀察著我,算計著我。
而我只是不動聲色,靜候著最好的時機,直到我聽晗兒說,他救起了一個人,叫蘇影,被他留在了毒王身邊。
那時,我已經知道了柳沁,知道了他不是個美女,而是個美男,也知道這個美男平生只為兩個人心動,一個是蘇情,一個是蘇情的弟弟蘇影。
「那人是蘇大哥的弟弟。不過,或許我們可以……」我輕輕嘆息。
晗兒了然,卻有些失神,「原來,他是蘇大哥的弟弟,怪不得……怪不得第一次見他,便覺得有幾分面熟……」
我對蘇情莫名的景仰和懷戀,不知道晗兒了解多少,但我的確知道,他曾去招惹過蘇情最愛的柳沁。
我問晗兒:「下得了手嗎?」
晗兒不語。
最終,晗兒帶回的是柳沁重傷的消息,以及被他迷暈了的蘇影。
除了晗兒,沒有人知道我看到蘇影的眉眼後心頭的亂跳。
那一瞬間,我只看到了蘇情,他那樣澹澹而溫柔地望著湖水,輕輕地說,有柳沁的地方,都很美。
但蘇影到底不是蘇情。
他醒來後,我立刻從那迷醉的舊夢中清醒。
他的眼神清冷而倔強,神情永遠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孤漠,只有在提到柳沁時,他的眼底會幻出一抹溫柔,甚至溫暖。
那種,我一直想抓住的溫暖。
哪怕只是很輕微的一縷,出現在與蘇情酷似的容顏上,都讓我渴慕不已。
我忽然就有了將這少年留在身邊的衝動,或者,如果我可以捨下目前捨不下的一切,追隨在他的身邊,感覺到他偶然溢出的溫暖,便也算是幸福了。
我隨他去了京城,進了擎天侯府,見到了他心心牽繫的柳沁,正與別人歡愛,控訴著他的不是。
他的神色,如同被擊得四分五裂的玩偶,讓我痛,痛到連心肺都牽扯起來。
我救治他,安慰他,佔有他,由著他將我也當成一味治癒心傷的良藥,緊緊摟在懷中。
那一刻,我很溫暖。
那一刻,我很幸福。
那一刻,我幾乎不想放手。
可幸福溫暖的,只有我一人而已,晗兒怎麼辦?
京城和幽冥城有太多的事務要打理,我不能鬆懈,所以只得離去。
離去也好,我實在不想陷得太深。
在我沒有獲得自由之前,在他沒有忘卻柳沁之前,陷得太深,對他是一種負荷,而對我,可能是一種致命的打擊。
就如,蘇影對於柳沁一般。
離間計的使用如魚得水,憤怒的柳沁終於按捺不住,與鐵血幫正面交鋒。
鐵血幫一敗塗地時,幽冥城主正在城中坐收漁翁之利。收了鐵血幫殘部,無疑會更加壯大周太尉的勢力。
沒錯,周太尉是四哥的親舅舅。
但在皇家,親父子,親兄弟都跟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何況只是親舅舅。
在得到四哥打算對周太尉動手的密信後,我終於還是決定利用蘇影將雪柳宮的矛頭指向幽冥城。
這些勢力不連根拔除,權臣的臂膀仍在,四哥扳倒他們的機率便要小很多。
終於,成功借了蘇影的口,讓柳沁知道,一切都是幽冥城在操縱著,而且鐵血幫殘部也投向了幽冥城。
可柳沁,為此對蘇影的嚴懲也讓我又是傷痛又是驚急。
私心裡,我希望蘇影禁受了那麼許多苦楚,從此離了柳沁,與我在一起;但我又隱隱明白,蘇影不會棄了柳沁。
果然,即便武功被廢,他依然只想守在柳沁身邊,哪怕被他當作一個女人般毫無自尊地對待著。
可蘇影,影,你知道嗎?我也需要你,我不想離開你。
為蘇影恢復了武功,從柳沁跟前逃去時,柳沁踢傷了蘇影。
遠遠聽說他受傷受責打,和眼睜睜看他受傷,似乎是兩種不同的感受,何況,我好容易才將他的功力恢復,再有個好歹,誰去幫他?
和身撲過去時,我才想起,柳沁再惱怒,都不至於殺他,而對我,他可不存一絲的情意。
雪柳劍刺下時,我看到了蘇影眼中的驚痛和憤怒。
我可以想見,如果我有個什麼,蘇影絕對不會原諒柳沁;而我若受傷,蘇影也不會不理。
略偏一偏,避過了致命的一擊,讓自己被柳沁一劍貫穿。
那種被冰冷貫穿的疼痛,黑暗而可怕,就如那一個個被蹂躪的夜晚,似整個軀體都快破碎了一般,但那種疼痛,在蘇影扶住我將我抱在懷裡時,居然奇異地變得麻木。
蘇影懷中的溫暖浸潤著我,讓我如食罌粟,如飲醇酒。
我只盼,這種摧裂自己的疼痛,能換來蘇影多陪我一些日子。
哪怕只是一天,只是一刻,似乎,都值了。
我太想靠近他,感覺他的溫暖,那種從清冷面容後,慢慢溢出的陽光般的溫暖,不管這種溫暖的渴望,和這種虛浮的愛情,有多麼的卑微……
蘇影安頓下我和樂兒,去送解藥給柳沁時,不夜天派來的幾個弟子趁我傷重時抓了我,我便知道不夜天起疑心了。
他猜到了我有意挑起雪柳宮和幽冥城的內鬥,出於多方考慮,雖然無意殺我,卻已想將我關回幽冥城,再作打算了。
我雖暗中留下訊息,讓晗兒和師父他們來救我,但帶著樂兒在身邊,面對那幾個行為猥瑣的師兄弟,總以為一場折辱在所難免。
但影兒居然來了,那樣迅速地趕來,滿臉的焦急憐惜,讓我感覺到,他比當日的蘇情大哥,更讓人溫暖和安心。
可一轉眼,他便被反戈一擊的雲真子重傷……
☆☆☆ ☆☆☆ ☆☆☆
終於在藥王師父的幫助下脫身出來時,我自己也已危在旦夕。可我只想將蘇影救活,只想留住那份能讓我片刻安寧的溫暖,哪怕傾盡我自己的生命。
就如那夜間的蝶,撲楞楞撞上窗櫺,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要衝向那隱約的火焰,危險的溫暖。
伴著我出世的夜蝶,彷彿是宿命的咒語,注定了我這一生,如夜蝶般,不斷追逐那不可能擁有的溫暖和光亮嗎?
他終會離去。
我終將無法挽留。
即便他失去了關於柳沁的所有記憶,只知我是他最親近的人,夜夜伴我身畔,和我如夫妻般照看著樂兒,我也逃脫不了那種感覺。
他不是我的。
他看待我,甚至沒有樂兒看待我那般親近。
樂兒總是在我身畔,笑得很開心,紅潤潤的嘴唇上揚著,彎著可愛的弧度。
「叔叔,叔叔……」他抱著我的面頰,香著我的臉,將大片的口水留在我的面龐上。
而他稚拙的聲音,則比蘇影始終很冷靜的聲音更暖人心肺。
或者,是因為我太過清楚,我在蘇影身上,即便付出再多,早晚也會被視若敝屣吧。
樂兒呢?
若他在我身畔長大了,應該不致像蘇影那般,一顆心,只在柳沁身上縈繫……
抱著他小小的身體,只要微微地一笑,他便會格格地笑出聲來,那笑容,居然也是溫暖的。
可惜,連樂兒也不屬於我。
他是蘇影的孩子,當蘇影回到柳沁身邊時,樂兒也將離開我,以我和他們二人的尷尬關係,只怕從此連見面的機會都很少,很少。
果然,柳沁被放出的第一天,蘇影便來和我告別。
「對不起,我想起他來了。他是我……結髮同心的人,我不能背棄他。」蘇影並不會繞圈子說話,即便他並不忍我滿心被他扎得血淋淋地疼,他還是按他一貫的稟性,說得直率而坦白。
我沒有留他。
一個願意為情人生殉的人,我留不住,也沒有資格去留。
我喜歡蘇影,可自認絕對做不到他的那種極端,所以我只能默默為他打點準備好日常的衣衫包裹,再在包裹裡放上他最愛喝的幾種茶葉。
「柳宮主傷勢沒好,樂兒淘氣,未免吵了他,不如就留在這裡再住上一陣吧。」我原來只是試探著留一留,並不指望他答應。畢竟柳沁住在晏家,晏逸天雖然失勢,可下人奴婢並不少,樂兒帶去,絕不會無人照顧。
但出乎意料地,蘇影竟答應了。
他的黑眸清冷中埋了淡愁,看著我時顯有愧色,必是負疚甚深。
他本就是個實心實意的男子,並不像我,走一步,都在想著下一步該走的棋。
以他的個性,若在江湖行走,只怕會吃虧不少。不過,他有柳沁。
柳沁會護著他,在彼此溫暖目光的注視下,白頭到老,擁有著我畢生都不可能擁有的幸福。
可我並不認為,他是因為負疚,才讓樂兒繼續陪我。
後來眼線打探來的結果,蘇影白天陪著柳沁,晚上則獨宿於客棧。
那麼,晚上陪著柳沁的,必定是晏逸天了。
他為柳沁付出了那麼多,柳沁心懷負疚,自然希望加以彌補安慰;而難得的是,蘇影竟然肯放下身段,悄悄退避開去,留下足夠的空間給自己的心上人與其他男子相處。
以蘇影外剛內柔的個性,如此做還可以理解;可我卻無法想像,那個性情暴烈佔有慾極強的柳沁,怎肯把自己最心愛的影兒打發在客棧裡休息?
除非……
除非柳沁不知道蘇影已經恢復了對他的記憶,認為蘇影暫時還不願接受他。
蘇影……
陽光下,臨水的軒窗暢朗大開,池子裡的紅鯉不時轉上來,張嘴吐出一串串的水泡。
那透明的水泡,如一朵朵花兒浮上,又一朵朵凋零殞滅,綻著細細的飛沫,竟無一例外。
懷中的樂兒,低著頭看了一會兒,咧著嘴笑,「魚……吃魚……叔叔!」
他抱起我僵冷的臉龐,又香了一下,卻是向我要魚吃。
只這孩子需要我,抱著最純粹的赤子之心,溫暖耀人……
☆☆☆ ☆☆☆ ☆☆☆
當南詔的使者,帶回晗兒失蹤,可能失陷在白教的消息時,我第一個想法是救人,然後就想到了蘇影。
我注定了,犧牲所有,也得不到他嗎?
甚至,連樂兒也留不住嗎?
眉眼清秀的樂兒,生得和蘇情、蘇影,頗有幾分相似。
樂兒,至少,我想留住樂兒……
蘇影知道了晗兒失蹤的消息,沉吟了片刻,果然提出要去南詔相救九公子。
他一直對我負疚良多,尤其在知道我從岳弄川手中救下柳沁之後,他比我救了他自己更加感激不已。
感激而已,甚至不足以讓他在柳沁分心和晏逸天相守的夜間,回到府中來陪伴我。
他寧可選擇孤獨地在簡陋的客棧度過一個個冷寂難熬的夜晚。
南詔,白教,傳說中手眼通天的大祭司,被南詔子民盲目崇拜的白教教主,妖媚無雙用蠱如神的白教聖女,再加上葉慕天、不夜天等人,蘇影獨自前去南詔,無疑是危機四伏,劫難重重。
讓蘇影去救晗兒,本是我的計畫。
如果他不幸死了,我不是就解脫了?
從此不用去思念,不用去犧牲,不用去渴求根本不屬於我的溫暖。
可誰能告訴我,為什麼這個計畫被付諸行動時,我的心口那麼痛,那麼痛,痛到我流著淚,甚至直不起腰來。
蘇影抱住我,驚慌喚我時,我吻住了他,一遍一遍地告訴他,我喜歡他,喜歡他。
然後醒悟過來時,又一遍遍地糾正,我不喜歡他,我不喜歡他,只不過想親一親他,就像樂兒親我一樣,親一親而已。我讓他不要去南詔了,我會自己去,我會自己去救我的弟弟。
蘇影什麼也不說,只是緊緊抱住我,由著我親密地擁著他,渾身顫抖著,用力吸吮著他的唇,感覺他唇舌間的溫暖。
我不得不放手的溫暖。
我即便做得再多,也只是他眼底的一抹陰影,或許會憐惜我,感激我,卻無論如何,也走不入他的內心。
他所有的心,所有的情,所有願意付出的溫暖,都給予了那個叫柳沁的男子,就如蘇情,只怕到死,還把心底最柔軟的角落,留給了那個有著邪肆不羈笑容的柳沁吧?
蘇影走時,穿著一件黑色的錦袍,掠身出去時,衣袂大大地翻飛開來,居然也像一隻蝴蝶。
嚮往著自己的目標,捨生忘死撲過去的夜蝶。
我低頭望著樂兒,他明亮如黑曜石的眼睛,笑得彎如月牙一般,也禁不住笑了。
蘇影一定會去南詔,他不想他和柳沁欠我的情,永生永世懷著負疚生活。
如果……
如果蘇影一去不回,就沒有人會領走樂兒了吧?
那麼,樂兒,縱然我一無所有,至少還有你。
我笑著,笑著,一低頭,看到樂兒已經不笑了,正驚慌地用手來摸我的臉。
樂兒的臉是濕的,被淚水打濕。
等我抓住樂兒撫我臉的手時,我才知道,樂兒臉上的淚水,原來是自我的眼窩中掉落。
樂兒的手很溫暖,而我是追逐溫暖的夜蝶。
誰能告訴我,什麼時候,我能把那片溫暖,握到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