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十三章
綠痕
天宮
每到了冬日,總是多雲多雪的天宮三山,這些日子來,皆是晴朗的好天候,以往保護著三山的濃密雲霧,再也不再繚繞在山林間。天宮的神子們都知道,那是因為雲朵失去了主人。自此之後,雲兒該往哪個方向飄,這得問風兒要往哪個方向吹;雲兒願否長年棲停在三山之上,這得問四季的意願。
在這凡間的一切,已經不再是神人或是神女所能掌控的了,而他們這些被留下來的凡人,就只能選擇接受命運,並試著去面對往後無神的日子。
這日,身為城主的風破曉,將三山的城主以及各山頭的關主全都召集至織女城,以商討日後天宮的未來之事。偌大的議室大殿上,少了那個自來到天宮後就甚少露面的天孫麗澤後,殿上的人們仍是寡言少語,各自滿懷著說不出口的心事不語地坐在座上。
與天涯分據主位的風破曉,交握著十指擱在桌面上,一語不發地看著眼前的人們。就在方才,自海角與天涯的口裏,他們知道了天孫在離去前做了什麼、說了什麼,當下所有人面上的神情,令風破曉覺得,他好像又再看到了那日的自己。
當麗澤毫不猶豫地去追搶石片,而拋棄了天宮之時,除了滿心的憤怒,同時,也令站在破浪面前的他,覺得自己好狼狽不堪。
失去鳳凰後,他們選擇接受了麗澤,而麗澤呢?在麗澤的眼中,天宮不過是個籌碼,僅是麗澤所擁有且利用的工具。就在麗澤轉過身的那剎那,風破曉心痛地體悟到,百年前那個願為天宮力戰而死的天孫,早在百年前就已經不再存在了,是他們這些惦念著神澤的神子對天孫念念不忘,是他們太過自作多情,和妄想利用天孫振興天宮聲威或是奪回中土。
是他們太貪。
「諸位都無話要說?」坐在天涯身旁的霓裳,肩上的傷初癒,但氣色看來仍不是很好。
回答她的,仍是一室的沉默。
「你們也知道,天孫已棄我們而去。」雖然回想起來仍覺得很難堪,但她還是得在大夥都不願正視這現實時,把傷口揭開來要每個人都認清。
「今日我召諸位而來,正是為此。」風破曉在眾人皆把頭垂下時,接替了霓裳開口。「中土傳來消息,天孫已死。」
「什麼?」所有人猛然抬首,幾乎不敢相信這事實。
「他死在四域將軍手下。」在說這話時,風破曉的臉上並沒有遺憾或是憤恨,就像是只在陳述一個已逝的事實,「天孫死了,雲神亦死了,現下,你們打算怎麼辦?」
受不了一室又再次來臨的沉默,天涯撇撇嘴。
「嘖,有必要為了那個自私自利的天孫考慮那麼久嗎?不在就不在了,反正他也從未在乎過咱們的存在,也絲毫不顧咱們的死活,咱們何不就回頭照舊過咱們的日子?」
「但─」
「但什麼?難道你希望那傢伙又再回來不成?」天涯將目光掃向那個猶豫啟口的關主。
「帝國之軍呢?他們可會放過天宮?」他們是可以想得很樂觀,但帝國呢?仍舊是他們的敵人,或許更該說,天宮存在與否,只在帝國的一念之間。
「帝軍皆在北域裏,一如以往。」最想不通這一點的風破曉,嘆口氣,至今還是想不通那個分明就可滅了天宮的破浪,為何把他們逼回三山後,就和以往一樣,只留下鎮守北域的大軍,接著就班師回朝。
「那……」
風破曉說出他的猜測,「依我看,帝國皇帝的目標,只是天孫而已,他對咱們並不感興趣。」若皇帝真要拿下天宮,或是剷除神子,手中擁有四域將軍的他,早就可以這麼做了,他又何須等到天孫回到天宮?且,就算天宮得到了天孫,遭皇帝派來的破浪,也仍舊不想滅了天宮,皇帝所要的,只是那些石片。
「我也這麼認為。」曾在破浪手下撿回一條命不知已有幾回的天涯,兩手環著胸,也不明白武藝高強的破浪,為何始終不殺他也不殺風破曉,其實破浪若要,他倆或許老早就去見閻王了。
所有的關主們,在商議一陣過後,最後將決定權交在他兩人身上。
「不知兩位城主有何打算?」
環視了殿中所有人一眼,這陣子已想了很多的風破曉,毫不猶豫地說出他所下的決定。
「我認為,既然世上已無神人,那就忘了天孫,照舊過著咱們的日子。」現在回想起來,過去的這段日子,就像一場噩夢似的,結果到頭來,他們仍是住在三山裏,而帝國之人也仍舊守在北域裏,什麼都沒有改變過。
天涯也跟著點頭,「我也這麼想。」
「若是帝國再次進攻該怎辦?」
天涯大剌剌地應著,「那就再打呀!」嘖,又不是頭一回了。
其中一名關主忍不住提醒他們。
「只是,要神子放下仇恨,大概永不可能吧?」除去天孫不看,就連雲神也死在人子手中。
「你錯了,人們是善忘的。」現實的霓裳搖搖頭,「百年後,誰還會記得什麼神子與人子?」
再風光、再刻骨銘心或是有著什麼深仇大恨,在有了時光的介入後,該是留不住的,注定就是留不住,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不會逝去的。
就像是百年前神子是如何活躍於大地,眼下的神子們已無半點記憶,他們甚至不知道當年的神子是如何奴役人子的,他們所擁有的,僅僅只有記憶,可記憶卻又是這世上最不牢靠的東西,再過個百年後,相信就無人會再記得什麼神人與神子。
又直又快,宛如一刀捅進心坎裏的問句,將一殿的人們問得無言以對,就在眾人又再紛紛沉思不語時,一陣直讓人差點掉下座椅的強力獅吼聲,突然自殿門外傳來。
位在首位的風破曉,聽了後,訝異地頭一個站起身,隨後,在他的目光下,殿門猛然遭到撞開,一頭曾和他相處過不少時日的天獅,緩緩踏著步子進入殿中。
「又是這隻大貓……」天涯朝天翻了個白眼,一想到這隻天獅的主人曾將他打趴在地,並踩過他兩腳後,他就有一股鳥氣怎麼也嚥不下喉。
當天獅來至風破曉的面前,一雙金色的眼眸直望著風破曉時,風破曉伸手輕撫著牠的頭,朝牠笑了笑,抬起一手示意牠等一下,便離開大殿,不過一會,當風破曉再次出現時,在他的手中,多了個讓天涯看了就驟感不對的包袱。
在風破曉打算坐上天獅之前,心中已經有譜的天涯忙不迭地將他給攔下。
「你要上哪?」他不會是要去那個女人的地盤吧?
「帝國。」果然如他所料。
天涯愈問愈是皺緊了眉心,「去那做什麼?」他該不會又是為了那個女人又想拋棄他這個青梅竹馬吧?
「實現我的諾言。」風破曉翻身躍上天獅,並在坐穩後,一掌重拍在老友的肩上,「天涯,織女城就交給你了。」負責那麼多年後,也該是輪到他不負責任一回了。
「交給我?你不要你的城?」心中最壞的預感馬上成真,面色當下刷成雪白的天涯忙扯住他的衣袖大叫。
「我與人有約。」風破曉只是一語帶過,並抽回衣袖不理會他的挽留,「我答應過她的事,我定要為她做到。」
「慢著……」忙想將無端端落在他頂上的責任推回去的天涯,情急地伸出手想攔下眼前的大貓,卻差點被牠張口咬掉五根手指頭。
「走吧。」風破曉拍拍曙光。
「破曉!」遭人拋下的天涯,在曙光載著風破曉大步奔向殿外時,還不死心地在後頭直嚷。
「海角,咱們回城。」看完戲的霓裳,一手挽住海角的手臂,並在天涯改而將目標鎖定在她身上時,有先見之明地開口,「不要看我,一個天壘城就夠我頭大了。」
「但是……」急得直想跳腳的天涯,兩手直捉著髮。
「表哥。」動作與風破曉如出一轍,霓裳笑咪咪地一掌拍上他的另一肩,「你是該學學負責這一門學問了。」
* * *
地藏
退兵回地藏後,在得知段重樓之死的鬼伯國子民,全國上下哀悼,並因此同仇敵愾,有意再次出兵西域,為國王報仇。
然而就在馬秋堂來到鬼伯國,與段天都聯袂見過了五名段氏王女後,原本準備出兵的鬼伯國,在五位王女的令下,打消了出兵西域的念頭。
在出了王宮後,馬秋堂將封誥、阿爾泰所說過的話,一五一十地全告訴了地藏兩國的子民。
原本,他是想把事實的真相吞下腹中永不說出口的,他不忍心毀了地藏子民的夢,只是,在段重樓死後,必須一手接下地藏的他,只覺得肩上的重擔變得更加沉重,而他,在兩國的人民皆仰賴起他時,他也終於體會到女媧的痛苦。
他無法再承擔下去了。
因此,即使如何令人無法接受,他都必須讓地藏子民的女媧之夢清醒,他不要任何人繼續活在那個不可能實現的夢裏,包括他自己。
手中高舉著火炬,深入雨師生前所居的神宮深處,就著搖曳不定的火光,馬秋堂仰首看著一幅幅不知是多少年前,和又是由誰所繪的壁畫,色彩模糊的牆面上,有著女媧遭百勝將軍所殺的情景、有著背著長弓的男子,也有著鳳凰浴火之圖。
站在那日只看到鳳凰浴火之圖的牆面前看了一會後,馬秋堂繼續往更深處走去,在因濕氣侵蝕而剝落得更加厲害的牆面上,起先只是空白一片,當他愈走愈遠時,牆面上再次出現了壁畫,他登時停下步伐,往後退了數步,並再點燃所攜來的數支火炬插在地上,這才有法子看清這一幅佔據整片牆面的巨大壁畫。
沙漠底下,一座座壯麗的城市,自牆的此處一路繪至更深處,在這幅畫裏,除了畫滿了有著鬼伯國與黃泉國不同建築風格的城市外,下方還有處處果園、田野,一望無際的山陵;左側,有著他們黃泉國所開鑿的礦山,右側則是水泉處處、綠意盎然的鬼伯國,而在這已連成一片的兩國正上方,則有數不盡的天井,地面上的日光自井中一一灑下……
「妳見過這幅畫?」當由遠而近的步音來到他的身旁時,馬秋堂頭也不回地問。
「見過。」天都仰起臉龐再次重溫這美麗的畫景,「在我仍是雨神後補時。」
「這畫代表什麼意思?」
「地底的這些畫,分別代表著過去、現在與未來。」她以指敲敲牆面,「這是未來。」
當年的她,起初也與雨師一般,不明畫中代表著什麼含意,可後來,她明白了過去與現在,也大略懂得了未來,可是雨師卻不願相信她所說的話。
「這是未來的地藏?」馬秋堂的目光片刻都沒有離開這幅他也曾想要給地藏子民的美景。
「嗯。」
深深吸口氣記住了圖中之景後,馬秋堂一一滅去了地上的火炬,轉身準備離開此地,天都卻一手將他攔下。
「地藏只剩下一個國王了,能為地藏做到這些的,也只剩一人。」雖然很討厭將期待加諸在別人身上,可是眼下看來,她似乎也沒別的選擇,只能再委屈他了。
「我知道。」在見著這幅畫後就有心理準備的馬秋堂,伸手拍拍她的頭頂。
「我已說服了王姊們,日後,就將鬼伯與黃泉兩國合而為一,就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會命藥王在近日就開始修築起兩國的陸路與水陸。」他只是點點頭,「走吧,這兒空氣不好,不宜久留。」
「你真願意如此?一點都不覺得勉強?」天都拉住他的衣袖,面容上有著不確定。
「我不是女媧,我只是個想要好好治理國家的國王。」
她愈想就愈替他感到難過,「可如此一來,你的責任不就更重了嗎?」
「這不是責任。」馬秋堂微笑地指向牆面,「這個未來,是我的心願。」
打從段重樓開始尋找女媧起,他就曾問過,地藏真這麼需要女媧嗎?倘若責任已累垮一個女媧,那麼,就把那些不可能實現的夢都留在回憶中吧,仍好好活著的他們,還有日子要過。
而他,當他拋下那雙冥斧的那一刻,他就已選擇將那些不屬於他的責任,與百年來女媧仍留在這世上的一切都留在那片漠地裏了,他不是神,他亦不是女媧的替身,他只是一個只想為地藏子民們打造好一個完美國度的國王而已。
就著火炬的光芒,天都不語地凝視著他,馬秋堂一手拍著她的背後推她往前走。
「咱們就打算建造一個地底下最偉大的國度給孔雀瞧瞧。」
「嗯。」有點鼻酸的天都,忙以衣袖抹去眼眶裏浮上來的熱淚。
「走吧。」
此時,遠在地藏邊境的迷陀域裏,曾經身為女媧的兩人,正蹲在一座方造好的墳前焚燒著紙錢。
「你確定他會要我們燒這玩意?」從沒做過這種事的封誥,在又被濃煙給熏著了眼時,忍不住揚袖直揮。
「就當是安慰我吧。」從沒想過他這白髮人,得親自替自己的子孫送終造墳的廉貞,再扔了些許紙錢在火堆裏。
「我聽說,帝國的皇帝在找他。」有樣學樣的封誥,邊燒邊告訴他打探來的消息,「皇帝似乎是打算將他擺進帝國的護國忠烈祠裏。」
「他不是帝國之人,留在這就成了。」
封誥受不了地皺著眉,「你還真打算把他留在這陪你呀?」
「不只是他,你也是。」廉貞兩眼朝他這一天到晚東跑西跑的人掃過去,「你要四處亂跑或是遊遍天下都成,只是,你每年定要回來這。」他已經失去一個子孫了,他可不想就連另一個這一輩子都無法再見到。
「陪你掃墓?」
「是共敘天倫,不肖孫。」他沒好氣地更正說詞,「對了,你真的已經失去神力了?」
「嗯。」封誥聳聳肩,表情顯得毫不在乎,「都一拳被那個皇帝給毀了。」在那之前,他要是學那個海皇一樣跑得遠遠的,也許他就不會失去神力了,只可惜,他還想在這人間多逛個幾圈,所以就注定得拿東西來換。
「當了凡人後,你有什麼感想?」手中的紙錢都燒盡後,廉貞站起身時順手一把拉起他。
封誥搔搔髮,「不知道,這我得慢慢想。」
* * *
海道
陽光下,萬頃碧波,就近在眼前。徐徐的海風輕柔地掀起飛簾的長髮,一隻隻飛翔在海面上的海鳥,聲聲啼叫的叫聲,在飛簾一坐上破浪的私人船艦後,那股始終都被飛簾壓抑在心底深處的思鄉之情,再也忍不住湧了上來,令她海藍色的美眸裏隱隱泛著淚光。
「妳若是掉了一滴淚,我就立即命船掉頭。」破浪不滿地以兩指捏著她的下頷,一雙朗眉因她的淚水而皺得緊緊的。
「不哭……我不哭……」她感動地撲進他的懷裏,不顧一切地緊緊抱住他寬厚的胸膛。
「當心點,妳的傷還沒好……」破浪緊張地將她的雙手拉開,小心翼翼地將她抱坐至他的腿上,然後任她將雙臂緊攀在他的頸上不放。
聆聽著久違的海濤聲,飛簾只覺得那些她再熟悉不過的海濤,正在對她訴說些什麼。在破浪拉來外氅將她密實地裹住,以抵擋過冷的海風時,他的體溫漸漸地暖和了她的身子,為了他的細心,與他毫不保留的愛意,飛簾幾乎攔不住那幾欲出眶的淚水。
這片美麗的海洋,她有多久沒再見著了呢?透過破浪的頸間,她看著大海中一座座住滿了神子的美麗島嶼,在快要抵達都靈島那個她長年居住過的島嶼時,她忍不住閉上了眼,更加抱緊破浪。
「飛簾?」察覺到她的不安,破浪低首輕問:「怎了?」
「沒有,我沒事……」
她搖搖頭,試著不要再去回想起,當年奉她為主的漢青,是如何在這座島上為她而死的;她也試著不要再去想像,石中玉又是如何殺了滄海的。以往曾是迷海中心的這座都靈島,眼下,已是繁華散盡、人聲寂寥的一座海島,而在這島上,最高的統治者,只剩下那一個孤零零,既無友朋也無半個貼心人的觀瀾。
就像當年的她一樣。
高站在島上的神宮窗畔,觀瀾老遠就見著那艘屬於帝國的船隻,一路自岸上筆直地朝都靈島開來。在認出了船上的那面東字旗後,原本還想率軍去攔他們上島的她,在想了一會那日石中玉所對她說的話後,她又打消了那個念頭,只是站在窗畔,看著仍舊不改目中無人習慣的破浪,在船一靠岸後,即大剌剌地抱著曾是他們海道崇敬的神女,一腳踏上都靈島,也不管他人如何看待。
島上再次見到風神的許許多多島民們,面上有著訝愕、有著欣喜,也有著仇視,然而這些,破浪全將它們掩在外氅外,不讓飛簾有機會見著半分。仗著島上之人,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無人敢攔他,破浪一步步地拾級而上,在來到島上的最頂端的神宮宮門前時,他再一腳踹開沉重無比的殿門。
緩緩轉過身的觀瀾,在破浪抱著飛簾向她走來時,只是無言地看著他,而來到她面前站定的破浪,只是輕揭開外氅的一角,露出飛簾那張美麗的面容。
「她想見妳。」他直來直往地說明來意。
再次見著了那張老友的臉容,心中波瀾四起的觀瀾,覺得喉際似梗著什麼,就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她想念迷海,想念妳。」破浪也不管她現下是什麼心情,繼續道出來他會來此的原因。
「你呢?」觀瀾好不容易才找著了自己的聲音,「你來這做什麼?」如今海道已是不堪一擊,難道鎮守東域多年的他,不想將海道拿下?
「我只是陪她來而已。」破浪不屑地瞥她一眼,揚首在殿裏找了找,在殿角找著了一具躺椅後,便抱著飛簾走至躺椅旁,為免胸傷未癒的她會疼,他動作極為輕柔地小心將她放下。
將他對飛簾呵護備至的舉動全都看進眼底的觀瀾,在破浪以外氅將飛簾蓋妥確定她不會受寒後,觀瀾只覺得自己像是被人狠狠重擊了一拳,而在破浪站起身向她走來時,不知怎地,忽然覺得備感無限孤單的她,突然脫口而出。
「你會將飛簾還給我嗎?」若是風神能重回海道的話,或許,海道的子民們,在失了海皇之後,還能有個寄託也說不定,而她,或許也就不會覺得這麼孤單了。
「作夢!」獨佔慾極強的破浪冷冷一哼,就連個討價還價的餘地也不給她。
「那你帶她來……」
「妳聾了嗎?」破浪很不是滋味地重複一回,「本王說過,她想見妳。」在有了他後,飛簾居然還想著別人?看在這個別人是個女人的份上,他可以勉強自己網開一面。
什麼?就只是這樣?
他……他只是想實現飛簾一個小小的願望而已,所以就大老遠的抱著她跑來這裏,讓她來與她的老友敘舊?觀瀾幾乎不敢相信雙耳所聽見的這些。
不想打擾她們敘舊的破浪,在走至殿門處時,忽停下了腳步,頭也不回地對身後仍是直看著他發呆的觀瀾道。
「日後,要用、要吃,你們得用買的。」他掉過頭來,不客氣地把警告說在前頭,「若讓本王知道你們又再打劫,那妳就別怪本王對你們不客氣。」
「慢著!」觀瀾在他舉步欲出神殿時叫住他。
他一臉不耐地回過頭,等著聽她還有什麼話沒說完。
她謹慎地求證,「我們……可以登岸?」百年來一直被困在迷海上頭的他們,真能踏上那片土地,像人子一般地在那塊土地上生活?
「這些日子來,本王可有攔過妳?」破浪反而覺得她莫名其妙,話一說完,伸手就甩上殿門不再搭理她。
空曠的大殿上,少了以往總是聚集在此的祭師們,或是那些總是對她頗有微詞的長老,突然變得有些冷清。觀瀾緩緩轉過身,看著像是一直在等待著她的飛簾,隨後,她鼓起勇氣走至飛簾的面前,蹲下了身子問。
「他……待妳可好?」
「好得不能再好。」飛簾的唇畔漾出了觀瀾這輩子從沒見過的美麗笑靨。
在觀瀾因此而覺得眼眶微熱時,她拉來觀瀾的手緊緊握住,再一一對她細說這陣子破浪為她做了什麼事。
「為了我,他在岸上蓋了幢別邸,日後,我若想見妳,隨時都可以來這找妳。」雖然破浪臭著一張臉,一下子嫌海道風大、一下子嫌冬日又太冷,百般不願讓她住在這,但他仍是言不由衷地默默替她蓋了幢舒適的別邸,讓她在他空閒可離京時,可來這住上一陣。
一時之間,還是難以相信耳邊所聽見的軟言軟語,竟是以前那個逆來順受、只被當成個工具所利用的飛簾所說出口的,觀瀾愣愣地瞧著已不再是從前那個風神的她,一想到海道以往曾虧欠了她多少,而破浪又給了她多少,當下自覺無地自容的觀瀾,再也忍不住眼角的淚。
「觀瀾?」
她哽聲地說著,「滄海……已經不在了。」
「我知道。」飛簾一臉遺憾地向她頷首。
「以往,是海道對不起妳……」她一手掩住口鼻,試著想要止住那些很想找個出口的痛苦。
飛簾輕聲地問:「那都過去了,不是嗎?」
再也忍受不住的觀瀾,哭倒在她的腿上,而飛簾,只是伸出一手,一下又一下地拍撫著她安慰。
「我對妳有信心,我相信妳能給海道子民們一個更好的生活與未來。」
「真的?」她汲著淚問。
「嗯,妳辦得到的。」飛簾微笑地拭去她的淚,「待妳穩住海道後,找個機會,我再帶妳去體會那些妳從沒體會過的。」
「哪些?」她眨著眼,有些不明白她那看似過來人的目光。
「一輩子都待在迷海裏,妳沒去過中土吧?改日,我帶妳去騎馬、看山、看田園、看熱鬧的市集,和那些繁華鼎盛的城鎮,好嗎?」就像是在哄個受傷的小孩般,飛簾輕聲地對她說著,並緩緩撫著她的髮,為她勾勒出一幅又一幅的美好想像。
在她的輕撫下,疲憊已久,許久不曾覺得如此放鬆的觀瀾,拭去了眼角的淚漬,聆聽著她柔柔的音調,閉上眼,安然地進入夢鄉。
* * *
「給我站住!」
叢叢燭火的照映下,刻意躲了好些日子,最後又跑回墓裏避寒的無邪,在孔雀怒氣沖沖地一路殺來此地興師問罪後,遭他突來的吼聲給嚇著後,當下一雙美目蓄滿了淚水。
「你……」她顫著聲向他控訴,「你嚇我……」
「我不會再上當了。」在見過她是如何對付麗澤之後,還有她原本的性子又是如何騙人之後,這一回,孔雀說什麼都不肯再次上當!
豆大的淚珠在他攜著一身的怒氣靠近她時,不由自主地顆顆自她雪白的面頰上落下。
孔雀最氣的就是這個,「我已經看透妳了!」每回都裝怕扮無辜可憐,她是哪柔弱哪可憐啦?她殺六器時不是挺威風八面的嗎?
細細碎碎的哭聲,在孔雀又再次揚聲吼向她後,自以兩袖掩著臉的無邪那方傳來。孔雀用力哼了口氣,才不管她又想使什麼花招,也拒絕再次臣服在她的淚眼攻勢之下,可是過了很久,在她仍是哭個不停時,他這才發現,她這回是哭真的。
「無邪?」他皺眉地上前,才伸手想碰她,她卻害怕似地躲得遠遠的。
老早就佔好位置觀戰的北斗與南斗,他倆互視對方一眼,同時很有默契地開口。
「你賭誰贏?」
「娘娘。」南斗將重注全都押在無邪的身上。
「賭了。」
兀自哭了一陣後,趕在孔雀開始找她清算之前,猶帶哭意的無邪,啜泣地把他先前說過的承諾擺出來放在他們兩人中間。
「是你說過,無論發生何事,你都會一肩承擔的……」
「慢著。」孔雀朝她抬起一掌,「妳別又東扯西扯,這事與那事完全是兩回事。」撒謊才是他今日興師問罪的重點,至於她的紅杏出牆……他這當地下情夫的不都已經認了嗎?
「你不但對我出爾反爾,你還怪我……」她哽咽地繼續指控,將一張小臉都埋進了掌心裏。
「那是當然,誰教妳騙我?」到那日才知道自己被坑到渾然不覺的他,想到這一點又是肝火直往上竄。
「我哪有騙過你?」她自掌心中露出一雙淚眼汪汪的明眸。
「還沒有?」還不認?孔雀氣到額上青筋狂跳,「妳不是告訴過我,妳只習過輕功沒學過其他功夫嗎?」什麼嬌弱堪憐,必須把她捧在手心上呵護……不只是她騙他,就連他家陛下也與她串通好一塊來騙他!
她還據理狡辯,「我是沒有習過,我只是有『練』過而已,是你自己沒有問清楚的嘛!」教她的人還是浩瀚咧,他要算帳的話,也應該先去找浩瀚才是。
「妳……」差點氣結的孔雀,扯大了嗓門又是一陣雷公吼,「少同我玩文字花樣!」
「你又兇我……」被嚇白一張小臉的她,拉起衣袖哭得更加哀戚,「是你對我保證過往後絕不會再兇我或嚇我的,你不守諾……」
「我……」不能吼不能嚇,那他是要怎麼吵才能吵得下去?
她又冷不防地朝他扔出一句最讓他頭大的問句。
「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我哪有─」孔雀才張大嘴想要駁斥她自以為是的說法,卻又被一陣心碎的哭聲給蓋過。
「我知道我已經是殘花敗柳了……」愈想愈覺得心酸,無邪更是哭得梨花一枝春帶雨。
「等……等等,妳稍等一下。」滿頭大汗的孔雀,一手撫著額,從不知道與女人興師問罪的工程竟是如此浩大與艱難。
然而無邪只是滿面委屈地瞧了他一會後,以衣袖擦乾了面上的淚水,低垂著頸子,落寞地轉身一步步地踱離他的面前。
「慢著,妳要上哪?」他的帳目都還沒清完,她就想一走了之?
「我要回浩瀚的身邊。」
他一把扯回她的身子,兩掌緊緊握住她的雙肩。
「妳說什麼?」除了他外,她敢再去找另一個男人……呃,也不對……她原來的相公?
「你放心,浩瀚不會要我了……」她很勉強地擠出一笑容,臉上的淚珠仍是成串地落下,「我只是要去向他請罪。」
他一時還反應不過來,「請什麼罪?」
「告訴他我對他不忠、我紅杏出牆。他若要廢後、或是殺我,全都任憑他處置。」她細聲細氣地說完,面上還擺出了一副準備從容就義的模樣。
「妳是想害我掉腦袋嗎?」她以為做壞事的就只有她一人嗎?
無邪慢條斯理地抬起嬌容,一雙水目定定地凝睇著他,當下令孔雀直覺得墓底的氣候似乎比上頭的大雪日還來得令人打顫。
「你,不擔心我的處境,卻只在乎你的腦袋?」
「我只是─」
「說來說去,原來你只是為了你自己……」無邪淒聲地說著,不斷朝他搖首,「說要橫刀奪愛的是你,說你不介意我是他人髮妻的也是你,結果到頭來一有難,頭一個拋棄我、嫌棄我的也是你……好,是我瞎了眼錯看了你,如今這一切皆是我自作自受。」
看在老天的份上,就讓他掐死她一回成不成?
不能掐死她,不能大聲嚇她,又不能對她吼,若是她有心去死,他就得跟著一塊掉腦袋……深深處於冰火二重天的孔雀,在又怒又憐又緊張的狀況下,默然將一雙火目掃向一旁看戲的某兩人。
「北斗、南斗。」
「將軍有事?」已經搬來椅子的兩人,邊嗑著瓜子邊問。
他將十指扳得喀喀作響,「讓我揍你們個兩拳。」不行,撐不下去了……他非得好好發洩一下不可。
「這關我們什麼事哪!」才不想被他倆的家務事給波及的兩人,在他又開始遷怒之前一溜煙地分別往兩頭跑。
正要去逮住他倆好揍個幾拳的孔雀,不意回首一看,就見無邪兩手撫著雙臂,獨自黯然垂首落淚的模樣……當下,陣陣警鐘直在他的心底噹噹響起。
雖然他的理智一再告訴他,這只是她的一貫伎倆和對付他的其一手段而已,他可千萬不能再次上當,但他心裏因她而柔軟的那個部分,又對她這副傷心的模樣感到百般不捨……
掙扎再掙扎,猶豫再猶豫,最終,他還是認命地對那些掉不完的淚水選擇投降。
「無邪,妳還騙過我什麼?」他來到她的面前以指揩去她的淚,打算一次全都問清楚,省得以後他又得在事後被氣到吐血。
臉上還掛著淚珠的她,聽了當下滿面陰惻地抬起嬌容。
「我才正想問,你還騙過我什麼呢。」要清算是不是?那好,大夥就一塊來算個清楚!
「我騙妳?」從沒見過她有這種表情的孔雀,先是被嚇了一跳,然後又突然心虛了一下下。
「你說,在我之前,你曾有過多少女人?」她邊問邊撥開他仍擱在她面頰上的手,一雙美麗的十指輕輕拉扯著他胸前的衣襟。
「呃……」該說實話嗎?
她甜甜地笑著,「我只是你用來打發時間的其中一個女人是不是?」左右各拉住一片衣襟的玉手,開始往兩個不同的方向愈扯愈緊。
「我從沒有當妳是!」在快被她用衣裳給絞死之前,孔雀連忙大聲喊冤。
「那,你的意思就是,在我以前有過很多這種女人了?」笑意當下說收就收,雙目含冰的她,語調徒然一降,嬌顏變得再陰沉不過。
「……」完全……說不出話來的孔雀,就只是愣愣地呆站在原地看著她變臉的模樣。
「既然你認為我騙了你,那我就不再勉強。」她以袖拭去頰上的最後一滴淚水,逕自在心底作了決定。
「妳……又想說什麼?」奇怪,他怎麼覺得這句話聽來很耳熟?尤其是她接下來將說的下一句,他肯篤定,他一定會覺得更耳熟。
果不其然,端出皇後架子的無邪,一手指著他的鼻尖,大剌剌地向他頒佈懿旨。
「我,不要你了!」天下男人何其多,她又不是非他不可。
「妳敢?」孔雀險些就克制不住自己的手掌,差點一掌打死這個讓他愛得死去活來,又恨得牙癢癢的女人。
「我不敢?」無邪將小巧的下頷一抬,也同他槓上了,「好,我就叫浩瀚休妻,然後再叫他替我找個新的夫君!」
「除非我死!」氣得七竅生煙的孔雀,一把扯住她纖細的手臂,面對著面地朝她撂下狠話。
她也一口氣應允下來,口中所說的,遠遠比他的還來得更狠更殘忍。
「你以為我會捨不得?」她同意地點著頭,「我就叫浩瀚先賜死你再說!」
「……」無……無情的女人哪!
「你就留在這慢慢等著接旨吧,我定會叫浩瀚賞你一個痛快的。」無邪撥開他緊握住她手臂的掌指,整了整衣衫後,等著看他還有什麼話要說。
聽完了她的話,孔雀簡直是欲哭無淚。
用完了他,就不要他了……慢著,萬一她在沒有他後,又故技重施,不知去哪綁了個男人來這墓底取代他位置……不對,據他的了解,她的心其實很軟,她不可能會叫陛下殺了他,更不可能會去找別的男人……可是……
可是……她現下的表情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在說笑,而是十足十的認真哪!
「無邪,妳……妳不會是當真的吧?」性命就懸在刀口上的孔雀,抹了抹臉,小心翼翼地問。
她反睨他一眼,「誰教你與我通姦?」
「通姦?」當下又是一條大罪重重地朝他壓下來。
鳳目一瞇,「可不是?」
「那、那是……」是這樣沒錯啦,可是那時他們……他們不是兩相情願的嗎?怎麼到了現下就全都成了他這採花賊的錯?
「我不管那是如何,總之,我是浩瀚的表妹,打小他就疼我入骨,因此,就算是我再如何對不起他,看在我倆的情分上,我相信他或許還會饒我一命從輕發落。」她說得理所當然,還不忘威脅他,「至於你的話……那就很難說了。」
「……」滿頭的冷汗,令孔雀是怎麼抹也抹不完。
她邊說邊撩起過長的裙襬,「我建議你,最好是從現在就開始燒香拜佛,以免到時死得太難看。」
孔雀在她撂完狠話轉身就要走人時,趕緊握住她的小手,將她扯進懷中摟緊她。
「無邪,妳是愛我的吧?」他低首看著那張剛剛哭完,眼睫上還沾著淚珠的臉龐。
「不愛了。」她回答得毫不猶豫。
「為什麼?」極力掩下心火的孔雀,試圖用正常的語氣繼續與她溝通。
「因你一點都不愛我,所以我也不要再愛你了……」美麗的大眼霎時蔓上一層薄霧,淚花又開始在她的眼眶裏打轉。
「妳……」慌了手腳的孔雀,想不出個管用的辦法之餘,也只能貢獻出外衫讓她拭淚,並拍著她的背對她輕哄,「別哭、別哭……」
「你欺負我……」柔弱堪憐的淚美人再現江湖。
孔雀僵著直挺挺的身子,硬是將那幾個令他心不甘情不願的字眼給吐出口。
「是……是我錯了好不好?」大丈夫能屈能伸,他……他忍!
「聽起來好像好委屈。」她還是繼續對他搖首。
「不委屈,真的,一、點、也、不。」為了讓愛人收起淚眼,最終還是選擇投誠的孔雀,努力捺下胸口裏的內傷對她豎起白旗。
一旁看戲的南斗,得意洋洋地朝拉長了苦瓜臉的北斗攤出一掌。
「沒用的傢伙……」北斗在掏出銀袋時,還不忘數落。
剛剛那個在殺進墓底來時,還自喻是正義之師,前來興討娘娘的堂堂七尺男子漢哪去了?結果到了後頭,還不是在娘娘陰險的淚眼攻勢之下,又化成一攤沒用的爛泥?哼,早知道他不濟!
「別再哭了,我會捨不得的。」孔雀抬起她的臉龐,在見她哭紅了臉時,好不心疼地將她的身子柔柔摟緊。
「可是你還是氣我。」她將臉蛋埋進他的懷裏,依舊不放過他地拋出質疑。
「……不氣了。」就算的的確確是被她給氣個半死,但現下他哪能說出口?要是再說一回的話,她恐怕不是又要龍王發大水,就是又嚷嚷著要叫陛下砍掉他的腦袋。
「當真?」
挫敗的嘆息聲,相當不情願地自她的頂上傳來。
「假不了。」除了只能在心底恨得牙癢癢之外,他還能拿她怎麼辦?
「那好,君子一言,你可不能反悔喔。」無邪聽了,將頭一抬,朝他漾出春花般的笑靨,在她那張乾乾淨淨的臉龐上,紅紅的眼睛和紅紅的鼻尖全都不見了,彷彿方才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
兩眼登時瞪大有若銅鈴的孔雀,完全跟不上她變臉的速度。
「……」他……他又被騙了?
站在遠處的兩個男人,在無邪愉快地拉著裙襬準備出墓去找人,而孔雀還接受不了打擊呆站在原地不動時,不禁替他深深嘆口氣,並異口同聲地在嘴邊低喃。
「我就知道……」
* * *
離火宮內,在破浪與孔雀數日之前就離宮後,剩下石中玉與夜色兩人看家,而不想打擾他們夫妻倆的夜色,自這夜落雪後,就一直站在外頭的雪地裏,不知在想些什麼。
也知道她在和解神一戰後,必定是受到什麼打擊的石中玉,並沒有開口過問,只是自喜天那邊聽著了一些令他在不忍之餘,也深感皺眉的消息。
「痛痛痛……」
一整晚都在哀哀叫的石中玉,在愛染替他一整隻骨頭全斷的左臂,挪正已逐漸生長好的斷骨,並再次敷上她特製藥草時,忍不住擠眉皺臉地猛對她扮可憐。
「活該,誰教你整隻手都斷了?」一點都不同情他的愛染,邊用紗巾替他層層包裹起來時,不忘用力扯緊紗巾再讓他受點苦。
他一臉委屈,「沒死在海皇那傢伙的手上,我已經算是很命大了好嗎?」對手是神人耶,他只賠上一隻手而不是賠上一條命,就已經算是祖宗有保佑了。
自他回來後,一直都沒找他算帳的愛染,隱忍多時的火氣,終於在這一晚全數爆發。
她一手扯過他的衣領喝問:「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海皇真殺了你,日後我要怎麼辦?」
「妳也知道……」石中玉搔搔髮,還皮皮地笑給她看,「我這人做事向來都不會想太多的嘛!」
「什麼不會想太多?是不經大腦!」她更是用力地扯緊紗巾打結,也不管他又苦著臉直對她哀哀叫疼。
接受不人道待遇的石中玉,在她終於整治他完畢時,正想感謝自己終於結束另一場苦難時,他兩眼突然一瞠,愕然地看著他家總是被他供起來的公主殿下,正氣得眼淚一顆顆地往下掉。
「愛染?」
「你要是再敢一次……」她負氣地以袖抹去臉上的淚,「你要再敢這麼做一次,要是你死了,我就帶著肚子裏的孩子改嫁別人給你看!」
「喂喂喂,我可沒准妳休夫喔,我這不是活著回─」石中玉才扯大了嗓子想大聲嚷嚷,驀地,他突然頓了頓,「等一下,剛剛在改嫁別人給我看的前一句是什麼?」
「要是你死了。」
他揮揮手,「不是、不是,是再下一句。」
「我就帶著我肚裏的─」愛染才對他說了一半,隨即將臉往旁一甩,「不告訴你!」
感覺一年四季所有的響雷,此刻全都集中打在他頭頂上的石中玉,兩眼呆滯地瞧了她許久後,雙目緩緩移至她看來尚算平坦的肚皮。
「妳……能生?」好半晌,他不敢置信地冒出一個抖音。
面色微緋的愛染,二話不說地一拳朝他的臉頰開揍過去。
「妳打什麼時候起……能生了?」被揍過了一拳後,還是百思不解的石中玉,仍然不怕死地繼續再問。
這一回,愛染賞賜給他的,則是兩記讓他神清氣爽的耳光。
被打得呆愣愣,也同時被打回神的石中玉,過了好一會,他咧大了嘴角,開始呆呆傻笑。
「呵,呵呵呵……」
氣到乾脆不想理他的愛染,起身就要回去將軍府,然而樂不可支的石中玉卻一把將她摟進懷裏,興奮得直將一張大臉埋在她肩窩裏用力磨蹭。
「你的手……」她對著他尚不能亂動的手臂直叫,「小心你的手啦!」
一手捧來愛染的面頰後,石中玉連連賞了她數個大大的響吻,再滿足無比地攬緊她的腰,快樂地在她的耳畔說著。
「我就知道我家的祖宗講義氣。」
「你……你克制點。」在他打算親遍她的臉龐時,愛染紅著臉,朝他示意外頭還站了個夜色。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石中玉的笑意當下失了一半,回想起喜天說解神死前對夜色做了多殘忍的事,他就有股想要鞭屍的衝動。
「要不要去安慰她一會?」也很擔心她的愛染,窩在他的懷裏問。
「不了,我不是安慰她的對象,在我面前,她不會示弱的。」石中玉搖搖頭,完全不認為生性高傲的夜色,會願意在同僚的面前將傷口暴露出來。
「可是─」
「這事咱們無能為力。」石中玉一把拉起她,再小心地挽著她的手,「走吧,夜深了,咱們先回家。」
雪勢愈下愈大,似漫天風雪執意要覆蓋住大地萬物似的,獨站在雪中毫不避雪的夜色,兩目茫然地望著遠方。
踩在雪地上的足音,輕盈到幾不可聞,但即使是如此,夜色仍是察覺到了。她防備地抽出佩戴在腰際的兩柄彎刀,瞇細了黑眸,在遠處一片暗色裏搜尋著來者的蹤影。
在來者來到近處時,兩道被院裏的宮燈拉長了的身影,令夜色那雙原是茫然的眸子,忽然有了再次努力往前看的勇氣。
坐在曙光上頭的風破曉,在曙光止步停在她的身旁時,躍下獅背看著一身都積著厚雪的她,半晌,他嘆了口氣,先是將她頭上和肩上的積雪拂去,再把自己身上的大袍從頭到腳蓋住她。
夜色動也不動地看著他那張久違的臉龐,在他取走她手中的雙刀放在曙光的身上後,再執起她的雙手,用他溫暖的掌心摩挲著她的,希望她的掌指能不再那麼冰冷時,剎那間,所有積藏在她心裏的心酸一下子都湧了上來。
心痛到無處吶喊的夜色,二話不說地撲進他的懷裏,將他緊緊擁住,就像是終於找著了一根可讓她不再飄泊的浮木般,她那緊緊揪住他衣裳的雙手,在一捉緊了後,就怎麼也不肯再放開。
「你為什麼要來?」
風破曉將面頰輕貼在她的頭頂上,一雙大掌就像是保護她的羽翅,緊緊地將她護在懷裏,再不讓她沾染一絲風雪或是塵埃。
「因妳需要我。」他不捨地將她擁緊,「況且,我得來實現我的承諾。」
「什麼承諾?」
「妳忘了?我說過,我會陪妳去見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