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別皺眉
叔芳齋
院子里的花開了,盧娉菀坐在小竹板凳上安靜的同知禮知雅知文三人學刺綉,拿着個潔白素色底的手絹,捻着一根細細的針綉一朵花。為怕她扎手,知禮在一旁仔細看着她手里的針,只要她穿錯地方就小聲溫和的指出。
綉出來一朵勉勉強強看得出是花的手絹讓盧娉菀感到十分喜悅,臉上笑意遮掩不住,拿給小婢女們看看:“綉的好不好,好不好?”
小婢女們你一眼我一語的誇贊:“姑娘眼光可真不錯,白底配藍色的針線,綉出來的顏色可明艷。”
盧娉菀再也掩飾不住自豪了,同知禮問道:“快和我說說,怎么在這上面寫字,把我的名字綉在上面。”
知禮告訴她先如何描摹,再穿針引線,又提點道:“姑娘可不能把閨名兒全綉在上面,若是丟了被外人拾到了可不好。就綉一個字吧,成品出來後知禮給姑娘好好收藏着。”
盧娉菀點頭,挑了銀色的線頭,將她閨名中的娉字綉上去了。顏色不深不淺,只有仔細瞧着才能發現她的名字,她聰明着呢,知道家里的規矩。
等一塊絹子綉下來,她也坐不住了,想往外跑。院子里只有小婢女和她,先前陸墨甄被青空主持叫出去了,過了不久又將喜姑姑喚了過去,徒留沒心沒肺的她在院子里玩樂。
陸墨甄和喜姑姑各自看完手里的信,一個沉默不語,一個歡天喜地。青空主持站在一旁大半目光落在陸墨甄的身上,就怕他會突然暴戾起來。
過了片刻,喜姑姑終於鎮定下來,向青空主持說起信里的內容:“前些月里,侯府出了些事,不方便接姑娘回去。現在夫人來信,讓我等早日准備准備,三日之後就要接姑娘回府了。大師,這些日子多謝有您照看,侯爺和夫人都非常感激。”
面對喜姑姑的笑容滿面,青空主持回一佛禮,溫和道:“哪里哪里,這都是我與她的師徒緣分,姑姑莫要客氣。既然三日之後侯府就要來人,姑姑還是先去准備吧。”他掃了一旁面色越來越陰沉的小少年一眼,連忙催促道。
喜姑姑連連點頭答應,轉身要離開時兀地頓了一下,只那小小一下又飛快的跨過門檻向門外走去。似乎她也不知如何面對身後身份高貴的小世子,又似乎是她不願意去面對,她在寺院里將姑娘照顧好了就行,以她的身份是不能做主讓姑娘與小世子多有牽扯的。
看着世子與姑娘日益增加的黏糊勁兒,收到主家來信的喜姑姑終於能松下一口氣了。若真是有緣,就在都城里再相見罷。心里想着, 邁開的步子也越來越大,速度也越來越快,就怕身後有人跟着一樣。
門口已無蹤影,陸墨甄慢慢收回他沉如墨硯的目光,挪到他手上的端王府家書。然後,手指一夾一動,撕掉了手里的信。他心口微微發痛,那是發病的前兆。
青空閉眼道:“阿彌陀佛,事已發生,無論你是否毀掉書信,看或不看,忘或不忘,它都在你心里。”
陸墨甄聞言抬起蒼白的面孔,忍着痛意寒聲道:“她有生我之恩,卻無養我之意,現在人一死,就要我回去給她守孝?”
青空嘆息:“無論如何都是你的生母,敬孝本是應該。去吧,王府的人都在等你,你還有片刻的時間同她道別。”
“你我師徒一場,我讓無錯陪你回王府罷。”
青空說什么,陸墨甄已經不想聽了,他怔怔的往外走去,留守已久的萬事、如意連忙上來就要扶住他。
陸墨甄冷淡擺手:“你們去收拾,我馬上就來。”
王府送來的書信只有一封,可里面有兩張信,一張是他生父寫的,一張怕是半途被人塞進去的。落款人卻是他那不怎么來往的外祖,若是他不回去,以後也不用回去了。
陸墨甄一路走,路過院門口的梧桐樹,那上面綠葉油油,他仿佛聽見有聲音在說:“梧桐上有鳳凰嗎。”“鳳凰還不歸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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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姑姑回來的時候十分激動的告訴盧娉菀:“姑娘,府里來消息了,姑娘咱們要回府了!”她笑容滿面的將信遞上去。
回府了!盧娉菀登時就從小竹板凳上蹦起來,接過信仔細看起來。知禮知雅知文也是激動無比,在一旁等姑娘看完書信同她們說一說。
看完信,盧娉菀立馬拍拍手,對喜姑姑和小婢女們道:“快收拾行禮,我要見阿爹阿娘大兄了,快收拾快收拾,回府了。”
隨之而來是小婢女們高興的輕呼,而後整個院子都洋溢着喜悅的氣息。
忙前忙後的盧娉菀不能親自動手,只能在旁指揮,誰慢了一點她就着急,恨不能自己親手整理,一改往日懶散的模樣。等不耐煩了,她又攤開手臂,迎着風朝外面跑去,等出了房門口,便看見陸墨甄的房里也有人進出。
在門口看見他的盧娉菀像只快樂的小鳥,飛奔到他身邊:“小甄哥,小甄哥,我要回家了,我好高興啊。”
陸墨甄看見她的笑容,臉色稍微好了點,只是聽見她親口說要回家,又難過不少。“娉娉,我也要回府了。”
“呀,小甄哥也要回去了,真好。”盧娉菀笑的眼睛都快看不見了,她高興死了。離開寺院,又舍不得小甄哥,沒想到小甄哥也同樣要回家了,那樣在都城又可以相見了。盧娉菀忙道:“小甄哥,回去了以後要來府里找我呀,一定要來找我呀。”
陸墨甄臉色終於好了許多,他想,也不過是回去為母親守孝。他和她都在都城,屆時又可以見面了,有何不可的?
好像是想通了,陸墨甄掃了一眼院中情景,他的家仆都在收拾東西,喜姑姑也不見人影,他牽過盧娉菀的手,將她往外帶了出來。
梧桐的樹下有一條窄窄的板凳,他二人就坐在那里。風輕輕吹,輕拂他們的面頰,這畫面莫名有些憂傷,叫人不忍打擾。
盧娉菀也發覺了他有些不對,對於略微傷感的氣氛感到微微不適。為什么都要回家了,小甄哥卻不高興呢?自己就很快樂啊,她數數手指頭,已經很久沒有同他們見過面了。
她開啟話題:“小甄哥,你知道我家在哪兒嗎,你能找到我嗎?要記得是盧侯府哦。”她怕陸墨甄不記得,在臨別之際又同他重復幾遍。
陸墨甄悶悶的答應:“知道了。”
他暫時不想說話,盧娉菀也就乖乖的陪他坐着,玩玩他和她的手,踢一踢同站一片的土地。
終於,陸墨甄茫茫然的道:“娉娉,我娘死了。”
死,是什么概念。大兄背對着她,悲涼的像秋日的落葉:“死,就像落葉融化在泥土里。來年,就會像花一樣,又會生長在樹枝頭。”
盧娉菀有板有眼的重復着盧泯然說過的話,拍拍陸墨甄的手,最後用自己的話安慰道:“別難過,小甄哥。來年,你阿娘會像花一樣,有新生的呢。你還有王府呀,你阿爹在那里,在都城,也還有我呀。”
那一瞬間,整個人生的失落感都漸漸消滅。他的出生,不受誰歡迎,好像是為了整個王府一樣,有了他有了下一代的世子,世人才會覺得名正言順。從而,也證明了王妃嫁作人婦八年,雖無所出卻不是一只不會下蛋的母雞。
而現在有人告訴他,有人不歡迎他,不喜歡他,同樣也會有人期待他。哪怕他沉溺在被人不喜歡的境遇中,他也能有用他自己的人生路。
在第二天與盧娉菀分別時,他終於當着喜姑姑的面,抱住了盧娉菀,聽她癟着嘴眼中淚珠在打轉:“小甄哥,你一定要來府里找我啊。”軟軟的聲音透着濃濃的不舍,最終陸墨甄咬緊了牙踏上溫車,他決定在都城等盧娉菀。
遠遠看着溫車離開,盧娉菀心中的不舍更加放大了。在寺里,同她作伴玩的最好的就是陸墨甄了。知禮等人又是她的婢女,不可能越過身份同她玩鬧,又有喜姑姑管着的,是以只有陸墨甄對她最好了。
她也不鬧,只是留着眼淚,分別的情緒在她心里蔓延。她只知道她很傷心,在聽見他說他阿娘死後更傷心。
終於離開了。喜姑姑也徹底放松下來,她上前一步,將默默哭着不發出一點聲音的盧娉菀摟在懷里,又給知禮三人使了個眼神,於是好幾人都過來哄她。
“姑娘別哭了,再哭可要把眼睛哭傷了。”
盧娉菀推開她們,一個人跑去了梧桐樹下,坐在板凳上。她方才看見了,喜姑姑對小甄哥也不是特別喜歡,她好難過。
知禮知雅知文跟上來,不敢離她太近,在不遠處時刻關注着。
等時間久了,再也耐不住的時候,盧娉菀自己離開了梧桐樹對她們道:“回去了。”
知禮知雅知文三人默默對視一眼,相互搖了搖頭,還是什么都沒說的跟了上去。她們年紀小,但也懂得青梅和竹馬是什么意思。這一年里,哪個不知道陸小世子對她們家姑娘好的不行了。
自從仆人來了以後,但凡陸小世子有的好東西,都會給姑娘送來。只是喜姑姑礙於規矩,也知道陸小世子在王府里是什么地位,總有些眼光的。
看吧,姑娘現在可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