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南風夜
峰亦尧vay
他看着自己寬大的雙手,哽咽着:“就像一場夢,我弄不明白什么時候……手上竟沾染上了這么多的……人命。可是我卻絲毫控制不了自己……”
“是陳月儀,她給你下了七罪蠱毒,這一切不是你的錯,不能怪你。”楊麗華坐到他身旁,撫着他的肩膀安慰。
盈指一握卻是像觸碰了空氣似的,無法觸摸到他,他自然也無法聽到她的言語。
“我就像是個惡魔,可分明這不是我想做的事情……借酒澆愁或許能讓我忘記殺人的罪惡和苦痛,但我這心里的負罪反而越發明顯,越發看不懂……自己在干什么了。”
原來,他盡管被惡念控制,一直都會在事後懺悔,自己卻不知道,還以為是他真的變了,是誤解他了。
日後見他的機會不多了,這么真切的機會,這么咫尺的距離,楊麗華不想放棄,靜靜地陪在宇文贇身邊聽着他說話。
也許是酒醉麻木,說了幾瞬,宇文贇躺倒了下來,睡下了。
楊麗華像憐愛自己的孩子似的撫着他的臉頰,只是沒有任何觸感罷了,能再次看到他活着的樣子,她覺得自己已經知足了。
這一坐便是一個下午,晚上在這臨天宮里要設宴,早早地宮女宦官就紛紛前來鋪設置辦。
日薄西山的時候,似乎按照某些預定好的套路,被宴請的眾人陸續而來。
陳月儀和元樂尚一路說笑着最先而來。接着是劉昉和鄭譯。而後楊麗華看到了攙扶着熾繁的自己的身影。
此時宇文贇已然醒來,被陳月儀和元樂尚親昵着。
楊麗華注意到在自己進來的時候,走到宇文贇的旁坐落座的時候,他下意識地低下了頭,沉默起來。
最後來的是帶着宇文闡的朱滿月。
“闡兒,快去見過你的父皇。”朱滿月拍着宇文闡的肩膀說。
元樂尚看上去一陣不滿,粉唇好似在抱怨地動了一下,瞪了朱滿月幾眼。
“兒臣拜見父皇。”宇文闡跪倒在榻前。
宇文贇有些心事地抬起手:“你起來吧,坐到你母後身去吧。”
而後他怯怯地看了一眼楊麗華,說:“也並不是什么重要的節令之宴,既然菜餚已然上齊,不妨就開動吧。”
“諾。”眾人行禮,起筷接籌起來。
“倒酒。”宇文贇命令侍奉的宮女。
玉杯酒滿,宇文贇一飲而盡。
“倒酒。”
他又干了一杯。
“再倒。”
不動筷子,宇文贇連飲了三杯。
“天上,今兒個是怎么回事?”劉昉小聲地問坐在對面的鄭譯。
鄭譯最先看出了宇文贇的異樣,心里以為是與今日上報之事有關,卻裝着糊塗:“我也不知,不過怕是今天這宴席會有好戲看。”
“果真?不過我今日要去大理寺輪值,不知臨走前可趕得上?”
“很快就會。”鄭譯努着嘴示意劉昉看向楊麗華。
劉昉似乎看懂了地點頭笑着。
宇文贇握起第四杯酒的時候,衣袖被一股綿力牽制住了。
數天前的楊麗華正拉着他的袖子:“天上,連飲數杯怕是對龍體有損,不妨先提箸伴些下酒之菜同食?”
現在如同浮靈的楊麗華留意着眾人,大多有盼着宇文贇勃然大怒責怒自己的情感寫在臉上。
宇文贇卻面無表情地轉過了頭,有些倔強地扯開了力道,還是把酒送進喉中,不發一言。
宇文贇嗜酒人人皆知,他因心里煩悶連飲被阻竟沒生氣,着實出乎人料。
現在想來,楊麗華以為他所做如此,必是心里還懷着歉意和愧疚,所以不像往常一樣動怒。而又因知道父親要殺他,心中痛心,自然也不想和他的女兒搭話。
元樂尚舉起酒杯站了起來:“天上,此番飲酒也是乏味。不如由臣妾開始行祝酒詞如何?”
宇文贇沒什么興致地點點頭。
坐在元樂尚上座的朱滿月向宇文闡使了個眼色,小孩子便一下子跳起來,踩住了元樂尚的衣角。
元樂尚一個磕絆,雖沒有跌倒,滿杯酒可全灑在了衣領。
“哈哈。”宇文闡孩子心氣地拍着手笑道。
朱滿月先發制人,一把把宇文闡拉了過來:“你這孩子怎般如此,還不給天左皇後賠罪。”
“你……朱滿月你怎么管教……”元樂尚驚怒地語無倫次。
“宇文闡給天左皇後賠罪,請娘娘原諒。”
元樂尚的好心情被毀得一干二淨,但怕被人非議不再責怪宇文闡,卻對朱滿月恨得咬牙切齒:“容臣妾回宮換衣再來。”
此時,宇文贇已經飲酒飲得有些昏聵,腦子卻還很在意鄭譯說的情報,心思全然沒有停在這宴席上,還是不說話。
楊麗華那時見宇文贇遲遲不發話,便說:“妹妹,你且去吧。”
看着下座的眾人無不歡愉,楊麗華現在才留意到熾繁一直都是低着頭。印象中,她就時不時地低頭沉思的吧。這似乎已然成了她的一種習慣。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包括宇文贇在內,她是無論如何都放不下宇文溫的。
忽的,她抬起了頭,目光停駐在了上座的自己身上。她為什么要盯着自己看,那時候怎么沒注意呢?
楊麗華走到熾繁案前,撐在案前自己打量她的眸色,散而無力,這是猶疑驚懼的特征。
她立時明白熾繁那時不亞於宇文贇的復雜心緒。
“天上,春宵一刻值千金,光是飲酒,可是浪費了這個好時節。”陳月儀狐媚的眼神如魅般勾引着宇文贇抬起了頭,他昏暗的眼里爬出條條血絲。
這是中了七罪蠱毒的症狀。她什么時候下的蠱毒?難道是楊麗華把目光投在自己和熾繁進來的瞬間?
有這么巧?
縱是現在已知曉陳月儀投毒,可還是沒有親眼目睹她下蠱的過程,足以可見陳月儀此番手段的高超。
如此想來一個不羈的男人是萬敵不過如此善於見縫扎針的女人的。怪不得,怪不得他。
何況宇文贇身上又是那種不會設防的大男子氣概?
宇文贇酒色上臉,終是露出一副登徒之色:“愛後,可要如何度過這良宵?”
“正是好春之際,臣妾願捧琵琶彈奏一曲《陽春》。”
“琵琶,朕怎么從沒聽你提起過會此樂器?”
“臣妾幼時用母親的琵琶學過,自家母亡故後,雖未再彈,卻一直珍藏在伴。今日念起,便有此意,不知可否?”
“甚好。”
“你看,我說有好戲看吧?”鄭譯朝着劉昉得意地說。
“我估摸着你方才說得不是這個意思?”劉昉不買賬地說。
“有嗎,我看你是心里念着那添香閣的巧盈瞎想一通了吧?”
“哈哈,不過最近公務繁忙,很久不曾去了。”
這時,朱滿月趁着所有人的目光投到陳月儀身上的時候,悄悄將筷子伸向袖中,沾出些白色粉末,放入旁邊的空酒杯中,拿起酒壺邊倒邊攪拌,而後遞給宇文闡,說話的時候故意提高了聲響:“闡兒,待會兒把酒杯遞給天左皇後,再陪一次罪。”
“母後,不好。”
“你打翻了人家的酒杯至少要還一個新的給別人吧。”
“是。”宇文闡恭敬地把酒杯端到了元樂尚的案前。
眾人都看在眼里卻也都不絕奇異。
只有楊麗華如今能看得一清二楚,確實就是朱滿月在元樂尚的酒杯里投了瀉葯。
半柱香後,元樂尚換了衣服重新踏進了宮殿,坐下來就飲下了酒杯里的酒。
片刻後,正如當日在丞相府描述的那樣,陳月儀抱起了琵琶彈奏《陽春》。
因是寶貴母親留下的遺物,陳月儀果真摘下了左手的朱色戒指,卻用力過猛落到了地上,滾進了下榻。
她臉上雖是一驚,但撥片已然滑下弦線,第一個音蹦出來,因而沒有人為此特意提醒打斷。
可是見到東西落地,鄭譯本能地多瞧了幾眼,這是他的癖好。
陳月儀稱是許久不奏,琵琶也確實失去了幾分光澤,給人暗沉之感,可是美妙的韻律還是令人陶醉,大有閉上眼靜心玩味的想法。
冷不丁地楊麗華看到熾繁又看向了上座的方向,此時卻不是在看她,而是已喝得半醉不醒的宇文贇。
那種眼神里絕不是方才的綿軟無力的懦弱,反之卻流溢出熠熠火光。看來她是在那時動了殺意。
陽春的溫馨暖意里,涌動着的卻是十面埋伏的殺機。
當時,楊麗華卻什么都看不出來。
如今,什么也阻止不了。好無用。
楊麗華好恨這樣的自己,悔恨之余,有股莫名卻好似熟悉的感覺在心底塵封的小盒子里翻涌而出。
有這么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如果一直就這樣活在這個空間里,看着活着的宇文贇,還有現在還未死去的所有人也好。
雖然無法與她們對話,就算是為父親的罪孽贖罪也好。
下一秒,她更想如果能回到一切的開始,那凋零的槐樹下,就做好扭轉一切的准備。
說不准,說不准過去的所有悲劇都會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