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章 百年
寂月皎皎
這一覺,直睡到第二日清晨才醒來,身畔已經空了,大開的窗戶吹入拂拂的風,將淡藍的素幔吹得翩然欲飛。
披衣起身時,已見柳沁正坐在桌邊,一邊微笑看我穿衣,一邊喝著茶。
我倦倦地立起身來,撐著腰皺眉。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柳沁問。
「沒什麼。睡得很好,腰反而疼起來。」我從侍女手中接過清潔用具洗漱了,到鏡前找了根柳沁的髮簪,梳順了黑髮,便要向上綰起來。
柳沁已走過來,從後搶過簪子,道:「不許簪髮。」
我皺眉道:「怎麼了?」
柳沁從身後抱住我,嘆息道:「你的頭髮又黑又亮,披散下來好看得緊,別學人家全給攏起來。我喜歡看你散著髮的模樣,比女孩子還漂亮許多。」
「我不是女孩子。」我淡淡地說。
「可你自己都說了,你是我的男妻,我說什麼,你都得聽著,知道沒?」柳沁的笑又變得邪肆。
終於知道,即便再危險時,也不能隨便許諾。
真讓我像妻子對待丈夫一樣對付柳沁?
我簡直是在跟自己過不去。
但頭髮綰不綰……似乎也沒什麼要緊。柳沁那頭很漂亮的青絲,一向只在頂部鬆鬆簪住,下面大半的頭髮則不羈飄灑著,也很好看。
不理柳沁在我身上亂蹭的手,專心吃完為我準備的早餐,又接過柳沁遞過來的茶。
居然還是湧溪火青。
心中好氣又好笑,忍不住問道:「你還敢喝這種茶?」
柳沁邪邪笑道:「為什麼不敢?難道你還會在同樣的茶中再下一次毒嗎?」
搖了搖頭,自顧喝我的茶了。
但茶中,居然有絲異味。
我在舌尖上慢慢品度著那股味道,越品越覺得不對,這絲異味絕不像是茶的味道。
這時柳沁已將門掩上,笑望著我,那笑容明明是我很討厭的邪肆笑容,可此時看來突然如夏日甘泉般清冽可口。
「你在茶裡放了什麼?」我站起身,警戒地望著柳沁。
「你說呢?」柳沁咭咭地笑,一副陰謀得逞的模樣。
這時,我小腹間已迅速騰起一道烈火,瞬間要將我焚燒一般,飢渴得恨不能立時拿桶冷水來澆醒自己。
烈性春藥?
我慌忙將茶水倒了,正要從紫砂壺中重倒茶水時,卻拿不準壺中有沒有被他下過藥。
正遲疑之際,柳沁已將我擁在懷中,含住我的唇。
他唇齒間清淡的氣息立刻籠了過來,如甘泉般讓我渾身激靈,忙不迭地含住,由他如魚得水地肆意逗弄著,明知被他設計了,卻再也沒力氣推開他。
「影,你喜歡沁嗎?」
「……」
「快說,喜歡沁嗎?」
「喜歡……」
「我這次是在逼迫你嗎?」
「……」
「這次算是迫你同寢?」
「不算……」
「願意一輩子和沁在一起嗎?」
「……」
「願意嗎?」他的手上加一把力。
我銷魂而愉悅地輕喊一聲,無奈地回答:「願意……」
再不知那天我在柳沁的引誘下,色令智昏神智不清下胡亂應承了多少話。
我只知道我給他折騰了半天,不得不繼續睡到了第二天天亮。
醒來時柳沁笑得很賊,似乎確定我已完全賣給他了。
而我已不記得到底答應了他多少的不平等條約,但一貫的冷漠表情已在他的邪笑中難以維持。
如若是平時,他這般向我下藥,我一定怒氣沖沖,拂袖而去了。
可現在要我翻臉,實在是做不出。
柳沁的確被我害得太慘,與我對他所做的比起來,他對我這樣小小的報復,絕對在容忍範圍之內。
柳沁大概也是看準了這點,才敢對我下手。
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正要起床時,柳沁又拉過我,將我拉到懷裡。
我嘆氣道:「沁,我身上還有傷,別折騰我了。」
柳沁居然也在嘆氣,「影,我真恨不得天天餵你春藥,那柔順妖媚的樣子,比你的毒藥可銷魂蝕骨多了!可惜你答應我話時總會猶豫一下,等我問第二遍才肯應下,看來用的藥量太少了。」
「我不喜歡這種玩笑。」我淡淡說著,甩開他的手,披衣下床。
睡了那麼久,頭都睡得疼了,也不知柳沁怎麼也有這個耐心陪著我睡。
「如果不是我了解你,一定會把你的冷漠當成了無情。」柳沁無奈地望著我苦笑,「明明喜歡我,為什麼一定要和我保持著距離呢?你知不知道你昨晚答應過我什麼?你答應了我,一輩子和我在一起,然後向我保證會毫無保留告訴我你所有的心事,天天開開心心對我笑著。」
我遲疑了一下,已記不起自己到底是不是答應過他那些話了,但感覺自己對他是嫌冷淡了點。
當日癡戀葉纖痕時,會時時刻刻陪著她說笑,由著她胡鬧,而我現在顯然也喜歡著眼前的這個男子,不知為什麼,卻沒辦法再如以前與葉纖痕那般言談歡笑了。
或者,彼此的磨難太多,心裡自然多了幾分滄桑和荒涼,於是笑容就更少了。
再或者,我和柳沁這種慢慢發生變化的感情,已經越過了某段最令人亢奮激動的時期,直接進入了另一種平淡而幸福的境界。
我感覺到了,但柳沁感覺到了嗎?
或者感覺到了,但我與生俱來的冷淡性子,讓他不安,讓他忐忑,讓他不由自主地想用他的方式來試探我。
有些話,我的確應該講給他聽。
所以,我回身抱住他,用我的心,貼住他的心,輕輕問:「聽見了嗎?」
柳沁不解道:「聽見什麼?」
「聽見我的心,和你的心,用一樣的頻率在跳著。我們是一體的,柳沁。」我慢慢地說著,直視著柳沁的眼睛。
柳沁的瞳仁微一收縮,立刻流溢出溫柔而感動的神采,如春水瀲灩著美好的光澤。
「我知道了,影。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再捉弄你。」他的額與我的額相抵,好聞的柳葉氣息撲面而來,讓我心曠神怡,不由微笑。
其實,這也是一種幸福。
柳沁似已癡了,輕輕吻著我的唇,溫柔道:「影兒,你知道嗎?我認識你後,覺得自己變傻了。」
「是啊,是變傻了。」我拿了流魄劍柄敲了敲他的頭,道:「你的身體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吧,一起去雪柳林練功吧?」
柳沁的面孔微微一變。
他的氣色原來就不算好,此時更泛著蒼白。
我心中一沉,忙問道:「沁,你的身體還未恢復嗎?」
若細細算來,他的傷勢應該極其沉重的,尤其那可怕的千秋附骨毒,在未見到他的日子裡,讓我想來就渾身森然,寒毛倒豎。
但自相見以來,他表現得一直霸道而勇猛,讓我根本想不出他還是個受傷之人。何況千秋附骨毒每隔一個時辰發作一回,我既不見他發作,自然認為已經復原了。
難道我猜錯了?
「影,我的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但是琵琶骨受創,骨骼傷損,是藥王施了妙手,才勉強保住了武功,但部分經脈依舊阻塞不通,藥王讓我近期先服藥調理,無事不要運功,等他下次過來時看情形再決定如何治療。」
我心頭一顫,道:「也就是說,你暫時不能動武?那藥王可曾確定你什麼時候能恢復?」
柳沁低了頭,沉吟道:「他應該……只是缺幾味藥,幫我用了藥很快就能恢復了。估計這幾天他也該過來了。」
我心中悶悶得如給人壓上了一塊大石,垂首道:「沁,如果我害得你失去了武功,你會不會恨我一輩子?」
「會,我會恨得天天罰你吃春藥,天天向我求饒……」柳沁調笑道:「你怕不怕?」
我鼓起勇氣,道:「如果你喜歡,也……也使得。但若你不罰我,我一定好好練功,一直保護著你,直到我死。」
柳沁愕然收了調笑之意,眸如黑玉般溫潤地望著我,低迴幽嘆道:「影兒,你別當真了,我不怪你,不恨你……說到底,你太年輕了,閱歷淺,受人利用也是我平時在這方面教得你太少……我總覺得,有我在你身邊,你應該不需要擔心被人設計。沒想到最終的結果我全沒預料到。別人設計了你,你設計了我。」
我默默跪到他面前,啞著嗓子道:「宮主,對不起。」
這一刻,我是以部屬名義向他請罪。
柳沁自然也知道,立刻拉起我,道:「算了,我都說了,不怪你,不恨你。你不僅是雪柳宮的夜公子,更是柳沁的影,是柳沁比性命更珍愛的人,知道嗎?」
他見我不語,又輕笑道:「如果你真心向我請罪,記得下次設計我時,別下手那麼狠了……你可知我後來受盡鐵血幫的折磨,都不覺得怎麼痛苦,因為那時我的心都灰了,哪裡的痛都抵不上心頭痛得厲害。直到你後來出現,把欺凌我的男子痛快淋漓地給宰了,我才重又恢復信心。我覺得你並沒有變,還是那個傻傻的冷少年蘇影,只是傻得更厲害了……」
眼裡溫溫的,滿眶淚水含住,倔強不肯落下。
而柳沁,眸光亦是晶瑩一片。
他和我,一樣的傻……
☆☆☆ ☆☆☆ ☆☆☆
自此我又恢復了原來的生活習慣,每日四更天即起身練劍,地點依舊在雪柳林,柳沁則比以往積極許多,幾乎每日都會陪著我前來,雖然無法練劍,卻能從一旁詳加指導,有些許多時日以來的不解之處,他一點撥,我立時便能心領神會了。
說實在的,我很擔心他陪我練劍會不會覺得無聊,所以曾一再要求他多休息,多養身子,可他根本不聽。
他一刻也不肯離開我,寧願紆尊降貴去為我遞帕子泡茶,甚至是為我按捏用力過度的手腕。偶爾不經意時回頭,見他眸含秋水,只是默默向我凝望,那種溫柔的眷戀裡,分明含了某種深切的哀傷。
他在哀傷什麼呢?
我都說了我會一直陪著他,即便他的武功再也恢復不了,我一樣會陪著他,到老,到死。
他若不放心雪柳宮,我也會竭力幫著他管理,用我的寶劍加他的智慧,還有擎天侯背後的支持,一切都不會有什麼問題。
不解之中,我只是加倍地待他好,希望能讓他明白,不管什麼時候,我都不會離開他,好讓他放心。
直到某處深夜,我被他半夜的痛呼驚醒,我才知道,他的哀傷到底為了什麼。
那些日子,我睡得一直很好,突然聽到了柳沁的痛呼,我還以為在做夢。
等我清醒過來,發現的確是柳沁抱著頭蜷縮著在床上輾轉時,嚇得我忙將他抱起,問道:「沁,怎麼了?怎麼了?」
柳沁根本沒法回答,顫抖地在我懷中掙扎著,痛叫著,用力地拉扯著自己的頭髮。
我托起他的臉,他似無法忍受一般,猛地咬住了我的手,立即痛得我驚叫著,大聲喚道:「沁……」
柳沁恍惚聽到了我的話,立時鬆開了嘴,勉強用迷亂的眼望住我,有一抹歉疚浮過,卻立刻被痛楚逼出瘋狂的叫喊。
我知道柳沁忍耐力極強,如不是實在受不了,絕對不會如此失聲痛叫。
湊著月光,他的蒼白面頰下似有什麼在跳動著,仔細看時,竟是無數的深紅痕跡此起彼伏地在肌膚下游動,就如無數根尖銳的針,從肌肉內部在不斷往外刺著一般;忙解開他寢衣時,滿身都是這樣狼藉如針刺的痕跡!
千秋附骨毒!
柳沁沒有解毒!
我失聲道:「沁!」驚恐地將他緊緊摟到懷裡,卻不知該怎麼去舒緩他的痛楚。
「影……」柳沁痛叫中顫抖喚著我的名字。
「我在,我在呢!沁,待會我就去找大夫,去找大夫啊,你別怕,別怕……」我驚慌失措地叫道。
柳沁卻似沒聽到我說話,只是眸中水光閃動,抖索著在痛呼中叫道:「你別……別哭……」
我忙著拭眼睛,才知道自己流淚了。
遇到柳沁,我這麼個凡事冷漠的人,居然會一次又一次地流淚!
我再不知他還會痛多久,也不知此時點穴對他會不會造成傷害,但我還是不忍見他這樣痛楚下去,點了他的昏厥穴。
柳沁終於安靜下來。
以前那麼張狂邪肆的人物,那麼身手高強天天打我的人物,那麼強硬無禮硬把我當成女人要了的人物,安靜地倒在我的懷中,全身濕透,睫毛顫動,無數的紅痕在皮膚下跳動,漸漸讓他的皮膚紅腫,醜陋而斑駁地浮起。
我小心抱著他,一動也不敢動,直到天明,才見肌膚下的紅痕漸漸不再洶湧聳動,方才輕輕將他放下,解開他的穴道。
柳沁慢慢睜開眼,默默望著我,然後石破天驚地問了一句:「我現在是不是很難看?」
那日在獄中,我也見他發作過一次,但隨著疼痛過去,有些異常的膚色也很快恢復了過來;但今天,他足足痛了有半夜,身上臉上全都給那看不見的針扎得紅腫一片了,自然不會好看。
但我實在是佩服,他醒過來時不關心自己的身體,也不向我解釋他中的毒是怎麼回事,居然先問自己的容貌如何。
懶得回答他這個問題,披了衣就下床來,折身去找侍女。
柳沁見我開門,竟有些慌亂地問道:「你要走嗎?」
走?我還能走去哪裡?
向侍女端過了溫熱的水,我回到床邊,替他脫掉濕了又焐乾的寢衣,為他擦拭折騰了半夜的身體。
柳沁似鬆了口氣,苦笑道:「影……如果有一天,你想離開我,一定要事先和我說,讓我有個心理準備,不要突然地說走就走,好嗎?」
「我為什麼要走?你又為什麼覺得我要走?」我為他用熱布敷著紅腫的軀體,怎麼也想不通。
柳沁玩著我上山後再也不曾綰起過的長髮,嘆息道:「影,我本就比你大了九歲,再隔十年,就委屈你整天對了個醜老頭犯噁心了,如今讓你年紀輕輕就天天對著個醜八怪,你看得生厭,自然會想著離開了。」
我按摩著他的身子,輕聲道:「你放心,我不會走。就是你現在變成了一百歲的醜老頭,我也不會走。」
「你發誓?」柳沁眸光晶瑩,瞪著我。
他那般驕傲的人,居然這般對自己沒信心嗎?還是我這人天生看來就不可靠?
「我發誓。」我認真地說道:「我會守著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不必。」柳沁忽然抱住我,「你只要守著我,直到我死的那天就行了。」
心裡忽然被鋪天蓋地的不安席捲。
我推過他的身子,凝神望著他虛腫的面頰,對住他水濛濛的動人眼睛,問:「你的毒怎麼回事?藥王沒能解開嗎?」
「差不多解開了。」柳沁眸光凝了一凝,展顏笑道:「就是差了那麼幾味藥而已。藥王已經去找了。」
「你不是說,藥王去找的藥,是治你琵琶骨傷的嗎?」
「嗯……如果毒能解去,琵琶骨處的傷也很快能好。」柳沁溫存地抱住我,道:「只要你不嫌棄我又老又醜,其實毒解不解,傷好不好,也沒什麼要緊。」
我望了他一眼,不再說話,但心頭卻已有大石壓上。
柳沁的毒傷,只怕沒那麼簡單。
待親手餵了柳沁早飯,看他一臉滿足地睡下,我折身去找流月。
「宮主的身體狀況,到底如何?」我開門見山,打流月一個措手不及。
「宮主的傷勢,嗯,是滿嚴重,但藥王說在想辦法。」流月果然猶猶豫豫,待說不說的。
「他的毒根本沒有解,只是給暫時用什麼辦法控制住了,是不是?」柳沁一痛就那麼久,絕對不會是餘毒那麼簡單。柳沁怕我擔心,或者也怕我離開,根本不肯向我說實話。
流月給我追問得無可奈何,道:「這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聽說,當日幫宮主療傷時,藥王就說了,這種毒,怕只有和藥王齊名的毒王能解;要不然,就得有人用推宮換血的辦法將自己的血液整個換給宮主,應該也可以。因為這種毒只在血液裡起作用,一旦換了血,毒素就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去了。」
我不是狠毒的人,但此時已顧不得了,哼了一聲,道:「那就找個健康的人來,強迫他和宮主換血!」
流月苦著臉道:「可藥王說了,每個人的血液都不盡相同,也許六七個人中,只有一個人的血液和宮主相通,若是換錯了血,血液被各自的內臟排斥,兩個人都會很快死去。所以換血成功的可能性,只有不到兩成,而且是以宮主剩下的生命為代價,略一訛誤,就……」
我打了個寒噤,問道:「藥王現在是去找毒王拿解藥了嗎?」
流月道:「藥王說他再想想辦法,同時也會去找毒王。但毒王、醫王雖是藥王的師兄弟,聽說幾年沒聯繫了,也不知能不能順利找到。」
我不由聲音沉了下來:「藥王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流月皺眉道:「也該來了吧?他說了,他的藥和針灸之術,只能將毒性控制一個月左右,一個月後就會發作,所以他當時是以一月為期的。宮主的毒性既已發作,藥王也該來了。他和侯爺交情好得很,絕對不會食言。」
我點了頭,默默離去,心頭已是陰霾密佈,只是不肯讓人看出,更不能讓柳沁看出,否則就白費了他苦瞞我的一片機心了。
☆☆☆ ☆☆☆ ☆☆☆
第二日四更,我見柳沁睡得正香,悄悄起了床,自行去雪柳林中練劍。
方才練了不久,忽聽柳沁喝道:「蘇影!」
他每次連名帶姓叫我,都讓我有些頭皮發炸,因為那總是他怒氣勃發的前兆。
忙收了劍,迎上緩緩走來的柳沁,微笑道:「沁,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柳沁「啪」地上來就打了我一耳光,怒氣沖沖道:「你不是說會守著我嗎?為什麼一個人跑出來練劍?」
我瞠目無語。
下一刻,柳沁已緊緊擁住我,叫道:「影,別離開我,一刻也不要離開我!你可知……你可知我一覺醒來發現你不在身邊我有多害怕?」
我棄了劍,惘然抱住他,喃喃道:「可我不會離開你啊!」
柳沁嗚咽一聲,閉了眼睛,已吻住我的唇,將我推倒在翩然而落的柳葉中,大力地揉弄我,撫摸我,那種生怕沒有明天般的揉捏讓我疼痛而心悸,雖然對這種野外歡好極是不喜,卻不忍拒絕他。
初秋微涼的風從裸露的肌膚飄過,輕輕地涼著癢著。
柳沁不顧我有些發僵的身體,強硬塞入我體內,充斥著,脹痛著,卻讓我有一種實實在在的擁有感。
我柔順地俯伏在拂動的柳葉上,由著他一下一下有力地推送著,輕聲道:「沁,小心自己的身子。」
不說還罷了,一提,柳沁更是衝撞得厲害,每一下律動,幾乎都送到心口般深痛而愉悅,讓我禁不住呻吟出聲。
「看你敢瞧不起我!」柳沁頗有些恨怒之意,將我按緊於地上,光潔的肌膚與我緊緊糾纏,滴落著帶了慾望的汗水。
「我沒有……嗯……」我想說我只在為他的身體考慮,但才一開口,便被他帶來的洶湧狂潮壓得透不過氣來,呻吟著縮回了所有的話語,所有的精神,都被迫集中到某種酥麻而愉悅的快感中來。
太陽已越升越高,金光投下,將雪柳林披了一層明亮而耀眼的色澤,連身下的落葉都泛著柔而清亮的微光。
倦怠的兩個人,躺於落葉之中,身上的汗水,已吸附了不少的落葉貼在肌膚上,卻懶得拂去。
柳沁正溫柔而纏綿地望著我,而我正安謐而平靜地望著藍天。
那樣如海一樣的天空,泛著一抹流雲。很輕的一抹,隨時可能被風吹去,但好一會兒,它還是在那裡溫柔地泊著,似也正望著我一般,靜謐而安詳。
柳沁嘆道:「影,為什麼不看我?」
「我知道你在我身邊。」
「可我也許不能一直在你身邊。」
「你會一直在我身邊的,而我,也一定會在你的身邊。」我側過頭,溫柔地笑。
柳沁果然又失神。
他忽然將我緊緊抱住,有些無奈道:「能不能少勾引我了?我會越來越捨不得你。」
我故意嘆道:「我冷淡吧,你懷疑我想離開;我對你笑吧,你又說我勾引你。現在又說捨不得我,難道你的心裡,想把我割捨了嗎?」
柳沁沉默片刻,道:「如果我能好起來,我就是捆也會把你捆在我身邊。如果……如果……」
我已知道他想說什麼了,淡淡看他一眼,打斷了他的話,「如果你死了,你也不會寂寞。」
柳沁慢慢坐起來,笑得邪肆,「怎麼,打算為我守寡,天天到我墳邊陪我?」
「我會到地下陪你。我不會讓你寂寞。」我清清冷冷地回答,嘴角的笑意,也是淡泊而平靜。
而柳沁的眼神已轉為尖銳的震驚,他緊緊盯著我,似想將我的心也摳出來,細細觀察我的喜怒哀樂,好抓住我每一點細微的情緒浮動。
我平靜地望著他,想來已眸清如水。
若真是我害他到那樣的地步,我本就該以死贖罪;何況他說他捨不得我,那麼我更不能讓他一個人在黑夜裡寂寞著,無助著,害怕著。
沁,你要的,我都會給你,哪怕是我自己的性命。
只要你開心。
☆☆☆ ☆☆☆ ☆☆☆
那日之後,柳沁待我更是溫柔體貼,只是幾乎每天都會找點事讓我做,一次是去瀑布中取回他所藏的雪柳劍,一次要我到山下親自為他挑選幾匹好看的布帛,還有一次叫我去找一種鐵木,他拿來做了根木簪子,在我頭上別了一天,又沒了興趣,還說我是散著頭髮好看。
眼看那毒性幾乎每天要發作一次,他腫脹的臉和身子再沒有恢復過原來的樣子,我心頭如給藤蘿糾纏,只是事事隨順著他。他說怎樣,那便怎樣。
這一日,他又要我去找一種優曇婆羅花。
這種花我也聽過,據說是佛門聖花,花形渾圓,猶如滿月,遠遠看去,雪白的花朵倒像是捲了千堆雪,有瑞祥之氣繚繞,值輪王及佛出世方現。
我從不知道雁陵山有這樣奇異的寶物,但柳沁叫我去找,我自然只能去找。
後來,我在一處山頂發現了一種山玉蘭,這種樹同樣是佛門聖樹,開出的花有碗口大,乳白色,有檀香木的氣息。此時早就不見花了,我摘了兩枚果子回去覆命。
傳說中真正的優曇婆羅花三千年一開花,我料想也沒人見過,就拿這種果子回去,認為是優曇婆羅花的果子,估計也沒人辨識得出。
回到雪柳宮時已見到柳沁正懶洋洋臥於床上,與一位面白無鬚的老者說話,一見到我,立刻笑道:「影,快過來拜見藥王前輩。」
我忙上前拜見了,忐忑地望向藥王,問道:「前輩,我們宮主的毒……能解嗎?」
藥王看了柳沁一眼,笑向我回答道:「柳宮主福大命大,死不了。」
柳沁面上依舊浮腫,笑容卻是狂肆,「影,你等著給我禍害一千年吧!」
他的心情顯然不錯,我將那果子給他,他瞧也不瞧一眼,便叫侍女收了,問著藥王治療方法,我遂安靜地走到一邊,由他們慢慢談去。
☆☆☆ ☆☆☆ ☆☆☆
從那日起,柳沁讓我搬到軟香殿暫住幾日,無事少去打擾。
我開始有些不解,他周圍的房間多了,為什麼要讓我搬得那麼遠?
後來看到藥王拿了個大缸進去,放滿藥,將全身給扎滿針的柳沁扔進去,架上火慢慢燒著,才知道原因。
一個大活人,被那樣瘋狂地燙煮著,若是我見了,縱然心冷意冷,也未免難過了。
我知他好意,只在我原來的房中閉門潛修,至入夜時分,待他給治療了一整日,疲乏得睡著了,才悄悄過去,讓侍女退下,伏在床頭靜靜守著他。
他身上漸漸消了腫,卻給那非人的治療折磨得臉色消瘦慘白,而呼吸間不時皺起的眉也讓我時時不安,小心從他眉間畫過,卻不敢觸著他的肌膚,生怕會驚擾到他的睡眠。
守他守得困了,便在他床邊小憩片刻,料著他快醒時才悄悄離去,絕不讓他發現。
好在這日子只過了七日。
七日後,藥王離宮,而柳沁也讓我搬了回去。他的氣色已經好得多了,據說餘毒已清,接下來只要慢慢調養就可以了。
「從此後,乖乖做我一世的好夫人,知道嗎?」柳沁調侃地望著我將自己的衣物抱回他房間,很是得意。
我一個大男人,被他稱作好夫人,心下著實不是件舒服的事。
但我的確答應過他,如妻子對待丈夫般對待他,也就對他無可奈何了。
何況,和柳沁相守一世……似乎也是個不壞的主意。
☆☆☆ ☆☆☆ ☆☆☆
我總以為,我們的日子,又會恢復到之前的寧和安謐,每日處理處理事務,然後就時刻相守著,一起聊天,品茶,練武。
但這柳沁不知發了什麼瘋,安穩了沒兩天,居然弄了三四個男寵上來,包括了那個給我打過的蘭哥兒。
「一直對著一個人,難免會乏了。我們弄幾個人上來,一起玩玩,既新鮮,又刺激,好不好?」他居然還像模像樣地和我商議。
「隨便你吧。但那是你的事,別扯上我。」我一如既往的淡然,但心裡著實不舒服。
柳沁,在打什麼主意?
我還沒來得及摸清柳沁的用意,就被柳沁的荒唐行為搞得目瞪口呆。
他把其中一個男寵帶進了臥房,要和我三人來個大被同眠!
如果他沒瘋的話,一定是我瘋了,才會接受這種事!
但我還是什麼都沒說,就冷眼看著柳沁準備搞什麼鬼。
我絕對不相信,柳沁明知我不樂意這些事,會無緣無故弄出這些把戲來給我看!
但柳沁還真做得出,三人同床,他真的當了我的面和那個男寵歡愛,淫聲浪語,不堪入耳。
我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好容易捺下性子裝作什麼都沒看到,誰知柳沁緊跟著又向我求歡。
當著那男寵的面嗎?
我大吃一驚,無論如何也不願丟這個臉。
「算了,你們兩個慢慢玩吧。」我強自鎮定著,穿著寢衣就要逃去。
柳沁一把抓住我,驚訝道:「你想去哪裡?你既跟了我,就必須乖乖聽我的話,不許再到別處去!」
我冷然道:「沁,你真想和我好,就把這人扔出去,我自然陪你。不然,你知道我的性子,我不願意!」
柳沁怒道:「你是我的人,說不願意就不願意嗎?」
說著,竟用強將我拉往床邊。
我大怒,揚掌便打,柳沁和我靠得正近,躲閃不開,居然端端正正被我打了一耳光,臉上立時浮起清晰的指印。
柳沁的瞳孔一時幽暗。
見他眸光凌厲,我不免驚惶,氣勢略略一低,已被他拉過,狠壓到床上,不做任何準備,便強行進入我體內,激烈地動作。
痛楚與愉悅,天堂與地獄,剎那交替,讓我瞬間有了逃離的衝動。
柳沁,你真的瘋了嗎?
☆☆☆ ☆☆☆ ☆☆☆
這晚,只是開始。
接連五六個晚上,三人、四人同被的鬧劇不時上演,我早已給折騰得身心俱疲,顏面掃地,但心中的疑竇已是越來越深。
我悄悄去問流月,知不知道柳沁的毒傷到底有沒有痊癒?
莫非是餘毒未清,影響了柳沁的正常思維?
「應該解毒了吧!」流月納悶道:「不然還有精力一夜要上幾個男人?」
我尷尬至極,低了頭不語。
流月知道連我也取笑上了,忙乾咳兩聲,道:「夜公子如果不高興,不如先搬出去住兩天。宮主……的確不太對勁,不如過陣子再看看。或者,是藥王用的那些藥有副作用,對那方面要求特別強烈?」
這個理由,我倒是可以接受。
我出神地望著簷角叮噹亂響的鐵馬,苦笑道:「也許吧。可宮主行事太荒唐,偏生他還不許我搬出去住,我已經受不住了。」
流月知道我不到實在無法忍耐,絕對不肯說出口來,一時也煩惱起來,嘆道:「宮主到底在想什麼?難不成他當初千方百計把你留在身邊,現在千方百計想把你逼走?」
我心裡動了一動。
柳沁想逼走我?理由呢?
若是毒已全解,他自然也期望著我能和他偕首到老,一世相依;便是毒沒能解掉,他也應該盡量將我留在身邊陪他最後的時光才對,為什麼要逼走我?
☆☆☆ ☆☆☆ ☆☆☆
這一晚,我再次遇到了讓我根本不堪忍受的事。
在柳沁和蘭哥兒以及另一位林哥兒玩盡興後,又拉過蜷在一邊不理會他們的我,笑道:「影兒,你不是喜歡在上面嗎?去,玩玩他們兩個吧!」
我很是森冷地回答:「柳沁,除了你,我對別的男人不感興趣。」
柳沁眸光凝了一凝,轉而笑得媚如春花,風流旖旎,「看來你還真不懂風情,不然讓蘭哥兒和林哥兒好好教你吧!」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已被柳沁點住穴道,動彈不得。
「夜公子到現在也沒學會怎麼伺候人,你們兩人,好好伺候伺候夜公子吧,順便也讓他學學吧!」柳沁邪笑著吩咐。
蘭哥兒、林哥兒立時發出一聲嬌媚的歡呼,爬到我身上來。
我的瞳孔幾乎瞬間收縮,實在不敢想像,柳沁會將我交給他兩個男寵欺凌!
我死死盯住柳沁,而柳沁居然也盯著我,笑意邪肆。
輕浮佻達的眸光後,深沉若夜,寂然無波,正如我心。
半夜,穴道自行解開後,我立即披衣下床,方才感覺體內甚至未曾清理過,不由陣陣噁心,拿塊帕子匆匆擦了,擲到那熟睡的三人身上,然後披了衣,提了流魄劍,頭也不回衝出雪柳宮。
柳沁,你要逼我走,好,我走!
或者,我走之後,你的目的就會立刻明瞭!
我一定要弄清你又在打什麼主意。
如果你真的徹底變得如此荒唐,即便你對我有再大的恩情,即便我再喜歡你,也不會回到你身邊!
☆☆☆ ☆☆☆ ☆☆☆
下山後,我先去看了雨兒。
她依舊住在我送她的那間繡紡裡,看模樣生意做得很紅火。即便她不做生意,以我當日留給她的銀兩,也足夠她豐衣足食一輩子了。
但到了深夜,她居然還在辛苦地縫著衣服,一件黑色的長袍子。
她的個子長高了,尖尖的下巴已豐滿了不少,看來頗有幾分俊俏靚麗;略嫌昏暗的燭火下,她很耐心地一針一針縫著,一時又將黑袍抖了開來,笑了一笑,自語道:「公子若穿這件袍子,一定很好看。」
她伸了伸懶腰,慢慢走向房門前的一排衣架,將罩在上面的紗幔取下,露出數十件密排著的男子衣衫,有黑有白,有寢衣有外衫,有棉襖有長袍。
「聽說你又和宮主在一起啦,可為什麼總不來看雨兒?不知道雨兒幫你縫了那麼多的衣衫嗎?什麼時候這些衣衫能穿到你身上呢?」她向著夜空,眸中如爍星子,顫巍巍的淡光明滅,幽幽地嘆息著。
而我已震駭得說不出話來。
雨兒,被我扔在這個鎮上大半年的雨兒,還在惦念著我嗎?
那麼多的衣衫,都是為我準備的嗎?
這世間,還有人真心待我,而且是這般地純粹而無機心。
若沒有柳沁,沒有葉纖痕,找一個如雨兒這般平凡的女子相守終身,其實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但我終究,還是不得不拋下了雨兒的深情厚意。
目前的我,已經負擔不起。
卻不知,雨兒什麼時候能拋開我,拋開這段對她對我而言均沒有任何意義的愛情……
☆☆☆ ☆☆☆ ☆☆☆
悄悄從雨兒的衣衫裡取了兩套春秋的單衫,留了紙箋謝她,並勸她盡快尋覓自己的良人後,我去了昌陵。
算來葉纖痕有孕七八個月了,縱然我徹底與葉慕天翻了臉,我依舊想看看她,看看她那鼓起的小腹。
最頹廢倉皇的時候,那個跳動的小生命重新讓我站了起來,如今沒有了我的守護,那個小生命還在健康成長嗎?
小心掩藏著行跡,我來到了我昔日的臥房。
低微而淫靡的聲音斷續傳出,告訴著我,此時,我那好夫人,正在做著什麼好事。
我一向知道她情慾的旺盛和她清純的容貌恰成反比,但如今已有七八個月的身子,她還不肯安靜,倒讓我在苦笑之中泛出一絲佩服來。
「川,你輕點,別碰著我肚子,小傢伙在踢我呢!」看來我的小傢伙還沒事,葉纖痕至少還記得她是一位母親。
「我早叫妳別跟蘇影那傢伙了。弄到現在,他一走了之,逍遙快活,妳還得乖乖為他生兒育女,多不值得。」是岳弄川的聲音。
葉纖痕柔柔細細地嘆息,「他第一次來鐵血幫時其實待我極好的,小時候待我也好。如果不是兩家之間有過那麼多事,成親後應該不會突然待我那樣冷淡吧?」
「妳還想著那個小子!別裝正經了,他現在也未必看得上妳,戴了那麼久的綠帽子,我就不信他一點看不出來!妳十四歲就跟過我,後來暗中找了多少男人,妳自己說!如果不是那小子長得比其他人漂亮很多,在這方面大概也肯滿足妳,妳會乖乖嫁她?妳這個賤人……」
估計岳弄川氣憤之下,用力不小,葉纖痕已顧不得反駁他的話,重重地哼了一聲,發出一陣銷魂的呻吟。
這樣的壁角,我也不想聽下去了,影子般悄悄離開鐵血幫,什麼也不曾做,什麼人也不曾驚動。
☆☆☆ ☆☆☆ ☆☆☆
我依舊回到了雪柳宮,在一個很靜很靜的秋夜。
秋夜未央,梁燕孤單,流螢淡逝,秋心若愁。
算著我一來一去,已經離去有十天了。
柳沁,你還在和那群男寵昏天黑地嗎?
仗了自己的輕功,避過了所有的耳目,悄悄歇落在柳沁的臥房之畔。
曾經,那也是我的臥房。
沒有任何的聲音,連銅壺滴漏的聲響都能清晰地聽到。
但我知道,柳沁在屋中,因為我曾經說過屋中空氣不好,從那時起,即便再冷的天,只要我不說,柳沁絕對不許侍女關窗。
現在,窗戶就是洞開著。
我慢慢走近,透過淡色的輕幃,床上單身睡著的男子,側身面裡而臥著,如隔了輕霧般看不透。
我默默而貪婪地看著,那影影綽綽的人影,依舊讓我心裡一陣陣地發緊,發疼。
「影……影……」柳沁忽然喃喃喚著。
我以為他發現我了,忙要逃開時,忽見他側一側身子,竟又睡了。
原來卻是做夢。
既然夢中都在想我,為何一定要逼走我,甚至以那樣惡劣的方式?
我悄悄到廚房中,拿了一罈酒,一把酒壺,帶到臥房上方的屋簷上,將酒壺倒滿了,酒罈放到鐵脊處,慢慢飲酒,一口接一口,直到醉倒,睡著。
被陽光耀醒時,我慢慢在簷頭撐起身子,已看到鐵木婆婆、秦紅袖、驚秋、流月等都遠遠站在院落前看著我,不知是驚是喜。
我向他們點了點頭,以示招呼,依舊輕輕地拎起酒罈,將酒壺倒滿了,躺在硌人的青瓦上飲酒。
幾人默默對視著,然後悄然散去。
而我身下的臥房之中,已傳來了柳沁和心素的對話:
「還沒有他的消息嗎?」
「沒有。夜公子的身手,如今絕對可以排名江湖前二十位,若他刻意掩藏蹤跡,我們很難找到他。」
「嗯,這孩子是聰明。當日我教他練劍,偶爾教得比較粗疏,他有不解的地方,都是自己想法子去領悟,有時候經他自己參悟出來的劍招,比原來的招式還要厲害些。他的天分高啊,假以時日,一定可以成為一代武學大師。」
「宮主,你既然心中還記掛著他,何必趕他走?」
「誰趕他走了?是他自己不聲不響離開的。」柳沁反駁得很快,話語間夾了兩聲咳嗽。
「宮主啊,這事誰看不出來呢?」一貫不喜多話的心素話也多起來了,「夜公子對宮主已經很上心了,如果不是宮主故意找了幾個男寵來氣他,他怎麼會走?那幾個男寵,宮主一定也不喜歡吧?夜公子前腳才走,宮主後腳就把蘭哥兒和林哥兒全殺了,叫誰看了,不知是宮主特地使的計呢?」
柳沁不說話了,長嘆了一聲。
心素的聲音已帶哽咽:「我們知道宮主的毒難治,可越是這時候,越不該讓夜公子離開啊!夜公子可以陪著你,便有什麼事,他也可以代掌雪柳宮,大家應該都肯服他的……」
「心素,妳出去吧!」柳沁打斷了她,「繼續打聽著夜公子的下落,若他過得好好的,千萬……千萬別驚動他。我若有什麼好歹,更別和他說,知道嗎?他才十九歲,太年輕了,應該有自己的未來……」
心素嗚咽,然後告退。
我在屋頂喝酒,一口,接一口。
柳沁的毒沒有治好,而且恐怕是不可能治好了。
藥王的醫治方法,只是能幫他再拖一段時間而已。
柳沁不想讓我看他死,甚至不想我知道他死。
因為我曾經和他說過,他若死了,我不會讓他寂寞,會相從於地下。
他知道我是認真的,我說到就真的會做到。
我還年輕,我還有大把的未來,他不想我陪他死,所以他千方百計氣跑了我,而且用那麼讓我傷心的方式。
我知道了,沁……
☆☆☆ ☆☆☆ ☆☆☆
我依舊每天待在屋頂,每天飲酒,每天聽著屋裡的動靜,聽著柳沁越來越頻繁的呻吟,感受他越來越微弱的聲息。
幾乎雪柳宮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待在柳沁臥房之上,但幾乎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
他們全都知道,我是來看柳沁的,我是來陪柳沁的,我是來送柳沁最後一程的……
他們也都知道,柳沁希望我好好的在宮外,好好的闖一番事業,好好地過日子……
如果柳沁知道我回來,或者,又會想法子將我趕走。
所以,所有的人都保持了沉默,即便我換了件耀眼的白衣散著長髮整日在屋脊上喝著酒,他們都視若無睹,將我當作了隱形人。
七八天過去了。
那一天,忽然下起了雨。
寒英零落,楚魄難招,暮寒堪攬。
一室秋燈,一庭秋雨,更一聲秋雁。
瀝瀝聲中,柳沁咳著血的嗽聲,驚破濛雨。
侍女拿著一方滿是殷紅的手帕,急急奔出來。
秋雨滴落我的眼睛,又從我眼中滾落面頰,細碎的冰冷,如冰雹滾落。
酒壺的酒灌入口中,又從口中灌下脖子,淋上耀眼的白衣。
白衣全濕了,不知是因為酒,還是因為雨,緊緊黏附在我身體上,用冰冷澆裹我滾燙的身子,滾燙的心。
在宮中的所有高手都趕過來了,都先望一眼屋脊上透濕的我,才衝入屋中。
「鐵木,天涯,雪柳宮以後只能由你們擔起來了。」柳沁的聲音還算平穩,只是中氣明顯不足,「你們其他人,要好好輔助兩位宮主,知道嗎?」
他說輔助宮主,而不說副宮主,顯然是將雪柳宮交給兩人了。
「是!」眾人齊聲應諾,微有顫音,或哽咽之聲。
片刻的沉默之後,鐵木婆婆忽然道:「宮主,雪柳宮中,最適合繼任宮主之位的,並不是我們二人。」
雷天涯立刻也道:「宮主,恐怕我們不能勝任,還是找……找……」
他終究不敢說出。
柳沁居然沒有發怒,如輕夢般的一聲輕吟,然後問道:「你們,還沒有他的消息嗎?」
一室的沉默。
「我也知道他最合適。可他是個傻孩子,真是個傻孩子。我都不知道,我死後他還會不會再做出什麼傻事來……」柳沁輕淡地笑,澀意無限,然後咳嗽,低啞而虛弱地咳嗽,心都咳碎了般的黯然。
「我很想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到底過得好不好,可惜,你們居然找不到他,唉……」
柳沁的聲音,是從不曾有過的接近於虛無的孱弱,讓我的心聽得如麻線般皺作一團。手中的酒壺,忽然就拿不住了,無力耷拉在青瓦之上,順了簷櫳,滴溜溜滾落下去,「啪」地一聲脆響,分明掉落地上,碎了。
細雨中,酒香四溢。
而流月的聲音,忽然傳出:「宮主,你很想夜公子了嗎?」
柳沁似乎並未注意到那跌碎的酒壺,或者雖然注意到了,又迅速被流月的話吸引過去。
「想,我怎會……不想他……若我不能知道他的消息,只怕死都不得安心。」柳沁居然坦然地承認。在這樣的時刻,他似已不願再否認或掩飾自己的真實情感。
「你想見他……」流月喃喃地說著,聲音也已經哽咽,而心素、驚秋等已哭出聲來。
柳沁忽然緊張,「他、他怎麼了?」
「撲通」跪地的聲音,然後是驚秋在哭泣道:「宮主,夜公子已經回來七八天了,他一直陪著你,一直在你的屋頂上喝著酒,一直聽著這房裡的動靜,半步也沒有離開過!」
長久的沉默。
沉重的呼吸。
在某個瞬間慘烈的呼叫:「影,你給我下來!」
我在屋頂向著黑黢黢的天空,張大了嘴,想高聲答應,卻被大團的氣流哽在喉間,居然半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影……」柳沁又在喚我,那麼的高聲,那麼的迫切,那麼的悲傷,又是那麼的無奈。
我一頭栽了下去,濕淋淋衝進房,衝到柳沁面前,看著他泛著灰白的瘦削面容,一下子跪倒在地,哭得氣哽聲塞,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柳沁顫抖的手抬起我的臉,忽然將我抱到懷裡,偎住他溫熱而嶙峋的胸部,居然亦是──淚零如雨!
房中忽然沉寂,然後連氣息都沒有了。
所有的雪柳宮高手,均已無聲無息地退出了臥房。
「別再趕我走。」我回抱著他,不服地抓捏著他幾乎摸不出的肌肉來,小孩子般哭泣著,竟是從未有過的委屈。
柳沁幫我解著外衫,哽咽道:「可不是個傻孩子嗎?這麼淋著雨,淋壞了身子難道是別人的?還不快脫了?」
扔了濕淋淋的衣衫,長髮已被柳沁用條小毯子裹了,用力擰著水。
「我不要緊。」我掙扎開來,自己擰了擰水,返身找了柳沁的寢衣,動手幫他更換。
我的頭髮和衣衫,早將他也弄得濕淋淋了。
他現在那麼虛弱……
但柳沁沒有換衣,只用他火熱的身軀貼住我的,深深、深深地親吻著我。
我沒有阻止他,專心地回吻著他,感受他漸漸急促的呼吸,以及漸漸勃起的慾望。
「影……」柳沁抱著我,咬著我的耳垂,喃喃道:「我要你守著我,到我死,然後幫我看住雪柳宮,帶領大家闖一番事業。」
「是……」我答應著,不敢讓他處於上體位,溫柔地親著他胸前的肌膚,挑逗著他暈紅的乳尖,然後在他細微的呻吟中,分開雙腿,主動在他的身上坐了下去。
很疼,又很充實的感覺,頓時脹滿了我,我吸著氣,柔緩地動作,生怕讓他感覺疲累。
柳沁輕輕嘆道:「影,傻孩子啊!」
他翻身坐起,依舊把我壓於身下,用力頂入我身體深處,依舊有力地衝撞著,讓我逸出一聲聲難耐的急喘和碎吟……
最後的索取,最後的應和,激起著最後的力量,最後的勇氣。
你的最後,亦是我的最後。
浪捲驚濤,是淋漓盡致的瘋狂和痛快……
小心為他穿上寢衣,一點一滴地吻去他額上的汗水,我一字一字向著我的心上人呢喃:「沁,沁,影很喜歡你,真的很喜歡你。」
柳沁笑了,依舊明媚而動人心魄,青絲如瀑如緞,勾勒著往日傾倒眾生的絕代風華。
「喜歡我,就為我好好活著。」笑中帶了憂慮。
若無法得到我的承諾,只怕他到死都會不放心。
我吮了吮他溫柔而潮濕的唇瓣,柔聲道:「是,沁,我知道,你也知道,喜歡一個人,就得為那個人好好活著,對不對?」
柳沁頓時滿面隱晦的陰霾盡去,緊緊地抱住我,輕輕道:「你知道就好。我就怕你……你會做傻事啊!」
我側首微笑道:「想不想再喝我的湧溪火青?」
「好,你泡的,我就愛喝。」柳沁亦是微笑,眸中無了往日的凌厲光彩,純淨如嬰兒,清澈如靜水。
我的衣衫依然掛在臥房之中,從不曾移去;我在衣架上挑了柳沁最喜歡的雪緞長衫穿了,將長長的髮用抹額繫了,很漂亮地飄在身後,才去泡湧溪火青。
茶香漸漸漫溢,在秋雨中流淌著溫鮮清爽的氣息,明亮的湯色,清醇的香氣,誘人如心上人最摯愛的親吻。
「很香,是嗎?」我品了一口,眉眼俱開,然後倒了一盞給柳沁。
柳沁靠在背枕上,接過了茶,很沉醉地喝了一口,微笑道:「沒有你香。」
「我香?」我微笑。第一次有人說我香。
「你曾說,我身上有股柳葉的味道;可是你不知道,你的氣息很像梅花的味道。」
「梅花?」我摸了摸自己的臉,無奈道:「沁,你是取笑我長得像朵花吧?」
「不是。」柳沁微笑道:「你的氣息如同夜梅的幽香,很涼,卻很容易讓人上癮。」
「夜梅的幽香……我以為只有茶才會上癮。」我拈杯而笑,再不吝嗇我的嫵媚風華。
「以後,在我墳頭多植幾株梅花吧,看到梅花,就當看到你,我就不寂寞,而且會很高興。」柳沁笑著,眸中有憂傷,又有幾分釋懷。
我剛說過,喜歡一個人,就得為那個人好好活著。
所以,如果我們只剩了一個人,一定得為另一個人,好好活著。
「以後,你也可以在院子裡多種些梅花。」我笑著提醒他。
柳沁苦澀道:「嗯,我會在院子裡多種些梅花。」
他一定在想著,他沒有那個機會了。
他還有那個機會嗎?
再抿出一絲柔軟的弧度,我輕輕說道:「沁,葉纖痕腹中那個孩子,我不想他在葉家長大。」
柳沁點頭道:「嗯,你以後可以帶了雪柳宮的人,想法子把那孩子接到雪柳宮來住。至於那個葉纖痕……你以後少和她來往,她……她配不起你。」
我在他心中是最好的,正如他在我心中是最好的。
我笑得很開心,然後緩緩走向柳沁,輕輕點住他的穴道。
柳沁微有愕然,低呼:「影……」
我再伸指,將他啞穴也點了,然後取過一把匕首,將自己的雙掌深深劃破,然後是柳沁的雙手。
柳沁已是滿額的冷汗,滿眼的驚恐,大顆大顆的淚珠,迅速從他光潔美好的面頰落下。
我用雙掌與柳沁相抵,緩緩,推宮換血。
千秋附骨毒的毒素,只存在於血液中。
只要血液換過,毒性就會解除。
柳沁,我們有八成的機會,今夜就一起死去。那是一種幸福。
還有兩成的機會,你活,我死。是我負你太多,若能以我的命換得你的命,那也是一種幸福。
那明顯已經衰敗泛黑的血液,一點一滴流入我體內;正如我年輕而新鮮的血液,一點一滴流入柳沁體內。
柳沁,從此之後,不論生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們都不寂寞。
大約兩個時辰後,換血終於完畢。
除了覺得血液流淌中不時如針尖扎過,我沒有其他不適。
而柳沁的唇邊已泛出微微的紅暈,只是眼淚越來越多,眼神中的驚怒和悲哀,如漫天雲霧般幾乎將他整個人籠罩。
我親吻著他面頰的淚水,很小心地全部吸吮乾淨了,才溫柔道:「我們的血液沒有排斥,是不是說明我們是幸運的,我們擁有相同的血液?真好,我很開心。」
柳沁眸中的驚怒消失,卻越來越悲哀,甚至用乞求的眼光,示意我幫他解穴。
可我不想再聽他說什麼。
他想說什麼,其實我都知道。
但如果我們兩人中只有一人能活下去,那一定要是他。
我扶他坐起,把自己的內力慢慢輸入他體內,去打通因琵琵骨受傷而損阻的筋脈。
我所造成的傷害,我希望都能彌補回來,並且給予他更多、更多……
我的柳沁,應該是最強的,他是我從十歲開始就一直等待著的那個人。
☆☆☆ ☆☆☆ ☆☆☆
將所有的真元盡數輸給了柳沁,腳下是疲乏到極點的虛浮。
望著柳沁悲哀到絕望的瞳仁,我輕輕說道:「沁,在院子裡種滿梅花,等我回來。我一定會回來,陪你到老,到死。」
給他一個虛無縹緲的誓言,最後親吻了他幾乎冰涼的唇,嗅一嗅他胸前的柳葉般清新氣息,我一身白衣,飄然出了臥房。
雨已停了,天也快亮了,微朦的月色淺淡,從疏雲中透出無力的光,和天邊隱現的一抹清光,一起照耀著我,連腳步也虛無縹緲起來。
拱門前,流月和心素正在為他們的宮主守衛著,見我出來,立刻向我不解地凝望。
我笑了笑,輕飄飄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
「夜,你的頭髮!」心素忽然失聲叫道。
我垂頭,髮梢處已是純白一片。
那可怕的純白,正以驚人的速度往上竄著,眨眼間,便是青絲如雪。
真元耗盡,劇毒侵體,我已油盡燈枯。
我垂了頭,輕輕道:「不要告訴宮主。你們只要告訴他,我走了,讓他等我回來。」
兩個震驚的人望著我,忽然不約而同地向柳沁房中奔去。
我提起生命中的最後一點力量,飛快奔出宮去。
那片如銀如練的瀑布,一直用最飄逸最有力的姿態奔騰衝擊著,似聚集著天地山川間最峻傲最嫵媚的精華,召喚著世間最美好最純潔的生命。
融入其中時,天邊的一抹緋紅,染上山間翠影,散雲流靄。
那樣的晴好天色,宜於練劍品茶賞景。
宜與柳沁在飄飛白葉中漫舞柳枝,雙翻衣袂,翩飛若蝶。
宜與柳沁共品一盞湧溪火青,議一番茶色新舊。
宜與柳沁並肩而坐,看日出日落,潮起潮湧。
模糊間,聽到柳沁焦急呼喚的聲音,似呼喚迷了方向的孩子。
沁,讓我們捉一次迷藏吧!
約定你找到我的時間,是一百年。
─卷一完,請見《鸞鳳錯 卷二:相思青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