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報答
寂月皎皎
七年,已經七年了,我一直在等那個叫柳沁的男子。
他是我記憶中唯一的親人,或者,也是唯一知道我過去的人。
這裡是擎天侯府,當今皇帝最信任的擎天侯晏逸天府第。
我已在這座深而闊的侯門高第裡待了七年,不曾出去過一步。
只為等柳沁。
七年前,那個帶我來的少年,唇角一抹清淡帶愁的笑意,溫柔地向重病中的我說:「這裡是擎天侯府,你哪裡都別去,待在這裡等我。記住,我叫柳沁。」
我至今記得,他一身黑衣凜然,帶了不可測的深沉,容貌卻清逸俊秀,優雅柔和,正與他周身的氣勢截然相反;可這種相抵觸的容貌與氣勢,偏偏那般完美的結合在這個少年身上,形成一種交織了傲氣與溫和的邪肆氣質,讓我隔了那麼多年,隔了一場如山的重病,仍能清晰地記得他的容貌,以及他所說過的每一個字。
後來,我不知道自己又昏迷了多久,醒來時腦中彷彿被掏空了一般,直到我那個叫小歌的侍女,告訴我,我叫蘇影,而送我來的少年,自稱叫柳沁,我才想起了柳沁的話。
他叫我哪裡都別去,待在擎天侯府等他。
而我能回憶到的,也只有他和他的這一句話而已。
十歲之前的記憶,猶如被一夜秋風掃過,刮得七零八落。偶然有些模糊的影像電光石火般的一閃而過,當我努力想去抓時,立刻會被腦中鑽心的疼痛擊得站都站不穩。
後來,回憶成了一件可怕的事。我絕對不敢再去回憶我的過去,而一心冀盼著柳沁能出現,出現告訴我真相,然後帶我離開擎天侯府。
我的過去,應該只有他知道吧?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柳沁始終沒有出現。
十歲那年除夕,我再也等不及,向負責我們這個院落的管事,要求面見擎天侯。管事很驚訝地拒絕了我的要求,他說,擎天侯很忙。
於是,我便自己去。
一路上,我先後遇到了二十多名侍衛的追擊圍捕,但我還是闖到了擎天侯晏逸天跟前。
晏逸天很驚訝地鬆開了摟著的美女腰肢,望著滿身血污遍體鱗傷的我,琥珀色眼睛純淨而清澈地眨動,然後問:「你要見我?」
「侯爺,我要見柳沁。」我靜靜道。身上的鮮血正一點一滴落下,漸漸在大廳的花崗岩地面汪作一團,但我似乎感覺不出疼痛,只是直直與傳聞中可以翻雲覆雨的擎天侯對視。
「柳沁不是我府裡的。」晏逸天玩味地看著我,道:「不過,他偶爾會來。如果你能夠強大到令他足夠重視,那麼他一定會見你。」
強大?
我當時只是個十歲的男童,一個完全沒有過去無依無靠的男童,我怎麼強大?
但我很快就知道了,而且相信了擎天侯的話。
我所在的院落居然是擎天侯府的殺手培養基地。
柳沁把我放在那裡,本就是有意讓我接受最嚴格的殺手式訓練。
那麼,我似乎沒有別的選擇,除了讓自己變得強大。
老師有很多,有教刀劍的,有教暗器的,有教內功心法的,甚至有教用毒用蠱的。學生也不少,包括我在內,開始是十個人,後來增加到了十三個,幾乎都是八九歲、十來歲的少年,被日夜緊逼著嚴格訓練。
五年之後,十三個人中至少有九人可以將自己的老師輕易擊敗,而九人中以我和林秋瀟用的招式最少。
林秋瀟是個濃眉大眼英氣逼人的少年,綻開的笑容總是大大的,如同燦爛春陽,卻總帶著一絲不以為意般的嘲弄。
「我們都是殺手,擎天侯府的殺手。侯爺叫我們去殺誰,我們就要去殺誰。我們的責任,是除去侯爺所有的絆腳石。」一次和我對招後,林秋瀟請我喝酒時,醺醺然地如是說。
果然,不久,林秋瀟第一個被派出去執行任務,接著是第二人,第三人。兩年之中,連武功最差勁的師兄弟都被派出去過。
而身手最好的我,始終如千金大小姐般養在深閨,連師父都很少來管教我了,據說,那是因為我的身手已經超過他們的緣故。
我依舊不敢懈怠地練功,並仔細地回憶病中所見到的那個少年的模樣,一遍遍在心中描摹他的模樣。我怕七年未出現的柳沁,會從我的記憶裡漸漸淡去,以致有一日與他對面相逢不相識。
一次又一次的描摹,一遍又一遍的回憶他的笑容,進一步強化了我早有的感覺,他一定是我在這世間僅存的親人。只有我的親人,才會在我病中給我那樣溫暖而清愁的笑容。
我不能,也不敢忘記他。
☆☆☆ ☆☆☆ ☆☆☆
我的性格,大概屬於比較冷淡自閉的那類。我幾乎從不主動和那些殺手說話,也常常魂遊物外地對旁人的話聽若未聞,因此常弄得那些殺手很惱火。
但自從我用寶劍回敬了其中一個向我咆哮的殺手,他們再不敢惹我。
原來殺手用劍說話比用嘴說話要有效得多。
林秋瀟笑道:「從此你安靜了,可是也寂寞了。」
林秋瀟和別人不同,他不管我聽不聽,他總會和我說話,而且每次出任務都會帶些禮物回來給我,有時是一把茶壺,有時是幾兩好茶葉,有時是一把劍。
這人也算是有心人了。他看得出來,我只對茶和武功感興趣,而我因為從不出去執行任務,也從沒有額外的賞賜,我的茶和劍都是府裡最普通的。自從林秋瀟出任務後,我的茶壺換了三把,現在用的是宜興最頂尖的極品紫砂壺;茶葉大概常備的有數十種;寶劍換了有五次,現在這把名喚「流魄」,很清冷的劍光,舞動時若有月輝流動。
林秋瀟說,這把劍適合我,不適合原來用劍的人。所以他用自己的斷浪劍,讓流魄易了主。
我可以想見那流魄原來主人的悲慘下場。
我喜歡這把劍,可仍忍不住嘆息,「秋瀟,殺人很好玩嗎?」
「不好玩,一點都不好玩。」林秋瀟回答,「蘇影,你知道我多羨慕你不用去殺人啊。你知道每次殺人後感覺多難受嗎?我夢裡常是那些人臨死時睜大的眼睛,晃來晃去的,分不清誰是誰,都快把我逼瘋了。」
「那你還殺人?」
「這是我的本分。」林秋瀟玩世不恭的笑容後有些淒涼,「也是我的命,逃不掉。」
我默然。
我的武功已是最拔尖的,可我從未殺過人。
我想,那是因為柳沁的緣故。
我不是擎天侯府的人,而是柳沁寄養在擎天侯府代為培養的人,所以,我未來必須對柳沁負責,卻不必對擎天侯負責。
「如果我每次回來,能有幾罈烈酒、幾碗熱菜迎候著,我心裡應該會舒服許多。」林秋瀟望著我說。
我依舊不答。
但下次他回來時,我都會叫小歌去準備幾樣熱菜,而酒則是早買好的。
他喝酒,我品茶,已成定例。
而後,我請他幫忙打聽柳沁的消息。
按我原來的想法,這個柳沁,能與擎天侯相交,一定不是平凡人物,多半還會武功,可林秋瀟打聽了半年,居然沒打探出半點眉目來。
難道我只能這麼等下去嗎?永遠無望地等著?
我嘆一口氣,將盞中的茶水傾在地上,拎過林秋瀟的酒罈,倒了半盞酒,輕輕啜了一口。
辛辣的酒水衝在舌尖,凝滯不去,而順喉而下的,不像是酒,倒像是火,烈烈如焚的一團,炙烤著食管直至肺腑。
林秋瀟吃驚地望著我。
我無奈道:「秋瀟,你知不知道,缺了一段記憶的感覺真不好,半夜裡突然醒來時,腦中都會突然問自己,我是誰?如果一時想不起來,我會驚慌得滿背汗水,彷彿自己的記憶完全給吞噬了一般。」
我繼續喝著酒,不顧林秋瀟發直的目光,道:「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就是白天,我也有種空蕩蕩的感覺,似乎我所存在的這個世界隨時可能消失,只剩我一個,又把什麼都忘了,遊魂一樣地飄著。」
林秋瀟不喝酒了,他把酒罈扔了,過來扶我,說道:「蘇影,你醉了。」
我低頭瞧了瞧,半盞酒還沒喝完,可腦袋確實開始發暈了。而且,我的話,是不是太多了?
看來我的酒量和林秋瀟差太多了。
我苦笑道:「可能……是醉了吧。可醉了,依舊見不到柳沁。你知不知道,只有柳沁,才能把我的過去和現在銜接起來,讓我不再有那種可怕的破碎的感覺。他似乎就是我的過去,能帶給我一種溫暖的冀望。」
「我明白。但蘇影你放心,如今的你不會再破碎,你還有我。」林秋瀟扶住我,將我送往房間。
小歌從沒見我喝過酒,更沒見我醉過,張大了嘴巴瞪著我,直到林秋瀟讓她去打洗臉水,她才恍然大悟般跑開。
我躺到床上,由著林秋瀟幫我脫了鞋,喃喃道:「我是蘇影,可蘇影,又是誰呢?」
「蘇影……」林秋瀟凝視著我,那雙很英氣的黑瞳似蒙了層霧氣般飄搖著,然後道:「蘇影,是林秋瀟最在乎的人。」
他對著我迷離的眼,忽然俯下身,迅速在我額上親了一下。
唇瓣溫暖而柔軟,帶了輕微的潮濕。
我有一瞬間思維停頓。難道,這是我的幻覺?
「蘇影,你知不知道,你那種破碎而縹緲的遊魂般氣質,是最讓人心疼?心疼到恨不得伸出手來,抓住你的魂,你的魄。」我確信我沒有出現幻聽,林秋瀟依舊俯著身子,那樣清晰而憂傷地和我說著,全不見以往燦爛的笑容,也不見笑容之後的玩世不恭。
「林秋瀟,你也醉了。」我淡然道:「你常在外面行走,應該找幾個女人消遣消遣。」
「我曾經找過。但我覺得她們很髒,滿腦都是你清冷走過的身影。」林秋瀟苦笑著。
「那麼,現在請你看清楚了,我是男子。」我冷然望著他,已握緊隨身寶劍,「我希望今天只是你喝醉了,我也喝醉了。」
「公子,水打來了,我來給你洗臉。」小歌端了水盆進來,用濕布為我擦臉。
我將冰冷的濕布在臉頰上多停頓了片刻,才道:「小歌,送客。」
小歌怔了一怔。
我從來沒有朋友,除了林秋瀟。
他以前也常來我房中,甚至常會逗留到很久,雖然我多半是靜靜坐著看書,並不理會他的喋喋不休,但我從未表示過反感,更未下過逐客令。
他可能是我在這個世間唯一的朋友;只是朋友而已。
我側過身,面裡而臥,不再理會林秋瀟,也不再吩咐小歌第二遍。
小歌遲疑了一下,還是道:「林公子,請吧。」
靜默片刻,林秋瀟的聲音傳來,聽似平靜,卻帶了強抑激動的顫抖尾音:「蘇影,是我喝醉了,剛才說了胡話,我道歉。希望我們還是……朋友。」
我閉了眼,只作沉睡。
又半晌,腳步聲慢慢通向門外,卻比尋常時候沉重了許多。
☆☆☆ ☆☆☆ ☆☆☆
第二日清晨,我正默立牆邊,看一枝青楓橫影,無端萬般愁,伴了細碎金風,飄搖於落寞庭院中。這時,林秋瀟慢慢走來。
「蘇影,我們還是朋友嗎?」林秋瀟和我一起看著清楓,好久才問道。
一夜之間,他彷彿憔悴了很多,很黑很亮的眸子,潛隱著某種繾綣和悔恨,悄然凝在我身上,緊抿的雙唇把口角邊的紋路深深映出,深邃而愁苦,全不見半絲平時的灑脫俊朗。
我蹙著眉,然後望了他淡淡一笑,「我們什麼時候不是朋友?」
林秋瀟彷彿鬆了口氣,展顏笑道:「那就好。」
我向著蒼白的天,亦是無聲一笑。只是我永遠不會說出,其實我也很寂寞,也怕失去這世間唯一一個朋友。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而柳沁,是我唯一的親人。
「如果找到了柳沁,你是不是就會隨他離去?」隔了一會兒,林秋瀟又問,頗有幾分落寞之意。
心裡忽然有種恍惚。
找到了柳沁又如何?
是聽他安排,或者隨他而去?抑或繼續待在這個深闊的侯府中,永遠地隱居下去?
他只說叫我等他,而且還是七年前的一句承諾。可是,也許只有我自己才將他的話當成了承諾,過了那麼久,我很是懷疑他是否還記得有我這麼一個人存在。
那麼,我到底還有繼續等多久?等到了他,我又該如何?
又一片葉子飄落,斜斜擦過我鬢角。我茫然地盯著腳下越積越厚的落葉,道:「我不知道。」
「這個人把你和侯府的殺手放在一起訓練,一定有他的目的。你不為侯爺所用,則必為這人所用。」林秋瀟似喃喃自語,又似在對我說著。
我無言以對,只知自己經過了七年的等待,似乎只習慣等待了。
十歲以前的記憶是空白的,而以後的路,我也是空白一片,再不知會是由我,抑或會是由柳沁,將它塗抹成斑斕或灰暗的色彩。
但許多等待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沒有結果,而結果的來臨,又是那麼猝不及防,令人手足無措。
那一日,風乍來,雨猛捷。
這樣的天,習武也成了一件讓人倦怠的事。
我懶懶地臥於榻上,聽那風聲雨聲交織裡簷馬清脆地響。這時,我似乎聽到了小歌喚我。
睜開眼,見小歌正站於我面前,滿臉的驚喜,衝我道:「公子,柳公子來了,現在正和王爺在一起,說要見你呢。」
柳公子?
我想了半天,才悟出指的是柳沁,於是心似乎麻木了一般,半晌只是呆呆的,或者是等得太久,連驚喜也感覺不出了。
我等了七年的人,那個唯一牽繫了我過去的人,來了?
小歌已取了我最愛穿的素白袍子,披在我肩上,又急急地去找傘。
撐開油紙傘,踏出屋外,已見有人抬了頂小轎,恭敬在外等候。
「走吧。」我收了傘,坐了小轎,由他們抬了慢慢往前行著。
雨迷濛,看不清前方的路。
可前方雖是不可知,卻有著柳沁,我世間唯一的親人,唯一的溫暖。
☆☆☆ ☆☆☆ ☆☆☆
我一向不出我所在的那個偏僻小院,但還是知道擎天府很大,大到如果普通人步行,可能兩三個時辰都走不出去。曲曲折折的道路七繞八彎,如同迷魂陣一般。
我在小轎裡坐了大約有一炷香工夫,終於停了下來。
有人在外稟報:「蘇公子,侯爺和柳公子在裡面候著呢。」
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衝入雨中,然後衝入那間花廳,將為我撐傘的下人扔得遠遠的。
髮上臉上,瞬間淋了漉漉的雨水,從額前和頷下滴落,落在睫毛和前襟上,是清新的涼意。
而我看到眼前那穿黑衣的男子,眼眶已經微微熱了。
是他。
時隔七年,我依舊能一眼認出當日那美好而清傲的輪廓。一雙如冰晶般的眼睛,正含著淡淡笑意從擎天侯轉到我身上,然後凝固,帶了種莫名的驚詫和驚豔。
同樣驚詫和驚豔的,是穿了玄色四爪金線蟒袍的擎天侯。
十歲那年除夕以後,我並沒有和擎天侯正面遇到過。偶爾的幾次,曾遠遠看到他騎著馬在府裡的白石路上一晃而過,除了他的黑色長髮以及玄色蟒袍,我再沒有更多的印象。
此次見到,我才發現這擎天侯和七年前幾乎沒什麼變化,但此時以成年人眼光看去,他溫雅而俊秀,是個極漂亮的男子。他的琥珀色瞳仁看來依舊純淨而清澈,流盼之際,並無一代霸主的威煞之氣,尤其面對柳沁時,他的眸光親切而溫和。
但我知道,他絕不簡單。
林秋瀟他們一撥接一撥刺殺的,必然是擎天侯的政敵和仇人;而這七年來,擎天侯府雖未擴建,可人口已是越來越多了。
但這一切,應與我無關。
我向擎天侯躬身為禮,然後看向柳沁,竭力平靜地招呼:「柳大哥,你來了。」
「蘇影?」柳沁有些不確定地呼喚我的名字,問著:「你真的是影兒?」
我溫順地點頭,「是,我是影兒,柳大哥。」
他離去時,我只不過是十歲男童,而如今,我已是長身玉立的少年,我的容貌身段自然會有極大變化。
柳沁點一點頭,執了我的手,不知是傷感還是欣慰,甚至夾雜了一種叫我迷惘不解的慾望。他那般淒然地嘆息,「你,居然生得比蘇情還美!」
我美?而蘇情又是誰?
我摸了自己的面頰苦笑,這麼多年來,我很少去照鏡子,更不曾去關注過我到底美還是不美。我是男子,只要生得不醜陋便已足夠,何必再去關注自己的容貌?
柳沁轉向擎天侯道:「侯爺,多謝您這幾年對影兒的照料,如今他已長大成人,武藝不凡,我該帶他走了。」
擎天侯噢了一聲,不置可否,但在投向我的目光中,有些許的懊惱。
莫不是這幾年派了人來悉心教導,最終卻不曾為他做一星半點事,讓他不悅了?但柳沁既然敢把我交給他,應該曾經有所約定吧?
柳沁居然說走就走,帶我踏出花廳就要走向通往府外的大道,我頓住了身形。
「有事嗎?」柳沁回頭一笑,面容上便綻開極動人的弧度,線條完美得如同精雕玉飾,琥珀瞳仁溢出的流光令人魂馳魄動,一時竟讓我微微失神。在記憶中他便是好看的,而如今,他似乎更有種說不出的魅力了,想來定有許多國色天香的女子趨之若鶩。
「我要回我的房間收拾東西。」我很快停止了自己的遐想,平靜地回答。
柳沁又笑,有些淡薄道:「不必了,我另幫你買好的。」
他的衣飾簪冠看似簡潔飄逸,但細辨處都是極精緻華貴,何況他與擎天侯這樣的人物相交,自然不會缺錢。但我堅持我的意見,「有些東西我不想丟。」
柳沁似沒想到我會如此固執己見,修長的眉蹙起,雖然依舊泛著淡淡笑意,眸中的冰晶漸漸變濃。但他還是道:「好,我送你去收拾一下。」
☆☆☆ ☆☆☆ ☆☆☆
我的房中,小歌正坐在榻上垂淚,而林秋瀟不安地在居室間踱來踱去。
我知道他們心中不捨,不覺感動。我這人生性涼薄冷淡,林秋瀟待我再好,我也積攢不起半點熱情去回應他的友誼或者其他感情;小歌很盡職地服侍了我七年,從十三歲的小姑娘,長成了二十歲的老姑娘,最美好的青春歲月,為我完全消磨在這一方小小的院落裡,而我也從不曾給過一次溫暖寬慰的笑容。
壓抑心頭的酸澀,我輕輕道:「小歌,替我收拾衣物吧,把我的茶壺、茶葉都帶上。」
小歌應了,從床上抓起一個包袱送到我手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已哭得紅腫了。
我動容,「妳知道我要走?」
小歌抹著淚道:「公子等了柳公子那麼久,自然會隨他走。」
要不要隨柳沁走這個問題,在見到柳沁之前,我也曾猶豫過。但剛才柳沁和擎天侯說要帶我走時,我居然覺得是順理成章的事,絲毫未曾考慮過別的可能性。
看來,小歌甚至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我輕嘆一聲,將她輕輕擁了一擁,低聲道:「妳自己保重。」
小歌拚命點著頭,淚水將我的月白衣衫沾濕了一大片。
林秋瀟緩緩走來,問道:「不能不走嗎?」
我垂眸,放開小歌,沒有答話。
林秋瀟忽然也上前來,一把擁住了,卻比我擁小歌要熱烈多了。
「蘇影,不要走。我可以幫你和擎天侯說說,讓你留下來。」林秋瀟口中的溫熱氣息撲到我的脖頸,如小孩撓過般呵癢,而他聲調中哽咽的喘息聲漸濃,「就因為這個人知道一些你過去的事情,你就無條件信任他,跟他走嗎?」
我皺眉。我並沒有無條件地信任柳沁,我只是在跟著我的感覺走。
十年的空白,已如一塊大石壓在心底,隨著日復一日的累積,越加沉重。而柳沁,可能是唯一能搬開我心頭大石的人。
我只能跟他走。
「影兒。」斜倚著門冷眼望我的柳沁忽然道:「該走了。」
他的口吻中帶了警告和不悅,自然是因為林秋瀟的話。
可是,他有警告我的資格嗎?他到底是我什麼人?
但我還是推開林秋瀟的懷抱,將流魄劍掛到腰間,拿了包袱,隨了柳沁,頭也不回離去。
可我感覺得出,小歌和林秋瀟一直在院中望著我,目送到我消失。
☆☆☆ ☆☆☆ ☆☆☆
半個時辰後,我已到柳沁的馬車上,踏上了那不知通往何處的旅程。
柳沁顯然也不是普通人,他的馬車寬敞舒適,暗格裡還藏了十種以上的美酒。
他拿了小小的銀製高腳酒盅,慢慢倒著酒,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一杯接一杯喝著。
我坐在一側,安安靜靜地待著,心中卻漸漸泛出一絲羞怒。
因為我發現,他看我的眼神,開始有些冷,卻漸漸熱烈,熱烈得不像一個男子看另一個男子的眼光,倒似將我看成個什麼絕色女子或絕世珍玩一般。
但我無法把這種異常說出口,只得將頭轉過一邊,對著車廂內壁精繪的柳枝飄搖,碧水悠悠,裝做不曾注意到他的異樣眼神,漠然地輕撫著流魄劍。
「為什麼不問我,我將帶你去哪裡?」柳沁忽然問。
我轉頭盯著他,淡然道:「我想,你會告訴我。而且,我在等你告訴我,我到底是誰。」
柳沁的目光很奇怪,他探究地將我打量著,然後微笑,「擎天侯說,十歲那年一場發燒之後,你只記得我的名字,把別的全都忘了。原來是真的。七年了,你還沒想起來?」
我搖了搖頭。夢中曾有過一些模糊的影像,但當我汗濕重衣驚醒時,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柳沁將酒杯推到我面前,懶懶道:「幫我倒酒。」
我猶豫一下,向他身邊挪了一挪,拿起鶴嘴壺為他斟滿了酒。
柳沁並沒有一口飲完,只輕輕啜了一點潤了潤唇,冰晶樣的眸子淡光流溢,如同酒水般醺醺的色彩。
「你叫蘇影,出身於明月山莊。明月山莊是古老的武林世家,久已沒落。但你哥哥蘇情是個百年不遇的奇才,十二年前襄陽王謀反,蘇情憑一把含光寶劍為先皇平逆,摘叛將頭顱如探囊取物,從此名震天下,從官場到江湖,無人不知明月山莊有個驚才絕豔的蘇公子,而明月山莊更被先皇敕封為天下第一莊。」
蘇情,明月山莊,武林,劍客。
依稀都很熟悉,卻如陽光下舞蹈著的金色灰塵一般,捉也捉不住。
我緊蹙著眉,問道:「那麼,我後來為什麼出現在擎天侯府?」卻禁不住懷疑地望向柳沁。難道他和我哥哥有仇,所以把我抓到了擎天侯府?
柳沁卻笑了,又抿了一小口酒,淡淡道:「我是你哥最好的朋友,常到明月山莊去,和你哥所娶的五個嫂子以及你都很熟悉。你當時一直就叫我柳大哥,你不記得了嗎?」
我怔了怔,我第一次見到柳沁,的確不加考慮地就喚了他柳大哥,根本沒理會他到底是什麼身分。
難道,那是因為潛意識中的記憶,自然地提醒著我對他的信賴?
我茫然地想著,而柳沁已嘆息道:「那麼,你自然更記不得有人血洗明月山莊,把你家人、奴僕殺得一個不留了?也不記得明月山莊已被人一把火燒了?」
火!
記憶之中,忽然竄出大片的火海,跳躍在眼前,那瘋狂騰起的火,帶了骨肉燒焦的惡臭味,在夜空騰起詭異的青煙……我呻吟一聲,抱住了頭。
柳沁輕拍著我的肩,道:「我本來是去明月山莊看你哥哥的,可我只看到了騰起的火,所有的房屋都已被燒得差不多了,後來,我在火堆中搜尋倖存者時發現了你。你的奶娘就壓在你身上,而你眼睛睜得很大,那麼大的火,那麼大的煙,都不能讓你眨一下眼,我當時就知道你嚇壞了。我帶你出來後,你就發燒了,我因急著查出是誰下的手,所以把你丟在了擎天侯府。」
兵刃交錯聲,嘶吼慘叫聲,嗶剝燃燒聲,匯成一片嘈雜……
一道黑影踉蹌撲來,將我壓於身底,溫熱的液體立刻從那人身上迅速湧出,傾刻將我衣衫浸透……
冷,很冷,而血腥味,已麻木……
有人黑衣拂拂,如淡黑色的精靈飄然出現,完美的面龐勾抹出淒苦的淡笑,然後輕輕將我抱起……
我頭痛欲裂,忍不住淒厲呻吟起來,用力將拳頭敲向我的腦殼。
他一說,我記起了那些模糊的景象,那些事顯然是真實存在過,可當我進一步想回憶時,我痛到恨不得把自己的腦殼掀開。
「影兒,影兒,別激動!」柳沁忙放下銀盅,拉著我的手,見我似控制不住,便伸手點了我的麻穴,然後拉開我的手,將我抱在懷裡。
我渾身顫抖著,身上泛出汗意來,連面頰上都已是涼濕一片。
過了好久,柳沁慢慢抬起我的頭,用絲帕擦我的臉時,我才知道自己流淚了。
我一向知道自己的心腸硬,面對離別,小歌痛哭,林秋瀟也曾背過身抹過淚,可我半滴淚也無。
但我現在卻生生被依舊模糊不清的往事扯開了心中最痛的某處,淚零如雨。
「想哭就哭吧,影兒。」柳沁將我緊緊摟住,輕輕撫著我的面頰,道:「如果你病痊癒之後便失去了所有的記憶,那麼,你家遭難後,你根本沒來得及將自己的情緒釋放過。你會很苦,影兒。」
他的懷抱很溫暖,帶了清新如同柳葉般的味道,沁入肺腑。這種味道,分明的似曾相識,終於讓我漸漸安寧。或者,當年他也曾小心地將我納在自己的懷中,晝夜趕往擎天侯府安頓我吧?
「柳大哥,請解開我穴道。」我終於抑下情緒,安然說著。他的懷抱雖然溫暖清新,但他擁得太緊,而雙手撫觸的感覺對於男子來說又太過親暱。
畢竟,我已不是十歲的小男孩,不該再賴在另一個男子懷中撒嬌般哭泣。
柳沁果然解開我的穴道,卻依然緊緊擁住我。
我掙脫開他的懷抱,取了桌上柳沁的酒盅飲了一口,不理他有些僵硬冷淡的表情,淡淡問道:「我的仇人是誰?」
我覺得他應該早就查出誰是害我全家的真凶了。
「你的仇人勢力太大,你不是他們對手。」柳沁拿走我手中的銀盅,將餘酒一飲而盡,才又道:「聽說這幾年你武功練得不錯,可和你的仇人比起來,根本不值一哂。」
我盯著他泛著冷笑的面容,問道:「可你會幫我,是不是?」
「我若幫你報仇,你用什麼報答我?」柳沁又斟了杯酒,乜斜著眼朝我瞥來,似也有了幾分醉意,本就有些邪肆的氣質更是張揚。
報答?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柳沁是我兄長的朋友,救了我,又透過他的關係將我教養成人,加上我剛模糊想起的過往記憶,我更加確定,這個世界上,如果我還有親人的話,只能是他了。
雖然他看我的眼光有些怪異,但我的性情又何嘗不是清冷得叫人害怕?
但即便是親人,付出也應該得到回報,是不是?
於是,我釋然答道:「柳大哥待我如兄如父,蘇影的一切都是柳大哥所賜,所以蘇影願一生侍奉柳大哥,蘇影未來所擁有的一切,也都屬於柳大哥!」
柳沁瞪著我,忽然笑起來,「有趣!把第一句話去掉,後面的我都愛聽!」
第一句話?我第一句話,是說柳沁於我如兄如父,我沒有了親人,願意將他當作父兄一般尊重,錯了嗎?
「你知道嗎?你比你的哥哥還要優秀。」柳沁似有些醉了,盯著我,又說了這麼一句話。
自從今天見到他,他已是第二次說這樣的話了,看來他跟我的哥哥蘇情,真的很要好。
☆☆☆ ☆☆☆ ☆☆☆
晚上停留的客棧,顯然是當地最豪華的,而柳沁包下的雅間,更是客棧裡最豪華的一間客房。
在樓下吃了晚飯,我提步上樓時才想起,柳沁只包了一個雅間。
難道他打算讓我和趕車的下人住一起嗎?
我正考慮著要不要再去要一間房時,柳沁已在樓上叫道:「你還不快上來,影兒!」
柳沁居然讓我和他住一間房!
我脫下簡樸的灰白布衫,和柳沁那襲華麗貴氣繡了銀線花紋滾了燙金錦緞的黑衣放在一起,微微一滯。
我曾是明月山莊的二公子,而柳沁呢?和哥哥蘇情以及擎天侯交往的人物,自然不會是凡人,他在官場,或者武林,所處的地位絕對不會低。可我似乎還沒問過,他到底是什麼身分,為什麼林秋瀟打聽了半年,全無一點消息?
他到底是什麼人?
而柳沁已一把拉過我,按在床上,笑道:「剛才你在想什麼?叫你上來,叫了半天也不應。」
我低了頭,道:「我怕和柳大哥睡一床,會驚擾到柳大哥。」
「哦!」柳沁笑容完美,烏黑的瞳仁裡,映著我侷促不安的面龐。他把我壓住的姿勢好生曖昧,我不斷提醒自己,這是錯覺,錯覺。
他是我大哥的朋友,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安排了我之前七年的生活,或者,還會繼續安排我以後的生活……
「你可以永遠驚擾我。」柳沁說著,忽然吻上我的唇。
我的身體僵住了,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似乎已停止。
這算是什麼事?
他的唇柔軟而清涼,帶了春日裡初沁芽的柳葉氣息,迅速而溫柔地撩撥著我的唇,又輕緩有致地舔舐著我的面頰,我的下頷,接著是我的脖頸。
我渾身戰慄起來,忍不住張開嘴想叫他住手,可下一刻,他的唇已敏捷地抓住我張開唇齒的剎那吻了上來,略帶了幾分粗糙的舌迅速游移進來,在我的唇齒間如蛇般纏繞,迫得我快透不過氣來。舌與舌之間的每一次碰撞糾纏,都讓我不由得顫動著,一種怪異的快感,忽然之間如海潮一樣迫來,讓我的喘息漸漸粗濃。
他瘋了!我也瘋了!
我竟在一個男子的撫弄下有了感覺!
柳沁仔細注視著我,聽到我不由自主的喘息,滿意地笑著,然後將纖長的手指如游魚般滑入我的小衣,撫弄我的身體。手指上的沁涼,在我皮膚上或輕或重滑過時,我戰慄得更加厲害,卻在戰慄中禁不住地哆嗦。
我掙扎著要從他身上翻起身來,可他的力道居然比我強了許多,即便我暗蘊了內力,依舊覺得他的手腕竟如鐵箍一般,將我緊緊扣住,只得顫聲道:「柳大哥,不要!」
「不要什麼?不要停止,還是不要繼續?」柳沁笑得嫵媚,面龐甚至比女子更加美好無瑕。
我腦中似給塞了無數的亂麻,明明想讓他不要繼續,但「不要」兩個字才出口,柳沁的手忽然加了把力道,疼痛中夾了說不清的愉悅,迅速席捲我,頓時將我下面所有的話語逼成了痛楚而銷魂的呻吟。
那呻吟,似乎也將柳沁帶入某種感覺中,他的面龐赤紅,終於也忍不住,發出一聲更讓人銷魂的嘆息,迅速扯開我的小衣,用很瘋狂的姿態,迅速從我脖頸吻到胸口,一路向下,讓我越來越是渾沌癡醉。
我就是再遲鈍,也知道他想做什麼了,恐懼和驚慌的交織中,我終於趁他解自己衣衫的一刻,用力推開他,正要伸手拿掉落一旁的流魄劍自衛時,只覺手一緊,已被柳沁強拉過來,緊緊按於床上。
我自信那麼多年的苦練武功,一身武藝並不至於會低劣到任人宰割,但柳沁出手的速度和方位,都足以讓我避無可避。
他將我的雙手抓攏了緊按在枕上,謔笑道:「影兒,你剛才不是說,願意一生侍奉我嗎?」
侍奉!可絕對不是以這種方式!
我咬緊牙關,寒聲道:「我絕不想以這種方式侍奉!我是男子!」
「男子……」柳沁嘆息一聲,猛地向前一衝,生猛的疼痛剎那湧上,我痛得悶哼一聲,眼前一片漆黑,幾乎要暈過去。那種被異物生生塞入的劇痛,幾乎要把我撕扯得裂開,涔涔的汗水迅速滲出。
柳沁顯然也注意到我的劇痛,他溫柔地嘆息一聲,停下動作,一點一點吻去我的汗水,才緩慢地向裡推進。可他的每一絲推送,都能讓我痛到渾身顫抖。
「放鬆一點,否則你會更痛的。」柳沁溫柔地說,原本白皙的面龐泛著近乎迷醉的暈紅,那種風流邪肆,此時在我看來,竟是那等的可怕。
我想不認命也不行了。
我的性情冷淡,對他人冷淡,對自己同樣冷淡。
我不想死撐著活受罪,不想禁受更多的痛楚。
我喘著氣,努力放開自己的身子,卻還是如處地獄之中。
疼痛,火辣辣的疼痛,似灼燒了身體的每一處。我無助地扯著棉被,又放開,只覺自己快要死了。
隨著撕裂處血液的不斷滲出,我那緊窒的體內也開始潤濕,用自己的血液潤濕,接受那人體根本無法承受的撞擊,越來越深地撞擊。
我自認性情還算堅韌,可我還是忍不住自己破碎的呻吟,從咬緊棉被的齒關間逸出,隨著他不斷的衝擊而斷斷續續。
不知過了多久,他依然在動著,我覺出身體內汪出的鮮血已凝固在大腿上,卻又被下一波鮮血沖得溫熱一片。
那種不斷疊加的劇痛依然在持續,持續到我的大腦已經麻木,再感覺不出什麼是痛楚,什麼是愉悅。
「可以結束了嗎?」我意識模糊地問。我實在不知道,這個看來並不壯實的柳沁,到底有多充沛的精力,還可以堅持多久。
如果在柳沁身下的是個女人,那麼,這女人必然給如此強壯的男子弄得欲仙欲死不知多少次了。
可惜,我是男子。我已堅持不住。
柳沁似乎溫柔地應了一聲,更有力地在我已到崩潰邊緣的軀體內奔突著。朦朧的快感,在疼痛中由某一點擴散開來,讓我渾身戰慄了一下。
然後,我暈了過去。
☆☆☆ ☆☆☆ ☆☆☆
醒來時,陽光已將雪白的帳幔照得泛出絲絲瑩光。
略一動彈,鑽心的劇痛已迅捷傳來,渾身也散了架般疼痛著,提醒著我昨夜發生的一切並不是夢。
我的身體是赤裸的,顯然已經清理過,但依舊有新鮮的血液不斷滲出。
我勉強移動身體,扶了床櫺努力站起,一眼已看到了未及換下的床單之上,尚有大片的濁白和殷紅。
柳沁!
我咬一咬牙,苦笑。
這個我盼了七年終於來到我身邊的親人,居然有這樣叫人噁心的嗜好!
恍惚有一個夢破碎了一般,我想,從此我不會再尊敬柳沁,不會再把他當親人,便是我還欠柳沁的,我寧願用自己的生命,也不願用這等屈辱的方式去償還!
「你醒了。」剛這樣想時,已聽到了柳沁的聲音。他曾經是我最盼望見到的人,卻是此時我最不想見到的人。
柳沁微笑著,依舊清逸過人,連身上的莫測深沉,都似在一夕間消失了,似乎昨晚那個強將我當成女人般要了的男子,根本不是他。
我別過頭去,用錦被擋住身子,轉身找我昨日搭於靠背上的衣物,卻已不見。
柳沁將一碗蓮子羹放於桌上,從一側的包袱裡抽出一套衣衫來,笑道:「這裡有乾淨衣衫,換上吧。」
我瞪著他,不說話。
柳沁也不介意,只細細將我端詳了一會兒,笑道:「看來你的確是禁受不住了,瞧這臉色蒼白的!不過不要緊,慢慢就習慣了,你會快樂的!」
慢慢會習慣?我頭皮陣陣發緊,隨手拉上床前帳幔,不顧略一行動便牽動的劇痛,迅速將衣裳穿好,繫上腰帶,才發現這衣裳居然和柳沁所穿是一樣的絲絹質地,只是他的是黑色,我的是白色。
「還不好意思嗎?」柳沁在外笑得嫵媚,卻讓我陣陣噁心。
我握住寶劍,用劍柄撩開帳幔,冷淡道:「柳沁,你記住,這是最後一次!下一次,我會用寶劍回敬你!」
「真疼得厲害?」柳沁依然笑著,伸手似想來拉我,我用劍鞘狠狠一壓,才將他的手逼得縮了回去。
「不然我們今天休息一天,明天再趕路?」他徵詢著我的意見。
「不用。」我盯著他,冷冷道:「如果柳大哥肯告訴我,滅了明月山莊滿門的仇家是誰,蘇影不勝感激!」
「呵!」柳沁笑道:「你不想我幫你報仇了?」
「如果你一定要用這種方式折辱我作為代價的話,我寧可自己報仇。」這種屈辱,一次已經太夠了。
「折辱……」柳沁終於不笑了,嘆息道:「看來你確實對這種事不感興趣。」
我憋紅了臉,道:「是男人都會覺得折辱。」
不僅折辱,而且讓我有一種被人踐踏到腳底的感覺。
「我現在不會告訴你誰是仇人,因為蘇情就你這麼個弟弟,我不想你去送死。」柳沁也恢復了他素常的冷靜,平心靜氣和我說道。
「那是我的事!」我將流魄劍捏得極緊。
「可我不會看你死。」柳沁又在邪笑,「你跟我到雪柳宮去,我再教你幾套劍法。如果有一天你能在我手下走過五十招,我就告訴你,是誰滅了明月山莊。」
雪柳宮!
我又在頭疼。
我聽林秋瀟提過這個名字,這是江湖上最神祕莫測也最正邪莫辨的幫派,它崛起已近十年,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幾個人見過那個傳說中極難打交道的雪柳公子,得罪雪柳宮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江湖謠傳,雪柳公子武功深不可測,為人翻臉無情,還有……喜好男色。
「你和雪柳宮之主雪柳公子是什麼關係?」我問。
柳沁笑了,「我就是啊!」
頭疼變成了頭痛。沒想到雪柳公子和蘇情、擎天侯都有聯繫。擎天侯晏逸天有他的政治野心,與雪柳宮暗中有聯繫並不奇怪;明月山莊既然得到先帝御封,應該也是正道人士,又為何與雪柳宮有牽扯?而且似乎淵源頗深?
「怎麼樣?隨我回宮吧!」柳沁顯然在查看我的神情。
我跟名震江湖近十年的雪柳宮主硬碰,只怕真的是雞蛋碰石頭了。所以,我很快回答:「好,我可以隨你去,但是你不得再折辱於我。」
「好。」柳沁答應得很爽快,「只是,你必須為我做別的事。」
所謂別的事,大約也就是林秋瀟等人幫擎天侯所做的事了,幫他剷除異己,以寶劍噬血為樂,然後領一份豐厚的報酬,胡天海地。
從看到他們一個個進入了殺手的行列,我也早做好了這種準備。從十歲起,我所受的教導,本就是這種嗜血無情的教導。至於在明月山莊時父兄曾教過我什麼,我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
「我答應。」我沉默片刻,答應下來,卻忍不住還是問道:「我的仇人到底有多厲害,連雪柳公子都無法為明月山莊報仇嗎?」
柳沁聽我答應了,已往外走去,淡淡回答著我的話:「明月山莊當日的勢力,並不在雪柳宮之下。」
明月山莊當日勢力,並不在雪柳宮之下,卻還是給人滅了門。
我打了個寒噤,忽然意識到,也許,柳沁不告訴我誰是仇人是對的。憑我一己之力,與那樣強大的勢力抗爭,只能說是不自量力,枉自送死。
☆☆☆ ☆☆☆ ☆☆☆
上車後我才發現,我包袱裡的舊衣已經全不見了,多了幾套質地手感極佳的雪白衣裳,單衣外套連同玉束帶一應俱全,茶壺茶葉倒沒少,反而多了幾樣。
扭頭看柳沁,他正懶懶靠在椅墊上,似笑非笑望著我,分明正窺探著我的神情。
「我不喜歡穿白色的衣服。」我挑釁地望著他,道:「便是要為家人帶孝,也早過了那時候了。」
柳沁怔了怔,才道:「蘇情生前最喜歡穿的就是白衣,我幾乎沒看見他穿過其他顏色的衣服。」
我惘然,依稀見到一個容貌端正、俊秀異常的白衣青年,微微而笑,翩翩而來。
努力晃去讓我痛的影像,我淡淡道:「哥哥是哥哥,我是我。我想我穿黑色更合適。」
「你長得雖然好看,可性子太過冷峻,穿著白衣能增加你的溫雅之氣。」柳沁居然有來有去地向我分析著,興致勃勃。
「大仇未報,我只配生活在黑夜之中,所以黑衣最合適。」我打斷了他的話頭。
「那你以前怎生不穿黑衣?」
「因為以前我不知道我有血海深仇。」
柳沁無語了,狠狠地瞪我,頗有羞惱之色。
我漠然望向窗外藍天白雲,看著那雲兒給風揉搓得四分五裂,心中居然有種疼痛的快樂。
我終於找到了迷濛的過去,儘管這樣的過去,讓我疼痛不堪。
☆☆☆ ☆☆☆ ☆☆☆
馬車搖搖晃晃走了十數日,前面山脈連綿,滿山蕭索秋色,落葉四處翻滾,應該是到了雪柳宮所在的雁陵山了。
柳沁淡淡道:「下車吧,下面全是山路,得靠兩隻腳走了。」
自從那日之後,柳沁再不曾和我同房,而我即便坐在馬車之上,也至少與他保持一尺以上的距離,如非必要,絕不同他多說一句話。橫豎我這人天生的離群索居,不愛說話,便是三天不說話,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只是柳沁的臉卻一天比一天黑了起來,快跟得上後來我自行在沽衣舖買的黑袍了。
我見柳沁淡淡的,便也一聲不吭,只跟在他後面用輕功走著。不一時翻了兩座山,眼見前面連山路也找不到了,柳沁躍上枝頭,一路踩踏,飛快向前奔去。
我的輕功雖遠不如他,但經過七年刻苦訓練,自然也不算差,當下也不服輸,緊隨其後一徑衝過去。
雪柳宮位於雁陵山半山腰,一處如雪瀑布之畔,遠遠看去,便見煙靄茫茫,如雲如霧,將偌大一座宮殿圍得如同天宮般縹緲。
雪柳宮周圍未見任何柳樹,倒是長了一大片紅楓,在萬木蕭殺中展現著自己獨有的豔麗風華。
「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了。」走到宮門前時,柳沁忽然說道。
家?我一時迷惘。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我想努力去回憶,卻被生生的疼痛割裂得無法說話,只得凝定心神,將注意力轉移到別處去。
「這裡似乎沒有柳樹。」我顧左右而言他,卻還是忍不住腳下晃了一下。
「雪柳長在宮裡。」柳沁說著,側身打量我道:「你不舒服?」
「沒有。」我立刻回答,挺直肩背立於他身後。
「宮主!」已有守衛打開門,向柳沁行禮。
柳沁略一點頭,隨手將手中包袱扔出去,淡淡吩咐道:「讓人準備一個房間,要最好的,從此讓黑夜公子住。他的一應用度,比其他哥兒翻倍。」
幾位守衛一齊應諾,然後又一齊轉向我,笑道:「恭喜黑夜公子!」
我不覺退了一步。
黑夜公子?
待守衛們退下,我問道:「柳大哥,黑夜公子是什麼意思?」
柳沁的話語有些陰森,「你不是說你只配生活於黑暗之中嗎?」
我啞然。
柳沁行了幾步,又道:「影兒,雪柳宮雖地處偏僻,也屬江湖之內,有些消息傳得很快,不似擎天侯府那個院落門禁森嚴。你的真實姓名和你的深仇大恨,在這裡還是少提為妙。」
我知他怕傳到我仇人耳裡,於他於我均不利,低頭應了。一旁有侍婢迎上前來,道:「宮主,軟香殿東側暖閣是現成的,地方也大,可否讓夜哥兒住進去?」
夜哥兒?若是柳沁的兒子輩,由柳沁的平輩或得臉的奴才稱呼起來,倒還差不多;一個侍婢口中的哥兒,這算是什麼稱呼?
柳沁聽了顯然很開心,幾乎是憋著笑道:「好,讓他住進去吧!」
他回頭向我說道:「軟香殿後面有大片的柳林,場地曠闊,適合練武,你每日四更起來去練武,不到巳時,不許回屋。我得空便去教你。」
「是,柳大哥。」我應了,正要走時,又被柳沁叫住。
「無人時隨你怎麼叫,但有外人在場,你還是叫我宮主吧。」柳沁幾乎是附在我耳邊,輕柔笑道,而一隻手已趁機半擁住我的腰。
我吸一口氣,迅速從他懷中脫開身,沉聲道:「是,宮主。」
柳沁又望了我一眼,笑得眉眼彎彎,總讓我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只是一時揣奪不出,他那笑容之後,到底蘊藏什麼詭異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