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死因
峰亦尧vay
“闡兒乏了,臣妾告退。”
朱滿月向宇文贇行禮後,拉着宇文闡走出了宮門。
楊麗華快步追了上去。此時她猶如靈魂飄盪,要趕上她們並不需要太多氣力和時間。緩慢的車輦顫顫巍巍,母子的話卻是聽得一清二楚。
“闡兒,母後先前囑咐你的都記住了嗎?”
“嗯。”宇文闡似懂非懂地點着頭。
“此事事關重大,你給母後重復一遍?”
“等到了階底,闡兒先回浣水宮命宮女搭上火盆替母後敬奉些紙錢,而後……我再回到石階上等母後,是不是這樣?”
“要是有人路過問起你在這里做什么,你知道要怎么說呢?”
“闡兒就說母後在燒紙錢,打發我出來,因為無聊便在此處玩一會兒。”
“很好。”朱滿月滿意地輕撫着宇文闡的頭發,盡是愛憐。
透過紗幔,楊麗華能看出她笑意眼光里難掩的凶光。
她心里想:絕對錯不了。但還需要驗證。
到了階底,未到浣水宮宮牆,朱滿月便匆忙落轎,遣去了差人。
她隱在夜色中,趁着沒人看見,快步探進了天香宮宮牆。此時宮里女官正在後殿熏香、鋪床,前殿別無他人。
朱滿月悄悄推開宮門,掏出袖中的一包東西,一股腦倒進了桌案上的酒壺中。
“你在這里做什么?”
“母後在宮中……遣我出來,覺得無聊就……這塊石頭好看嗎,送你……”
是宇文闡和楊麗華的聲音。
朱滿月心里大驚,紅着臉,勉強蓋上壺蓋,逃也似地從天香宮竄了出來,躲在階側陰暗處等楊麗華消失在夜色中,忙不迭奔出來牽着宇文闡的手,疾步回到了浣水宮,倚在門背長長舒了一口氣,喜笑顏開。
支開了屋里的宮女,朱滿月捧着宇文闡的脖頸親着:“闡兒,成了。我們成了。”
“母後,什么成了,我不明白。”
“闡兒,你要當皇帝了。”
“皇帝,那父皇呢?”
“你就別管他了,反正以後誰也不敢再欺負我們了,尤其是元樂尚那賤人。”朱滿月手舞足蹈,臉色不無陰冷。
顫動的火苗投射在牆的陰影,好似猙獰的小鬼在享受着盛宴。
投下砒霜毒的人果然就是朱滿月。
她和楊堅的交換條件:為他殺人,他輔佐宇文闡登上帝位。
楊麗華想起了在靈堂的時候,父親對朱滿月說的話:“不過,微臣還想對娘娘說一句,但凡做事都要為當今聖上着想,切不可有失偏頗。”
現在想來,這竟是一句警告。
該不該殘忍地看着宇文贇死在面前呢?
楊麗華走出浣水宮,站在萬級天階下,仰視着巍峨的臨天宮里靚麗的燈火。
猶疑之際,鄭譯和熾繁說辭的共同點猛地迸出在她的腦海:
“他叫着天元皇後的名字。”
“在他心中最無法磨滅的,哪怕是喝醉了,還是姐姐你。”
……
到底宇文贇在面臨死亡之際,他要對自己說什么呢?
帶着好奇,楊麗華踏上階梯,一步一階,走得平穩,心里卻在猛烈顫動,搖晃得厲害。遠遠地,宇文贇攙着熾繁從宮里出來。看來其他人都已經走了,只剩下他們了。
“天上,卑職等是否隨駕天香宮?”禁軍衛隊長俯身詢問。
宇文贇打量着面前的軍士,足足十幾瞬後,才說:“你以前負責戍守宮中何處,朕怎么瞧着你面生?”
衛隊長股間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聲音有些不自信地支吾:“卑職……自入宮起便在臨天宮戍衛,天上……政務繁忙,怕是……不……”
沒等他說完,宇文贇臉色暗了下來,擺着手,有些厭煩:“好了,爾等下去歇息就可。”
“遵命。”衛隊長回答地並不干脆,發絲間已溢出一溜汗珠。
親眼所見,楊麗華算是看出了端倪。布控在臨天宮的這隊禁軍就是熾繁所說的父親的死士。
宇文贇雖是喝醉了但並不愚蠢,也是看出了衛隊長的紕漏,所以為了自保,他選擇遣散他們,以防夜里發生意外。
楊堅對鄭譯揚言要取他性命,還真是做到了。他把這份苦水咽進心里,裝作若無其事地和熾繁下來,進了天香宮,無奈地候在前殿等待着元樂尚進進出出地如廁。
宇文贇坐在案前,撐着頭心情雜亂地撥弄着酒壺的蓋子。
燈光的橘色光下,他的左眼映在孔中酒中,泛着未溶粉末的濁酒液里。他忽的站了起來,眼里的血絲爬得愈發密集。
只是沒有陳月儀從旁煽風點火,他的暴虐難以爆發。
他怒目對着如廁回來、捂着肚子臉色蒼白的元樂尚罵道:“你這惡毒的婦人,別以為做這點把戲朕就看不出來……”
沒等元樂尚辯駁,他奪門而出,走到屋外,繼續嘟噥着:“不就是杖責你父親,竟如此想取朕的性命,豈有此理?”
高順見到宇文贇臉上的怒意,默聲跟隨。
午夜南風起,強勁如鷹擊,吹在宇文贇臉上,吹得他舒服了幾分,清醒了幾分,他敞開衣襟似是感嘆,似是發泄:“好一陣涼風,舒服。真是快哉此風。”
高順走上前:“天上,夜里陰寒,是早些回宮還是移駕燁芳宮?”
風里夾雜着花瓣和幽香,令宇文贇緩解不少怒氣:“好香,許久沒聞得如此愜意的味道了。”
“是蝶槐宮的槐花香味,天上可是要去?”高順小心詢問着。
宇文贇朝着蝶槐宮的方向看去,透過宮牆僅有簇簇槐樹迎風婆娑,宮中不見亮光。
“想來她們已睡下,不去驚擾了。”宇文贇輕聲說着。
“那是去燁芳宮?”
宇文贇答非所問:“你且退下吧,朕想一個人走走。”
“天上……”
“你不用擔心。朕自不會有事。”
“是,老奴告退。”高順不便再說,乖乖退下,回到監欄院。
宇文贇在風中跺了一陣,還是無法說服自己踏入懷蝶宮,相反地,他悄悄地邁進了燁芳宮。
推門的時候,他怔了一下。門內傳來了女子急促的……和男人厚重的……
!?
他不自信地猛推開門,快步拐進內殿。
一時春光明媚……
宇文贇恍如幻覺似地一陣頭腦潮熱,他揉搓着眼睛。可還是認出了是陳月儀和陳山堤。
不禁氣血上頭,他近乎沙啞着咆哮:“賤人,枉朕平日里如此寵愛於你。你……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們一個個都忤逆朕,看我不……”
窗外南風刮過,掩蓋了大部分的聲響。
“天上,不是你想得……”陳月儀披上床單,追到他身前,伸手要穩住他。
氣急敗壞的宇文贇奮力甩來她的手。
“撕撕”,血紅的指甲劃過他的手背,留下了一道寸長的傷痕。
“月儀,我們怎么辦?”陳山堤問。
“先想個辦法,今夜他看來得死了。”陳月儀捏着指甲說道。
宇文贇顧不得這些了,此刻他的頭腦恍如漩渦,已是一派天旋地轉的景象。
楊堅真的要殺自己,鄭譯說的不是危言聳聽。
自己最寵愛的兩個妃子,一個演戲要毒死自己,一個背着自己給自己蒙羞。
這一切發生地太突然,似是一氣呵成,卻是刀刀勾人魂魄。
宇文贇像是逃竄的食噬鬼似的,伏着身子,嘟噥着爬上階梯,想要呼叫救兵。
楊麗華心里一陣生疼,緊緊追着想要勸阻他冷靜些,可是於事無補。
台階高處,一襲白衣人背對着他,長發散出任風飛揚,手中束扇,面色白皙。
是扮成宇文溫的熾繁。
女子拂去額頭散發,搖開折扇,遮在眼前。
“麗華。”宇文贇緊緊抓住熾繁的手。
白衣。
飄散的頭發。
花香。
三點連在一起,讓酒醉受驚的宇文贇忽視了折扇的存在。
心中有鬼,方是鬼。
心中不念,鬼亦去。
因而,熾繁沒能嚇死他。卻讓他激起了心中最難忘的記憶。
槐花樹下,一襲白衣的楊麗華長發打散在風中。
他終是難忘這至美的瞬間。
楊麗華想哭。
“不要離開我,麗華。”
熾繁用力從她手中掙脫開來,折扇被耍了出去,落到階下。她心疼得不顧一切下階去撿。
“怪我,都怪我。現在晚了,我才知道……”宇文贇跪叩着,憤恨地錘着地面不已。
“我已經原諒你了。你不要這么難過,我還會在你身……”楊麗華指尖輕觸到他的肩頭,可他還是像虛影一般,無法觸摸。
淚裹挾着不甘心滌盪而出,他們終是無法再有聯系,楊麗華也癱倒在地。
忽的,宇文贇立起了身,沖回了臨天宮,入了內殿,朝着龍床的錦被發泄一通。
“都要殺我,都背叛我……沒有你,我要這個皇位還有什么用?”
這時候,鄭譯正偷偷躲在床底下,驚懼着不發出動靜。
高起的龍枕被他攏到了中央,宇文贇眼中浮現出了一絲狠意。
他匆匆提筆,寫下了心中的愧疚。
楊麗華跟進殿里,看到了紙上的抬頭:贈妻麗華。
她便看不下去了,視野再次模糊。
宇文贇疾筆一蹴而就,丟下毛筆,不解衣衫,躺倒在龍床上,閉上了眼。
楊麗華生出了不好的念頭。
他的腰際墊着高高的枕頭,人形就像這萬級階天般高低有坡;頭朝下好似階底親近土地,腳朝上像是臨天宮居高臨下。
他這是要自殺!
楊麗華終於明白了宇文贇真正的死因。
此時卻已然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