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十章
綠痕
「有什麼消息?」
被派出莊專程去跑腿的法王,方踏著夜露歸莊,一身風塵與倦累尚未有機會洗去,就遭那個因心情不善,而拖著全莊師弟一塊下水的滕玉在主院的廊上給堵個正著。
法王先是瞧了瞧他眉心深鎖的模樣,再撇過頭遠眺向燭火通明的客房裏,那一抹仍是映在紙窗上的窈窕纖影,也只能認命地拖著快跑斷的兩腿走至他的面前。
「無冕在得到劍靈後就不知去向了,現下三界也都忙著在找他。」
打從七日前仙海孤山一役之後,原本沒沒無聞的無冕,搖身一變,不但成了神界最新一任的鬥神不說,亦成了六界的眼中之釘,只是,懼於神之器力量的六界雖很想將他除之後快,但在看了神界兩位戰神的下場後,又沒有半個勇者有勇氣敢前去挑戰鬥神的威名。
滕玉點點頭,事前也沒想過無冕能擊敗眾競爭者大獲全勝,一直以來他對神之器一事毫不掛意,就是因他認為身為劍靈的雷頤,應是天下無敵無人可得,豈料,他竟也遭無冕手到擒來。
深怕被波及的法王,不得不顧及現實層面。
「大師兄,你確定咱們待在這兒安全嗎?萬一無冕知道子問還活著的話……」
「在得了劍靈之後,殺不殺她,已是無礙。」不要說是子問,任何一界的眾生,此刻都已不在無冕的眼下。
「只是?」多心的法王看著他那似沒把話說完的臉龐。
他重重嘆了口氣,「只是,我懷疑,無冕要的應當不只是一柄神之器。」
「怎麼說?」
「我若是他,我是決計不會讓他人得到另一柄神之器,好在日後與我為敵。」這一點,他想得到,那個不蠢的無冕亦想得到,而這會兒就只能猜測,頭一個將遭鬥神掃平的是哪一界了。
法王同意地頷首,「很合理的推論。」
「刀靈現下在哪?」
他攤攤兩掌,「三界率眾封了刀靈後,就將它交予神界,我得先說,我可沒法知道這一回神界究竟將它給藏在哪,因此你就省著點別再奴役我了。」看樣子,那個神界的天帝似乎是真的很忌憚得到劍靈的無冕,不然也不會大費周章地請來另兩界一塊奪下刀靈……
只是他很懷疑,神界真有法子防止無冕再得刀靈嗎?
也跟他煩惱著同一回事的滕玉,不知不覺間,深鎖的眉間又再添上了一個結,不希望他繼續陰陽怪氣下去的法王,不得不請他高抬貴手放師弟們一馬。
「大師兄,關於神之器一事,你就別再插手了,無冕既已得到了劍靈,那麼你就絕不能再有任何與他碰頭的機會,至於刀靈,那也不是你該煩惱的。」法王拍拍他的肩,再揚手指著遠處的客房,「你現下所該擔心的,是裏頭的那個大問題。」為了子問,他已多管了鬼界以外的閒事了,接下來他才不要再陪著滕玉去面對那顆燙手山芋。
一想到那個自仙海孤山回來後,就又把自個兒給關在房裏什麼人都不見的子問,滕玉莫可奈何地將十指埋進了髮裏。
法王毫不同情地看著他難得一見的挫折貌,「喲,你居然也有擺不平的時候?」
「她不肯哭。」打她醒來後,她就一滴淚也沒掉過,這一點也不像她,尋常只是個陌生人送命,她都會為他們傷心、為他們哭泣了,偏偏這回輪到了與她相處了數百年的好友身上後,她就一直這般一反常態,任他再如何敲打,她就是不肯敞開心房。
「她在自責?」嗯……依她的性格來看,準是這樣沒錯。
滕玉愈想愈煩躁,「或許吧,總之,我說不動她。」誰知道那個叫繁露的天女為何不安分地待在天女宮,反而跑去那個去了恐怕就無回的地方?誰又會知道繁露與無冕之間究竟有什麼來龍去脈?
「這可不像你的作風。」法王使勁地拉起他,再落力地推他一把。「你就快去解解你和她的心結吧,別老是走一步退兩步的,害我們這班師弟瞧得既痛苦又內傷。」
映在窗上的身影,在朦朧的燭火下隨光影搖曳,望著燭影的滕玉舉步而去,卻覺得腳下的步伐是那麼地沉,令他不想再往前靠近一步,卻也不想又再次被她拒於心門之外,只能遠遠地望著她那不回首的身影。
一張張色彩鮮豔的彩紙,在子問潔白的長指下,一再地被摺出稜角與弧度,不過許久,一隻栩栩如生的蝶兒已在她的指尖下完成。
兩手捧著紙蝶,湊近了唇朝它輕吹了一口佛氣,紙蝶的羽翅開始微微顫動,而後用力拍了幾下後,如同有了生命的彩蝶騰飛而起,優雅地拍著翅飛向她刻意敞開的窗扇,直朝高懸在天際的月兒飛去。
不知何時已潛進她房內,站在窗畔的滕玉,靜看著另一隻色澤不同的蝶兒飛過他的面前,而她只在目送蝶兒遠去,卻沒將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後,他更是患得患失地緊盯著她的臉龐。
「為何摺這?」
「給繁露的。」坐在地上的她淡淡地應著,伸手取來下一疊她託廣目買來的各色彩紙,但長指還未拈來,滕玉已來到她的面前按住她的手。
在他熱烈注視的目光下,子問總算抬首直視著他的雙眼,將一直盤旋在她耳邊的話告訴他。
「繁露……」她深吸了口氣,從不知語言竟是如此沉重。「繁露她要我放手去愛去恨,不要怕在日後離開之前會捨不下。」
「妳會照她的話去做嗎?」
明亮的水眸裏,抹過了一份躊躇,她微偏過臉別開了目光,任由不知要到何時才會到達盡頭的沉默,有如一蓬暖火般,安安靜靜地在他倆之間燃燒著。
「看著我。」等待了許久,再也受不住這種折磨的他,兩手緊握住她的肩,將她拉回他的面前。「告訴我,為什麼妳不肯哭?」
「不是不肯,是無法。」
他瞠大了眼眸,「什麼?」
「我的眼淚,在仙海孤山上時,就已經流乾了。」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麼了,「因此,哪怕我再難過傷心,我就是哭不出一滴淚。」
那一日,在她心痛欲裂的當頭,當她的淚水滴落在繁露的面上時,在她身體裏所有過載的愛與恨,那些沉重的負荷,倏地全數離她遠去,掏空了她,也帶走了她不想擁有的一切。
她從未想過,因為離別而帶來的自由,竟是那麼令人遺憾。
乾涸的眼眶,再也無法為那來不及挽回的傷心傾洩半分不捨,極度震驚過後,她只覺得自己再次回到了她初初誕生在人間的那一刻,不同的是,在她的胸臆裏,漲滿的是在她來到人間後眾生給她的愛,還有,繁露的疼惜。
像是要捉住一只即將斷線的風箏般,滕玉急切地將她扯至他的面前,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力道握疼了她。
「那心痛呢?妳對這座人間還存有半點憐憫之心嗎?」
看著眼前這張急切又慌張的臉龐,子問恍然想起,他猶在人世之時,那曾經遭到愛情棄之、毀之、殺之的過去,因為此時此刻他那再也藏不住,小心翼翼、深怕又重蹈覆轍的模樣,深刻據留在她的眼底怎麼也不肯走開,絲絲的心痛滑過她的心梢,她忍不住抬起手輕撫著他的面頰。
「你一直都很害怕是不是?」
長久以來,他就是裝作什麼都不在乎,好像她與每個常人無異的樣子,可實際上,他應當也在數算著她可能會在何時離開,如履薄冰地害怕著她不再憐憫的那刻到來,獨自在暗地裏遭到恐懼侵蝕之際,他卻又要偽裝著什麼都沒發生過以免她會看穿,日復一日,他就是這般地為難著自己,以期能夠換得她的一個安心與不知情。
那清清楚楚浮映在他眼底的真心,使得她不想再問為何他要待她這麼好,或是自個兒究竟何德何能,她只想依循著自己的心意,也照著繁露的話,緊緊把握住身邊任何一份不願離棄的情意,再將之收藏到心中好好存放著。
「妳呢?妳不怕嗎?」為了她面上看不穿的釋然,他沒把握地問。
「不再怕了。」既是不能逃避,那麼也只能面對,而面對的法子有很多種,例如,就如同繁露所說的,好好把握當下的每一刻。
原來撫摸著夢境的邊緣,就是這種感覺……
滕玉垂下視線,靜靜看著終於實現的恐懼,像道無聲的嘆息墜落在他的腳邊。
「去仙海孤山之前,我答應過任由你擺佈吧?」不明白此刻的他在想些什麼,她含笑地將他置在她肩上的雙手拉下,低首一下又一下地吻著它們。
他木然地瞧著她的動作,「我要把妳關起來,往後不准妳再去見那些神與佛。」
「就這樣?」這一回的懲罰會不會較上回輕了太多了點?
「也不准在身上再多添任何新傷。」逃避著與他人長久相處的她,或許從來就不知他人對她所懷有的感情是什麼吧?又或許她根本就不想懂,因此她完全不懂他人也會為她感到心疼,她什麼都不怕,不怕死不怕傷,可對他來說,看著那一道道在他面前張牙舞爪的傷痕,遠比什麼利刃割在他身上還要來得疼痛。
「嗯……看來法王真的很煩惱。」她陪罪地親了親他的唇,側首笑問:「廣目呢?又哭了嗎?」
餘溫仍停留在他唇上的吻,不見半分甜蜜,有的,只是苦澀的餘味,看著她面上渾然不覺任何事的笑臉,滕玉再也忍不住地嘆口氣。
「還有,我很寂寞。」
她怔愣了半晌,「可是,是你說的,你只想要我留在你身邊……」
「我從沒打算收回我說過的話,只是,妳的心究竟在哪兒?」看著遠處的角落,他喃喃空問:「要到什麼時候,妳才可以撥出妳的真心,不再看他人,不再為他人設想,全心全意的好好看我一眼?」
若真能讓他許願的話,豈只是神佛兩界的眾生?他要將她藏在這座山莊的最深處,除了那票師弟外,再不讓她瞧見任何一種會讓她掉淚的眾生,就算是人間之人也不許。
嫉妒的滋味,或許他嚐不出來,但他明白那種痛感,就像是尖銳的沙子遭磨成了細粉,他再啟口將之吞嚥而下,任由它一路刮疼劃傷了他自己,然後就算是這樣,不管再有幾次,他還是會選擇嚥下,也不要出聲喊聲苦。
他緩緩抬起頭,一如所期,所接觸到的,是她不知所措的模樣。
「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她困難地啟口,不知該怎麼解釋,她不知要如何搬動那長期以來重壓在她心房上的巨石,好讓她的心坍塌接受久違了的暖陽。
「那究竟是如何?」
她猶疑不定地開口:「你……根本就不知我究竟是如何而來、又是何時要走……」生在人世時,他都已受過傷一回了,要是再有一回的話,那他……
「那種事,很重要嗎?」他一點也不在意,並將她以往總掛在嘴邊的話,原封不動地奉送給她。
記憶中,晴空在得知自個兒在來到人間歷劫後,可能連一劫也渡不了,卻仍是義無反顧的模樣,和她那一份即使明知沒有半點勝算,也仍是要去仙海孤山盡其全力的心情,回想起來,就像是此刻滕玉面上一無所懼的模樣。可它並不是什麼大愛,或是什麼為了人間著想,他只是很單純的待她好,希望她快樂,願將一切都給她,那只是一片如同她曾對皇甫遲所說過的私心而已。
即使,他根本就不知道,以後當他又得再次孤零零一人時,他究竟該怎麼辦。
「我不怕的。」當子問泛紅了眼眶,並深深自責地垂首時,他抬起她的面頰,不後悔地道:「因此妳不必為我擔憂,也不需同情我,是我自作自受,我心甘情願。」
錯過了春天,園子裏的花兒,會凋零吧?
若是錯過了他,她會不會也像是那些空自寂寞的花兒一般呢?
滕玉在她沉默了很久很久後,再次鼓起僅剩的餘勇。
「妳還有沒有話想對我說?」她要再那般下去的話,他也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愛我,好好愛我。」子問毫不猶豫地伸出雙臂環住他的頸項,將臉埋進他的懷裏,「把你所有的愛全都給我……」
他將下頷靠在她的頭頂上,仰首看向窗外似在對他眨眼的繁星,而後低聲長嘆。
「難道妳還不知道,我一直都在努力實現妳的願望嗎?」
* * *
趁著天氣不錯,且上午時分土地公廟香客不多,一早拉著望仙一塊上街買菜回來的青鸞,方返回家門前,即拖著腳步不怎麼想進去裏頭面客。
「青鸞?」望仙提著滿滿一籃青菜與一大包哄小孩用的甜點,不解地看著她面上凝重的神色。
「火鳳若是回來了,記得叫他別急著進屋。」她轉過身子,邊挽起衣袖做準備,邊對身邊的望仙交代。
「為何?」
她瞄了瞄身後的家宅,「因麻煩終於找上門來了。」嘖,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她家這座破敗的小小土地公廟,一下子頓增了兩倍與火鳳類似的神力,且還怨氣沖天不散?到底是她以前的哪個同僚來這找她麻煩?
滿腹惑水不得其解的她,防備地拖著步子才走至廳門處,一瞧見裏頭的景況,她的兩腳即愣在原地開始生根。
抬首看去,兩位不請自來的天上客,此刻皆是一副外表慘烈的模樣坐在她家客廳裏,以往他倆悠哉閒適、或是吊兒郎當的德行已如大江東去不復返,替換上的是兩張生人勿近的臭臉,以及那大大小小佈滿他們全身的傷況。
為此,青鸞嘆為觀止地張大了嘴,好半晌都不知該怎麼閤上。
「你們居然還可以爬到我家來?」乖乖,這種生命力也未免太可怕了吧?竟都沒死在神之器的手下?他們究竟是前世燒了什麼好香,還是走了什麼好運道?
郁壘滿面陰鬱地橫她一眼,這陣子,他已經結實受夠了類似她這等既好奇又帶了點調侃的眼神了。
「沒送了兩條命,也沒缺手斷腳,妳很失望不成?」都怪這個太歲代表當年跑得太快也太早,才害得天帝這一回在點兵點將時沒法點到她,不然,那一日在去仙海孤山的名單裏,鐵定也會有她的份。
「不失望,只是很意外。」很會看臉色的青鸞,面上趕緊堆滿了討好的笑,識相地挑了個最遠的位子坐下好保持安全距離。
只可惜沒有慧根的望仙就沒她那麼機靈了,送來款客茶水的他,在一腳才踏進廳內時,即來不及掩住嘴地噴笑而出。
「噗……」能夠看到這兩位大牌神仙這副淒淒慘慘的德行,該說是他三生有幸,還是該說他家的火鳳實在是太有先見之明,事前早已預料到了下場,所以才聰明的沒去蹚那池渾水?
似要殺神的凌厲目光,當下自左右兩側狠狠地朝望仙招呼過去,讓備受生命威脅的望仙不得不趕快抱頭逃竄。
「原來……」冷眼旁觀的青鸞,一手撐著下頷,徐徐拖長了音調,「你們也會在乎自尊呀?」與她家那個完全不顧臉面、也沒有半點羞恥心的相比,他倆面皮的厚度算是正常多了。
不堪忍受顏面嚴重受損的二神,不約而同地瞪她一眼,一想到回到神界後,又要繼續接受這等待遇,這讓他倆持續悶燒了好些日的心火,又開始愈燒愈旺。
在神魔大戰裏立下赫赫戰功的兩位神界戰神,聯手競逐神之器,不但連一柄神之器也搶不到,竟還敗在個名不見經傳的武將神手下?這號消息不僅是神界眾神盡知,還老早就傳揚到其他五界去了,搞得他倆這陣子以來,只能窩在戰神宮中悶著頭修身養性,省得他們一踏出門就得接受這等歧視的目光,還得努力捺下滿心想殺人的衝動。
雖然說,神界裏知道內情的天帝與眾神,都沒因此事而責怪他倆,因他們很清楚,出動了三界大匹人馬通力合作,這才好不容易拿下實力遜於劍靈的刀靈,而那個得到了劍靈的無冕,又怎會是兩位戰神出手就能輕易擺平的?因此神界也只能慶幸,這一回並未損兵折將失血太多,或是失去了得來不易的兩位戰神……
可他倆,卻壓根就不這麼想。
只因為,這陣子每每一回想起無冕在得到劍靈時,面上那副自認獨步天下的招搖神色,任他人再如何寬慰、再怎麼要他們看開些,他們倆心中……就是有一口氣怎麼也嚥不下去!
唉……招惹他們的又不是她,挫了他們銳氣的也不是她,他們就一定要滿身是刺的來折騰她嗎?在心中大嘆無辜的青鸞,頗為哀怨地掩著臉問。
「無冕為何沒殺了你們?」她只大抵聽火鳳說過一回那日的戰況和結局,但對裏頭神界刻意隱瞞的來龍去脈則一點也不清楚。
「為了彎月。」來到這後就一直悶不吭聲的藏冬,素來溫和的表情已不復見,眼下跟郁壘就像是半斤與八兩。
「刀靈?」
他實在是很討厭再去回想,「劍靈雷頤在被封回劍中之前,似是對無冕說了什麼,之後,當刀靈在被趕來的三界聯手封入刀身前,無冕曾出手對付過三界,但到最後,三界仍是聯手將刀靈納為己有。」
「依我的猜想,或許那時的無冕,亦不想讓劍靈與刀靈在那當頭硬碰硬,故才手下留情地放過了三界。」在藏冬心情惡劣地收聲封口不說下去後,神情冷峻的郁壘只好接過話。
「那無冕呢?」不會吧?就她所知,無冕根本就不是善男信女的那塊料,他怎那麼輕易就答應劍靈的要求?
「誰知道?」郁壘大大掛下了臉,拒絕再去回想某神的張狂。「喂,那個禍首上哪去了?」
「他帶孩子串門子去了。」她摸摸鼻尖,也不願這般落井下石,「你們今兒個來這是想放下身段與他商量,還是希望他乘機嘲笑你們一頓?」要是沒口德的火鳳回來與他倆撞上了,看他們三個不把這棟宅子拆了才怪。
他倆聞言,也不答腔,只是格外用力地互瞪著對方,再不約而同地一塊轉過頭不看彼此。
「依你們這種表情來猜,這回,又是天帝逼著你們來的?」竟會找上火鳳?該不會,無論是他倆或是神界,對這事是真的走投無路了?枉她以往還認為神界人才濟濟呢。
「是全神界逼著我們來的。」一想到這個,藏冬就恨自個兒當初幹啥不堅持到底,別去管神之器那一檔子事,不然他也不需管完一樁閒事後,就得沒完沒了地再管下去。
「喔?」依她看,其實他倆全是衝著他們的面皮這原因才是吧?
「天帝說──」
「別說是天帝,就算西王母來了也不會管用。」她直接省去了他那套不會奏效的說客之詞。「只要火鳳不願,哪怕你們聯手架著他的脖子,也絕不可能讓他低頭。」在天帝的神威之下,他倆或許還會動搖一下,但軟硬都不吃,更不理會上頭命令的火鳳可不會。
郁壘飛快地將主意打至她的身上。
「那妳呢?」請不動那尊無良神不打緊,她好歹也是六十太歲之首,多一神就多一份力量。
「我?」怎麼會說著說著,麻煩事就輪到她的頭上來?
「繁露死了。」與天女宮裏的天女有交情的,可不只那個子問而已。
對此事毫不知情的青鸞,大驚失色地拍桌站起。
「你說什麼?」
「應該是為了子問。」郁壘總覺得這事還是得告訴她一聲,「依我看,她是專程去仙海孤山送死的。」
藏冬體恤地問:「妳還好吧?」
「你們找上我……是為了什麼?」一時片刻間,還無法自繁露死訊的打擊中走出來的青鸞,沉默了好一會兒後,不得不懷疑起他們會對她說這的原因。
「這一回,天帝有意派出五十九位太歲奪回劍靈。」聽神說,在他們自仙海歸來的那一日,天帝就已下旨召集所有太歲回神界了。
萬沒想到在已有了教訓之後,天帝非但不死心,甚至將職責繁重的太歲們也都派用上了,青鸞面上登時風雲變色。
她公事公辦地問:「若我沒記錯的話,咱們神界自古以來,不都遵從著同一條規矩?」
「規矩?」
「能夠駕馭足以毀滅三界的神之器者,即為鬥神。」再也拘管不住心火的她,面色鐵青地一掌用力往桌上拍,「告訴我,天帝憑什麼對職責是捍衛神界眾神的鬥神出手?還是說,就只因他是無冕?」空懸了數千年的鬥神之位,總算後繼有神了,這究竟是有哪一點不好?可為什麼在無冕一出頭之後,神界即全面地打壓再打壓,這要她怎麼去說服自己不要想太多?
「妳就別再讓他倆心情更加惡劣了,難道妳看不出來,他們都已特意拉下臉面了嗎?」站在外頭將事情都聽得差不多後,火鳳慢條斯理地踱進廳內,先是安撫性地為青鸞奉上一碗熄火的香茗,再眼帶精光地瞄向有求於他的某兩位神仙。
「我可沒空在這看他臉色。」光是看到火鳳那張臉,郁壘即不給面子地起身欲走。
藏冬也不攔他,僅是不疾不徐地把話留在他的身後。
「要走你是可以走,只是,若日後咱們還得再同神之器打上一回,我先聲明,我可不再奉陪。」那日,只差一點點,他就莫名其妙地死在雷頤的手下,因此能走運撿回一條老命,他即在心中起誓,只要能讓他走出仙海孤山,這輩子,不管是為了何人或是為了任何理由,他絕不再與神之器交手一回。
當下被拖住腳步的郁壘,暗自隱忍地深吸口氣,不情不願地踱回原處坐下。
滿心意外的火鳳挑高了兩眉,沒想到這對記恨功力一等一的難兄難弟,今日竟這麼能忍。
「你們的天帝,就這麼容不下一個無冕?」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解釋了,不然他倆又何須有違本性地跑來這兒向他求援?
出乎意外的,藏冬乖乖地配合,「應該說,在無冕有意成為鬥神之前,天帝從沒將他當一回事,可就在他放話要當上鬥神之後,一切就再也不同於以往。」
「好吧。」火鳳爽快地將兩掌一拍,「看在你倆今兒個這麼有誠意的份上,要我幫你們也不是不行。」
郁壘就等這句話,「你能幫上我們什麼?」
「四個字。」他的雙眼在他倆身上轉過一圈,「久傷不癒。」此時不拿這個藉口置身事外更待何時?
「你要我們違背天帝旨意?」
「若是天帝真派上了眾太歲前去追捕無冕,無論找不找得著,天帝早晚會再次找上你倆。」他愈想愈覺得好笑,總覺得那座神界裏的神仙,還真是一個比一個輸不起。「與神之器交手丟了性命與臉面事小,兩面不是人事大,是我的話,我就不會再去做吃力不討好之事。」
郁壘聽得一頭霧水,「閣下究竟想說什麼?」
「罷手。」這一回火鳳乾脆挑明了說。
「為何?」
「神之器有二,無冕得其一,試問,無冕可會縱容他日之敵?」他咧嘴一笑,面上盡是十足十的小人樣。「反正急於找著刀靈好去對付劍靈的眾生多得是,想與無冕為敵之人亦不可勝數,因此你們根本就毋需再去插手,日後,自會有人去成全天帝的心願,只是前提是,那人的本事得夠高才行。」
他倆直皺著眉,「不然呢?」萬一沒有這種人才呢?
火鳳聳聳寬肩,「不然,天帝也只有親自上陣去處理無冕了。」眼下能敵得過無冕的人選,數一數,大概五根手指都還有剩,因此神界真要解決無冕,天帝本就是不二人選,至於天帝會不會介意因此而弄髒了手,那一點也不關他的事。
由天帝親自上陣?
他們怎都沒想過還有穩贏不輸的這一招?
藏冬不語地瞥看向身旁也是沉著聲的郁壘,以目光彼此交流了好一會兒後,半晌,他倆面上同時露出一模一樣的得逞笑意。
「告辭。」走神回家!
「都給我站住!」在他倆大搖大擺地拍拍屁股就要離開時,總算察覺上當了的火鳳,直瞪著那兩道這一回下足了工本,確確實實奉行報仇三年不晚的背影。
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快的藏冬,囂張地回首睨他一眼。
「你也就只有這麼點心思值得利用罷了。」哼,若不是為了那顆精明的腦袋,大爺他會來這看神臉色?
「你以為我能忍著沒把你剁了去餵狗,還能是為了啥?」再也不掩飾真面目的郁壘,一臉唾棄地跟著幫腔。
「你們這兩個臭小子……」額上青筋直跳的火鳳,一把緊握住犯癢的拳頭。
「別動氣、別動氣……他倆是傷患,勝之不武啊。」青鸞連忙自後頭架住欲上前算帳的他。「不要忘了,他倆要是跑去天帝或是西王母面前告狀,再抖出咱們的下落,到時咱們一家大小就都要吃不完兜著走了,你也不希望咱們又要一年到頭四處搬家吧?」就知道他們三個湊在一塊只會結下更多的梁子而已。
不得不忍的火鳳,氣結地抹抹臉,「慢,我只有一事想問。」
「說。」某兩神愛理不理地回過頭。
「若是日後無冕以鬥神之姿挑起神界與他界的戰事,你們想怎麼辦?」神界自家的事,天帝本就有責自行解決,但一旦扯到了他界,只怕下一回他倆就算跑得了和尚也不跑了廟。
聞言的他倆,不作聲地互看對方一眼,興致缺缺的藏冬,只是搔搔髮,懶得理會地掉過頭先行步出門外,而郁壘,則是在思考了許久後,邊瞧著也曾經陷害過他,此刻又想置身事外的藏冬的背影,邊語帶保留地道。
「那就得看,那一界,究竟能不能請得起我們再去賣命了。」
* * *
「這莊裏,除了我外……都是鬼吧?」
「當然。」陪客一的法王,僅以多此一問的目光瞄向發問的子問,而後在棋盤上擱下一子。
「所以你們當然不可能一開始就住在鬼界裏,應是在死後才墮入鬼界是不?」
「是啊。」陪客二的廣目納悶地豎起了眉心,不解夜深了仍不肯睡,執意要等到滕玉回家的她,怎會在院裏同他們下棋下著,就突然問到這上頭去。
她實在是難掩好奇心,「你們是怎麼死的?」誰教這一票滕玉的師弟們,全都像那個滕玉一般,不肯開口說說自個兒的過去。
莊裏莊外,登時一片靜寂,兩位陪客只是在靜默過後,紛紛將兩眼停佇在她的身上。
「抱……抱歉。」自知失言的她連忙致歉,「我不該沒顧及你們的感受問這事的……」
法王沒好氣地撇了撇嘴角,「這事也不是不能告訴妳,只是,那並不是什麼愉快的記憶。」那個滕玉究竟有沒有把他們給放在眼裏呀?自個兒對子問說了一大堆,偏偏他們的事卻是隻字不提,防心真有必要這麼重嗎?
「我……」廣目只開口說了一字,而後就又習慣性的把頭垂下去,只是這一回,子問注意到了他似乎把頭垂得比以往都還要來得低。
相較於廣目滿面的躊躇,對於這事,法王就坦然多了。
「我呢,是染病而死的。」他若無其事地說著,再指著身旁的廣目,「他呢,是戰死沙場,而西歧則是個陪葬品。」
「什麼?」
法王搔搔髮,大略地重複當年聽來的說法,「在生前,西歧本是皇宮裏的御廚,專司料理皇帝吃食之事,誰知在那個皇帝駕崩之後,西歧就一迸給關進了帝墓裏陪葬等死。」
子問完全不能明白地瞧著他們,不解他們怎麼面上的表情都是如此釋然。
他怎可以說得這麼簡單?那等往事,是因為陳舊了太久太遠,故在他們心上才會輕得像根羽毛?是因為經過了時間的催化嗎?難道說,時間抹去了命運對人生的嘲諷之後,亦磨平了當時的悸動,而恨意,又真可被歲月瓦解殆盡嗎?
不想說太多細節的法王,站起身子一手指著她的鼻尖交代。
「妳乖乖在這坐一會兒,再過不久就是鬼後的壽辰了,西歧要我們去替他瞧瞧他為鬼後釀的祝壽酒釀得如何。」
「是……」已經很習慣眼前這位儼然就是第二號牢頭的她,不想再反抗地乖順頷首。
只是就在她抬首目送著他倆向廚房走去的身影時,不知怎地,一股濃重刺鼻的血腥味,霎時蓋過了院裏所有的花香,迎面而來的熱意,亦帶走了夜色的清涼,急湧而來的水聲在她耳邊帶來了陣陣呼嘯,自腳底泛起的寒意,很快地即將她給淹沒。
燠熱的南風,吹揚起她頰邊的一綹髮,她緩緩睜開眼,錯愕地發現自己不知在何時,竟又踏進了某人的心底,可她不是自仙海孤山歸來之後,就漸漸再也瞧不得他人的心事了嗎?怎麼又……
震耳欲聾的戰馬馬蹄聲,將吶喊殺聲攜至了她的前頭,站在無邊漠地裏的她,觸目所及的遠處,正在發生著一場戰事,一道道馬背上的快影在來到她的身邊後,即你來我往地在她身畔相互交擊廝殺,一柄從不遠處擲來的大紅纓槍,差一點就劃過了她的臉龐。
當馬背上的戰士回過頭,四下尋找著在戰場上仍殘活著的同袍時,熟悉的臉龐在陽光的掩映下,斜斜地映入她的眼角,她登時錯愣地瞠大了眼眸。
「廣目?」
此時此刻,廣目正坐在一匹色澤黑亮的戰駒上,手持大紅纓槍,一槍一槍地將槍尖刺進敵人的喉際之際,不意聽見似有若無飄在風中的叫喚聲時,忙裏分心地回首尋找著音源,但他什麼都沒有瞧見,於是他又忙不迭地轉過身,槍身用力打在馬兒身上,十萬火急地前去營救遭敵軍困在沙陣裏的同袍兄弟。
漠地裏突兀地捲起有若捲龍的蔽天風沙,大地頓時陷入昏暗不可明辨,強勁的飛沙掩去了所有人的視線、令馬兒失去了前路,同樣也被困在其中的子問,並沒有閤眼避開這陣根本就不像是自然生成,反倒令她愈看愈覺得像是術法所為的沙暴,並在襲擊了他們許久的沙暴終於過境之後,難以相信地看著廣目所處之地。
無端端受襲,但待回過神來時,卻赫見自己與所有弟兄,全都遭困陷在一座大坑裏,無一可立足之地不說,四處亦高險攀爬不上,抬首望去,那些原本不知是上了哪兒躲避風沙的敵軍,竟全然無損一員,此刻正滿滿地圍站在大坑旁,朝坑裏或死或傷的他們拉開了手中的戰弓。
不明就裏遭敗,自知已是活不了的廣目,並沒有開口說上半個字,他只是以不解的眼眸,看向有意置他們於死地的蒼天一眼,接著一柄柄自四面八方集中朝坑裏射去的箭矢,不給他一個答案,前前後後飛快地穿釘過他的身子……
一鏟又一鏟遭兵士挖起的細沙,在盛陽下,看來像是正在傾洩的金色海水,夾雜著沙子吹來的熱風,質地柔潤得有若絲綢,無法挪動腳步的子問,頹然坐在一地的沙裏,什麼也不能做地瞧著躺在坑裏遭到坑殺的戰士們,遭那些覆蓋下來的沙子給一一掩埋。
有若子夜般烏黑的長髮,在遍地金黃中看來格外醒目,她不解地抬首,看向遠處站在坑邊觀看的長髮主人,就在她的視線自髮梢游移至那張無片點血色的臉龐上時,一陣蝕心刻骨的寒意,當下穿過重重熱意朝她襲來。
鬼後……闇緲?
花了好一會兒,這才認出那張與莊裏鬼後繪像簡直就是分筆不差的臉龐後,子問滿心不解地愕看著不該出現在人間的她,並在那一雙細長且冰冷的眼睛裏,意外地瞧見了……心滿意足。
只是為何那等眼神會出現在鬼後的面上,子問猶不得其解,眼前的景況即被吹散在另一波強襲而來的風沙裏,以袖掩面的她,在風沙止定後放下衣袖,所見著的,是身著一襲青色醫袍的法王,他那具背對著她的身影。
但自他的腳邊望向遠處的城心而去,一路橫倒了難以計數的屍首,在那些不知姓名的軀體裏,大略有一半,皮膚上遍生著色澤奇怪的狼瘡,而另一半,則是遭到利器攻擊而死的城中百姓。
家族十代以來,代代相傳,皆為宮中御用太醫群一分子的法王,眼眸空洞洞地望著城中少數仍活著的人們,在城中尖聲奔逃,不知還能逃到哪去的他,疲乏地側過首,試著在因著火而濃煙密佈的城裏,尋找著與他一塊進城來的上司,並再次跟上那些爭先恐後想逃出城的腳步。
幢幢人影中,他憶起了這些年來,長期待在宮中冷眼看待派系鬥爭的他,在來到這兒之前,究竟看見了什麼。
宮中東西兩院,各據勢力一方的太醫們,在聽聞天下遭逢不明疫情大劫時,他們首先所做的,並非研究出解疫之道,也非什麼救疾的仙丹妙藥,他們只是忙不迭地推責於敵對的太醫院,並在延誤了診疾的先機後,還錯過了唯一可解疾的時間,致使疫病全國四蔓,其勢無人可阻亦無醫可擋。
爭什麼呢?
難道非要到屍體堆積如山時,那群不擇手段、死命想往上爬的太醫,才能除卻權勢與慾望,讓身體裏的血液溫暖一點,或是終於肯睜眼看清,全天下的百姓正在受苦?
無力回天的東西兩院的太醫們,最後終於作出決定,上書皇帝做出最適當的處置,不顧有多少醫者皆已投身於疫災之中,不顧人們允不允願不願,決定將災區萬物歸滅於無,以保國中他處太平,一切,重新來過。
於是,一座座染了疫情的城鎮,在軍隊的鐵蹄之下,先後在一夜夜的冥色裏,紛紛化身為照亮這片深秋土地的不朽巨焰。
比起天災,比起全國四處流竄的瘟疫所造成的屍骨,更讓法王感到心冷的,是人禍。
這輩子,他從沒見過那麼多死於外力的屍首,但就在皇帝下了旨後,趕在軍隊全力開來之前,已經先行互相殘殺過的城民們,合力將這座淪陷於疫疾之中的繁華大城變成一處血城,走在這座城裏,稍微一個不留心,就恐又會踩著了僅僅埋藏在片片秋葉下,卻無人收拾的屍骸。
在城中一度與法王失散,後來又找著法王的老人,在與法王會合後,情急地想要趕在城門遭鎖之前逃出城外,但落力地跑了好一陣後,卻突然沒聽見那一道跑在他身後的步伐聲,他一回頭,就瞧見法王又再次為了一名倒在路邊的女孩停下腳步,甚至蹲在她的身邊低首診看起她的病況。
「別再心軟了,那孩子活不成了,咱們得快點走!」老人只瞧了一眼即看出那不過是另一名已病入膏肓的將死之人,連忙出聲催促著法王。
「若是連我都走了,他們該怎麼辦?」法王將女孩的雙手交疊在她的胸坎上後,悲憫地看著猶有一些意識的女孩,張大了一雙寫滿悸怕的眼眸,並且不住地顫抖。
「就算你留在這兒也救不了他們的!」
「大人,我在這城裏待了那麼久,我也早已患病了。」似是早已接受了這事實的法王,兀自苦笑,「更何況,倘若真要斬草除根,那就得連根也全盤除盡,不是嗎?」
若是讓他們這班染了病的人走出城外,只怕疫情又要擴散了,若只是因為一念之仁而放過他,那麼,先前那些並非無藥可救,只是稍稍染了病,即遭到城中為了自保的百姓所屠殺的人,他們又是為了什麼得去面對橫死?
遭祝融大口吞噬的屋宅,在熊熊的火勢下不停崩落塌毀,那在街頭巷尾此起彼落的聲音,聽來不像是在告慰他這不得不葬身在此處之人,反倒像是不平之鳴,因為他深深明白,哪怕他再如何盡心竭力,只想為人們求得片點生機,然而站在醜陋的人性與生死的面前,人命,竟是不值一提。
當近處的樓房也陷入一片火海之時,站在法王面前的老人不安地瞧了瞧看似已看淡生死、滿面平心靜氣的法王,而後又忍不住回頭瞧向遠處突變得吵雜的城門。
「法王……」
「大人,您快出城吧。」知解他心緒的法王,淡然自若地勸著,「若再有所拖延,軍隊就要開至城外了,到時只怕就算是插了翅,也無人可逃出生天。」
不顧一切匆忙逃離的腳步聲,漸走漸遠,當四下起火時,法王靜坐在地,將躺在地上的小女孩擁進懷裏,再也忍不住鼻酸的他,就只能掩住口鼻,不讓自己洩漏出一點點的情緒,而後,緩緩地閉上眼,任火勢竄燒至他腳邊的衣袍上。
站在枯樹下的子問,原本是很想上前拉法王一把的,可這時自她的頂上,卻傳來一陣枯枝婆娑的沙響,她抬首望去,秋葉已然全數落盡的枝梢,不住地在挾捲著火星的風中晃動,原本落在地上不住跟著搖曳的枝影,竟逆著光,似有了生命般地不斷往前蔓延伸長,而後化為一雙瘦骨嶙峋的枯手,直朝法王的身後默然前行。
刺眼的火光中,叢叢焰火不斷躍動,而在那其中,子問瞧見了一雙綠色不帶點暖意的眼眸,當她認出了鬼後的臉龐時,那一雙朝著法王而去的影子,已經抵達了法王的腳邊,並迅速化為了銳利的十指,緊緊捉住法王腳下的影子,再毫不留情地將它拖至底下的地獄裏,未久,本還坐在原地的法王,身子即像個斷了線的人偶般,靜靜伏臥在一地的秋葉裏。
驀然明白自己瞧見了什麼的子問,不住地睜大了兩眼,並不斷在心中自問……
這是為什麼?
為了百姓、為了家國大義,甚至還帶了點遺憾,本不該死的法王,怎會沒能在死後去投胎,反遭鬼後給親手拖至鬼界的地獄?
下一刻,濃重的霧景席捲而來,捲去了法王的身影,不斷自上方落下的塵土與碎石令子問忙不迭地掩住口鼻,她轉過頭來,在一片倉卒更迭的景象中,過了半晌她才明白自己置身在一座規模巨大的皇家陵墓外。
當困鎖住整座墓穴的斷龍石沉重地墜下,斷絕所有生機巨響亦隨之響起時,她只來得及瞧見西歧那張盛滿恐慌驚懼的臉龐,以及站在斷龍石外頭的鬼後,她面上那志得意滿的笑臉。
子問忍不住伸長了手,撥開眼前在斷龍石落下了很久以後,仍舊漫揚在空中徘徊不散的塵與灰,舉步踏進了偌大的帝墓內,在那墓裏,她一眼即找著了西歧,此時此刻的他,身著一襲美輪美奐的官服,可他的雙手十指皆沾滿了因扒挖墓壁尋找出口,所留下的斷指與血痕,而在他的眸中,則是蓄滿了不甘與再如何也無法彌補的悔恨……子問忍著心疼,不語地直望進他的心裏。
自幼家貧的西歧,打小就被賣進酒樓裏習藝,日夜專研廚藝的他,渴盼著有朝一日能夠成為名聞天下的大廚,可還只是個少年的他,都還來不及在人生的舞臺上發光發熱,就因皇帝駕崩而一併給封在墓室裏陪葬。
其實他為廚,就只是想掙幾個錢給家鄉的老父買藥治病而已,在他因為廚藝而受舉薦進宮成為御廚一員後,他所圖的,也只是對提拔他的師父們知恩圖報而已,可他卻萬萬沒有想到,在斷龍石放下時,身為御廚一員的他,與他人一般,終將永遠待在這永無天日的廣闊地宮裏,再無感謝再無法牽掛,也再無生機。
在漸燃漸滅的人魚膏燈火下,與他一同被扔了進來陪殉的御廚們,拚命在牆上敲敲打打,直至空氣用盡燈火已熄,所有人就快無法喘息倒地之際,他們那以指甲痛苦刮過厚壁的聲音,一直都沒有間斷過。
在那一刻,身為廚子,最是重視味道的西歧,這才頭一回明白,原來恐懼,也是有味道的。
不識血淚的風兒吹來,將子問眼前這幾場有若親臨的幻覺吹盡散盡,回過神來的子問深深喘了口氣,試著想要擺脫方才的一切,偏偏方才據在她眼中的鬼後,卻像條朝她爬行而來的狡蛇,蜿蜒盤纏在她的心中,怎麼也不肯離去。
要是她沒記錯的話,身為鬼後座前的六部眾,他們原本的使命,應是在座前不計一切代價保護鬼後,可她卻從來沒聽神界之神說過,鬼後一開始是如何挑選上了他們,而他們,數百年來又是為何對鬼後如此忠心耿耿?
在今日之前,她從沒想過要去懷疑,那些住在這座山莊裏,每一隻已經遭逢過死劫的鬼類,他們在死後是否過得遠比生前時還要來得好,或者這是否是出自他們的自願?因為這座莊裏的鬼類們,就像人間知足的百姓一樣,平淡且甘心地過著眼下的日子,不計較胸膛裏的那顆心是否已死不再跳動了,但現下……她卻什麼都不敢肯定了。
以往她總以為,會留在鬼界之鬼,除了身不由己者之外,留在那兒的,若不是求仁得仁,就是志向本就在此。只是對法王他們來說,這真的是他們所想要的日子嗎?不明不白地遭由他人干擾了他們原本的人生,在死後一逕地為鬼後為鬼界效力,不去想念猶在人世時的一切,不去投胎回到人間過著另一段新的人生……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
方才她所見的那些,並不是她的錯覺或是她的想像,那是他們的過去,因為在以往之時,她不就是這般瞧過每個人的過去,也這般瞧過滕玉想要深深埋藏的痛苦記憶嗎?
只是,法王他們……知道事實的真相嗎?
不……他們應當是被蒙在鼓裏,什麼都不知情才對,因他們若早就知情,那麼渴望生命與不捨人間的他們,還會在死後甘心為鬼後效力嗎?
揮之不去的那一張森冷笑顏,有若不肯散去的冤魂,浮浮沉沉地飄映在牆角邊,鬼後面上令她不寒而慄的笑意,彷彿正無聲對她說著……
不過是個手段罷了。
無止境的寒意爬竄至她的四肢百骸,將她緊緊縛住,忽然間一具高壯的身影遮去了廊上映在她面容上的燭光,令她的面前一暗。
「子問?」滿手捧著自廚房裏偷偷摸來的糕點,廣目彎著身子,好不擔心地瞧著她蒼白的臉蛋,「妳是哪兒不舒服嗎?」
「我……」她眨眨眼,怔看著近在眼前的這一張關心她的面孔,好半天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拿去。」趁她仍在發呆時,同樣也跑去廚房偷東西的法王,快手快腳地將用油紙裝著的桂花糕塞進她的衣袖裏,面上的表情似是有些不滿廣目居然偷得比他還要多。
看著法王總是彆扭不老實的壞德行,與高頭大馬卻心軟善良的廣目,子問覺得自己的聲音彷彿都遭困在喉際,她不知該怎麼開口告訴他們鬼後那抹仍留存在她心坎上的影子,也不忍出聲去破壞眼前這份似家人般的小小幸福,可是……
沉淪的情緒,始終都抽拉不回來,在她仍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倆時,眼尖的法王在瞧見了她身上的夜露之後,忙不迭地伸手推著她。
「妳就早點去歇著吧,別再等大師兄了,那位仁兄沒啥值得妳煩惱的──」發揮嘮叨本性的他才唸她唸了一半,驟感不對地突然頓住,「我們臉上有什麼嗎?」她幹嘛兩眼發直?
「是因為今晚吃太飽嗎?」廣目苦苦思索了好一會兒,也只想到這個答案。
「不懂事就閉上嘴。」法王一掌熟練地招呼在廣目的頭頂上,然後板著一張臉直瞪向悶葫蘆性格的她,「妳若不是哪兒又不適了,就是有什麼事又在暗地裏瞞著我們了,哪,妳自個兒撿一撿,看妳是要承認哪一樣。」
她只是……替溫柔善意的他們,被迫遭逢了種種命運,感到不值而已。
不想大老遠繞路走山莊正門,近來已經很習慣攀牆回家的滕玉,翻身躍牆而過,兩腳方落地,遠遠的就瞧見子問不語地一手掩著臉站在院中,而圍繞在她身旁的法王與廣目,則像是一頭霧水地想要求解。
「我先聲明,從頭到尾都是她在吃我們的豆腐,我們都是被迫的。」在滕玉一步步朝他們走來時,覺得有必要自清的法王,告饒地抬高兩掌以示清白。
「委屈你們了。」沒把心思放太多在他們身上的滕玉,兩眼專注地滑過子問的面容。
「那還用說?」遭到忽略的法王沒好氣地哼了哼,識相地拖著還賴在原地的廣目,「走啦,再留在這兒,是又想回去洗眼睛嗎?」
不讓子問繼續留在院裏空站,滕玉牽起她的手,邊領著她往客房走,邊多心地瞧著她那若有所思的臉龐。
他也不拆穿,「氣色怎這麼差?」每日都在這莊裏不出大門一步的她,按理,應當是沒什麼人與事有機會讓她心事重重呀,怎麼她又擺出這副讓他想多了會頭疼的德行?
「只是累了而已。」子問連忙振作起精神,免得他又要在這事旁敲側擊上好半天。「手邊的公事都辦完了?」通常被他虛晃幾招探了探後,她再有什麼天大的祕密,也都被駕輕就熟的他給探出來了。
「嗯,大致上。」他再狐疑地多看她一眼。
大致上?那麼,就是鬼後交給他的差事,他並未全辦完?鬼後交予他的究竟是什麼差事,使得他必須來來回回跑了鬼界那麼多趟?是因為攸關鬼界存亡或是和平的大事嗎?還是說……這又是鬼後的一己之私?
想到鬼後二字,腳步即像被拖住了般,沒法全然拋開前頭心情的子問,索性停下了腳步,直接轉頭問向身邊的滕玉。
「滕玉,為何你要為鬼後效力?」就算法王他們可能不知道真正的內情好了,但領著一班師弟的他,難道也一樣毫不知情?
「妳怎會突然想問這個?」
她重重一嘆,「回答我就是了。」都怪他,在助她擺脫了所有的心事之後,她就成了一件心事也不能再擱在心上的人了,不然她也不會變得一刻也不能忍。
「我並不是為了鬼後,我是為了鬼界之鬼。」他並不後悔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拒絕投胎,停佇在幽冥之界的作為。「因生在人世時,他們身不由己,死後亦然,所以我想,我至少可在他們死後為他們盡份心力。」
雖說鬼後法力高強,但鬼後不善待鬼,早就不是什麼可隱瞞的事實,若不是有他們在座前攔著鬼後,只怕從不在乎行為陰不陰損、悖不悖理法的鬼後,早就死盡、虐盡鬼界眾鬼了。
然而就算是如此,鬼後還是有著非存在不可的必要性,若是無她,只怕人間早已失了序,因此即便鬼後有萬般不是,鬼界眾閻羅爭權鬥勢又有多麼惹他不快,他還是得站定在他所選擇好的位置上,不動半步。
靜看著他的子問,在他面上,找不到半分疑惑,只找著了深信不疑的決心,沒有把握能夠在這事上頭動搖他,也不知若是在這時候動搖了他,並讓法王他們也都知道了後,法王他們該如何自處?而這在日後又將對鬼界造成什麼影響?
「子問?」滕玉在她沮喪地垂下眼睫,手挽著他的臂膀,深深地倚向他時,伸手拍拍她的面頰。
取來藏放在袖中的那一小包桂花糕,邊嗅著它清香誘腹餓的香氣,邊回想起法王他們每日既安定又無他求的生活後,子問決定將那些僅被她窺看到的不甘,全都化為手中的桂花糕,由她一口又一口地吃下腹,將祕密化為她的血肉,再不讓他人知情。
「明日起,你讓這座山莊到處轉轉好嗎?」她搖了搖他的手臂,然後再細細咀嚼著口中西歧的新作品。
「妳想上哪?」
「哪都好,我想周遊人間一回。」有花堪折直須折,她還是把握時間好好參觀這座她總沒機會四處遠行的人間好了,至於那些磨人的心事,日後能解與否,並不是此刻的她該干涉太多的。
滕玉懷疑地挑高朗眉,「理由就這麼簡單?」
她很想嘆息,「我真的沒在打什麼歪主意。」以往的她,在他眼中就這麼沒有誠信可言嗎?
「那,要不要順道回神界逛逛?」雖說神界現下亂成一團,不過,他也不是不能突破萬難帶她前去走走。
她想了想,微笑地挽緊他。
「不了,我較喜歡這座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