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二十二章 逃逸的夢境開始
苏地
“為什么不等我一下?”我問她。
她拉着我的手,仔細的觸摸着我手心里的並不多的一塊溫暖的嫩肉。她像是在觸摸一個嬰兒或者一個至多兩三歲的不懂事的孩子的手一樣。過了一會兒,她像記起了什么一樣,輕輕地松開了,轉過身去,望了一眼庭前還沒有被黑色柵欄上的陽光照射到的一顆生機勃勃的梨樹。
她轉過身來,凝視着我的眼睛,她眼里的光線,像一窪滋潤的湖泊,而漸漸地又消失成灰暗,沒有光芒,變成雨天來臨時的憂傷。
她的嘴唇微微開啟,想對我說些什么。她等了等,多少適應一點這不知為何總顯得凄涼的風景。
“我實在等不及,我太想你了,而你又不在,我一等再等,等了幾天幾夜,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最後變成了一分鍾一分鍾。”她已泣不成音。
我注視着她低憐的眉宇,我想多少給予她顯得瘦弱的身體一些溫暖一些呵護的,但她所等待的顯然並非是我,而是某人,是他,一個五十六歲的老頭。他已經死了,不存在了,但依舊在她的心里。
她變成一束梨花,雪青色的,像一只蝴蝶,不,像一條華麗的長袍,綴滿窗外的枝頭。滿樹的梨花那般鮮艷……傳來刺耳的警報聲。
“為什么不等我一下?”我依舊問她,她依舊那般回答了我,是我的內心更加疼痛。
我依然在屋外跑着,繞着別墅外的黑色柵欄。
我透過窗戶,他正開心的跑着,不,是焦慮的,無比焦慮傷心難過的跑着。他為什么會如此焦慮?發生了什么,在他的世界里?
他正經過這道明晃晃的落地窗外,一張熟悉的臉靜悄悄的,嘴唇微微張開,像要說些什么,但什么也沒有,沒有發出聲音,上嘴唇又挨到了下嘴唇。
她依舊在我身邊呢?
我恍然將她擺脫。我奔往門口的時候,轉身注意到她摔倒在了地上,只有一個背影,一個熟悉的背影。但我僅僅是對此感到奇怪。我為何不回去把她扶起來呢?我的雙腿沒有讓我停下來,仿佛有誰要殺我,剛剛那些警察鳴笛的聲音也是為了將我捕獲,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我並未做如何違法亂紀的事情,再說了警車在哪里去了,連警報的聲音也消失好長時間了。
我跑進黑色轎車里面,黑色轎車仿佛懂我一般,自動啟動了,帶我離開這里,離開這個莫名其妙令人不知為何有些傷心的地方。傷心的豪華別墅。
我從窗外遠遠的地方,正好又看見了他,他依舊五十六歲,他正好摟着懷里的女子,向我發出猥瑣的笑。
他笑的很開心的樣子,幾乎讓我失去了全身的力量,連方向盤也搬不動了。幸好黑色轎車在這個時候多少成為這個世界唯一給予我一些憐憫的對象。眼看着要撞到一顆長滿刺的粗皮的槐樹上,黑色轎車像在水中游泳一般,飄向右側,回到黑色的馬路中央,繼續往前。
我松開方向盤,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但我那冰冷的不是汗水,而是我眼里幾時流出的淚水。我從反光鏡里面恍然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外面畫着紅紅的一圈,像兩朵玫瑰花一樣貼在上面。
方向盤前的日歷偶然翻動了一頁,是9月18號,多少年並不清楚。
學生開始游行,他們身穿黑色校服,個個頭戴黑色帽子,揮舞着手臂。
我心里想着,一邊拍打着方向盤。
完了,這回完了,這回徹底完了。他們會堵住黑色轎車,我會被抓到的,被抓到的。
我爬在方向盤上。
第十二層樓頂一個小伙子正手持一個大喇叭,里面傳來一個年輕姑娘的聲音,是《長城謠》。
黑色轎車仍然勇往直前,它像一匹馬兒一樣,或者與我從未謀面的好兄弟一樣。它沒有減速,沖動的學生仿佛沒有看到我一樣。黑色轎車從學生中間一溜而過,我還悄悄的側過腦袋,看見一個漂亮的女學生透過右側車窗低頭向我露出微微一笑,招了招手,搖了搖手中的一束玫瑰花。
我幾乎以為她喜歡上了我,僅僅因為在這個極其特殊的時候,我開着一輛相當氣派有品位的黑色豪華轎車。
將學生擺脫以後,我抬起頭來,雙手緊緊握住方向盤。我決定重新把握方向。我不太喜歡這般吵吵嚷嚷的地方,黑色轎車進入兩棟狹窄的四五層住宿樓之間。
人們安安靜靜的生活,享受着陽光剛剛落到這座初秋的城市她們內心即將闖出夢端被撕開的春夢。
無數白菜恍然投向車窗,我小心翼翼側眼看去,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
幾個頑皮的小男孩在遠遠的地方丟開手中的游戲,放開那弱小的姑娘,隨手抓起一個八旬的老太太手中匆忙遞過來的西紅柿,像標槍運動員一樣,撿起投向擋風玻璃之上。
黑色轎車向右一拐,但從車頂上還是流出了鮮血,一只貓從樓上跳了下來,也有可能是主人一不小心把它當成了大白菜扔了下來。
我徑直將車開到幾條街之外的一處安靜無人的地方。幾乎所有的門都緊緊地關着,唯獨有一家修理汽車的小伙子剛剛將門打開。
我將車開到路邊,他立刻明白我的意思。抽出一條高壓水籠頭,打開閥門,將車頂上的死貓扔到對面屋頂。
對面屋子里立即傳來女人的聲音,但連三歲小男孩都知道那聲音是假的,她們其實是在享受,享受人生的樂趣,人生的趣味,人生的無聊與漫長。
我一手握着方向盤,一手抓住一本有好幾百頁的小說,是個美國人寫的,大概他和我年齡差不了多少,還算是個不錯的小伙子,畢竟寫了這么一本無聊之極的作品。
只要你識字,我還沒有打開,你就知道了,書名叫《漫長的告別》。里面的內容,我看了兩分鍾,就翻到了最後一頁藍色的封面了。簡單的總結成一句話,那就是:就在路上搗鼓一下,人的一身也就走完了。
不過我純粹是不假思索的瞎評論了一下,別在意,別當真。
剛剛幫我洗車的那個小伙子,他的妹妹倒是長得挺漂亮。
她太頑皮了,什么時候,藏在了我的車里。
這時黑色轎車早已遠遠的離開了,她從後座底下挺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像是剛剛睡醒的樣子。
她蓋住我的眼睛,爬到副駕駛位置。她不知道她有多么頑皮,幸好,我也僅僅是假裝將兩只手放在方向盤上。而黑色轎車自會將我帶到我想到的地方。
她堆在我的懷里,她正在慢慢的長大一樣,在我想着車窗外嫩綠的樹枝上的嫩葉里躲藏着一只知了的時候。
她恍然真的長大了,長成一個成熟的姑娘,她還換了一條漂亮的薄薄的藍色的裙子,和天空一樣。
她看着我的眼睛,從她的手指縫里。我看見她了。
但我閉上了眼睛,我並不是一個隨隨便便的男人,雖然很久以前……
可這個時候,我多少成熟一點,多少擁有一些品味。
我早已擁有喜歡的女子,只不過她現在心甘情願躺在別人懷里。但那沒有關系,只要我還記得她,不會把她忘了,永遠記得喜歡她的時候,那份感覺,我在遠遠的地方,再遠的地方,也能回想起來。
“小胖子。”
“小胖子。”
“小胖子。”
“你為什么這么胖?”
他將耳朵湊近過來。
我悄悄地告訴他。我幾乎奄奄一息了。
“快跑。”
他跑進黑影,像無邊無際的黑影里面,像舞台劇一樣的黑色帷幕里面。
“我要殺了你。胖子!”
“我要殺了你,胖子,你為什么這么胖!”
我沒讓他再重復第三遍。
路燈亮了,槍聲響了;路燈滅了,他摘掉頭頂的黑色禮帽,現出猥瑣的一笑,你就知道他是誰了。爾後痛苦的躺在地上。
原來是我殺死他的。
我沒有殺他。
樓上的燈光都亮了,窗簾不停的抖動着,傳來悶在鼓里一般的傻傻的猥瑣的笑。
我幾乎躺在車里面。一股巨大的痛,仿佛心臟里埋了一顆子彈,那般的凄楚。我覺得路燈上上的彩條都在嘲笑我。整棟樓里的人都正在對我嘲笑,並且他們正在死命的想叩開牆壁上的小小的窗戶,但他們幾百號人都還沒有睡醒一般,太笨了,連窗戶都不知道拉開。想到這里,我居然笑了。
只有我能聽見這笑聲。我窩在車窗的黑影里面,像只受傷以後的老鼠一樣蜷縮着整個身子。
我在想,他們的樣子真的太嚇人了,他們幾乎將身體的一多半都擠出了窗外,幸好那窗戶是那般的狹小,扣住了他們臃腫的臀部。他(她)們死命的笑着,窗簾像披風一樣在他們的身後,將他們扮演的像無敵的俠客一樣。
我沉沒了,靜靜的聽着。車里只有我一個人,我告訴她我不喜歡她,沒有任何原因,我不想告訴她任何一點我不喜歡她的蛛絲馬跡。這是為了她好,讓她趁着年輕心里不要藏着任何疑慮。她還年輕,會遇到許許多多比我還年輕的多和她年齡相仿的花樣美男子,他們會帶給她快樂,帶給她一生美好的回憶。
她哭出了聲,馬上又擦干了眼淚,緩緩的打開車門離開了。
所以這個時候,車里只剩下唯一一個孤獨的人了,那就是我。
我開始害怕了,我怕他們的嘲笑將我的思緒打亂。明天我還要照常工作,照常接手他們生意,照常聽一聽那個千萬富翁端起酒杯在他夫人面前湊近我的耳邊告訴我夫人讀了徐先生的《康橋》整個晚上笑的多么開心。除此之外,當然還有夫人讓他整個晚上過的多么開心了。
我越來越縮緊身子,我干脆爬到後座上,更加隱藏的躲起來。
黑色轎車悄悄的離開了這里,它永遠都在幫助我擺脫困境,擺脫尷尬的局面。雖然樓上的人們還一直笑着,發出奇怪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