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章 成親
寂月皎皎
我本以為,自己一定會死。
我說得那麼明白,柳沁一定也很清楚,我絕對不會甘心再當我哥哥的替代品,成為他無聊的玩物。那麼,他就該放棄我才對。
但他居然沒有。
半昏半睡之際,一直都聽到他在喚我:「影兒,影兒,影兒……」
好多滴落的水珠,凌亂地飄灑在我臉上,先是溫熱,繼而漸漸涼開。
但我身體,那因發燒不斷哆嗦著的身體,居然一直在一團溫暖之中,溫暖中泛著很好聞的清新柳葉味。
我從來都很喜歡這種讓我安心的氣味,不管他是不是常對我施暴,也不管他是不是因為哥哥才對我好,這種氣息,總讓我感覺親近。
或者,那是我有記憶以來,唯一感覺熟悉的親人氣息吧!
我幾乎可以想見,當日柳沁一定是將十歲的我抱在懷中,讓我一路嗅著他的氣息,將我帶到了擎天侯府。
如果他不是硬要把我逼成他的愛人,他本該是我在這世上最後的親人。
迷濛地倚住那個懷抱,我心碎地喚著:「柳……大哥……柳大哥……」
那個懷抱顫一下,更緊地抱住我,激動地叫著:「影兒,我在這裡,你醒來,你快醒來,我什麼都依你,你……你聽話……」
光潔的面頰貼住我的,嗚嗚的哭聲悶在喉間,帶了痛悔和焦急,將面頰上的水滴汪了我一臉。
眼睛還是睜不開,只是一團團的溫熱充斥了眼眶,慢慢沿著眼角滾落。
柳大哥,我們為什麼會弄成這樣?
有慌亂而顫抖著的手為我拭著淚,耳邊一直傳著相同的聲線,一聲聲呼喚:「影兒,影兒……」
苦的甜的,不知什麼藥或湯往我口中灌著,我努力側過頭拒絕時,卻被一個熟悉的唇吻住,輕輕廝磨著迫我張開嘴,然後將甜的苦的液體度入。
柳沁,只有柳沁。
我討厭他用強硬的方式要我,卻從不討厭他的親吻。
不知為什麼,我擋不住這個男子的吻,甚至會不自覺地去回應他,所造成的後果,卻讓我害怕戰慄。
意亂情迷後,是男子對男子那種蹂躪式的歡愛。
我最不想要的這種恥辱般的歡愛,它總讓我有種被人將頭踩入污泥中的骯髒感。
但柳沁只是餵藥,很專心地餵藥,如果我吐出來,他會用舌頭含住,用類似哀求般的嗚咽,讓我吞下去。
那種很傷痛的嗚咽,有些像被我設計蹂躪時忍耐不住的求恕聲,叫我想起,其實,我也曾經對不住他,很對不住他。
於是,我只能張開嘴,緩緩地吞嚥,然後沉睡,然後再被餵湯餵藥弄醒……
不知折騰了多久,我終於醒了過來。
我醒過來時,第一眼居然看到了葉纖痕,讓我一時疑心,是不是身在夢中。
葉纖痕滿眼晶瑩的淚滴,從接近蒼白的面頰滾落,一見到我睜開眼,立刻睜大杏眼,柳眉顫動著,叫道:「小影哥哥!影!」
我用力撐起虛軟的身子,閉一閉眼,驅趕著腦中的幻象,才凝神睜眼。
眼前素藍幃幕晃動,如水紋般飄搖著,一桌一椅,分明是柳沁的房間。
可床邊所坐的垂淚女子,分明是葉纖痕!
她見我掙扎著坐起,忙扶住我,在我身後墊了厚厚的棉枕,眨巴著那曾讓我心醉神迷的雙眼,半帶委屈,半帶歉疚地望著我。
「妳怎麼在這裡?」我冷淡地望著她,已感覺不出以往為她加速的心跳。
「我……我……」葉纖痕緩緩開口,卻說不上來,只是將淚水點點落下,飄在錦衾之上。
「她在雪柳宮附近轉來轉去,大概想來看你,我就成全她,將她帶來了。」門邊傳來了柳沁的聲音。
他懶懶靠在門邊,語氣中不帶任何感覺,連雙眼也是一味地深邃,看不到任何的情感波動,看來居然比我還冷淡。
隱約記起昏迷之中的呼喚和餵藥,似乎沒法和眼前這冰冷的男子聯繫在一起。
「妳來多久了?」我問葉纖痕,聲音稍緩,卻已無法再如以往一般情深一片,溫柔若水。
「你昏睡了五天,她已經守了你四天。」柳沁聲音依舊平淡,掃過葉纖痕驚懼的面龐,道:「我本想殺了她,不過發現她已經有身孕了。一個半月的身孕。是不是你的?」
一個半月。
一個半月前,正是我和她無限制歡好的那幾天。
竟在她腹中留下了我自己的骨肉!
心跳彷彿漏了一拍,又似乎被人如擰衣服一般狠狠絞了一下。
不由望向了葉纖痕的小腹,然後小心地撫摸住,感覺那裡的溫熱,以及血脈的跳動,漸漸與我自己的血脈一起搏動。
然後恍然覺出,自己的心臟依然在跳動著。為那個未成形的小小胎兒嗎?
「是不是你的孩子?如果不是,我現在就把她殺了!」柳沁在我最迷茫而專注的時刻,忽然厲聲喝問。
「不要!」我幾乎本能地立刻阻止。
柳沁笑了,那種懶洋洋的風流邪肆的笑,在一瞬間回到了他的臉上。
「恭喜你,影兒。陰陽和合,生兒育女,你想要的,都得到了!」
我蹙起眉,想辨清他的話到底是真心還是譏諷,而他已經轉身離去,頭也不回。只聽他的吩咐遠遠傳來:「讓人把夜公子和葉大小姐送回軟香殿居住!搬出去後讓人用艾草將屋子裡熏一下,別把病氣和霉氣擱在我屋子裡!」
我氣直往上衝,這個柳沁,以為我希罕待在你這屋子裡嗎?
☆☆☆ ☆☆☆ ☆☆☆
葉纖痕自然也跟著來了,只是看我的眼神一直是小心翼翼的嬌怯模樣,每日很小心地餵著我湯藥。
我本不想理她,但瞥見她偶爾疲累地輕按小腹,終究不忍心責備她,只是默默喝著她餵的藥,吃著她送到唇邊的湯。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這日餵完了藥,葉纖痕忽然緊咬了貝齒,說道:「我本該……本該多信你些。」
我苦澀地背過臉去,沙啞著嗓子道:「過去的事,不用提了。」
不知道是因為從鬼門關打了個轉,還是腹中孩兒的刺激,我已沒有以往的求死衝動,只是心裡疲倦,懶得再聽這些讓我摧肝裂肺的事。
「好……不提。」葉纖痕嗓子也是沙沙的,不見以往的清脆嬌嫩,「那日我認出你確實是蘇影,當時就去找父親了,要他立刻放了你。但等父親被我說服時,你已經被救走了。我懷疑著我們是不是中了雪柳宮的反間計,也擔心雪柳宮會懲罰你,心裡不放心,所以就帶人趕到雪柳宮附近打探你的消息,打探了好幾天,終於讓雪柳公子給發現了。」
嘴裡殘餘的藥味依舊苦得厲害,連心頭也是陣陣的酸苦一般。我嘲諷地嘆息道:「我是不是蘇影,對鐵血幫或者很重要,但對妳,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不重要。」葉纖痕脆弱地回答:「我知道你是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我們應該在一起。可前提是我不是鐵血幫大小姐,而你不是雪柳宮心懷叵測的夜公子。影,我從一出世,就是江湖人,你知道嗎?」
我知道,卻不明白。
為了權力,就該把感情不問情由地犧牲掉?
望著葉纖痕滿臉的委屈,我也是滿心的疲憊。
雖然疲憊了,但終於感覺出了心的存在,是不是一種恢復的預兆?
而我雖然心情鬱鬱,但每日躺在葉纖痕的腿上,輕撫著她的小腹,我真的覺得我可以放開那些事了。
我的體內依舊有內力在流動,我的手掌依舊可以握劍,那麼,重新站起來面對生活,並非不可能。
更何況,那個小生命,我不可能不去面對,那是──我的孩子!
我開始重新調整一個半月來不曾運作的內息,努力恢復我的原有內力,同時按時飲藥,終於讓自己一日好似一日,不再腳下虛浮無力了。
自從我搬回軟香殿後,柳沁再也不曾來看我一眼,似將我忘到腦後了。
我在精神恢復後曾在屋外走了走,意外地發現以往那些爭奇鬥豔的男寵一個也不見了。抓了個侍僕來問時,卻是在我重回雪柳宮之後,全數都給厚賞放出了。
我一時心神不定。
自從我來了之後,柳沁碰這些男寵的時候越來越少,在我斥責他那些男寵全是「賤東西」後,他更是獨居的時候多。
我對他,真有那麼大的影響力嗎?
迷惘半晌,我依舊回了屋,從後窗躍到雪柳林中折了根柳枝練劍。
拳不離手,曲不離口。許多時日不練,竟生疏了許多。
一直將所有的劍法練了三遍,才找到些感覺,遂再度凝神,打算按運氣流轉好好再練一遍。
沒練幾招,忽見一旁伸出一根柳枝來,啪地在我手上打了一下,卻不是很痛,接著只聽柳沁喝道:「這一路,走輕靈,你的腕部用力太大,太過凝滯。」
我幾乎毫不猶豫應了聲是,繼續使劍,卻不由想分心注意柳沁神情及來意。
這時背上又著了一下,道:「氣息不順,走神了!」
我不敢再分神,努力將他教我的無名劍法、明月劍法、雪柳劍法以及其他劍法都練了一遍,而前後被他柳枝打了足有二三十下,俱不算疼,卻足以讓我記住其中的訛誤了。
一時練完,他默默站在一邊,不知在望我,還是在望我身後的雪柳。
我扔了柳枝,感受他如以往那般待我的愛惜之心,再也說不出是畏懼還是感激,甚至還糾纏了無論如何說不清楚的愛恨,讓我心潮澎湃翻湧,連胸口都起伏不已。
許久,我一言不發走到他跟前,跪到他跟前。
柳沁垂眸看我,淡然道:「你要我放你和葉纖痕自由?」
我黯然道:「你放我,我就帶她走。你若不放,就讓她在雪柳宮陪著我吧。」
「你的心裡,其實根本不願意再留在雪柳宮,更不願意再留在我身邊,是不是?」柳沁聲音很瘖啞,我抬起頭,他的身影也很蕭索,只是依舊驕傲地昂著頭,不來看我。
我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
相對那個讓我受盡污穢的鐵血幫,雪柳宮顯然更讓我親近。
雪柳宮裡最讓我感到親近的人,自然是柳沁。
我並不想離開雪柳宮,更不想離開柳沁。
可我更不想成為柳沁的男寵,何況這個男寵還是我哥哥的替代品,每一次被他逼著同寢,都讓我想起那些將我像狗一樣強暴的禽獸。
柳沁見我不回答,腰背挺得更直,哼了一聲,道:「明天我會到京城,大約十天後回來。如果十天後我還見到你在雪柳宮裡,那麼,你這輩子都休想再離開我。哪怕……哪怕我必須得和那個女人分享你。」
我打了個寒噤,一時竟不敢說話。
柳沁見我這樣子,居然笑了,那種邪肆而優雅的笑容,掩住了他眸中隱約湧動的所有負面情緒。
「我知道你會離開的,一定會離開,呵,你放心,我不會讓人攔你。你也可以娶你的葉纖痕,橫豎你本領大,把人家肚子都弄大了。」他看向我的眸子,忽然轉成深沉的烏黑,用警告的口吻道:「可是你記住,鐵血幫絕不是你的朋友,你不能加入他們,更不能幫他們做任何事,否則,我不會饒你!」
最後一句話,已是相當嚴厲,不但眸中泛出陰狠來,連雙拳都已握得緊緊的。
「是。」我順從地回答。若不是那一層讓人不自在的關係,他於我亦師亦兄,我本就該聽他的。若他肯放我離去,其他的一切,我都應該聽從他的意見。
柳沁又打量我一眼,終究嘆一口氣,道:「我只警告你最後一次,對鐵血幫,多長些心眼,能離他們遠一點,就遠一點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緩緩向前走著,靴子踩在厚厚的柳葉上,沉重的沙沙聲。
我望著他越走越遠的身影,一些事情隱約盤旋在腦中好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高聲道:「柳大哥!」
柳沁頓住了身子。
我遲疑著走過去,問道:「我重病昏迷時,你……你有沒有以口度藥,還……還流我一臉的眼淚?」
不管他出於哪種感情,那種不加掩飾的焦急與激動,都是人性中最純真情感的赤裸流露,叫我為之心動和心痛。
「不是我。」柳沁回答得很快,「我是不是該感到榮幸?你居然能把你的葉纖痕當成我?這是不是說明,你的心中,多少還是有我的,對不對?」
他的邪笑中帶了某種慾望,右手更是抬起,要扶向我的下巴。
我驚出一身冷汗,忙向後連退數步。
柳沁呵呵大笑,振袂離去。
漸轉和暖的細風中,似有人微不可聞地在半空中說著:「是我又如何?結局會改變嗎……」
結局?怎能改變?
我怎麼可能接受一個男子,作為我的終身伴侶?
我也躍起身來,逃一般奔回自己的房中。
葉纖痕正在為我泡茶,倒了一些在茶盞裡,仔細地品嚐著茶的味道是否合適。
我走過去,將她抱在懷,緊緊摟住。
這些日子,我都待她不冷不淡,除了對她的肚子,幾乎對她本人毫無興趣,突然待她親熱,顯然讓她驚喜不已。
「影!」她歡喜地叫著,回身伏到我懷中,踮起腳來親吻我。
我心慌意亂地抱起她來,放到床上,很用心並盡量專心地回吻著她,用手掌去感覺她豐滿的胸部,輕緩有致地揉弄那兩抹挺立的鮮紅,看著她在我身上戰慄,滿意地嘆一口氣,壓上她的身體。
那種男子掌握主動的快感和成就感,迅速席捲全身。看著葉纖痕嬌弱的身軀在身下戰慄呻吟,然後在情慾的逗引下漸漸瘋狂,紅著一張俏臉承受我,回應我,並充分釋放著她自己的慾望。
有一些凌亂竄上來的念頭,終於被我自己生理上那巨大的愉悅和快感衝擊得無影無蹤。
可我始終不敢問葉纖痕,她真正到達雪柳宮是什麼時候,以口度藥並流我一臉眼淚的,到底是不是她。
我竟然不敢問。
☆☆☆ ☆☆☆ ☆☆☆
以後的十天,我全力恢復著自己的武功,到我帶葉纖痕下山的那天,已經恢復了八九成。
沒有人阻攔我的離去。
和我感情較好的流月、驚秋、心素甚至親自送我下山。
流月握住我的手,嘆著氣,「夜,其實我覺得你應該留下。」
驚秋垂著頭,道:「夜,宮主一定會非常難過。從你重病開始,他就完全失控了,我跟他近八年了,從沒見他那麼悲傷不安,甚至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最近雖然好些,可任憑誰也看得出,他不開心。」
心素幽然道:「夜,難道你看不出,宮主其實在試探你?他雖然放你走,可更希望你留下來。他之所以離開,根本就是怕自己面對不了你的離去。你還真的走啊?」
我的心裡亂作一團麻。
潛意識裡,柳沁再怎麼利用我玩弄我算計我,依舊是我足以信賴的親人。
可我與柳沁的關係,早已不再純粹。如果我不走,我敢打賭,柳沁絕對不會約束自己的行為。何況他自己也說了,如果十天後我再不走,就要和葉纖痕「分享」我。
這種分享,實在叫我心驚膽寒。那代表的是,我必須和一個男子廝守終身!
「影……影……」葉纖痕不顧幾個人要殺她的眼光,楚楚望著我,有顯而易見的驚悸。
雪柳宮和鐵血幫自來就是對頭,身處雪柳宮中的鐵血幫大小姐葉纖痕與雪柳宮主根本沒有可比性。而柳沁又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怒火上來連我都會胡亂折騰,又怎知會不會再對葉纖痕不利?
便是為了她和腹中的孩兒,我也該離去吧?
「你們幫我……好好照顧宮主。看到有比較像我……或者像我哥哥的男子,不妨帶幾個回宮來讓宮主消遣消遣吧。」我終於還是說道。
流月等人已張大了嘴巴。
好久,驚秋才道:「夜,宮主喜歡的是你,不是你的容貌。」
可他們並不知道,我也只是我哥哥的替代品而已。
我不屑地一笑,將葉纖痕扶上馬,向他們揮手告別。
☆☆☆ ☆☆☆ ☆☆☆
再來到鐵血幫時,我的功力已經恢復,並且帶了長劍在腰間,隨時準備應對任何鐵血幫的不測行動。
但什麼事也沒發生。
我的好岳丈葉慕天親自迎到了大門外,老淚縱橫地抱住我,陪話道:「老朽打探不清,中了雪柳宮的反間之計,叫影兒受委屈了!」
岳弄川則是跪地謝罪。
但我受的恥辱,豈是一句委屈就罷了的?
我從岳弄川身側走過,看也不看他尷尬的表情,卻已下定決心,有機會一定要將此人置於死地,用他的血,來洗清我身上的恥辱。
葉慕天沒有幫他,一腳將他踢翻在地,讓他回房好好反省做人之道,大約對他對付我的手段也是十分不滿。
不管怎樣,我還是他的未來女婿,而且已是他女兒事實上的男人,受到這種恥辱,對他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到鐵血幫之後的事,比我想像的順利許多。
葉慕天提出要我加入鐵血幫,我藉口性情懶散,立刻拒絕;他並沒有為難我,並且很快與我商議了婚期,就定於三月二十八。
因為時間緊迫,他一邊讓人將一所大院落裝修成新居,一邊廣發喜貼,告知天下,鐵血幫主之女葉纖痕近日將與昔年明月山莊蘇二公子成親。
而我就先住在原來的屋子裡,靜候佳期。
葉纖痕依舊如以往般一天幾次往我屋子裡跑,但我再沒有興趣一天幾次地溫柔待她,滿足她一次次的需求了。
看著失落而又委屈的水汪汪眼睛,我擁住她,溫柔輕吻著告訴她,為了孩子,再不能像以前那般任性了。
但憑我再怎麼溫柔,我也無法回到那種滿室生春的旖旎時光裡。
有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傷害了就是傷害了。受了那麼多的暗算、折磨和羞辱,我已經再不能如以往那般對待她。
我的武功雖然恢復,甚至又開始喜歡喝茶,可我的性情也多少變了。
相對於茶,我更喜歡酒。
那只碧玉酒壺,我一直帶著,一直裝得滿滿的,不時喝上一口。
在這個吃過大虧的地方,我不敢喝醉,微醺而已。
然後趁著醺意練劍,迷糊間,竟似看到了柳沁認真而深沉地望著我,手持一根柳枝,隨時飛來一枝指點我的訛誤之處。
我一定瘋了,明明不想再和他糾纏不清,怎麼好容易脫身出來,老是會想起他來?連那些心如死灰的日子裡,帶著報恩的心順從了他那麼多次,回憶起來也不覺得怎麼難熬。
或者,我到底於心不忍,不忍想到他回宮後再見不到我的淒涼。
我繼續喝酒,然後找到負責外出採辦的鐵血幫管事,讓他幫找幾個和我很相像的男子來,然後在其中挑出兩個感覺最像我的,讓人送給了柳沁。
他因為我將所有的男寵都遣走了,想來也是寂寞的,反正只要面貌相似的就行,就再送他兩個替代品吧!
結果是,在我成親那日,如山的禮物中,也有了柳沁的一份。
打開精緻的木匣,是兩個雖然不如我耐看可一樣很漂亮的頭顱,與我長得有四五分相似,血淋淋的,死不瞑目。
於是,洞房花燭夜,我醉倒在新床上。
第二天,葉纖痕的委屈和淚水,自是可想而知。
我也不知我突然發了什麼瘋,竟然被柳沁那麼強烈地影響到了我的情緒,但面對葉纖痕時,我已漸漸湧動起內疚和後悔。
她絕對不會像我最初想像得那般薄情,正如她自己所說的,出身江湖幫派之家,她有很多的不得已。否則,又怎會冒那麼大的危險,跑到與鐵血幫敵對的雪柳宮地頭去打聽我的消息?
我開始盡量地對葉纖痕好,除了練劍,便是小心地避開她的小腹,和她纏綿在床笫之間,讓她眸中的委屈,漸漸化成如水的慾望和歡喜。
而我自己,也在酒精和生理的快感中漸漸沉淪。
如同在雪柳宮一樣,除了練劍,我不問世事。
鐵血幫也居然沒叫我去辦過任何一件事,不知算是體諒我新婚燕爾,還是覺得我不肯任職,不宜派我做事。
總之,我的日子過得無風無浪,葉纖痕漸漸鼓起的肚子佔據了我極大的心思,眼看五六個月了,小傢伙已經會在裡面踢腿伸腰。感覺到他的胎動,我會伏在葉纖痕的腿上傻笑,可任憑她怎麼挑逗,我再不敢和她放任雲雨之事了,我的孩子和夫妻間的樂趣比起來,顯然前者要重要多了。
我渴望見到蘇家的下一代順利出世。
有父有母也有孩子的地方才叫家,一個圓滿的家。
如果有了孩子,即便我永遠失去一部分記憶,也沒什麼要緊了。
☆☆☆ ☆☆☆ ☆☆☆
這日,我正一邊小口喝著碧玉酒壺中的酒,一邊為躺在涼榻上的葉纖痕打著扇子。
時已入夏,葉纖痕挺了個大肚子,十分怯熱,心情很是不好,侍女們個個給她罵得跑開了。
我怕她惱壞了身子,只得親自過去為她打著扇子,好言撫慰。
葉纖痕癡癡地看著我,撫了我的面頰,嘆息道:「影,你為什麼沒有以前那麼愛笑?」
我怔了怔,我什麼時候愛笑過?只除了那段剛跟她在一起的日子。
可那些日子,早已一去不復返。現在我對葉纖痕和她腹中的孩子,只有一個丈夫和父親應當履行的職責和義務。
至於那些曾讓我自己陷入極度快樂和極度絕望的愛情,對我而言已太過奢侈了。
「纖痕,妳放心。」我柔聲勸慰她道,「我很好,我也會一輩子對妳很好。」
葉纖痕笑了一笑,「我自然知道你會對我很好。」
她側過脖子,將頭轉到我懷中來,呢喃著啃我為她打扇子的手。
我微微笑著,小心地撫摸她那日漸隆起的小腹。
這時,葉慕天來了。
我忙將葉纖痕扶好,見禮道:「岳父!」
葉慕天笑道:「都是一家人,客氣什麼?痕兒身子重,也不必起來了,瞧你們親親熱熱的,我也歡喜。」
葉纖痕忙應了,斜睨著我,笑道:「爹爹,他才不是對我好呢,他的心裡,只想著腹中的孩兒罷了。」
我低了頭,淡淡笑著,並不說話。
葉慕天拍了拍我的肩,嘆道:「孩子,你的心裡,是不是還在怨當日鐵血幫對你不仁之事?」
我勉強笑道:「我知道,一場誤會而已。」
葉慕天卻沉聲道:「並不單只是誤會!你大概後來也知道了,我最初就不信任你,甚至從你來的第一天開始,我就一直派人在調查你。」
「我不想提這些事了。」我皺眉,輕抿一口酒。
我當然知道,我自己完全失憶,無法提供任何證明,而他們調查過我的來處,什麼也沒有查出來,自然疑心更重。加上柳沁的反間之計,以及我堅決不肯透露雪柳宮內部消息,一切造就了他們對我的猜忌乃至最後的瘋狂折磨。
「可有些事,你一定要知道。」葉慕天卻不打算甘休,也擰緊了眉,道:「當日他們關押刑訊你,我是知道並贊成的,因為我認為,真正的蘇影,絕對不會待在雪柳宮。他應該猜得出,滅掉明月山莊的凶手,很可能就是雪柳公子。」
我手中的碧玉酒壺差點掉落下來,但我很快捏穩了,清冷而堅決地回答:「不可能。」
心頭已悄然生起警戒之心。
柳沁說過,讓我小心鐵血幫,而我在吃過一次大虧後,同樣對鐵血幫上下人等的所有言語行動十分警覺。
我絕對不想再給關到那個鬼地方去,受盡屈辱折磨。
現在,葉慕天顯然在挑撥我和雪柳宮的關係。
我看葉慕天的眼神冰冷含刺,並已將碧玉酒壺擰緊,掛回腰間。
我要以最大的清醒和理智來應對葉慕天可能的陰謀或詭計,哪怕一切只是我多心。
葉慕天知道我在想什麼,嘆了口氣,道:「痕兒告訴我你應該是真正的蘇影後,你就被雪柳宮救走了。可我當時更不放心了,派了更多的人手仔細調查你的背景,終於讓我查到了你是從擎天侯府出來的,才算徹底解了心裡的疑惑。原來雪柳公子當日將你交給擎天侯府訓練,怪不得我們怎麼也查不出你的底細來。」
柳沁和擎天侯的聯繫一向很是小心,也算是雪柳宮最大的祕密,所以我當初不肯說出,但鐵血幫也算了得了,居然連這個也查得出來。
我緩了緩口吻,道:「擎天侯府和雪柳宮,均於我有恩。」
葉慕天點頭,「我知道,知道是雪柳公子救了你。可是,難道你就沒有想過,雪柳公子為什麼那麼巧,能在出事之後立刻救到你?」
柳沁曾經說過,他當時正在附近。
「應該就是巧吧!」我淡然道:「岳父也曾說過,雪柳公子很喜歡我哥哥,常在明月山莊附近徘徊並不奇怪。何況他既然喜歡蘇情哥哥,又怎會將明月山莊殺了個雞犬不留?」
「如果是喜歡而得不到呢?」
「如果是喜歡而得不到,他應該把我的嫂嫂們全殺了,也不該殺我哥哥。」柳沁曾想殺雨兒,曾想殺葉纖痕,卻始終不曾對我動過殺念。
「如果你哥哥阻止雪柳公子傷害你的嫂嫂們,甚至不惜為了你的嫂嫂們,起了滅絕雪柳宮的心思呢?」葉慕天繼續問。
我不記得我哥哥是怎樣的人,但在我的感覺裡,蘇情哥哥絕對不是殘暴的人。
所以我回答:「我哥哥不會想滅雪柳宮,他狠不下這個心。」
「蘇情是狠不下心,但支持明月山莊和蘇情的太後一派,早想滅了借扶助幼帝崛起的擎天侯了。而擎天侯和雪柳宮的關係,你不會不知道吧?」葉慕天的聲音漸轉凌厲。
官場?政權?我吸了口氣,忍不住將手摸向碧玉酒壺。
「實話說,我本來也只是懷疑雪柳宮而已,直到我最近查到雪柳宮和擎天侯的關係時,我才恍然大悟。」葉慕天直視著我的眼睛,道:「當日明月山莊出事之後,官府十分震怒,所有的屍體都曾清檢過刀口傷痕,想深入調查此事,為明月山莊追拿凶手。但三日之後,不知為何,當地官府突然將那些屍體置於一邊,從此不聞不問了。我表示要盡一份力量,代為收殮時,他們毫不猶豫答應下來。一個月後,太後詔告天下,因長期臥病,無法再垂簾聽政,因此內外政事,交由輔政八大臣處置。而輔政八大臣之首,便是擎天侯晏逸天。」
我咬住牙,道:「你的意思,不管出於私心,還是出於各自背後勢不兩立的後臺,明月山莊和雪柳宮都有足夠的理由,去覆滅對方?」
我顯出了激動,葉慕天卻已更冷靜了,他負了手,道:「太後與擎天侯水火不容,明月山莊和雪柳宮自然也是不共戴天。明月山莊被滅後一個月,太後倒臺,擎天侯掌握大權,而雪柳宮興起,這一切,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這一切都只是猜測!」我很無禮地打斷葉慕天的話,「有證據嗎?」
葉慕天不急不緩,道:「有!目前雪柳宮所有護法,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這就是證據!雪柳宮崛起於十年前,到明月山莊滅亡前夕,已經有了五位護法,其中就有現在的副宮主雷天涯和鐵木婆婆;而其他三位護法,在明月山莊滅亡之後,神祕消失了,同時消失的,還有雪柳宮相當多的高手。」
葉慕天冷笑道:「所有人都知道,明月山莊實力雄厚,高手如雲,連你那五位嫂嫂都是江湖知名的俠女,任何對付明月山莊的人,都必須付出慘重的代價。影兒,你說,這算不算是證據?」
「不算!」我答得很乾脆。這些事情,沒經過我自己的調查,我絕對不相信。
「若你還要看其他的證據,那麼,跟我來!」葉慕天望我一眼,不知是憐憫,還是悲傷。
我實在不想去,卻不得不去。
八年前是怎樣的,我並不知道,我只知道,現在勢不兩立的,一定是雪柳宮和鐵血幫。從鐵血幫中得知的所謂真相,我絕對不相信。
所以,我一定要鼓起勇氣,找出鐵血幫無數謊言中的漏洞。
☆☆☆ ☆☆☆ ☆☆☆
書房中,葉慕天拿出的是一捲發黃的案宗。
他翻到其中一頁,記錄的,居然是蘇情哥哥死後的仵作檢驗報告。
中八刀,九劍,最致命的是一刀將他的頭整個砍了下來,除此之外,受創最重的一劍位於離心臟不足三分的地方,劍口寬僅半寸,傷口瞬間凍結,應為某種寒系神兵所致重創。
恍惚,又見翻飛的白衣,凌厲的劍光,飛起的鮮血,淒厲的慘叫……
我握緊拳,努力壓下腦中不知是真是幻的影像。
葉慕天又另拿出一份圖紙來,上面畫的是一把寶劍的形狀。
「這是什麼?」我問。
「雪柳劍,劍寬半寸,長二尺八寸,為極北玄晶寒鐵所製,寒氣極重,所中處傷口凝冰,寒氣直入肺腑,舞動若雪飄,劍氣如柳飛,故名雪柳。」葉慕天並不多說,只是將圖紙上的描述唸了一遍。
毫無疑問,蘇情哥哥身上的那處劍傷,正是雪柳劍所致。
「雪柳劍,與雪柳宮是什麼關係?」我將雙手撐住書案,有些沙啞地問著。
「雪柳劍是雪柳公子的成名兵器,雪柳宮以及雪柳公子之名,也是從雪柳劍而來。傳說,雪柳宮中原有大片翠綠柳林,因雪柳公子長期在那裡舞動雪柳劍,劍中陰寒之氣,竟迫得那些柳樹褪盡芳華,成為枝葉純白的怪樹。」葉慕天很耐心地回答著,「不過,自從明月山莊覆滅之後,雪柳公子再出江湖時,就沒有人見他用過雪柳劍了。或者,雪柳劍上沾了他最愛之人的血,所以他自己再也不願意用了。」
「也是岳父大人的猜測?」我冷笑,心中卻一抽一抽的,疼得好厲害。我一向以為雪柳宮之名,是從那些純白的柳樹而來,原來連雪柳也是被雪柳劍氣造就的異物。
「你還是不信?」
「不信!」我堅決地回答,立起身來,坐到一側座位上,慌亂而顫抖地去摸我的酒壺,仰首喝了一大口。
這幾個月來天天喝酒,酒量竟大了很多,即便有個一斤半斤的,也未必能醉。
原來酒量和劍術一樣,都是練出來的。而我練習的天分,向來很高。
葉慕天也不說話,只是默默望著我,嘆氣。
這時外面有人稟道:「幫主,京城名醫胡天德帶到!」
葉慕天眼睛一亮,立刻坐回主位,道:「有請!」
一時有個郎中模樣的青袍中年人走過來,戰戰兢兢道:「小人胡天德,拜見葉幫主!」
葉慕天並不和他客套,徑直問道:「胡大夫免了!你且看一下,那位白衣少年,你可認識?」
他手指所指方向,正是我。
我略抬起頭,打量著這個胡天德,忽然有了種感覺,感覺這人我似乎在哪裡見過。
我一向少與人接觸,見過的人不太多,但凡見過一面的,大致都會有些印象,但此人我只覺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見過了。
胡天德仔細望著我,瞪了半晌,道:「似乎……有些面善吧!但小人看的病人多,實在沒印象曾在哪家見過了。」
葉慕天和藹笑道:「不然你可以幫他把把脈,特別留意一下,他可曾服過抑制記憶的什麼藥物?」
我怔了一怔,眼見胡天德過來,不由伸出了手來,讓他搭脈。
胡天德搭了半晌,忽然一跳,眼睛轉到我臉上來瞧了一瞧,然後退了開去,回道:「葉幫主,小人想起來了,在八九年前,小人曾在擎天侯府為這位公子診斷過。當時這公子還是個男童,受驚過度,神智不清,所有的藥物都是小人開的。」
我冷聲道:「八九年前的事,你能記得那麼清楚?」
胡天德有些自得地一笑,道:「旁人我或許記不得,但公子當時用了極難得的忘憂草,因此記得。」
「忘憂草?」
「是。當時公子身邊有個黑衣少年,長得非常好看,很關心公子,我在開藥方時提及,小公子的情況很不好,如果老是在那些讓他受驚的事中走不出來,可能會危及性命,如果能有一株忘憂草,讓他暫時忘記以往的事,應該就可以確保復原了。」
我恍惚抓住了胡天德話裡的重點,失聲道:「我就是吃了那個忘憂草,所以把以前的事全忘光了,至今都想不起來?」
「光吃一株忘憂草,只能一時忘記,隔個一年半載,也就會慢慢回憶起來。不過那時隔的時間已經長了,便是再大的悲傷,也可以忘得差不多了,所以這種藥被稱作忘憂草。但公子吃了十株,所以這輩子也沒法把所有的事想起來了。」胡天德搖了搖頭,道:「這忘憂草珍貴得很,找來一株都不容易,真不知那位黑衣公子哪來的本事,竟一下子找來了十株,要我把所有的忘憂草都給公子吃了。」
我的身子說不出的僵硬,雙手緊按著身下的紅木椅,忽然「哢」地一聲,一側椅靠已被我按得斷裂。
「有沒有辦法解開忘憂草的這種藥性?」我居然還能沉得住氣,冷靜地發問,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天知道,我心裡早已是一團亂絮,扯也扯不清……
「有。解懷花的藥性,是和忘憂草相剋的。不過那東西也難找,以公子目前的情況,要想把以前的事全記起來,至少要五朵解懷花。」胡天德回答得很快。
我站起身來,直視著葉慕天,道:「我要解懷花。雪柳公子要我忘記一切,說明我記憶裡一定有對他不利的東西。我只相信,我的記憶……」
我說著,咬住牙,挺直肩背,走出書房。
我發誓,我將只依從我恢復的記憶行事。否則,即便鐵血幫拿出柳沁的親筆供詞來,我也不會去相信。
任何人,都不能利用我去對付雪柳宮,以及柳沁。
☆☆☆ ☆☆☆ ☆☆☆
一夜無眠。
第二日天未明,我便悄悄出了鐵血幫,找了些破衣舊衫,易容至一些鏢隊以及丐幫之類最易混跡三教九流的地方去打聽昔日之事。
他們正津津樂道於銀月教主流鑰及其小混蛋弟子流風鬧斷袖之戀的事,據說近日兩人鬧毛了,流風給了自己的師父兼愛人一劍,跑得無影無蹤。
我湊上去提了提當年的柳沁和蘇情,果然打開了那些人的話匣子。
「是啊是啊,要論長相,論武功,論才識,這兩人也般配,都是謫仙般的人物呢。可惜後來蘇情娶了五位老婆,算把柳沁給辜負啦!聽說讓那柳沁鬱悶到現在呢,後來索性收養了蘇情的弟弟蘇影,要蘇影一世跟著他呢!」一個老鏢師磕著煙袋道。
「蘇影?不就是原來的夜公子嗎?聽說他可不樂意跟著雪柳公子,認祖歸宗又回來了,還娶了鐵血幫幫主的大小姐呢!」
「可不是嗎,要論雪柳公子的人才,也算天下少見的了,不知為什麼只偏愛這蘇家兄弟,有趣兒了。」
我不想聽我自己的風流韻事,只向前打聽著問道:「聽說雪柳公子原來用的劍就叫雪柳劍呢,不知現在為什麼不用了?」
「能為什麼,肯定是為蘇情啦!隱隱聽說,明月山莊被人毀滅之前,雪柳公子和蘇情鬧得很凶,還有人看見他們兩個大打出手……還有人說,雪柳宮好多高手被蘇情給殺了……」
「啊,你說明月山莊後來被滅,是不是雪柳公子因愛生恨呢……」
「噓……別提了……你們說,那個流風現在會躲在哪裡呢……」
一見涉及敏感話題,他們又轉回銀月教那對戀人身上去了,我不感興趣,悄悄到別處打聽。
幾天之內,我跑了很多個地方,親自打聽著這些舊年往事,很驚懼地發現,葉慕天沒有撒謊。
蘇情和柳沁的確有不尋常的關係,但後來漸生嫌隙,甚至刀劍相向;雪柳宮的確在明月山莊被滅的那段時間,失去了大批高手;雪柳劍從那時起再沒有在江湖出現過……
當我疲憊不堪回到鐵血幫時,葉纖痕正對著幾株乾花發呆。
「這是什麼東西?」我問。
「解懷花,說是從南疆帶回來的。爹爹讓我交給你,說泡了茶後連茶一起吃下去。」
這麼快就從南疆帶回來了?
除非早就知道我中了忘憂草,早就著手去尋找這種罕見的花兒。
我也不管那花是啥模樣啥味道,塞到嘴中嚼了兩口,硬生生全吞了下去,驚得葉纖痕忙著倒水給我喝,嗔怨道:「怎麼這麼個性急法?」
我能不性急嗎?
可事實證明,我性急不來。
睡了一晚,我毫無反應,找到那個胡天德問,卻說我的忘憂草維持的藥性時間太長了,解懷花沒辦法那麼快發生作用,何況又是沒泡開的解懷花,效用更慢。
「你確定我什麼時候可以恢復記憶?」我不耐煩地問。
「應該,幾天或幾十天吧,都有可能。從沒有人吃過十株忘憂草,更沒有人用過解懷花解這個藥性,所以只能慢慢看著了!」
胡天德的吞吐模樣讓我無奈,只得揮手讓他下去。
接下來幾日,我只在院中練著劍,足不出戶地陪著葉纖痕,默默地等著記憶的來臨,似等著某種宣判一般,既渴望,又害怕。
但我晚上連夢都沒做一個,著實懷疑這個胡天德是不是在胡說八道。
這日午後天更熱了,葉纖痕睡在床上只是輾轉反側,我怕身上的熱氣讓她更不舒服,吩咐了侍女小心為她搧著扇子,自己走到門外,看著流火的天擦著汗。
這時,我忽然感到了另一股令人窒息的熱氣,從某處撲了過來,而身周卻已突然處於黑暗和陰冷之中──
☆☆☆ ☆☆☆ ☆☆☆
「二公子,快走,快走!」
猛回頭,那紅衣婦人推著我,叫道:「跑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去藏起來,我去找大公子和夫人們救你,知道嗎?」
「水姑姑,水姑姑……」我大叫著明月山莊那名護法的名字,踉踉蹌蹌向前行著,忽然看到了三嫂嫂正被幾個黑衣人圍住了狠鬥,我驚慌失措地叫道:「三嫂!」
三嫂回頭看到我,叫道:「影兒,快跑!」
猛地衝過來,將我拉了就走,而身後,幾人刀劍直下,已將她全身砍了好多下,鮮血順著她淡黃的衣襟湧出來……
她放開了我,勉強撐著叫我快走。
五嫂子跳出來,將我抱了就跑,一路只聽風聲呼呼,她不斷和人打鬥著,不斷看到刀鋒上的紅光在月下閃動。
終於五嫂也倒下了,她卻將我完好無損地交給了另外一個溫暖的懷抱,那是我的奶娘。
奶娘終於帶我來到了僻靜處,讓我藏好,不要動彈。
我很乖地一動不動,直到奶娘渾身是血的身子忽然壓過來,將我壓到身底,我叫了一聲,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明月山莊已聽不到人聲,只有熊熊的大火,不斷地嗶剝燒著。燒焦的人肉臭味,直撲到鼻尖,而我只是驚懼地瑟縮著,木然地望著遠處遍地流淌著鮮血的屍體。
我不知道我在奶娘的身下蜷縮了多久,但我當時真的已經忘卻自己到底是活物,還是死人。
奶娘壓在我的身上,往日溫暖柔軟的軀體,早已涼透僵硬,只有那半睜的眼睛,依稀殘餘些微往日的慈和,叫我迷惑著,我到底是不是在做著一個夢,一個不知是生,還是死的夢。
這時我見到了有人黑衣凌風拂動,踏月而來,唇角揚起淒涼笑意,低了頭俯身看我,「影兒!」
我認出了他是柳沁,尖聲叫了起來:「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影兒,我不會殺你,從此,你就隨著我吧!」他輕輕地笑,將滿身血污的我,從屍體堆中抱起,摟在自己懷中,緊貼他潔淨的衣衫……
☆☆☆ ☆☆☆ ☆☆☆
「啊……啊……」我聽到自己失聲的慘叫,接著是葉纖痕和那些侍女瘋狂拉著我在呼喚我:「影,影,影……你怎麼了?清醒點,清醒點!」
我在做夢,我一定在做夢,那些都是什麼?那些都是什麼!
「水,水……」我狂亂地叫著。
一杯涼水,被潑到我臉上。
我神智略清,立刻奔出去,到隔壁側房中找到水缸,將頭埋了進去。
沁涼,沁涼。
我不是在做夢。
如果有夢,夢該醒了。
直到憋到無法呼吸時,我才將頭從水中抬起,用力地對天吐氣。
「影,影,你怎麼了?」葉纖痕正站在我身後,一臉的淚,一頭的汗,驚得全身都濕透了。
「沒什麼,沒什麼,我……我只是把什麼都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我虛弱地抱住她,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他們死得好慘!死得好慘!幾個人拚了命地救我,而柳沁……柳沁……」
慢著,我當時為什麼那麼怕柳沁?為什麼我認定柳沁會殺我?為什麼?
我陣陣暈眩,真的昏過去了。
再醒來時已經是深夜。
葉纖痕一臉倦怠地守在我旁邊,見我醒來,忙叫侍女去倒茶。
「大夫說你沒事,只是一時受了刺激,讓你少想些事,調理幾天就好了。」葉纖痕說著,將茶盞遞到我唇邊。
我喝了半盞茶,已感覺好了許多,示意她到床上睡著,自己撫著頭,起身到桌前坐著,慢慢理著腦中凌亂的思緒,苦澀和甜蜜,交錯湧來。
我是蘇影,那個受盡家人嬌寵的蘇家幼子。
除了不肯習武,我基本是個很乖很聰明的孩子,琴棋書畫都能很快上手。
哥哥蘇情總是說,我以後的成就一定比他大。可惜,我不肯習武,讓他頭疼不已。
他迫著我習武時,我會哭,然後父母都會幫我說話;後來是柳沁,柳沁常出現,也會抱著我幫我求情;再後來柳沁出現得少了,而我先後多了五個待我極好的嫂嫂。
纖痕那時就和我認識了,葉慕天和明月山莊走得很近,我們玩得很好,後來在葉慕天半開玩笑半當真的口吻中,為我們定下了親事。
再後來……
哥哥蘇情帶人出去辦事,看來不是很順利,帶出去的人有好幾個沒能回來,哥哥自己也受了傷,似乎很是悶悶不樂。
以往他不開心,我只爬到他身邊吊著他潔白的脖子撒撒嬌兒,他立刻會歡喜起來,但那日,他卻很惱火地罵我的奶娘:「二公子也不小了,妳怎麼教的,還這麼見人就膩到身上?」
嚇得奶娘忙帶我跑走。
而哥哥則獨自一人搬到了後園最角落處的流香院養傷。
那個院子,以前柳沁來做客時很喜歡裡面的梅花,一直住在那裡,後來哥哥娶了親,柳沁不來了,遂成了哥哥想清靜時的隱居之所,五個嫂嫂無事都不許進去。
可我不管,我還是想去哪就去哪。
我覺得哥哥受了傷,我就該去看看他,就讓廚房做了哥哥喜歡吃的點心,叫奶娘陪了我去探蘇情哥哥。
但我沒想到,去的時候,正見到哥哥和柳沁打得很凶。
他們一個穿著白衣,一個穿著黑袍,在空中如同兩隻碩大的蝴蝶,打得翻翻滾滾,刀劍的光芒,把陽光折射下來,凌厲得驚人。
而流香院的下人,已經全部倒在地上,窄的劍口,幾乎全身冰凍,顯然是給柳沁殺死的。
「哥哥!」我只怕柳沁也會傷著哥哥,大叫起來。
哥哥一驚,劍歪一歪,反中了柳沁一劍,已從空中掉了下來。
他受了傷,胸前中劍,立刻自點穴道,卻被那傷口的寒意逼得直打哆嗦。
我忙奔過去,用自己小小的身軀擋到哥哥面前,叫道:「柳沁,你是壞人!為什麼要殺我哥哥?」
十九歲的柳沁面龐之上尚有幾分稚氣,或者說,是不能完美掩飾的暴戾。
「我便殺你,又如何?」他並沒有對我說,只用他的雪柳劍指住哥哥,喝道:「你自己說,你可對得起我!」
「無所謂對得起對不起!」哥哥強撐著一把將我拉到他身後,緊緊護住,淡淡道:「各為其主而已。至於我們兩人間,我要殺你,早就動手了,你該知道我無意取你性命。否則,方才你還有機會傷我?」
「可蘇情,你確實已經重傷!」柳沁緩緩地在空中劃著劍招,道:「我保證,兩天之內,你絕無能力保護你的明月山莊!」
這時只聞斥喝連連,空中如有彩蝶飛過,卻是我五個身手不凡的嫂嫂到了,一齊用劍對住柳沁,望向重傷的哥哥,個個憤怒異常。
一定是我機靈的奶娘見勢不對,匆忙把她們叫來了。
柳沁哈哈一笑,如冰晶的眼眸泛出井水般不見底的深冷,道:「好!蘇情,你夠狠!但我也會讓你知道,什麼是絕!你要保護明月山莊,保護你的弟弟,是不是?我柳沁在此對天發誓,一定要在你的眼前毀了你的明月山莊,讓你的弟弟代替你,成為在我身下獻媚求寵的賤奴,從此失身失心,求死不得!」
柳沁的劍一甩,將一旁榕樹劈作兩半,人已向後飄去。
而哥哥見他離去,人已屈倒下來,連吐出兩口血來。
我和嫂嫂們忙著去扶他。
哥哥俊美到令幾位嫂嫂都黯然失色的面龐已是如雪蒼白,但他還是強撐著說道:「叫全莊戒備,準備應敵。只怕……他不會善了……」
是夜子時,那使人麻痹的帶毒火箭忽然從四面八方射來,四面是蒙面黑衣人,刀劍交錯,自月下襲來。
哥哥第一個衝到我房中,將一粒解毒丸塞到我口中,叫道:「水玉,珠兒,快帶二公子走!一定留下蘇家最後一點血脈!」
「哥哥!」我大叫著。
哥哥持著含光劍,白天所中的胸前劍創大量湧出血來,已將雪白衣裳淋濕了半邊,但他恍然未覺自身的重傷,只是深深看著我,沉聲道:「影兒,一定要活下去,做個真正的男子漢,知道嗎?」
我迷惘地點著頭,卻不懂這已是哥哥最後的遺言。
哥哥一身雪白袍衫,飛快地捲了出去。
那是最後一次看到哥哥。
隨後,我便被人拚死救著,直到被奶娘壓到身下,最後被柳沁發現。
他沒有殺我,讓我立刻想起了他對哥哥說的話。
他說,要讓我成為在他身下獻媚求寵的賤奴,求死不得。
我不知道什麼叫做在他身下獻媚求寵的賤奴,卻知道什麼是求死不得。
所以,我從恢復知覺開始,一直在苦苦地掙扎著,要從他手中逃脫,後來他點了我的穴道,而我已經徹底給嚇壞了,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