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二十六章 在沙漠中流浪,沉睡在沙漠里的逃亡的夢境
苏地
我跑過去,盡可能快的,他們仍在水中嬉戲。有什么可能已來不及,我不得不以盡可能快的步伐。我幾乎踩着他穿着一身白色衣服的屍體,一腳蹦進車里,使勁將門關上。這是我正在想的。
車門關上了。
我睜開眼睛,月光依舊照射在我的下頜和聲帶上。
我向月光偏了一下腦袋,它使我眯細了眼睛,才看清了它皎潔的摸樣。
我打開車的後蓋,在月光中扛起睡袋,爬上沙丘,向遠遠的一縷一縷的沙漠走去。
一只駱駝佇立在凹地上,我滑下去,看了看駱駝背上坐着一個身穿棉襖的姑娘。女子背向後仰着,頭枕在駱駝尾巴上,駱駝正搖晃着尾巴。
她口中正流着一股熱騰騰的鮮血。我掏出她胸前的手帕,擦去她嘴角的鮮血,在她嘴唇上灑了幾滴水,將她搬過來,直起身體。
我想了想,搬過她的一條腿,將她橫着放在上面。一拍臀部,駱駝聽話的回眸一望向遠處走了。
我爬到一處高地,套上睡袋,暫時睡去。希望在天明以前不要醒來。
而像駱駝的馬兒似乎整夜整夜都沒有離開一樣,拿粗粗的舌頭一下一下舔着我的黑色帽檐下的臉。或者那女子總是將我抱在懷里,而她嘴唇里還一直流着血液。
而我整晚都在做着一個逃逸的夢,因為除了警察之外,幾乎城里所有的人都在追我。
我從別墅,從她身邊跑出去了。跑到門口,牆上的壁畫正看着我的背影。我跑出門外。
她站在大理石地板上,僵硬的身體,像蠟像一樣,冷靜的哭着,一動不動。
我環繞着別墅跑着,跑着,跑着,從窗口一眼望去,她依舊躺在床上。她死了,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即使我再怎么想象,她都只能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而且左手旁邊從這里雖然看不見,床單、被褥都染成紅色了。
我閉上眼睛,有那么一秒,她仍在我的身邊,身穿一件油油的金黃色高雅的裙子,不,是旗袍,從上海灘買的。我們在上海灘呢,在江邊,黑色轎車里面。她一邊向我訴說着開心的話語。
“我想學拉丁舞。”她說。
我為了聽她開心的講話,故意將車速降到了0·1米每秒,比蝸牛還慢。
我說:“你還不如學肚皮舞呢?”
“為什么?”她扭捏着像小女生淘氣的嘴唇,掰着從脖子上取下來的項鏈。
“因為你跳肚皮舞的話,我遞給你手套的時候,就可以低着頭不僅看到你的短短的裙子,還有你的小小的肚臍眼了。”
她正張開故意塗抹的鮮紅的嘴唇,卷起漂亮的水淋淋的舌頭,她想說些什么,大概你太色了,你太壞了之類的調皮的話語。
但我睜開了眼睛,事實只有一個她真的死了。而我圍繞着她的死亡亂轉,不知所措。
我跑着,跑着……
又退回來,像倒車一樣,不僅僅是這一次我多少聰明一點,我可以一直守望在她的窗前,一動不動,至少還能多看她一眼。她正在落地窗前,往嘴唇塗抹一抹紅色。她小心翼翼,像是在一個至少好幾百米的地窖里面給一件幾十代人一直頻繁上色的陶瓷一樣。每一代人只往陶瓷上面小心翼翼的膽戰心驚的添加一點點紅色,一代一代,傳到這里,像一種琴音里無比喧嘩的顫動,那顫動上色的小伙子也時常感覺到了。
不,我不得不退回來,是因為一群人在我面前咄咄相逼,他們大步大步向我趕來,男男女女他們跑起來了,勢必想抓捕我,讓我消失,連心愛過的女子都忘得一干二淨。
我望了她最後一眼,有那么一刻,我們的目光盡然巧妙的重合在了一起。
我轉過身來,我必須比他們都跑得快,我不能被他們抓住,丟了性命。那樣的話,假如情況變成那樣的結果,我便再也見不到她了。而她再也見不到我,隨着時間的流逝,她依然過得快快樂樂,開開心心,將我永遠拋在腦後,將我永遠永遠的忘了,記不起來。
我已來不及登上黑色轎車,它離我還有十多米遠,而身後的人群距我不過三四米罷了。只要我稍微慢下來,便會逃不出他們的手心。
警察也在抓我,我聽見警察習慣性播放的聲音了。我不相信警察為了保護我,而即將攔住我身後的人們。
事實上,警察的確是想抓我,因為我開槍打死了幾個人,最重要的是差一點開槍打死了她的丈夫——一個百萬富翁。警察可不願意丟失一個給他們精神與物質支柱的大人物呢。
管家居然也在追我,我十分氣惱的望着黑色轎車里他偏過來的腦袋。我似乎中了一槍。胸口有些痛。
他在左側的道路上逆行着車流正手握方向盤追我。幸好兩條路上都沒有什么車輛,也沒有什么人群。人群都在追我,而車輛你知道這還是民國初年哪里有那么多豪華車輛。除了我,一個自認為稱職的司機。
四周安靜的奇怪,人群也不見了一樣,追逐着我的腳步聲都像被吸入海綿里了一樣。連我腳下也輕飄飄的,踩在幾片干燥過後的柳樹枝上,也還是沒有聲音。
黑色轎車向左一拐,又向右一拐,停在我的面前。
我走過去,車門打開了。
管家灰溜溜的下了車,他像並不認識我一樣,連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盯着他一臉嚴肅的面孔。
等他走了,我坐在車上,警察來了,他們從各個方向包抄過來,車隊在大街小巷,有主攻,又助攻,還采用當時歐洲戰場上最流行的穿插迂回戰術,幸好他們沒有用上市場花園里的大規模空降。
這一點棒極了。
我在想,他們何苦如此,更大的危險還在東邊,還在大上海擺着。日本鬼子都從大東北像滑雪一樣樂呵呵的下來了,弄得各處滿城風雨。
為什么還在這里擺陣。
我乘坐的是一輛德國牌汽車,我假裝將手放在方向盤上,黑色轎車拐向左側,人群擋住了警車。與警察想比,我不知道這些人為什么比警察還恨我,簡直恨之入骨,所以他們才奮不顧身攔住了警車,而用自己的雙腳繼續追我。
黑色轎車打開了車門,將我一不留神扔到了一個老奶奶身邊,她正在哄懷里的孩子。
黑色轎車關上門,自個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我只好挪過身子,蹲在老奶奶旁邊。我將帽沿向下壓了壓。你隱隱約約可以望見我臉上的笑容。
我坐在一張小朋友坐的不足二十公分高的小凳子上,專心的看着小女孩在她懷里笑着。我幾乎笑出聲來,但我只聽見老奶奶的笑聲,只看見小女孩臉上的笑容。
我感到胸口一陣疼痛。我不能抹殺了這番美好的風景,我來到這個世上,是為了增加它的美好的一面,而不是相反,我奮不顧身,也是為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罷了,希望有一個美好的結局,美好的未來在遠遠的向我招手。
於是,我強忍着疼痛,扶着腰離開了。
“你哪里不舒服嗎?大哥哥。”身後傳來一個從屋里跑出來的小女孩的恬恬的聲音。
但我沒有回頭。
我打開車門,坐進黑色轎車,只有它能幫我。但這一次,它和我的想法不一樣。它想帶我離開,而我卻不這么想。它越開越快,我根本就擰不動方向盤,方向盤完全支配着我的雙手,而黑色轎車幾乎支配着我的整個身體去向何方。
我不能再猶豫了。
我打開車門,從疾馳的車上竄下去,竄進江里。我落入水中,雙腳觸到底部一塊黑色磚頭上。他依舊躺在轎車里面,頭仰着,像睡着了一樣。有那么一刻,我幾乎看到了他嘴中冒出的氣泡。
我雙腳一蹬,好不容易將頭冒出了水面,江岸的柳樹在陰冷的陽光中颯颯作響,好不凄涼的樣子。
我爬上岸邊,目標已相當明確。我繞過幾條小巷。路過大街的時候,是月亮廣場,十二個華僑仍在演唱《西班牙的女郎》或者其他什么曲子,她仍在台階邊上逗一只金黃色的猴子玩。
我管不了這些。
人群又開始追我,他們正在疑惑為什么我不見了。
我拐向左側。戲曲正在演唱:左,乃陷大澤之中。
我不管他。
我推開別墅門前黑色柵欄,我正在想像着,想象着她和我一樣着急,正從一個窗戶旁邊扭身跑至門後,准備在我推門的瞬間同時打開兩扇白色大門。
我一把推開白色房門。他們正緊緊地抱在一起,就像她剛從上海灘回來,丟了管家,丟了衣箱,顯得特別生氣。我陪他將夫人送回來。他正在只有兩個人的時候,靜靜地安慰她。其實他只不過是想聞一聞她身上的香味,他有一個星期沒有她陪在身邊了。
一陣狂風,也有可能,那像是他們身後的房間里有一塊巨大的磁石一般,將房間的一切連同他們都扔了進去。
變成空盪盪的大廳。卧室的門全都關着。
我轉身向身後一眼望去,我知道這回跑不了了,無論如何也逃脫不掉。
我緩緩的走進三層別墅大樓里面,輕輕的將門掩上,直到鎖芯發出“嘣”清脆的聲音。
我的步子只有兩米三那么大吧,走進她的卧室里面,牆壁是女孩子慣常喜歡的粉紅色。我環顧了一眼,仿佛我離家已經許多年了,剛剛從好遠好遠,也許是歐洲大陸哪個小島,坐飛機回來。
我需要適應一下家的味道,新刷的牆壁雖然沒有改變過去的顏料,但我對它還是有些陌生。
她躺在床上。嘴唇微微張開一個小小的口子,又緩緩的閉上了。
床單、被褥有一半是紅色的,我掀起被褥,她的左手腕還流着血液。我趕緊幫她包扎,但找不着東西。我打開抽屜,拿出剪刀,掀開她的裙子,剪開一片白沙,綁在她的手上,止住了她的鮮血。
但我恍然明白她已經死了。死了幾個時辰了。沒救了。鮮血將紗布浸得通紅。
我將她的手放在我的臉上,又放回被褥里面,躺在她的旁邊,將她嘴角的一縷頭發攏向耳畔,如此多少又漂亮了一點。她不過是睡着了,一會兒就會醒過來,伸伸懶腰,像個小女孩一樣活蹦亂跳。
我起身打開房門,戴上帽子。我還要去工作,去做筆買賣。我要養活這個家,讓她過上幸福的日子,有大把的錢買衣服,有大把的錢買胭脂水粉,有大把的錢去華麗的社交場所,去炫耀我們生存的地位。
我一把拉開房門,門像往常一樣打開了。我還感覺有些輕松,有些奇怪,是不是因為我今天又起得早了一點,比往常更精神了一點。我臉上會不會有什么?他們一群人將別墅黑色柵欄外的公路圍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有一個孩子還被父親高高的舉過柵欄,他們正准備翻進來,警車也在不遠處的人群中間停放着。
我回憶到從鏡子里面看到的臉上的鮮血,那是我將她的手上的紗布撫過我的臉頰留下來的。我往前走了一步,我不知道我為何還向他們哪怕再靠近一步之遙。
為了不引起這無數只眼睛的注意,我以極小的角度低低的看了一眼我的雙手,那上面沾滿了鮮血。他們一定以為是我殺了她。
“好了,一切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么要說的,還要往哪里逃脫?”他們一定會這樣說。
我有口難言。我只有逃離,只有坐上黑色轎車盡快遠去,永遠離開這個令我一天所有的時間都無比傷心有些難過的地方。
我轉過身去,准備躲進別墅里面,至少可以找到一個不錯的角落,比如床下屋頂那樣的地方藏起來,不讓他們發現,直到人群散了,等到晚上,我再出來。
我緩緩的倒下,槍聲響了。
他終於掏出了黑色口袋里的手槍。這一點,我早就預料到了,從我第一眼、從車窗遠遠的、從門打開與關閉的瞬間,便琢磨到了他身穿一身波蘭軍裝,坐在高大威猛的栗色馬背上,那傲慢的眼神告訴我的。他那一直插在黑色褲兜里的熱騰騰的手指時刻都緊貼着扳機,准備在掏出黑色小手槍的瞬間將某人擊斃。而那個時候,我的直覺那般強烈。
如今,我才恍然明白過來,那個將被他擊斃的人恰好不是別人。
是我……
四面一片漆黑,我合上眼簾。
靜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