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柳沁篇
寂月皎皎
天將暮。
將結髮蝴蝶握於手中,感覺那一根根髮絲的柔順,藍如清晨的天空,黑如夜晚的蒼穹,彼此交織,癡纏無休,我輕笑。
蘇影那小子,當真要將我折騰死嗎?
幾乎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他就那麼清清冷冷站在一邊,一整天也不會說一句話。
那樣倔強的孩子……
連反抗都帶了種讓人心疼的寂寞,每每讓我又痛又恨,不知如何是好。
將他意亂神迷時的話一一回憶起來,細細掂量,他應該沒有撒謊吧?
這個看來清冷孤高的少年,骨子裡,他還是個清澈明淨如水的孩子。
不會撒謊,卻喜歡傻乎乎地堅持他的倔強和驕傲。
最討厭的,就是我已經給他氣壞了,他還可以用那樣視若無睹的清冷眼睛,澄澈而無辜地向我凝望,卻是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講,讓我多少次失控得恨不得抓起他來狠揍一頓。
算來,他給我打的次數也不少了。
我實在不知道,我該怎樣逼他向我屈服,從此乖乖做我的人,從身,到心;也不知道該怎樣讓他明白,在他屬於我的同時,我也將只屬於他。我要的,不是他的畏懼和敬重,而是我們兩個心與心的交換。
他所在意的那個少年,那個宸,楚宸,只怕不簡單。
蘇影那麼孤僻的性情,連和他相處了七年的林秋瀟都不能和他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朋友,而這少年,憑什麼那麼快就得到蘇影的友誼?
不對,不僅是友誼了,即便蘇影不肯承認,他的心底,一定也多少有了那少年的影子了吧?
如果我昨晚不打鐵趁熱將他收得服服帖帖,只怕他終有一天,會跟了那少年離開,再不回頭。
等蘇影接回楚宸,我必須好好了解一下他的底細。
不過,即便他有什麼不對勁,只怕也輕易動他不得了。
我不能將蘇影好容易攏來的身心,再往別人身上推。
從那年秋天,我第一次強佔了十七歲的蘇影以來,這一路,我走得很不輕鬆,只怕蘇影也不輕鬆。
我對他的喜歡,曾經是一種沉重的枷鎖,將他鎖得寸步難行;而同時鎖住的,也有我自己,我自己的身與心。
影,影,我們該安定下來了。
你二十一,我已進而立之年,等查清幽冥城的動機,處理好這件事,我們也該安定下來了。
我不想自己再操勞,以致老成你所不喜歡的醜老頭。
窗外,杏花翩飛,梨花融融,在暮色裡,如隔了層輕紗般緲遠優雅著。
「宮主,我們是不是先吃晚飯?」心素走來,問道。
「他們還沒回來嗎?」我閒閒地問,望著天邊漸褪的亮色,有些微的不安,卻不能在屬下面前顯出。
「沒有。」心素也向漸漸暗沉的窗外看了幾眼,微微蹙起眉,道:「聽夜公子說,那位楚公子和樂兒,都被他安排在十餘里外的農家,按理,應該可以回轉了。莫非那位楚公子的傷勢不輕?」
我下的手,我再清楚不過。
楚宸的傷勢,絕對輕不了。
當時,我一時氣頭上,踹了蘇影一腳,本不曾用太大力,但蘇影自從內力轉給我後,功力已大不如前,居然被我輕輕一腳便踹得吐血;他哪裡知道,見他吐血,我心頭只怕比他自己還憋悶得多,再要我見到他的小情人與他情意綿綿,可不讓我瘋了?
那一劍,我本來只打算刺楚宸左肩,讓他有個把月不能動彈,也便罷了。誰知楚宸那個笨蛋,身體只管向前撲,竟刺中了後背要害;總算沒刺中心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若是那個楚宸死了,只怕蘇影那小子拗起來,該一世都不理我了。
心中想了幾個來回,料想有雲真子和流月在側,那個楚宸又是重傷,未必能佔著蘇影便宜,還是先別太小心眼的好,免得蘇影口中不說,心裡又結下疙瘩。
「再等一會兒吧。」我將結髮蝴蝶扣到腰間,端起剛泡好的湧溪火青,慢慢品啜。
那讓我吃足了苦頭的湧溪火青,我居然……恨不起來。
就想對蘇影一樣,我無法恨,兜來兜去,依然把心底最柔軟的角落,留給了他。
雖然……他不爭氣地老讓我生氣……
或者,他的性格,實在不適合在江湖走動,旁人不是算計他,便是利用他來算計我。
想起他曾經做過的蠢事,我低頭撫了撫結髮蝴蝶,苦笑一下,心下忽然便有些後悔。
上午我該親自陪他走一趟才對,不該只為接的人是楚宸,便自恃了身分不願前去。
不過,有著雲真子和流月在一旁,蘇影應該不會再出什麼問題了吧?
畢竟,這三個人,任意一個,都已算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了。
正沉吟之際,屋外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緩緩擱了茶盞,已見杜曉匆匆走來,遞來一張信箋,說道:「宮主,離這裡最近駐點,剛收到四十里外的五里坡駐點飛鴿傳書,似乎是夜公子的親筆。」
影?
我心裡一緊,忙接過看時,果然是影的親筆。
楚宸和樂兒住的農家被燒了,二人失蹤,蘇影和雲真子等人懷疑是幽冥城的人做的,所以正在一路向東追擊。
蘇影寫得極是撩草,顯然是心情焦急,匆匆而就。
一皺眉,我幾乎立刻吩咐:「備馬,即刻趕往五里坡!」
心素問道:「不吃晚飯嗎?」
我隨手從桌上拿了幾塊點心,向心素道:「現在就吃,吃完立刻出發!」
忽然又有了那種感覺,那種無法掌控的感覺。
彷彿蘇影一時離去,便再也找不回來一般。
這種噩夢一樣的感覺,從他為我換血離去後,幾乎沒有消失過。他如盛開的曇花一般,總會在我面前綻放一回,然後悄然離去,無影無蹤,渾然不理我每日每夜尋他等他幾乎到了即將崩潰的地步。
他自然是喜歡我的,才會在我廢他武功後依然順從地跟在我身畔;但他一定不了解,我尋他尋到發瘋時的那種崩潰和無助。
我必須立刻去找他,然後將他牢牢帶在身邊,寸步不離。
☆☆☆ ☆☆☆ ☆☆☆
一路乘馬急奔時,我心中忽然越來越不安,連心跳也似不平穩了。
「宮主,你怎麼了?」心素似發現我臉色不對,側頭問我。
「沒什麼。」我緩緩吐一口氣,回答著。
我多心了,我一定只是多心了。
有雲真子和流月在,蘇影不會發生任何事。
這麼多年,不斷的等待,不斷的傷害,不斷看著美好的相處如泡沫般破碎,我已成了驚弓之鳥,再也承受不起那失去的痛楚。
蘇影那傻子一定不知道,他昨天帶著楚宸離開,最傷我的,不是蛇毒,而是他的決絕離去。我吐出的第一口血,是被他氣的,第二口血才是黑色的毒血。
我正一邊想著,一邊安慰著自己時,忽然一陣目眩,似有什麼東西重重捶了我一下,胸口一陣憋悶,伏在馬背,竟猛地側過臉去,「哇」地吐出大口鮮血。
那片刻,腦中忽然一片空白。
空白之後,是蘇影素常那略帶羞澀的絕美笑臉,如幽梅般靜靜綻放著。
「沁,生生世世,結髮夫妻。柳沁,來世還與我結髮,好嗎?」他散著長髮,眸若秋水,溫柔至極地向我說著,一身淡白的衣衫,忽然捲入了大片白霧之中。
那白霧,我完全不可掌控的白霧,瞬間便吞噬了蘇影!
「影兒!」我恍惚聽到自己大叫一聲,已重重摔了下來!
「宮主!」
「宮主!」
隨我同行的杜曉、心素,一齊飛下馬來,扶住我。
我素來內力深厚,從馬上墮下,自然不會摔傷。
但我卻無法禁住自己的驚恐,甚至在屬下面前,也完全無法掩飾住自己的驚恐,維持我身為一派宗主的形象。
又吐出一口血,心才不那麼憋悶,卻似在一瞬間被人淘空了。
「影兒出事了,我們快去!」我啞了嗓子,飛快地躍上了馬,向前衝去。
杜曉、心素對視著,完全是不可理解的困惑。
我也不知道,我憑什麼這麼斷言,只是直覺告訴我,方才那一刻我見到的,應該不僅僅是幻影。
影兒,影兒,你遇到了什麼事?
難道憑你和雲真子、流月聯手,也無法對敵嗎?
☆☆☆ ☆☆☆ ☆☆☆
接近半夜時,我們衝入了一座小林子。
幾乎在入林的一剎那,我渾身悄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那是,血腥的氣息,伴和著殘留的劍氣。
熟悉異常的,屬於雪柳劍法的劍氣。
一般來講,劍氣在收功之後應該會消失,雪柳劍法同樣如是。
只除了那招拚盡餘力和對方同歸於盡的雪霽雲散,那用盡潛能的巨大能量,能在周圍經久不散。
我終於見到了流月和雲真子,也見到了流魄劍。
月華如水,透過樹梢點點透入,映照到死狀異常恐怖的雲真子身上。
我一眼看出,雲真子死於雪柳劍法,死於那招雪霽雲散,除了我之外,天下只有蘇影才會的雪霽雲散。
林子的正中央,斜斜插了一把寶劍,劍光清冷搖曳,似與月華輝映,正是蘇影的流魄寶劍!
而流月,則被一把鋼刀釘在地上,手中尚持著劍,劍的方向,正指向雲真子。
「流月!流月!」心素驚怒大叫,已躍下馬來,直奔流月。
我捏緊指骨,惶然地四處打量著,生怕再見另一具無聲無息躺著的軀體。
稍遠處,的確還有一具屍體,卻連頭都不知跑哪裡去了,那脖頸處的斷口平整至極,一看便辨得出是流魄劍的出手,而且是極快極大力的出手。我幾乎可以想見蘇影一怒揮劍將他砍下頭的情形。
他雖是性子清冷,但為人甚是善良,根本不是嗜殺之人,又是什麼激起了他那樣的怒火?
而且,他的人呢?
雲真子和流月附近,四處是灑落的血跡,猶在暗夜中散著驚心動魄的腥味,卻已見不到一個活人,無論是蘇影,楚宸,或者樂兒。
「流月!流月!」心素失聲喊著,聲調中帶了一絲驚喜,卻夾雜了更巨大的悲傷。
我飛快趕了過去,果見刀被從地上拔起後,流月似在微微喘著氣。
「流月!」我輕聲喚著,凝了心神,將自己內力緩緩從他天靈穴注入。
他的傷勢,一看便知是無救了,必定是憑了自己內力和過人的意志方才撐到現在。我只能以強力先刺激他的腦部,希望他能清醒片刻,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流月!」
「流月!」
杜曉、心素一齊在旁呼喊著,心素已是淚落滿腮。
流月慢慢睜開眼,一眼望到我,眸中立刻閃過一抹亮光。
「誰做的?」我沉聲問。
「幽……冥城……雲真子……叛宮……」他以往清朗的嗓門,似生了幾十年的鏽,已經嗄啞得不堪。
雲真子叛宮!
雲真子叛宮!
如果雲真子叛宮,與幽冥城的高手聯手,先突襲蘇影,再傷流月,叫他們兩個年輕人如何抵擋?
「夜呢?蘇影呢?」我的聲音發冷。
「幽冥城……楚宸……帶走……」流月氣力越來越微弱,「宮主,為夜……和流月……報仇……」
我的喉嗓已被澀意繃得筆直,逼著嗓音問:「夜……他受傷很重嗎?」
流月,你告訴我,你就告訴我,蘇影受傷了,受傷很重,楚宸才將他帶走,帶走療傷而已。流月,請你告訴我!
流月瞳仁越睜越大,努力逼著字眼吐出口:「雲真子偷襲……夜滿身血……血……」
他的身形頓了一頓,渾身的力道都鬆了下來,僵硬地倒在我身上,瞳孔散大著,卻滴落淚珠來……
竟是死不瞑目!
可他竟到死也沒有告訴我,影兒到底有沒有死。
他只說讓我為他和夜報仇……
他只說雲真子偷襲蘇影……
他只說蘇影滿身的血……
滿身的血用最耗內力的雪霽雲散……也未必就會有事。
我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夜空中的月亮似在晃蕩,一圈又一圈,蒼白而無力的光暈,淡淡籠著一張笑意淺淡的絕美少年,黑眸深深,薄唇微翕,似在一遍又一遍喚著,沁,沁,沁……
「宮主!宮主!請節哀!」有人扶住了我,急促地向我說著。
我凝了凝神,才意識到是我自己的身體在晃動,而不是天上的月亮在晃動。
節哀?
節哀?
節什麼哀?
我猛地甩了袖子,向杜曉厲聲道:「立刻調集人手,往幽冥城方向搜查!把所有能調的人手,全部調集過來!我要找到蘇影,我一定要將他找回來!」
杜曉張了張嘴,到底不敢說什麼,應了一聲,迅速上馬馳去安排。
心素抹著淚將流月平放好,小心翼翼走到我身側,低聲道:「宮主,我們先安排流月的後事吧。夜公子……夜公子幾經劫難,吉人自有天相吧。」
「幾經劫難!吉人自有天相!」我喃喃唸著,眼眶陣陣的發熱,幾乎要滴下淚來。
可是……
我怎能落淚?怎能悲觀?
若是我的影兒正在某個地方等著我去救他,我怎能浪費時間,去落淚徬徨?
慢慢拔出流魄劍,不敢去想楚宸只帶走蘇影卻沒有帶走寶劍的原因。
輕輕抖動時,清光四溢,冷若冰霜,不見半絲歷盡血腥的骯髒和遲鈍。
多少次,影兒揮舞著它,在我的教導下,努力學劍?
從十七歲,才有我的肩高,到如今與我一樣的身高,他在我跟前由一個青澀的少年,漸漸成長為一個優秀的劍客。
卻被……雲真子這叛逆害了?
不,是我害了他,我竟沒猜疑過這個最晚加入雪柳宮的高手,一路將他提拔為使者,副宮主,還讓他來保護影兒這樣單純的孩子。
垂下流魄劍,我無力跪倒在滿地鮮血卻空蕩得詭異的林中,頹然垂下眼眸。
膝下,手邊,俱是大片大片即將乾涸的血跡。
輕輕撚過,似感覺出影兒的溫度。
再撚過,已摸著一樣手感熟悉的物事。
抓起看時,竟是蝴蝶,用我們頭髮編織成的結髮蝴蝶,漬滿了鮮血,分不出冰藍,還是墨黑,只是模糊的一團,成了一隻血蝴蝶。
早上才作為定情之物送給蘇影的結髮蝴蝶,晚上便已回到我的手中。
以這樣慘絕人寰的方式!
影兒……
心中疼痛,越不可忍,我再也耐不住,仰天高叫:「影兒……」
流魄劍,狠狠劈下。
雲真子狼藉的屍體頓時四分五裂,四散飛去。
而林間,依舊迴盪著我自己的聲音:影兒,影兒,影兒……
影,影,你聽得見嗎?你聽得見嗎?
沁在喚你,沁在喚你。
沁很想你,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