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二十四章 血咒
寂月皎皎
太陽一點點升高,漸至頭頂,終於覺出幾分夏日午時的熾熱來,而林中終於略見敞亮,圓圓的細碎光影在潮濕的地面晃動著,不時有毒蛇和小獸一竄而過。
除此之外,山坳中寂靜如死,連鳥雀的鳴叫也聽不到一聲。
那麼久了,始終不見有什麼白教高手來找麻煩,更讓我不安的是,那洞窟之中,也是安靜如死。
我提著流魄劍,一遍又一遍地抹著額上的汗水,只覺連林中透出的陽光都是那般的扎眼,道道的光線,毛糙糙掃在心裡那樣難過。
不老窟,安靜如死的不老窟,黑黢黢的洞口,依舊可怕的張著,無辜得彷彿根本不曾有人進去過。
柳沁……
柳沁……
我不信佛,但坐在地間守候時,已忍不住在心中祈求著上天,祈求著上天在下一刻,讓我的柳沁平安走出來,灑落一身陽光,笑如春花嫵媚。
便是九公子……
便是九公子出事,也不妨了。
畢竟和九公子比起來,和還楚宸的情比起來,柳沁的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救九公子,還楚宸的情,我所願意付出的最大代價,是我自己的性命,而不是柳沁的……
我怎可以為了九公子,把柳沁的性命去冒險?
天,已傍晚,再一轉眼,只怕就會昏黑。
如巨口般張著的洞口,如龐大的巨獸,吞噬了我的柳沁……
我竟能容忍,容忍柳沁去了這麼大半天,而我自己,站在外面什麼也不做!
或者,他根本就是知道,不會有什麼白教高手跑到這麼隱蔽的地方來支援,他只是想支開我,獨自去面對危險。
那麼,這危險一定很可怕,可怕到他不捨得我去面對……
看著發黃的天空,一道烏沉沉的雲,由北向南延伸著,似一隻長長的巨臂,隨時要扣下來,摧毀山川萬物。
我再也按捺不住,把原來打算給柳沁吃的避毒藥丸,以及醒神藥丸,甚至把益元補氣的藥丸都吃了兩粒,然後提了劍,直衝進去。
如果那真是一個吞噬人的巨獸,那麼,讓它把我和柳沁一起吞噬吧。
那洞窟看來很大,卻如漏斗一般,越往裡越小,且四面石壁稜角分明,穿了寬大的衣衫,不時會給尖銳的石片掛住,扯壞。
我現在已經相信,柳沁是來過這裡的,他換上平時不穿的勁裝,正是因為知道這裡的環境不宜穿著那些看來華麗飄逸的長袍。
等我衝到前方豁然寬敞的地方時,縐紗的輕軟單衣,已經被扯得零零落落了。
周圍的石壁,已不若原先那般滿是稜角,不但漸趨平滑,而且泛著微淡的螢光,如輕薄的月光,雖不分明,卻也照出了前方的路。
再往前小心行走時,並未遇到什麼需要強大內力才能走過的路,只是一路不時遇到已經破去陣勢,被凍成冰棍的毒蛇,散落的蜥蜴蜈蚣,飄動的毒霧,甚至是殘存的雪柳劍寒意。
正不放心時,我聽到前方傳來熟悉的斥喝聲。
柳沁!
我又驚又喜,匆忙奔過去時,看到眼前場面,心頓時緊縮到幾乎皺了起來。
我現在已確定,那石壁上的螢光,是某種磷火,因為眼前的巨大石窟中,我看到了大量的屍骨,堆積成山,也看不出是人還是動物的,不知被人用了什麼藥物,屍骨上方泊起了一層幽幽的磷火,將整個洞室照耀得蒼白卻纖毫畢現。
磷火映照下,我看到了被救出來的九公子。他持了劍藏在柳沁身後,精神還不錯,只是臉色有些發白,一身寶藍色的衣衫,已被揉得皺巴巴滿是污漬鮮血,估計也受傷了。
柳沁正一邊護著九公子,一邊和一個遍體赤紅的金袍人相鬥,顯然很是吃力,月白的衣衫也已破碎得不成樣,四處被紅的黑的血跡染遍。
黑的血跡……
只有毒物的血,或者中毒後流出的人血,才可能是黑色的。
細看柳沁的面龐,已極是憔悴蒼白,連唇邊都呈著烏紫之色。
他……他中毒了!
他將九公子救了出來,小心地護在身後,他自己卻受了那麼多傷,還中了毒。那個金袍人身手極高,一手劍法看來極是高妙,卻是異常熟稔。
我顧不得想那熟稔感覺從何而來,迅速持了流魄劍上前相助。
一見到我,柳沁疲乏的神情一掃而空,似在瞬間精神大振,劍勁更是強勢,只是已側頭罵我:「不是讓你在外等著嗎?」
九公子也持了劍在一旁協助著,聞言笑罵:「虛偽!小蘇兒別信他,他心裡不知多牽掛著你呢!」
我也懶得分辯,專心對敵時,才發現我們的敵手,竟是葉慕天!
楚宸很是討厭他,特別在岳弄川暗中折辱傷害柳沁後,找著機會就明裡暗裡使絆子,逼得他在京城待不下去,領了殘餘部下如落水狗般逸去,原來竟也來到南詔。
只是,我從沒見過葉慕天穿這樣晃眼的金黃袍子,更沒見過他周身皮膚這樣赤紅放光的樣子。
他的身上同樣四處被刺傷,只是柳沁的雪柳劍入膚則凍結血肉,根本不會流出血來,故而無法看出他的傷勢到底重不重。
我與柳沁呼應著,連砍了他數劍,出乎意料地發現,他依舊沒流血。
「他中了晴窗大祭司的靈降,已經成了沒有自己意識的傀儡了,真正的葉慕天,早就已經死了。」柳沁知我疑惑,抽空解答。
我恍然大悟。
葉慕天只怕是先來投南詔的,但他與周太尉的關係,顯然不如不夜天與周太尉親厚,不夜天知道他和自己不和,定會想辦法算計。
葉慕天如今的情形,應該是不夜天那老狐狸算計的結果了。
眼見葉慕天給刺了幾處致命傷,依然面目呆滯地凶悍鬥著,毫無力竭之意,柳沁揚劍道:「雙劍合璧!將他手足頭全部斬去,我就不信他還能再動彈!」
我應一聲,讓九公子退後一步,提起十成功力,與柳沁共同施展劍法。
他為主,我為輔,幾乎他身形一動,我便明瞭他打算用哪招,心有靈犀間,雪柳劍的寒光,和流魄劍的清光,交錯出明媚絢爛的光影,將整個洞窟耀得如七彩明霞驟落其中。
而明霞之中,血花終於四濺如雨,葉慕天的身體瞬間四分五裂,摔落四處,血肉肢體雖然猶在抽搐,卻再也不能與我們動手為敵了。
那將我滅了門的葉慕天,心機如此深沉,又風光了大半世,最終竟落得這樣的淒慘下場,我喘著氣,說不出是悲是喜。
正要鬆一口氣時,身畔的屍骨之中,驟然躍出大團黑氣,如閃電般撲向柳沁。
柳沁清斥一聲,擊掌要將其劈開時,那團黑氣竟如有生命一般,沿著掌風飄開,然後將他裹住,迅速收緊。
我大驚,正要趕上前去時,九公子拉住我驚叫道:「別去,是晴窗大祭司的生魂靈降!」
生魂靈降?
那是什麼東西?
不管是什麼東西,我不能讓它傷著柳沁!
便是死了,也應當是我們一起死!
我正要撲過去時,只聽柳沁一聲高斥,聲嘶力竭卻帶了魚死網破的決心。
同時,一道冷光如電飛出,霍地刺向遠遠牆邊的一處黑影。
竟是雪柳劍脫手飛出!
竟是柳沁全力用的一式馭劍術,用兩敗俱傷的方式克敵。
還未及分辨那處黑影到底是什麼,我們已聽到這空蕩蕩再不見其他人的洞窟中,傳來了一聲陌生的呻吟。
同時,黑氣驀地消散,露出柳沁蒼白的容顏。
「柳沁!」我驚呼。
柳沁雙目僵直地望向前方,「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我還沒來得及去抱住他搖晃的身體,已見又是一縷淡紫光芒,很淡很淡的紫色,從黑影處疾射而至,眨眼便要撲到柳沁重傷的身體上。
我揮劍用力擋去,卻只劈了個空,一道冷意,驀然由劍身傳到我臂間,微微地一麻,便再無異樣。
回頭再看黑影,已消逝無蹤。
「沁,柳沁!」我顧不得細想,抱起柳沁,將一粒大還丹送入他口中。
而柳沁垂著頭,竟已昏了過去。
九公子急叫道:「小蘇兒,快帶柳兒出去療傷!晴窗大祭司似被他傷了,一時離開,只怕找幫手去了,咱們得快逃!」
我心慌意亂,匆忙應了一聲,將柳沁緊緊抱到懷裡,只覺他的氣息甚是微弱,絲毫不見往日的強悍霸道,心中如給人扯開般疼得扭曲,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柳沁,柳沁,撐下去,千萬不能有事!
衝出那個可怕的不老窟時,已是月上中天,森森密林,更是可怖悚人,我只覺柳沁與我緊貼的胸膛心跳越來越緩慢,腦中頓時一團凌亂,變得全然的無措,連來路都尋不出了。
或者,我習慣了依賴柳沁,總以為回去時必定還是和他一起,所以根本沒有去記來時的路線。
好在九公子雖然才被救出,倒也不曾受多少傷,又在深山中住過不短的時間,望了望閃爍的幾顆星子,一路在前引著,果然走出了山坳,並成功繞過守衛,離開了白教三宮的勢力範圍。
「在別處投宿借居一定會給晴窗大祭司打探出來,不如到我朋友那裡待幾天,先設法救柳兒吧。」九公子望著柳沁蒼白的面孔,也是一臉的驚急,「若他有個什麼,我如何對得住你?」
他叫柳兒雖是叫得親熱,但柳沁若有事,他只覺得對不住我……
而柳沁救他,顯然也是為我……
柳沁若有什麼,我自然……也不用活了……
遍體生寒之際,我幾乎全身都在顫抖,也顧不得計較許多,只是悶了頭,跟著九公子便走。
☆☆☆ ☆☆☆ ☆☆☆
九公子帶我去的地方,居然是周若水的住處!
她並沒有和父兄住在一處,獨居在離白教三宮不遠的玉局峰下,清碧潺潺的綠玉溪,正自她的雪凝小築旁緩緩東流,直入洱海。
她見到九公子時,顯然是喜不自禁,對我也是異常的客氣,必是記掛著當日全她貞潔之事了;倒是一貫大大咧咧的九公子,玉白的臉上居然浮過了紅暈。
看來周若水苦苦為九公子守身如玉,倒也不是一相情願。
在一間密室將柳沁安頓下來時,才發現林秋瀟也跟了進來,再不知是什麼時候和周若水聯繫上,還住進了周若水隱居的小院。
但不管林秋瀟,還是周若水與九公子有什麼關係,都與我沒什麼關係。
我只要柳沁。
我幾乎是惡狠狠地將九公子推到柳沁跟前,嘶啞叫道:「快救他!快救他!」
懷裡的柳沁越來越冷,我幾乎感覺不出他曾經熾熱的呼吸來。
而他的血,一路幾乎沒有止過,早就透過我的薄衣,潤濕了我的肌膚,冷去,甚至沿了我的肌膚向下滴落。
沒有什麼能形容我心頭的恐懼。
即便我自己數次曾距離死亡如此之近,我都不曾有這樣被壓迫得透不過氣來的恐懼。
那種唯恐失去的恐懼,如海水倒灌,將我五臟六腑都已淹沒浸漬得失去了所有的機能一般,只知道恐懼,恐懼,恐懼……
給柳沁療傷時,是林秋瀟在幫著九公子解他的衣衫,並清潔他的傷口。
我坐在他身畔,心頭忽浮忽沉,海中浮木般找不著著力點,周身也如海水中綿軟著,只是緊緊抱著他的頭,望著他發灰的面龐,發黑的雙唇,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九公子的醫術我並不放心,可南詔境內,未必能找到比他具備更好醫術的人來施救,何況,這樣的半夜三更。
九公子並不在意我偶爾投向他的猜忌目光,臉色少有的凝重,從半夜到天亮,足足兩三個時辰的施救,他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但周若水幫他擦汗的次數絕對超過十次。
林秋瀟倚著床欄站著,似在隨時準備著幫忙,但一雙眼睛始終盯在我身上,充滿了擔憂。
擔憂我什麼呢?
唯一需要擔憂的是柳沁。
只要他好,我很快就會好起來。
陽光沿了窗櫺投到我們身上時,九公子終於收起了銀針、剪子、棉布和一堆的瓶瓶罐罐。
他的臉色幾乎也變成了灰白色了,一雙明亮的眼睛已經佈滿了血絲,很是黯淡。
「小蘇兒。」他望住我,很艱難地開口道:「他中了至少五種毒,其中有一種毒,我不會解……就是最後那個晴窗大祭司施展的生魂靈降……雖然柳沁利用自己最後的意志力破開了靈降,但晴窗的靈降中含了血咒。確切說來……那屬於靈術,不屬於毒,我不會解。」
「不會解……」我重複他的話,才覺得自己說話也變得很艱難,連舌頭都生了鏽般轉不動了。
「那麼,柳沁會怎樣?那血咒……會不會……會不會……」我不敢說,甚至我不敢想。
「那血咒……可能不會致命吧!」我從不知道,那個浮誇的九公子,也有那麼善解人意的一天,他猜出了我的意思,立刻說道:「柳兒不是一般人,功力強得很,能在被下咒後重傷晴窗,足證明那血咒對他的影響並不是很大……現在主要是他內傷外傷一大堆,必須讓他盡快把身體恢復過來,再想法子解咒。」
周若水遞給九公子一塊濕熱的布巾,著急道:「九兒,你也是一堆的內傷外傷,快給自己清理下吧!可別弄出炎症來,落下個病根,就麻煩了。」
九公子應了一聲,還是一臉歉疚地望著我,並不動彈。
我望他一眼,小心將摟了半夜柳沁的胳膊放下,將他安放在枕上,然後脫鞋,解衣,避開他的傷口,抱住我的柳沁,靜靜看他,希望能用我的體溫,去溫暖他冰冷的軀體。
可我的身體似乎也很冷,而且在不停地哆嗦著。
我拚命地提醒自己,鎮靜下來,鎮靜下來,柳沁不會有事,不會有事。
可我就是克制不住,克制不住周身不住的哆嗦。
柳沁,柳沁,趕快醒來,告訴我,你沒事,我就安心了……
柳沁,柳沁,不要讓我擔心,我不喜歡,那種沒有著落的飄蕩感……
☆☆☆ ☆☆☆ ☆☆☆
到底是醒著,還是睡著,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抬眼,就能看到柳沁。
然後,對著他灰白的容顏,一次次回憶上一次睜眼時的面容,再回憶他平常時那如冰玉般美好的面容,著了魔般估量著他的恢復狀況。
他在恢復,他一定在恢復。
他的身體已經不再冷了,而且漸漸熾熱,越來越熾熱。
我可不可以把這當成一種生命回復的預兆?
雖然,他仍在昏迷,雖然,九公子非常著急,千方百計要幫他退燒。
九公子不知道,我最害怕的,不是怕抱著一具熾熱的軀體,而是怕抱著一具冰冷的軀體,永遠冰冷的軀體。
只是,柳沁總是那般熾熱著,卻不說話,還是漸漸讓我不安了。
我一向話不多,和他在一起時,他總會變著花樣逗我說話,有時甚至用些很卑劣無恥的手段,逗得我發急,胡亂地罵他,他自己卻笑了。
笑得很好看,似乎把春日裡最妍媚的風華,都帶到笑容裡,讓我失神地忘卻他的不好,忘卻他老是那麼的欺負我。
我希望他說話,他再不說話,我都快變成啞巴了。
而且他整天像木頭一樣躺著,害得我整天也像木頭一樣躺著。
時間長了,兩人似乎都成了木頭了。
只不過,他是熾熱得快要燃燒的木頭,而我則是冰冷得快要凍結的木頭。
每天,九公子都會來為柳沁施針,然後看著銀針帶出的血跡由黑色漸漸鮮豔,漸漸嫣紅。
「血液中的毒素已經解得差不多,可侵入內臟的毒就沒法子了,只能靠藥物和他自己的生理運作一點點排出體外。柳兒身體未必能扛得住那些毒,所以才一直高燒著。」九公子這樣說著,然後一次一次端來極苦的藥,送到我手邊。
只有這時候,我才會放開環抱柳沁的手臂,接過藥碗來,將藥汁一口口度入他的口中,一直送到他的咽喉,聽到他咕嚕一聲嚥下去,才肯收回自己的舌頭。
我期望著這些救命的藥汁,這些我一口口送入他口中,逼著他動用自己的吞嚥本能吞下去的藥汁,能讓他醒轉過來。
當日,他也曾那麼一口口度藥給我吃,然後抱住我,一聲聲喚我的名字,還將眼淚流我一臉……
可不知為什麼,我流不出淚來。
我只是無聲地抱住他,試圖用我的整個身體告訴他,我盼望他醒來,我需要他,如果沒有他,那麼,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叫作蘇影。
有時倦了,忍不住睡著時,我常會做同樣一個夢,一個我以前從不曾做過的夢。
我夢到我給關在了一個黑黑的軟軟的空間,如帶彈性的皮囊一般,憑我怎麼嘶喊,怎麼掙扎,怎麼拚命在裡面拳打腳踢,都出不去。
那裡面那樣的黑暗,那樣的安靜,那樣的窒息,那樣的可怖,我甚至感覺得到連柳沁也不可能聽得到我的求救,不可能感覺到我的孤獨。
往往,最後是驚嚇得滿頭大汗清醒過來。
「你在做什麼夢?」
九公子問過我,林秋瀟問過我,連周若水也問過我,然後都是很不安地遞來帕子讓我擦汗。
我沒辦法告訴別人,那夢裡我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又是一種怎麼樣的驚恐。
但醒來時能第一眼看到柳沁仍在懷裡,如同睡著的大貓咪般安臥在我懷裡,我就漸漸安定下來。
夢而已,一定是因為太擔心柳沁了。
我將柳沁抱得更緊,讓他熾熱的身子緊緊貼著我,把我們心臟的部位相靠著,用我的心跳,感覺他的心跳。
「已經第七天了。如果再這樣高燒,再不甦醒過來,只怕就沒辦法了。」這一天,我聽到九公子很憂愁地在和林秋瀟說。
林秋瀟拍拍他的肩,低聲嘆道:「我們只能……盡力了。」
九公子搖頭,一向掛著可愛笑容的面龐,滿是惶然。
他說:「不行,柳沁不能死。如果他因為救我死去了,我這一輩子也不能安心。」
「要不要……再找南詔別的名醫試試?」林秋瀟皺眉道:「畢竟九兒你學的主要是中原的毒術醫術。」
「不行。」周若水臉色也不好,低垂的眉眼抬起時,也泛著焦急,「玄水宮的人已經有了疑心,來試探過我幾次了,若是他們確定柳沁和九兒在這裡,只怕立刻就跑來動手了……我們這裡,誰還能抵擋住白教的攻擊?」
「我已經盡量把我的不安發散出去,希望宸宸能感覺到,盡快趕過來吧!他的醫術比我好得多。」九公子沮喪道:「我一向比他貪玩,也沒他聰明好學。」
林秋瀟眼睛亮了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楚宸肯救柳沁嗎?何況,遠水救不得近火。」
九公子低頭道:「再看吧!不過我相信宸宸一定會趕來。他……他才沒有那麼心腸硬,看著小蘇兒死去。」
林秋瀟皺了皺眉,話語有些尖酸,「他叫蘇影來救你,不就是盼著他死嗎?不就是得不到他,就打算毀了他?還會心疼他?」
「不是。」九公子喃喃地嘆息,「他對蘇影……早入了魔了,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什麼結果,才想著強迫自己慧劍斬情絲……恐怕他也以為自己能看著小蘇兒死呢,可事到臨頭,你瞧著吧!小蘇兒死去,他自己也該死了大半個了。……他敢讓小蘇兒來,還不是斷定了小蘇兒一來,柳兒必定也跟著來?」
我靜靜地聽著他們說話,心裡卻越來越奇怪。
這些人還真會扯,現在重傷的是柳沁,需要救治的是柳沁,他們為什麼扯上我?
「幸好……」林秋瀟沉默好了一會兒,輕嘆道:「幸好我只是喜歡,喜歡而已,不像你們,都瘋了!瘋了!」
他忽然走到床前,一把掀開薄被,抓住我的衣襟,迅速將我拎坐起來,叫道:「蘇影,蘇影,你清醒點!起來吃些東西,起來曬曬太陽!你還真打算陪了柳沁一起死嗎?」
我憤怒地掙扎著,想一掌劈開他拎住我的手掌。
可出手後,我才發現我的手上已經毫無力道。
怎麼回事?
當日在擎天侯府時,林秋瀟的武功算是和我半斤八兩;但我隨後師從柳沁,一身劍法功力,早該勝他多多了,為什麼我現在在他的箝制下毫無反擊之力?
「要和我打嗎?」林秋瀟叫道:「想跟我打趕快起床,喝水,喝飯!再這麼下去,柳沁沒死,你自己先把自己給餓死了!」
給他這麼一說,我才想起,自己似乎是很多天沒好好吃飯了。
我吞嚥下肚的東西,似乎都是在為柳沁品嚐,品嚐粥和湯是不是燙了,鹹了,再品嚐藥是不是很苦,才讓柳沁吞嚥時那麼心不甘,情不願……
他們似乎也端過很多次的飯菜前來,而我只是抱著柳沁,像小時候抱著個大枕頭般安心臥著,懶得理任何人,更沒注意他們在說什麼了。
或者,我該吃些東西了。
柳沁不喜歡我變得很瘦。
只是,我沒胃口。
柳沁,柳沁,你快醒來吧。
等你醒來,我們一起去吃好的喝好的,然後一起去看上關花、下關風,蒼山雪、洱海月。
於是,我只是頹然地在林秋瀟手下掙扎著,眼睛只望向我的柳沁。
他一定會醒來。
他已經不像先前那樣灰白著臉,唇邊雖然沒了顏色,至少也沒有讓我感到驚恐的黑紫。
而且,我一直聽得到他的心在跳。
他心跳的地方,和我心跳的地方一般,掛著一模一樣的美麗的結髮蝴蝶。
那是一雙蝴蝶,歷遍花叢,依舊生死相依的一雙蝴蝶。
我們結髮同心,生死相依,今生不渝,來世不變。
我懶得再掙扎了。
我充滿希望地努力將手伸向了柳沁的方向。
林秋瀟終於放開了我,將我擲在了床上。
可下一刻,我尖叫起來。
林秋瀟放開了我,卻抓起了柳沁,重傷昏迷被我當成寶貝一樣小心擁抱了七天的柳沁!
「柳沁!柳沁!」這個瘋子拎起柳沁的前襟,就像拎我一樣不知輕重。
他的口中還在不斷嚷著:「你快醒過來,你快醒過來看一看!你當成性命一樣寶貝著的影兒,不吃不喝陪著你,快死了!你是不是真的想他陪著你一起死?是不是想他死,是不是?」
我瘋了般去捶打林秋瀟的手腕。
如果來得及,我甚至打算找出不知給我扔在哪裡的流魄劍,刺他一劍,無論如何也要讓他將我的柳沁放下來!
實在搶不過他時,我彎下腰來,狠狠一口咬在林秋瀟手臂上。
林秋瀟終於放開了手,讓柳沁跌回到床上。
「柳沁!柳沁!沁……」我惶恐地呼喚著,將手伸向他的胸口,去感受他是不是還是身體熾熱,熾熱的身體中,是不是還一樣擁有著代表生命氣息的心跳。
這時,我聽到了一個很沙啞的憤怒聲音斷續響起:「滾……去吃點東西,曬曬太陽……」
我的手頓住,身體頓住,連眼珠也是好一會兒才恢復轉動。
轉動眼睛,小心翼翼移到柳沁面容上時,居然看到了睜開的眼睛。
虛白慘澹的面容上,那雙讓我心動心痛心悸的眼睛,睜開了!
可是,是什麼東西,在他那淡若冰晶的眼中燃燒?
明明是在燃燒,為什麼又有水氣?
而且那麼快就凝結,滴落,落在我的掌心,燙著我的手!
「聽見沒有,去吃東西!」這男子現在根本不像貓咪了,簡直像是老虎,剛睡醒脾氣很糟糕的老虎,那樣凶猛地竭盡全力吼叫著,全不理自己孱弱到不堪的身體,半點不像昏迷了七天,甚至現在還在發高燒的重傷病人。
「沁,沁……」我呆呆地叫著,點著頭道:「好,好,我去吃……吃東西。」
走下床時,腳一軟,已跌落到地上。
扶了床沿,我竟已無力站起,只是忽然之間順勢又趴到了床上,繼續抱起我抱了七天的那個男子,失聲痛哭。
七天,眼睛再乾澀,我沒流出一滴眼淚來,卻在這麼一刻,如決堤的壩口,眼淚縱肆傾出。
「柳沁……」我叫喚著,嗚嗚大哭著,像個給搶了糖果的孩子。
溫熱的手,慢慢撫到我的臉上,擦著淚水,忽然就摟過了我的脖子。
那個剛才還衝我怒吼的男子攬著我的頭,嗚咽道:「我怎麼……怎麼就遇到你這麼個傻子呢……」
於是,他的淚,也滴落到我的臉上。
於是,我哭得更凶了。
於是,我們的淚,流作了一處……
柳沁……
柳沁……
☆☆☆ ☆☆☆ ☆☆☆
後來,我到底沒有起床。
我也被放到了床上,和柳沁分著一碗羹湯吃,他一口,我一口。
他無法再堅持讓我出去曬曬太陽,因為我哭得最凶時,暈了過去。
事後,我簡直覺得不可思議。
我從來不是柔弱的人,甚至在鐵血幫地牢受了那麼多噩夢一樣的折磨,我也不太容易暈過去。
可我竟然會哭得暈過去。
也不知從此後,會不會成為九公子和林秋瀟嘲笑的話柄?
至於柳沁,給他嘲笑責罵慣了,倒也無所謂了。
但奇怪的是,柳沁並沒有嘲笑我。
除了那日他初醒時將我罵了一頓,怪我發了瘋不吃不喝,後來再也不曾嘲笑譏罵我一句。他做的最多的事,是很溫柔地望著我,微微含笑,不時親親我的額,我的唇。
自然,我也會不甘示弱地去親親他。
如果不是因為心疼他的身體虛弱,我一定趁機將他吻得透不過氣來,然後一氣給吃了……
看他老是欺負我……
☆☆☆ ☆☆☆ ☆☆☆
於是,我們一起吃,一起喝,累了一起睡,我依然像那七日一樣,總將兩隻手環著他的腰,把他當個大枕頭一樣抱著,把我的心臟緊緊貼著他的心臟。
我們都能感到對方的心臟在跳動著,越來越有力地跳動著。
當覺得恢復得差不多時,我們手挽了手,悄悄到院落裡曬太陽。
有時,叫林秋瀟去幫我們查探了附近沒有白教弟子出沒時,我們便出了雪凝小築,沿了小溪邊青翠欲滴的竹林,聽了那蕭蕭的風聲,緩緩散著步。
有時不巧是,會遇到九公子和周若水,兩人坐在山石上,相偎相依,呢喃細語,分明是天作之合的一對璧人。
也難為小九兒那樣的人物,居然肯轉了性,乖乖和一個女人談情說愛了。
想當日聖女一意逼著周若水選美男享用,必定是因為周若水為了九公子之事苦苦周旋,不肯放棄的緣故了。
以她對九公子這樣深切的感情,想來九公子不會如我當日那般倒楣,錯將明月照溝渠吧?
曾經一度挺恨葉纖痕,但與柳沁攜手行遊山間時,便覺得她很可憐了。
雪柳宮出事,葉纖痕應是趁機逃出被賣入的娼寮了,但她家破人亡,眾叛親離,焉能再有我和柳沁攜手相挽的寧謐與幸福?
這日大雨之後,蒼山如洗,我們兩人精神都很好,又去賞那雨後風光,不知不覺,已走到了玉局峰的山頂。
此時天色初霽,雲絲萬縷,悠悠繚繞於蒼山之腰,將蒼山下如大團玉塊的萬頃洱海,以及洱海畔縱橫的沃土,錯落的民居,映襯得如同游離在天宮般縹緲著,分不清到底天在頭頂,還是天在腳下。
「還真是個人傑地靈的地方呢,不知道咱們雪柳公子,怎麼會覺得這裡像個籠子?」我微笑著試探。
總覺得柳沁和南詔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卻不知柳沁為何不肯提起。此時他的身體基本平復,我就忍不住想要尋根究底了。
──我從不是多事的人,但柳沁的事,我卻想知道得越多越好,最好連落草時屁股上有幾塊胎記都弄得清清楚楚。
但柳沁居然沒回答,只是摸著我的黑髮,嘻嘻笑道:「我一向覺得我的頭髮長得挺好的,現在才覺得影的頭髮比我還漂亮。」
「我的髮絲似乎比你的粗。」我不知不覺被他把話題引開。
柳沁看我的眼光立時曖昧,「下面似乎不比我粗。」
就算此時並無第三人在場,我也不由面紅耳赤,他還真能想!
而柳沁已將臉湊過來,與我偎依著溫存親熱。
雙唇相貼時,我腦中頓時給塞了一團雲霧,迷迷糊糊,再也記不得去追問柳沁和白教那些人的關係了。
若不是兩人身體都不曾完全康復,只怕柳沁在山頂濕淋淋的石地上就把我給吃了。
真是鬱悶,即便他傷得比我重,病得比我厲害,身手不如我靈敏,佔了主導地位的還是他。
看著他笑得媚如春花,我直嘆著氣,只恨自己日復一日懾於他的淫威,反而更不容易將他壓在身下了。
正在慾望裡浮沉著胡思亂想時,柳沁忽然放開了我,笑道:「看,玉帶雲!」
我抬頭看時,方才那萬縷雲絲,已越來越濃,越來越白,在蒼山之腰從北至南慢慢伸展著,卻漸漸收縮著,變得窄長起來,如一條雪白無瑕的玉帶束在山腰。這條綿長漂亮的玉帶從蒼山的第一峰雲弄峰,一直延伸到最末一峰的殘陽峰,盤旋之際,連如洗的青山都嫵媚俊妍起來。
「每年夏日雨後,常會出現這種雲,很漂亮吧?」柳沁頗有自得之色,「與此相對的,是這玉局峰上的望夫雲,也是一種奇景。」
「望夫雲?」我逗引著柳沁往下講。
他對南詔的掌故,看來不是一般的熟稔。
難道,他是在這裡長大的?
柳沁果然沒注意到我在刻意引他敘說,出神地望著洱海的方向,說道:「望夫雲據說是一位公主變成的雲彩。」
據柳沁講,那位公主與蒼山上的一年輕獵人相愛,但遭到父王的反對。後來她的父王派法師將獵人害死,扔於洱海之中,公主憤而於玉局峰殉情。
從那以後,在很冷的冬季,萬里無雲的天空,玉局峰的上空會突然出現一朵潔白的雲,亮如銀,白如棉,如少女般輕盈美麗。但片刻之後,那白雲會漸漸升高,漸漸變黑,化成一個身著黑色喪服的女子形狀,向著洱海悲慟哭號,而洱海也就隨之應和,波濤洶湧,海浪滔天,如勃然的怒氣翻滾。
據說,這朵望夫雲,就是那公主的精魂所化,她是在山頂守望著她已沉入海底的情郎,久候不至,遂在洱海興起風浪,想找到深埋海底的情郎……
我聽完這個憂傷的傳說,不知為什麼渾身都冷了起來。
我抱著肩,站起身來,默然在山頂的嶙峋石間行走著,苦笑道:「當真曾有個公主,在這裡守候她的夫婿嗎?」
「也許,只是因為這玉局峰會有這種預兆海風的奇怪雲彩,才會被編出這樣離奇的故事吧!但也許,確實存在過那樣悲傷絕望的愛情,不然,又怎麼解釋為什麼只這玉局峰,才有這樣奇怪的雲彩?信之則有,不信則無,你說是不是?」柳沁笑著,從後環住我的腰,蹭著我的脖頸,溫柔地親著,再次讓我心猿意馬,將那莫名的擔憂和冷意,漸漸棄之腦後了。
正親暱時,柳沁的身體忽然一僵,抱著我的手臂猛地收緊,幾乎要掐到我的肌肉中。
「柳沁!」我失聲叫道,努力要將他推開,查看他的情況。
「影……」柳沁壓抑著痛楚的聲音,破碎地逸出。
接著,我真的聽到了某種破碎的聲音。
似是一種氣泡,被針扎破了,嗤地一聲響。
同時,柳沁摟著我的臂腕驟然一鬆,整個人便已軟倒下來。
「沁……」我失措地攬住他迅速下沉的身軀,大聲驚叫,只盼著自己的叫聲,能平息住我自己的恐慌,讓我迅速地鎮靜下來。
柳沁面色一片慘白,這兩日好容易恢復一點的淡色嘴唇,又已和面色一般,毫無血色,更映著唇角緩緩掛出的一縷鮮血,嫣紅得觸目驚心。而他的左手正掩住他的右肩,同樣嫣紅的鮮血從指縫迅速滴落。
我抱住他,慌忙扯開他的右邊衣襟時,已看到他的右肩,突然多出了一個不斷流血的洞,雞蛋大小的洞,不像劍傷,不像刀傷,甚至不像從外面戳入體內的任何傷口。
從翻捲向外的皮肉來看,倒像是……一股力道,從柳沁自身體內衝出,硬生生將皮肉撐破一般。
「這……這是……」我打著寒顫,想起九公子說的話──
柳沁至少中了五種毒,有一種,是他不能解的……
晴窗大祭司的生魂靈降,在柳沁身上下了血咒……
但柳沁醒過來這幾日,一直都好好的,所以我勸慰著自己,那血咒,應該沒有想像的可怕,或者,以柳沁的功力,可以撐住,不讓它發作。
血咒……
會這樣在柳沁的身體上,破開一個個血流不止的傷口,直到受盡痛苦,流盡鮮血而死嗎?
我胡亂撕著衣角,裹著那詭異的血洞,用力抱住柳沁似被抽去全身力道的軀體,低啞著嗓子說:「柳沁,你不會有事,對不對?」
柳沁露出微弱的蒼白笑意,柔聲道:「影兒,知道為什麼那位公主死去了,還是等不到她情人的魂魄相伴嗎?」
我不明白柳沁此時怎麼還會有心思提到那個傳說,一邊抱住他往山下衝著,一邊隨口順了他的話問:「為什麼?」
柳沁在我懷中微笑道:「因為她情人的魂魄被封印了,解去封印的唯一途徑,是那公主的幸福。公主殉情了,永遠得不到她的幸福,所以她的情人,永遠被封印著,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我差點又要掉下淚來,破天荒地壓了嗓子吼他:「你閉嘴!我是男人,不是公主,而你也不是公主的情人,你是我的師父,你是我的兄長,你是我結髮同心的……愛人。你比我厲害十倍百倍,一定要一生一世地守著我,護著我,把我欺負得……不敢離開你半步……」
淚水終於飄落,滴落在柳沁的臉龐。
柳沁似給燙了一下,將頭深深埋到我的衣襟前,卻用微顫的手來摸我的臉,摸我濕滑的面頰。
他的聲音,如雲絲般在空中飄來蕩去,虛浮得幾乎抓不住,「影,你要幸福,不然……沁……不得超生……」
在那樣明澈如玉的晴空,不該有淚。
可為什麼雨後隱約的林中水氣,全都泊著一層淚水的鹹與傷?
☆☆☆ ☆☆☆ ☆☆☆
「是血咒。」九公子把過柳沁的脈後,將頭低了下去,澀著聲說。
「趕快給他治!」我衝他吼,直接將他當日所說不會治靈術之傷的話忽略。
除了九公子,我現在還能依賴誰?
「我只能止血治傷,別的我沒法子。」九公子沮喪道:「他的脈象根本看不出中咒的跡象,他現在的體弱,在我診斷看來,只是受了外傷而已。」
「那麼,誰能治?誰能治?」我拎過九公子的前襟,高聲喝問。
「小蘇兒……我不知道啊!」九公子扁著嘴,掉下淚來,「你……你不該帶了柳兒來救我,是我牽累了你們……」
林秋瀟大步上來,拉開我道:「蘇影,鎮靜些!」
鎮靜!
如果現在中血咒的是我,我可以鎮靜!
而我,寧願中血咒的是我,至少還可以保全一個……
柳沁說,要我幸福,否則他不得超生。
他卻不知,沒有他,我已不可能幸福;而即便有他,我只怕也幸福不了……
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我每日每夜的害怕。
自從從那個見鬼的不老窟出來,我常做起自己待在某個黑軟的空間無法掙脫的夢,那種像待在有彈性的囊中,或者被吞噬入某種怪獸肚中的夢。
原來隔幾天做一次這樣的夢;而現在,我幾乎每晚都做這樣的夢。
所不同的是,如今,柳沁每次都能發現我的異常,能很快將我推醒,然後那樣無奈而憂傷地嘆息,「又做噩夢了?可我沒事,我沒事,別擔心啦……」
他以為我是因為那七天發了瘋般守著他在生死邊緣徘徊,才會這樣夜夜噩夢。
我不敢樂觀,認為這樣夜夜不斷重複的可怕噩夢只是巧合,可我也不想柳沁再為我擔憂。
我只盼著他沒事。
我只盼著他從生死邊緣掙扎過來一次,還能順利逃脫另外一次。
但那只怕僅僅是我的夢想。
九公子、林秋瀟,都不能說出誰能破血咒,又有誰能救柳沁,他們只是告訴我,柳沁所中的,是降頭術中最厲害的血咒。
降頭術分為蠱降、符降,以及靈降。其中蠱降、符降,都必須借助外物,如相對應的蠱蟲、中降者的生辰八字等物,只有靈降,完全依賴於施降者的修為和意志,不依賴於任何外物。
因此,靈降算是南詔降頭術中最厲害的一種。
據說整個南詔,會靈降的人,不會超過十個;而以下降者的精血所施的血咒,則又是靈降中最凶猛的降頭術。
想解靈降,破血咒,要嘛由施術者本人解降,要嘛由高人來破降。破降之後,血咒會反噬施術者,因此不是比施術者道行高深很多的高手,絕對破不了降。
而對柳沁下血咒的,是白教的大祭司晴窗。
天下,又有誰的降頭術,能超過白教本領通天的晴窗大祭司?
無邊的絕望……
無邊的黑暗……
☆☆☆ ☆☆☆ ☆☆☆
從玉局峰下來的那天,柳沁身上有一個血洞。
第二天,又爆開了兩個,出現在右腿膝蓋骨處,和右肩胛處。
第三天,多了三個。
而第四天,是四個。
九公子唯一能做的事,是不斷在柳沁破開的傷口處上藥,在第一時間止住血。
而柳沁已經極少說話,他做的最多的事,是將我的手緊緊握住,很溫柔很溫柔地看我。
那一雙淡若冰晶的眼睛,沒有半點冰晶的寒冷,瀲灩著世間最溫暖的春日熙光,只在面龐停留,那樣的驕縱寵溺,卻又那樣的寬慰無奈。
「要怎樣,以後你才能開開心心活著呢?」有一次,他很憂傷地吐字,卻被我用唇輕輕將他的話語堵回去。
再後來,持續疼痛和過度失血,讓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再無力說話,只是一直握著我的手,似握著最後的幸福。
恍惚間,我覺出了,柳沁已不再迫著我,要我幸福。
或許,那是因為,這幾日我再次陷入的那種不眠不休甚至不吃不喝,只知守著他照顧他的狀態,讓他意識到,如果沒有他,我已不可能幸福。
要永不超生,那麼,兩人一齊永不超生吧!
一路相伴,也沒什麼了不得。
只是,無人知道,我晚上不再躺到床上抱著柳沁睡覺,是因為我不敢睡。
我幾乎一沾枕就能睡著,而且一睡著就能做夢,做那個東奔西突怎麼也突不破某個密閉空間的噩夢。
林秋瀟、九公子多次誘哄我去休息,我都懶懶的,不去理會他們。
最後實在撐不住時,我放開了柳沁的手,悄悄到小築外的竹林裡去散心。
天很黑,就像夢中那個空間的黑暗一樣。
我彎腰從綠玉溪掬了沁涼的溪水,大捧大捧地灑在自己臉上,強迫自己丟開夢中的可怕感覺,驅走睡意,努力保持著最大的清醒。
而我的確肯定,我當時是清醒的,清醒地走到竹林的小徑裡,準備回去繼續守護我的柳沁,多一刻,是一刻。
我怕我們死了之後,有誰不小心放了手,就再也找不到對方。
還是活著時,多伴著一些的時間吧。
可我正想著時,我居然再次進入夢中,或者說,我感覺自己進入了夢中。
黑……
周圍軟軟的……
狹小有彈性的空間……
如皮囊一般……
空氣凝滯到無法呼吸……
我拚命地掙扎,拳打腳踢,甚至拿到了流魄劍,狠狠地四處劈著,試圖用最凌厲的劍招,將那軟軟卻可怕的空間劈開,好透口氣,透口氣……
等我終於覺得透過氣來時,發現自己正跪坐在竹林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我的手中,抓著寶劍……
我的頭頂,飄著亂舞的竹葉……
我的身畔,是幾乎被劍氣夷為平地的竹林……
被劈出那麼一大片空地來,周圍卻明亮些了。慘白的月光,無聲無息地投在滿地的狼藉上,閃爍的星子,是眨巴著邪佞且猙獰的眼……
是我毀了這片竹林嗎?在我覺得自己正困於皮囊樣的空間時。
我的心都寒了……
以劍拄地,我哆嗦著好久不敢動彈一下,直到有人前來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