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三十七章 她身穿一件玫瑰色的裙子。結束。
苏地
身穿黑色大衣的將軍依然在上方第四道大塄坎的戰壕里面。我爬在地上等待天空的飛機飛過,目光朝着滿是屍體的將軍的下方。那里架着一架口徑十多厘米的黑色機槍。
我滿臉都是黑色的灰塵,這個世上已沒有人認得出我。
我聽見喘息的聲音,氣流噴在我的耳朵下面一塊可能仍舊干淨白皙的脖頸之上小小的皮膚上。那氣流越來越猛烈,像老太太一只手已放在把上的水開的茶壺的長長的嘴兒里噴出來的,聲音越來越急烈,急促的像哮喘一樣。
我終於回過頭來,他直直的像一雙犀牛的眼睛直直的望着我,我以為他是看着我呢。我的一顆像正在攥緊的拳頭一樣的心,幾乎也要和他一樣狂熱的抽搐起來。我以為他是望着我呢。不是的。我把頭晃了一下,飛機在天空像風箏一樣繞了兩圈,發出討人厭的嗡嗡的聲音。
他直直的盯着的不過是一張沾滿血漬的照片。我忍受着他的眼睛,我收回一只手臂,再收回另一只手臂,飛機正在頭頂盤旋着,我同時忍受着胸骨里面已經攥緊的無法松開一般的心臟。
我一邊喘氣,和他一樣,一邊幫他擦去照片上的血漬,血漬下面是一張身穿和服的漂亮小女孩,小女孩站在門檻上,門外不遠處是一片山坡,山坡上是綠油油的草地。
我的嘴唇里幾乎流出血來,我仍然喘息着,而他的喘息聲漸漸的淡了,如他女兒身上淡淡的梨花一樣。我將照片放進他的口袋,他再見不到了,不需要再見到了。
我無法忍受他的眼睛扔給我的喘息,我需要發泄,我決定結束他的生命,同時讓他變得輕飄飄的,和那嗡嗡的飛機一樣,飛回那片綠油油的草地遠遠的看一眼他的女兒。
我從頭上抽出一把刺刀,不,刺刀還按在槍上,我將刺刀劃過他的喉嚨。槍帶着刺刀被扔向遠處。他原本趨於平靜的喘息終於結束了。
“啊……”我立起身來,坐在屍體上,但沒有發出聲音來,雖然我已使出全身的力氣,甚至將攥死的拳頭一般的心臟里的力量都迸發出來了。我的嘴唇張得那么大,但還是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遠處的樹林開始搖晃,大概四五百米。
他們爬起來,拽着我的胳膊。小女孩在他的胸口隨風翩翩,上面又沾上了他的血漬,或者我的血液。
我們翻過幾座山嶺,途中遇到一個身穿旗袍的女子,為了挽救她的生命,我們在草叢里挖了一個深坑,將她埋在里面。她笑着望着我們發出咯咯的笑聲。灰綠色的草葉蓋在她的身上。
我悄悄地爬在她的身上,對她耳語一番:“等沒有聲音了,悄悄地爬起來,不要笑,不要哭,不要鬧,回家去吧,回上海灘,山那邊有幾條小船。”
幾十條腿像晴天里幻想的小雨滴一般向前邁着。
水流的聲音越來越近了。還有小船的聲音。一個頭披遮陽斗笠的年輕小伙子已經死去,但我們依舊能遠遠的聽見那劃槳的聲音。水流像小女孩一樣一下一下執拗的淌過新鮮的木槳,小船聆聽着不遠處幾公里的瀑布的激烈的聲音,而心平氣和的帶我們駛向彼岸。
我們正懷揣着這一點點生的希望,一邊邁出左腿,再緊接着邁出右腿,並努力減輕踩在草地與樹枝上的步伐的聲音,只為了聆聽那水的聲音。
身後的步伐相當整齊,他們為了一千多個戰友的仇恨,是該這樣做的。
他們還唱起了歌,有一年我在奧斯維辛聽過,不,是在澳大利亞或南非那樣的熱鬧非凡的地方。雖然我並不懂的他國的語言。
那歌聲穿透了樹葉,令周圍的樹葉兒都劈啪作響,令人生厭。
我們幾乎能聽見東北方向幾萬棵樹木背後的瀑布的聲音,和峽谷對面夏風撫過梧桐樹梢颯颯的聲音。
我閉上眼睛,仔細聆聽那有可能再也聽不見的聲音,盡管我全身的衣服似乎正在莫名其妙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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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漸漸地感覺身體變得輕盈起來,仿佛一種魂歸故里的親切感襲往心頭。
我站在旁邊,看見他們依然向前跑着,不斷向不遠處的河邊有水流淌的美妙的聲音的方向,伸長了左腿,跟上右腿,如此簡單的動作,如機器一般循環往復。
我還看到一顆炮彈從天空直直的像烏鴉一般劃了過來,它分明越來越大,越來越亮,越來越黑。
他們中間夾着一個奇怪的人,那個人赤裸裸地,他剛邁出左腳,右腳上最後一只靴子連同襪子也都被淘氣的小伙子拔掉了。人群中間的我只好完全赤裸裸的,一絲不掛的逃命。那時的我或許已經完全忘了奔跑的理由,也不再在意身後兩百多米一群陌生面孔的追趕。
那大大的,亮亮的,黑黑的物體在空中離地面二十多米的位置炸開火花,冒出了煙霧,傳來濃濃的響聲。
包括這時身穿一件黑色大衣的我都不禁雙手揍住耳朵。
炮彈的碎片劈天蓋地而來,我身邊的士兵聚攏過來靠近我的身上,包括最淘氣的他仰面卧在我的身上。
我明白過來,他完完全全是為了保護我的存在,他們都只不過是在如此危險的時候想保護我來着。
可惜我早已忘記,我的左腿,我的右腿,像生產奔馳汽車的鐵疙瘩一樣,它充滿力量,但它不會思考。
戰場的聲音讓我頭昏腦漲。
我頻頻忘記一些事情,這就是我們之間早已無法排解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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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水中自由自在的游盪,血流從胸口的傷口里不住冒出血花,但它好像絲毫也不影響我發揮游泳的本領。一點也沒有疼痛從那冒血的傷口向腦海涌來。這可不太好,我不太喜歡如此血腥的味道。我拿右手緊緊地捂住左胸,終於止住了血。
良久,我低下頭來,那傷口居然消失不見了。她在水底不遠處游着。她的臉依然那么嬌媚,依舊十六七歲的樣子。
我真想將她擁入懷里,緊緊地永遠也不放開。
她好像也是這么想的。我從內心深處恍然感覺到的。
這一次,果真實現了。她像小魚兒一樣游入我的懷里,一動不動。我摟着她的身體,不再放她離開。
她身穿一件玫瑰色的裙子,一頂玫瑰色織有一朵玫瑰花瓣的風帽。
“你不冷嗎?”我說。她站在我的面前,鮮紅色的嘴唇里不住呵出熱氣。我不知不覺不知為何將她一把摟在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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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開別墅大門,他依舊坐在那匹白色馬背上,神氣十足的注視着我。當然要是你站在我的位置,他也會盯着你的。這很顯然,因為他坐在一幅畫上。
我回過頭來,將整個身體緩緩的旋轉180度。我看到是應該是房子與房子之間漸漸彎曲的路面。但這回不是了。
仿佛一面凸透鏡將他最調皮的時光以海市蜃樓的景象呈現在了我的眼里。他嬉皮笑臉的坐在馬上,馬兒是棕色的,他還年輕,才二十歲左右吧!他不會騎馬,便爬在馬背上,雙手緊緊地抱着馬脖子,他太滑稽了,像卓別林一樣。馬兒非常討厭他,准是讓他弄癢了。於是棕色的馬兒不斷發出“哼哼”的聲音邊跑邊叫着。他肚子下面貼着馬背還壓着一支長長的步槍,也鬼使神差一般向四周釋放着噼里啪啦的聲響。
他穿過松林,進入更濃密的松林,樹桿更高更壯了,馬兒也像長大了一樣,不停下來,更有勁了。
陽光從無數松針里面刺下來一絲一絲的光芒,有時候扎在他的臉上,有時候扎在馬兒背上。
馬兒越跑越快。
大概是我在思緒里又開了小差。
他什么時候停了下來。發出一聲。
“哦,老了。”
我關上別墅大門,微微一笑。幾個小孩在院子里一邊追逐着,一邊望着我開心的笑着。
……結束……
(蘇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