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十八章 制衡
寂月皎皎
我覺得我睡了很長時間,做了很多的夢。
印象最深的夢,是在我們出事的那個林子,一身黑衣的柳沁如受傷的野獸,向天嘶吼,不斷叫著我的名字,影,影,影兒……
我張開嘴,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他:沁,沁,柳沁,我在這裡。
可他還是張開雙臂,痛不欲生地跪在我的血泊之中,一遍遍呼喚著,似根本聽不到我的話語。
於是,我只好也一遍遍地叫著沁,希望他能聽見。
在我最後一次掙扎著呼喚柳沁的名字時,我終於醒了。
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卻不是楚宸。
九公子正大大地吐了口氣,「我的天哪,小蘇兒,你總算活過來了!不然我跟弟弟還真沒法交代呢!」
我張了張嘴,想要說話時,才覺喉間火燒得如刀割一般,說不出一個字來。
九公子忙著倒來一盞水,送到我唇邊。
我早已口渴異常,可喝著那水時,連吞嚥都覺得喉中疼痛難忍,甚至比胸前緊緊包裹的創傷還要疼痛。
喝了幾口,覺出嗓子略有些鬆動,終於能發出了瘖啞難聽的聲音:「我怎麼了?這是哪裡?」
九公子瞪了我一眼,道:「你不知道你怎麼了嗎?你給雪柳宮叛變的副宮主雲真子暗算了,又不知用了什麼鬼功夫,把全身的精氣神差不多都散掉了。我弟弟把他隨身的保命丹拿給你吃了,才算勉強保住了你的性命。」
他低了頭,用一種很誇張的眼神瞪著我,「你不喜歡我便罷了,為什麼連我的乖弟弟都不喜歡?他把你當成性命一樣寶貝著,可你昏迷三天,直著嗓子叫了三天的柳沁!」
我張目結舌。
難道我喉嗓的疼痛,竟是因為喊了三天的柳沁?
「宸呢?樂兒呢?我在哪裡?」我一迭連聲地問,腦中的渾沌終於漸漸散去,記起了那日林子中發生的事。
重傷的楚宸,幼弱的樂兒,還有,垂死的我,居然從幽冥城那些人手中逃出來了嗎?
我記得雲真子那一劍的可怕,也知道用那招雪霽雲散有多危險,所以我居然還能活過來,活過來感到身體的疼痛,感到聲音的嘶啞,感到心頭的驚怒,都已是萬幸了吧?
九公子用他慣常的輕浮摸了摸我的臉,笑道:「當然是幽冥城了,你以為還能在哪?」
我幾乎立馬滴下汗來,努力一撐,想把身體撐坐起來,卻只讓自己更無力的身子一軟,倒在被上喘氣。
而腹部,傷口裂開的劇痛瘋了般散開,更讓我眼前一陣陣地昏黑。
九公子拍拍我的頭,笑得很詭異,「你以為躺了那麼久,你還有能耐拿起劍來和誰拚命?」
連柳沁都不會像他這麼故作親近地來拍我的頭,像拍一隻寵物一樣!
我雖是沒了力氣,也無法容忍他那麼著動手動腳,森冷地瞪他一眼,喝道:「滾!離我遠一點!」
九公子張了張嘴,側著頭望了我半天,苦著臉道:「瞧瞧你,臉上都花成這樣了,一點也不好看,居然還敢這麼凶!只有我弟弟才是傻子,給你迷得神魂顛倒,命也不要地護著你和你的寶貝兒子!」
楚宸!
我睜開眼見到的不是楚宸,卻是九公子。
我瞪著九公子,問道:「楚宸呢?你還沒告訴我他在哪裡!」
懶得和九公子說話,有不解的,只要問下楚宸,不是什麼都明白了?
九公子伸出手來,不知是想摸我頭髮,還是摸我臉,卻在我的逼視下伸到半空又縮了回去,咂嘴道:「小蘇兒,你還敢問他呢!他不要命地救你,差點被老六和老七兩個混蛋活活弄死。幸好我和老頭兒還有醫王師娘收到了他傳出的求救信號,及時趕去,不然我那漂亮可憐的弟弟只怕連死都死得不乾不淨。」
我終於抓到了他話中透露的一些訊息。
楚宸雖是重傷在身,無力抵抗三位師兄的擒拿,但他也是聰明人,早就用某種方式向他的師父以及九公子發出了求援信號。
九公子他們來得還算及時,總算在我中刀又耗盡功力倒地之後來到了,阻止了幽冥城主第六、第七弟子對我和楚宸的進一步迫害。
我的傷勢雖然嚴重至極,但楚宸自然不肯眼睜睜看我死去,必定先用什麼藥暫時為我保住性命,然後讓醫王和毒王為我救治。
有那兩個舉世罕見的神醫妙手,我只要尚有一口氣在,都該不難被救活吧?
九公子稱醫王為師娘,那麼就可猜度出,醫王和毒王必是一對夫婦了,不知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勞燕分飛,一居幽冥城,一居雁陵山。
於是,毒王對九公子的千依萬寵也有了解釋:他對醫王不能忘情,指望著九公子和楚宸從中周旋,讓他和他的醫王妻子復合。
一向忍讓驕縱慣了,到最後師徒的身分尊卑產生了怪異的顛倒,也就不奇怪了。
看來毒王還是滿成功的,九公子到底替他將醫王帶到身邊了。
從那個被我砍掉腦袋的幽冥城第三弟子的話中也可以了解到,似乎這個神祕的幽冥城主,也對醫王懷了一份超越尋常的感情,以至於開始將醫王的愛徒當成個寶,醫王一走,就對楚宸很是嚴厲。
只是我不知道,醫王和毒王救了我和楚宸,為什麼又將我們帶到這個該死的地方來!
想到已經與幽冥城合作的鐵血幫,想到叛宮的雲真子,想到被害死的流月,甚至想到那玷辱楚宸的幾個幽冥城弟子,我對這個幽冥城已經討厭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便是楚宸自己,想來也不會再喜歡這個地方吧?
不得不回到幽冥城,楚宸只怕也不是心甘情願吧?
「楚宸……」我猶豫地問道:「是不是傷得很重?」
「你說呢?」九公子摸了摸胸口,沮喪道:「他根本就是個傻瓜,莫名其妙就送上門去挨了柳沁一劍,一身重傷還沒好,又不要命地想救你,被老六、老七折磨得很慘。我和老頭兒趕到時,他已經把自己僅有的一顆鎮魂保命丹給你吃了,保了你一口氣在。可他自己的傷勢,也不比你輕多少,又不肯好好休息,只顧著要陪你,結果,結果……」
「結果怎樣?」我恨死這個九公子,平時說話利索得很,今天卻有意的吞吞吐吐,引人著急一般。
「結果回幽冥城的第二天,他傷口感染,開始發燒啦!到現在還燒得迷迷糊糊,一會兒叫影,一會兒叫晗。」九公子跺著腳,忿忿不平道:「氣人的是,他叫你的次數,居然比叫我的次數還多,到底你是他的同胞兄弟,還是我是他的同胞兄弟啊?」
我一時怔住,憶起楚宸自始至終待我的好,再也顧不得疼痛,掙扎著爬起身道:「帶……帶我去見他!」
九公子叫了起來:「你自己也傷成這樣,去了也是讓他多操心。你和你那個兒子,沒一個省心的!那臭小子到現在還圍在他床頭轉,到底是你生的,還是他生的啊?」
楚宸沒事,樂兒自然也沒事,這一點我倒是相信。
現在我擔心的是楚宸,楚宸啊!
可惜我終究沒能爬起來。
那個殺千刀的九公子,見我終於撐坐起來,很是不以為然地伸出手,用慢得像打太極的速度,點住我的睡穴。
他壓根兒就是在嘲笑我身受重傷,沒法和他動手!
被迫入睡前,我迷迷糊糊想著,若我恢復了,一定將他脫了褲子,對著他白嫩嫩的臀部打上幾十板子……
只是,他是楚宸的弟弟,打了他,楚宸會不會心疼?
☆☆☆ ☆☆☆ ☆☆☆
再醒來時,正被一名侍女灌著不知是參湯還是什麼茯苓湯,發澀的藥味將我嗆得連連咳嗽,但睜開眼時,已覺自己的精神好了許多。
「妳做什麼?」見那模樣傻傻的侍女還抓著碗,想來提我下頷硬灌,我忍無可忍的叫了起來。
這侍女一定是九公子身邊的,才會這麼粗魯無禮。
果然,那侍女恭恭敬敬回答:「九公子吩咐了,這補藥必須每天給公子喝三碗,一滴都少不得!」
每天喝三碗?
聽她口氣,我似乎已經喝了好幾天了?
而我的體力……的確恢復了很多。
「我睡了多久了?」我問。
那侍女依舊用那種恭敬而平板的口吻回答:「從九公子帶公子回來起,公子昏迷了兩天兩夜,然後醒了一次後,又睡了五天五夜。」
五天五夜?
我可以想見,九公子那個混蛋,不只點了我昏睡穴,必定還給我吃了什麼東西,才讓我睡了五天都不醒。
侍女看得出我的驚怒和咬牙切齒,倒也知道為她的主人開脫,「公子說了,你需要休息,楚公子也需要休息,你們兩個都睡著了比較好。」
我想起重傷的楚宸來,頓時身上浮了一層的汗意,忙問道:「楚宸呢?他怎麼樣?」
侍女的聲音立刻溫柔下來:「楚公子已經好多啦,昨天已經有力氣逗那個小孩兒說話了。」
和楚宸在一起的,必定是我的樂兒了。
我忙道:「帶我去看他。」
侍女怔了一怔,道:「九公子沒說你可以去看楚公子。」
我衝那侍女很溫柔地笑了一下,「他有說過我不許去看楚公子嗎?」
我的臉上雖然多了兩道疤,但估計笑起來還是挺好看的,那侍女居然有些目眩般望著我,呆呆道:「沒說過。」
於是,我笑得更是溫和,「那麼,請姑娘帶路,讓我去見楚公子,可以嗎?」
☆☆☆ ☆☆☆ ☆☆☆
我回到了我當日第一次來幽冥城時住的那間大屋子。
才到那高大暢朗屋中,我已聽到了樂兒愉快的格格笑聲。
屋中沒有去年秋天的馥郁桂花香,卻縈繞著清新而芬芳的桃杏花香。
明媚的陽光自窗口投入,照在床頭奔跑的小孩身上,如圈了一層金黃的光暈,天使般可愛俊俏著。
楚宸披了衣,歪了頭坐在床邊,正望著樂兒笑著,清淡的笑容有些虛飄和恍惚,連蒼白的容顏都顯出杏花般的嫵媚清新來。
他的年紀還輕,不如柳沁那般散著成熟而誘人的危險氣息,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只怕比柳沁更有顛倒眾生的魅力吧?
──柳沁性格剛硬邪肆,甚至少有性情溫軟的時候,而楚宸卻天生的溫柔容讓,連男子都不由得心生愛惜,若是他愛女子,怕不是天下最搶手的如意夫婿?
不想破壞那樣和諧輕鬆的畫面,我悄悄往床邊走去,唇邊已不由得含了笑意。
樂兒眼珠子轉處,卻已看到了我,跌跌撞撞撲來,抱了我的腿叫道:「爹爹,爹爹……」
楚宸抬眸看到我,笑容微微一僵,隨即綻開得更是燦爛了,「影,你怎麼來了?」
他將身子向一側挪了挪,拍著床沿道:「來,坐這裡。別累著了。」
我應了,挽了樂兒在他身邊坐了,側頭問他:「你怎麼樣了?我……我真的不放心……」
楚宸咬著唇,努力將淡色的唇邊抿出點象徵健康的鮮紅來,笑道:「我早就恢復得差不多了。只是聽晗兒說,你一直在睡著,所以沒去瞧你。」
他伸手搭了搭我的脈,點頭道:「果然氣息已經勻了,只是弱了些,多吃些癒合傷口的藥,再把那些補體力的藥天天吃著,估計有個十天八天的,也可以恢復過來了。」
我遲疑地望著他,道:「九公子說,你傷得比我還重。」
「聽他胡說呢!」楚宸輕笑,「你瞧我現在不好好的嗎?」
他側了臉來細細瞧我的臉,似很滿意般道:「嗯,那個白玉珍珠膏還是挺有效的,總算這臉上的疤痕不太明顯了。」
我怔了怔,忙到一邊找來鏡子看時,只見臉上給柳沁打出的兩道疤痕已經褪得差不多了,只是比別處的皮膚略白了些,時日久了,應該再也不會看得出來。
怪不得那侍女給我笑得神魂顛倒,若我容貌沒毀,連柳沁都禁不住會失神,何況那個傻頭傻腦的侍女本身就和花癡差不多。
「是你讓人天天給我上藥的嗎?」必定在我睡著的這幾天幾夜裡,不斷有人在為我的疤痕上藥了。
楚宸微笑道:「我早就記掛著你這臉上的傷了,給折騰得一直沒機會和你說。你這樣的人……怎麼可以在臉上留下瑕疵?」
我這樣的人?
在楚宸心裡,我是什麼樣的人呢?
肯讓他這般傾心相待!
可我……又能回報他什麼?
連答應陪他養傷,都沒能辦到,害得他受那些小人凌辱,又為我費盡心機……
低了頭,我有些無奈地嘆息,「對不起,宸。」
楚宸睜大他黑而澄澈的眼睛,握了我的手,微笑道:「你哪裡對不起我了?我給人欺負,你那麼著急,我看了……心裡實在是歡喜得很。」
他一邊說著,一邊另一隻手抱了我的肩,輕輕吻我的臉。
我一驚,忙別過臉去,向旁邊閃了一閃。
楚宸的手似乎涼了一涼,卻只片刻的工夫,又已恢復了原來的溫暖。
他低了頭,自嘲般輕笑,「是不是……那晚你送藥回去,和柳沁好好談了,已經決定了要和他……只和他……一生一世地過,從此再不理會我?」
我簡直不知該和這個善解人意的少年說什麼。
在柳沁眼裡,我是個任性不懂事的小孩,我做的事,常讓他迷惑不解,頻生誤會;而在楚宸眼裡,我竟然如水晶琉璃人一樣,什麼樣的心事,都瞞他不過。
他聰明得好像會讀心術。
可他並不逼迫我,只是一味地溫軟著,漸漸連這種溫軟都成為了種壓力,讓我對他又是感愧又是內疚。
我跟他之間,早就突破了朋友或者兄弟之間的界限,去年秋天在一起時,我沒有拒絕他,今年春天纏綿了三天三夜,更是不用說。
如今,我雖不曾說什麼,但他卻明擺了已知道我打算離開他,斷絕原來那種不清不白的關係。
我寧願他狠狠的罵我,甚至打我,刺我一劍也好。
但他居然還那樣溫順地垂著眼,散著受傷小動物般的憂鬱和悲傷,卻只悄悄斂在瞳仁深處,毫不外露,甚至連唇角都還勉強維持著清淺如月光般的輕笑。
「宸!」我將他的手握得更緊些,「如果你有什麼要蘇影幫忙的,影……便是捨了性命,也會幫你。」
楚宸眼底本有些水霧般,迷濛不清著,聽見我說這話,那水霧漸漸地散去,慢慢清明如天空一般。
他綻著略帶惆悵的微笑,輕輕道:「你肯說這話,也算不負……不負咱們好了一場。」
樂兒本來在我跟前轉悠的,可不知怎的,等我和楚宸坐到一處,他就跑到了楚宸身邊轉悠,見和我楚宸握著手,遂鑽到楚宸懷裡,也將他小小的肥手湊過來,抓著楚宸的手。
我低喝道:「樂兒,叔叔受著傷,別纏著叔叔。」
樂兒抬頭望望我,倒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扁一扁嘴,回身抱住楚宸大哭起來,可憐兮兮地將眼淚鼻涕全蹭到楚宸雪白的衫子上。
楚宸垂下頭來,摸著樂兒柔軟漆黑的頭髮,柔聲道:「樂兒不哭,叔叔不怪你,叔叔疼你,知道嗎?」
樂兒聽了他輕軟的話語,方才漸漸止了哭聲,縮在楚宸懷中,用撲閃的眼睛不甘而挑釁地望著我,似找到了靠山,我反成了外人了。
我哭笑不得。
這般黏人的孩子,在楚宸養傷期間一直圍著他轉,只怕楚宸也很辛苦吧?
「這孩子……」我苦笑著向楚宸搖頭,「這些天一定累著你了。」
「沒有。」楚宸輕笑著親了親樂兒的額,道:「我從沒見過比他更乖更聽話的孩子。」
樂兒可以用乖和聽話來形容嗎?
我望著楚宸胸前被弄髒了一大片的衣襟,輕輕嘆氣。
也只楚宸這樣性情的人,才會說樂兒是多乖多聽話的小孩吧?
至少目前,我看不出他哪裡乖巧來。
「待會兒,我把他帶我房裡去,你好好休息幾天。」我伸手要從楚宸懷裡將樂兒抱起。
樂兒一見,立刻勾住楚宸的脖子,小小的紅臉蛋緊貼著楚宸的面頰,又嗚嗚哭起來,淚汪汪地叫道:「我要叔叔,不要爹爹!我要叔叔,不要爹爹!」
我沒料到這孩子居然這樣黏楚宸,一時惱起來,伸手便要拎他耳朵。
樂兒將頭埋到楚宸白皙的脖頸間,哭得更凶了。
楚宸忙將樂兒的耳朵掩了,將他小小的身子整個的護到懷裡,攔住我的暴力行為,笑道:「影,別嚇著他!我的身體早就復原得差不多了,才不在乎他在我身邊呢。而且天天看他笑著鬧著,我也開心許多,好得這麼快,也虧了這小傢伙了。」
他竟比我還護著樂兒!
居然把自己身體復原的功勞也往樂兒身上推!
我恨不得又惱不得,無奈地望著一大一小兩個漂亮的人兒,一時無語。
這時,身後忽然傳來陌生而冷沉的聲音──
「宸兒,你的身體已經復原了嗎?」
一種柳沁偶爾也會散發出的凜迫氣勢,忽然間如山如海般壓了過來,讓我呼吸幾乎一時凝滯。
楚宸已微微變色,居然將樂兒放到床上,立起身來,向著來人低頭請安,「師父好。」
師父?
楚宸的師父除了醫王,還有一個……
幽冥城主!
我驀地轉過身去,已見到了一個高高瘦瘦的中年人,負手立於房中,一雙深凹微藍的眼眸,正冷冽望向我。
這人便是挑起鐵血幫和雪柳宮之爭,然後趁勢收服了鐵血幫殘餘勢力的幽冥城主嗎?
還有,只為得不到醫王,便對楚宸大加打壓,甚至縱容弟子那般羞辱楚宸……
我站起身來,冷冷淡淡與他對視,倒也無一絲懼意。
可惜,自我醒來後,我再也沒見到我的流魄劍,否則,我的手應該搭在劍柄上,隨時準備揚劍對敵,對向他那長長的脖頸。
「你就是蘇影?」他似對我也很感興趣,無視我冷若寒霜的面孔,略泛青白的臉如同殭屍般僵冷著,連笑意都顯得陰冷。
幽冥城,本就是個鬼森森的地方;而這個城主,更是全身散著森森鬼氣。
「我是蘇影。」我冷冰冰看著他,淡淡道:「你是幽冥城主?」
那人居然更陰冷地笑了一笑,說道:「我是幽冥城的主人,不夜天。」
天下有人姓不的嗎?
或者,這個統治幽冥城的男子,以為自己統治的是鬼域,他自己便不能算是人?
我側過頭,望著窗外舒展的杏花桃花,聲調保持了一貫的清冷無畏,「我只聽說過雪柳宮的主人,柳沁。」
不夜天又笑了,他撫著自己無鬚的下頷,意味深長地說道:「你是……柳沁的人?」
我怔了一怔,還沒想到如何回答,一旁楚宸忽然上前一步,握住了我的手,向不夜天低了頭,恭順而冷淡地說道:「師父,影……不僅是柳沁的人,也是徒兒的人。」
不夜天似不料楚宸這般公然地跳出來維護於我,神情微微一詫,隨即又笑了,卻轉了一種很溫煦的笑容。
只是,不知我有沒有看錯,總覺得那溫煦中泛了危險的冷沉算計。
「宸兒。」他輕柔地說道:「你剛說,你的身體已經復原了?」
楚宸的手心裡似有汗水滲出,但聲音倒還算平靜:「是,徒兒已恢復得差不多了。」
不夜天笑道:「那好得很。柳沁帶了幾乎所有的雪柳宮高手,正兼程趕往這裡,目標……自然是幽冥城,還有你的這位蘇影了。於公於私,你都該帶人去先行攔截吧?」
柳沁來了?
他……他自然是來找我的!
我心裡一緊,似被人突然搡住了脖子。
而手心裡,突然一片冰涼。
不是我的手冰涼,而是楚宸的手突然變得冰涼。
他垂了頭,咬了牙,並不答話。
而那討厭的殭屍臉,似十分欣賞楚宸的驚懼,鼻中似笑似嘲地哼了一聲,說道:「明日,你就帶你的蘇影去攔柳沁吧!再有毒王、醫王相助,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吧?」
他說著,轉身往外行去,到了門口,才又說道:「嗯,你只須盡力而為。若是吃虧時,發個信號過來,為師就派人前去接應。」
楚宸的手越發冰冷,聲音卻依舊很穩定鎮靜:「是,師父!」
待得那討厭的城主走得遠了,楚宸方似被抽去了氣力,放開我的手,頹然坐到床邊。
讓重傷未癒的楚宸帶人去和柳沁鬥?
我似乎看到了雞蛋與石頭碰撞的結果……
不過,有毒王那樣的老傢伙在,若是柳沁一不小心中了他們的暗算,可也就糟了。
不夜天在房中時,樂兒似能感應到他那種可怕的氣息,根本就躲在床邊不敢動彈,待見得他走了,又蹭到了楚宸身畔。
若換了我和柳沁,在心煩意亂時給他煩擾,一定很不耐煩將他趕到一邊。
但楚宸居然回身將他抱了,摟在懷中低低安慰著,溫柔地拍著他的背,只是眼神很是恍惚,顯然大是頭疼,只是不肯外露而已。
我心中把那個殺千刀的城主罵了千遍萬遍,到底不忍楚宸煩惱,低聲道:「叫你去對敵柳沁嗎,也不用擔心。到時我帶了你直接走了便是,找個如拈花別院那樣的地方,悄悄隱居起來,還怕什麼?」
「拈花別院……」楚宸輕輕嘆息道:「就安全嗎?我自覺已經做得很小心了,城主還是知道了我和你交往的事,甚至還利用那些信件挑撥你和柳沁……我聽說了,知道柳沁那脾氣,氣頭上肯定會讓你吃虧……可惡啊!我竟逃不過……逃不過我自己的命運……」
他身為幽冥城主的弟子,自然有太多事不能自行選擇。
我越發心疼,攬了他的肩,柔聲道:「不然,去雁陵山吧!」
「雁陵山?」楚宸睜大了眼睛。
雁陵山正是雪柳宮所在的山峰,我知道他必定誤會了,忙道:「嗯,毒王前輩不也在雁陵山隱居嗎?你搬去和毒王前輩一起住,咱們離得又近,有什麼事,招呼一聲便行了,就是幽冥城,也不用怕。」
楚宸的笑意有點發苦,「你的意思,讓我到雪柳宮附近去住著,必要時可以受到柳沁的保護?」
有什麼不對嗎?
他這樣溫柔的少年,理應在旁人的保護下生活著,不管是毒王,還是我,都可以盡量保護他。
而柳沁,必要時,我自然也會讓他幫忙。
只是,不知道我有沒有看錯,楚宸在說完之後眸中有冰凌一樣的寒光一閃而過,夾雜了一抹憤怒和不屑。
我遲疑地望著他,一時不敢再深說,只是強笑道:「嗯,這樣和我不是很近了嗎?」
只怕楚宸性情雖是溫軟,卻也有他自己的驕傲,絕不可能向柳沁低頭了。
「影,你不用操心了。」這個我以為非常溫弱的少年,疲倦地笑了一笑,柔聲道:「城主吩咐我帶人去攔截柳沁,我是一定要去的,但你不用夾在中間。出了幽冥城,你便直接回柳沁身邊去,不用再理會我。」
我的心跳倏忽停止。
什麼意思?
讓我眼看著他與柳沁大戰一場?
或者說,眼看他不自量力地死在柳沁手中?
靜默片刻,我拍了拍樂兒的頭,又拍了拍楚宸的頭,微笑道:「你們放心,我不會讓你們打起來。我也相信……即便為了我,你們也會罷手。」
柳沁急急要進攻幽冥城,多半因為我出事的消息。若我現身去勸說,即便他想與幽冥城決戰,也不會再急於一時了。
──雪柳宮新近與鐵血幫大戰,又折損了流月,雲真子叛變,實力大不如前,實在不是進攻幽冥城的最好機會。勸柳沁停手,應該問題不大。
楚宸聽了我的話,睫毛顫了顫,沒有說話。
我扶了他躺到床上,望著他蒼白異常的面頰,輕聲道:「無論如何,你要多休息休息。明天就是不和雪柳宮交鋒,也會有一場勞碌奔波,不趁著今天好好休養,怕是體力不夠。」
楚宸輕輕嘆息一聲,微笑道:「你呢,也該乖乖吃藥休養吧?」
我笑一笑,試圖將樂兒帶走,好讓楚宸好好休息時,那小傢伙居然如猴子般一下子鑽到楚宸腋窩裡,蒙上被,再也不肯出來了。
楚宸很開心很稚氣地一笑,抱著樂兒便閉上眼,倒似習慣了帶這小傢伙睡一樣。
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只得逕自離去。
只是,心下有些懊惱了。
當日在拈花別院住那麼久,原不該一直讓奶娘帶著睡覺,竟讓孩子不習慣跟著我睡了。
可為什麼他喜歡和楚宸睡呢?
難道是因為楚宸身上隱隱散著的淡淡甜香,像糖果讓他聞上癮了?
知道明天無法安穩休息了,接下這一日我很刻意地調理著身體,努力恢復著功力。
結果到第二天時,我的精神果然好了很多,連內力也恢復了四五成,只是傷口太深,一時無法平復,便不可能進行太劇烈的動作,若是尋常行路自是不妨,但若是與人交手,則無法盡全力了。
楚宸的傷勢並不比我輕,想來恢復狀況也該和我差不多,能帶人走出幽冥城就不錯了,還去和柳沁鬥?開什麼玩笑?
我發誓,絕對不會看這兩個人在我跟前打得死去活來!
☆☆☆ ☆☆☆ ☆☆☆
第二日和楚宸帶了大批人馬一起出發時,他的臉色已經好許多,也不知是不是穿了件杏黃的衣衫,才將膚色襯得好了些。
醫王、毒王緊跟了我們身後護著,那個毒王正在亂罵幽冥城主:「那個吊死鬼一看就對妳不懷好意!對宸兒也不懷好意!還有,把九兒留在城中不讓出來,多半也不懷好意!他不會看宸兒不盡心,就把九兒一刀剁了吧?」
而醫王並不回答,只是臉色陰沉得很,不見平素的和藹。
我心裡一驚,對自己的徒兒,不夜天難道還那麼防備?
九公子留在幽冥城中,算是制衡楚宸的人質?
怪不得楚宸不顧一路險阻,將樂兒也帶在了身邊,緊緊縛在自己背上,絕不肯將他丟在幽冥城。
兩個時辰後,我們已經出了沙漠,在一處荒山的半山腰找了處山洞休息。
楚宸一邊派人去打聽柳沁的行蹤,一邊開始調配人手,誰與誰領什麼人在前方伏擊,誰與誰從側翼攻擊,他自己和我又怎樣帶了人從後面攔阻雪柳宮眾人的退路。
聽他的分派,倒也井井有條,那架勢倒像是想把柳沁和所有雪柳宮部屬一網打盡。
只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想過沒有,柳沁的身手遠遠超過了他,雪柳宮的那群部屬也都個個是高手,即便有毒王相助,也應該不會是雪柳宮的對手。他這樣的包圍,到最後說不準成了雪柳宮逐個殲滅的好機會。
那些幽冥城弟子倒也罷了,可我怎麼能讓楚宸出事?
心裡盤算了好一會兒,便下定決定一步也不離開他,了不得,在快落敗時把他給敲暈了,直接帶到柳沁跟前去。──橫豎柳沁當時就想把楚宸帶回他身邊療傷,看在我的份上,一定不會為難他。而楚宸算是給我算計了,幽冥城主總不能說他叛敵,拿九公子怎樣吧?
他們計算得挺準確,到傍晚時,柳沁果然帶了大批雪柳宮弟子,飛奔向幽冥城的方向。
我遠遠看到柳沁袍袖翻飛的身形,已禁不住地心如擂鼓。
不論誰勝誰敗,我和柳沁團聚的日子,就在跟前了吧?
但事實的發展,著實有點出乎我的意料。
三路人馬,分三批下山,自然是從前方攔截柳沁等人的最先衝上去,隨即交上了手。
然後應該是側翼的人馬出現。
可這時我才發現側翼的人馬在第一批人馬交上手後全部悄悄撤退了。
而我,本來打算好,楚宸一旦衝到山下,我立刻就打暈他帶走。
可楚宸根本沒衝到山下。
他不緊不慢帶我們走了幾步,就又撤回了山洞,抱著樂兒逗弄起來。
緊跟著,那本該從側翼進攻的人馬也迅速撤回了山洞。
「怎麼回事?」我由不住地驚訝,問向楚宸。
楚宸親著樂兒的臉,笑顏如花,「我們這點子人,去和柳沁硬拚,不是直接當了活靶子嗎?算了,我們就躲著吧。」
他倒聰明!
可是,山下那些當先鋒的幽冥城弟子呢?
楚宸見我望向山下,已是了然,很清淺地一笑,「那些人,都是平素只對不夜天忠誠,卻不把我放在眼裡的傢伙。」
我看出來了,那群先鋒中,就有當日抓他回城的六師兄在。
想來他這些師兄還是很厲害的,只是楚宸身邊有毒王、醫王護著,才不得不聽令跟在他身後行事。
現在,楚宸利用雪柳宮勢力,借刀殺人,排除異己?
往山下看時,那當先衝下去的一批人馬,已在明亮而森寒的刀光劍影裡陸續倒下,我甚至隱隱看得到,山底的大片血紅,已流成小小的湖泊。
這不是兩派交鋒,而是一場惡意屠戮。
而造成這一切的,居然是我身畔這溫柔若水的美少年。
他正舉著樂兒,對著陽光笑著,漆黑的雙眸亮晶晶的,純真無瑕,明淨清澈。
他當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宸,那些人……快死光了。」我忍不住低聲道。
楚宸回眸看了一眼,神情有幾分淡漠,但回頭看到我的神色,修長的眉立刻輕輕一擰,嘆道:「影,你不忍心?」
我沒有回答,算是默認。
不管這些人是不是不將他放在眼裡,到底同屬幽冥城弟子,他怎麼做得到如此地無動於衷。
楚宸沉默了片刻,終於搖了搖頭,道:「影,你的心太軟,即便對自己的敵人,還懷著這樣要不得的慈悲心,怪不得柳沁總不放心你,你也總是吃虧。」
我心軟嗎?
對,按理,幽冥城與雪柳宮作對,收容鐵血幫那些混蛋,又害慘了我甚至楚宸,我應該恨之入骨才對;楚宸顯然也是吃了虧,才會對這些人不留餘地,親手將他們送入死地。
可我,居然覺得不忍心!
楚宸又望一眼山下人影漸稀的零落打鬥,低嘆道:「若是我留了他們在身邊,事後不夜天知道我暗中避開了柳沁鋒芒,死無葬身之地的,就是我和弟弟了。」
我怔了怔。
沒錯,九公子還在幽冥城中,楚宸敢不與柳沁對敵,本已行險,若是不夜天知道,只怕認為他叛變了也未可知。
只是,我到現在都納悶著,楚宸和不夜天,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師徒關係?
楚宸和醫王,師徒二人看來很是親近,楚宸對她一口一個師父,連對毒王都異常敬重,顯然當作了親人一般看待。
可那個據傳撫養了楚宸和九公子長大的幽冥城主不夜天,我只看到了楚宸表面的敷衍和順從,幾乎在一轉身間,就會對著不夜天的背影丟一個冷淡的眼神。
而現在,他更是徑直呼著不夜天的姓名,滿臉的不屑。
終於,那些幽冥城弟子都死光了。
柳沁和幾名雪柳宮主要高手商議了片刻,才向前奔去。
我估計著,他們對這一群突然跑出來送死的人馬也是詫異,只是猜不透原因,所以還是徑向前去了。
我正想著要不要跟去時,楚宸在一旁說道:「影,咱們都不要去吧!」
都不跟回幽冥城,在這裡等他們打鬥嗎?
我由著柳沁到那凶險的幽冥城去,而楚宸也由著幽冥城受到雪柳宮的襲擊,全不理會?
我迷惑地望向楚宸。
楚宸微笑道:「你的身體尚未完全復原,若是去了,說不準反而成了柳沁的負累。」
我沉了沉臉,道:「我想將柳沁勸回雪柳宮,以後再作打算。」
楚宸輕嘲道:「柳沁已經深入幽冥城腹地,估計天下人十之八九都知道了兩派即將開戰之事,現在離去,那是示弱。影,你覺得柳沁是肯示弱的人嗎?」
柳沁自然不肯示弱。但他攻打幽冥城是為了我,既然我沒事,他應該保住自己實力最要緊,這一點柳沁也應該明白吧?
楚宸繼續道:「還有,不夜天早知柳沁要來,早就作了萬全準備。如果我猜得沒錯,除了我這一支,一定還安排了別的人馬在堵截雪柳宮的後路,柳沁現在想撤兵,已經來不及了。」
「那柳沁……豈不是很危險?」我忍不住失聲叫道。
「柳沁很聰明的。」楚宸甩了甩他的黑髮,安靜地衝我微笑,「我昨天就打聽過了,柳沁並沒有打算一味蠻幹。他請了擎天侯晏逸天幫忙,將侯府中暗中訓練的大批殺手都借出來了,再加上晏逸天手下的部分侍衛,都改換成江湖人裝束,將在柳沁攻打幽冥城後出現協助,務要將幽冥城連根拔起。」
我打了個寒噤,苦笑道:「晏逸天……倒是肯全力幫忙。」
楚宸微笑道:「所以我說,柳沁很聰明。笨的人,怕只有一個人。」
「誰?」
「夜公子,蘇影。」楚宸說著,突然伸過潔白修長的脖子來,湊到我臉上輕輕一吻,已是嗤嗤地笑。
「叔叔……」我還沒回過神來,就聽到我兒子這麼叫著楚宸,「叔叔,樂兒也要親親,親親……」
楚宸很得意地也親了樂兒的臉頰,笑道:「我有預感,這孩子長大了一定很聰明,比我們影聰明多了!」
我瞪了他一眼,不願說話了。
但我心頭的疑惑,卻更深重了。
難道,他打算在這裡坐視幽冥城與雪柳宮打個天翻地覆,血流成河?
而我呢?
難道我要在這裡陪著他,看著我的柳沁和那個吊死鬼性命相拚?
我握緊了楚宸給我找來的一把上好寶劍,皺著眉望向幽冥城的方向。
我想,我還是必須去找柳沁,不然,光那顆懸著的心,就夠讓我自己發瘋了。
「影!」楚宸竟能發現我輕微的動作,緊張地叫我,「別這樣。等他們打得差不多時,我們再去吧……你該知道,憑柳沁的武功,他能保護好自己……如果雪柳宮真的不敵,到時我和你一起去幫他。」
他幫雪柳宮?
他是幽冥城的弟子,卻幫雪柳宮?
我不敢高估自己,認為他是為了我而叛出幽冥城。
他對不夜天毫不尊敬,對他的命令陽奉陰違……
那麼,他是……
我驀然抬起頭來,突兀地發問:「你有意利用雪柳宮的力量,打擊幽冥城?」
楚宸正撫弄樂兒面頰的柔軟手指僵了一僵,連面容上的神情都微微一僵。
然後,他轉臉望向我,眸中有種少有的凌厲一閃而過,聲音卻依然保持了慣常的平和:「不夜天想利用雪柳宮把我和毒王前輩、醫王師父一網打盡,難道還想我為他的幽冥城殉葬?」
那一瞬間,我覺得這個看來純良溫柔的美好少年,性情舉止居然比柳沁還要難測幾分。
而他現在所表現的冷靜和心機,絕對不像那個數次為我衝動得性命也不要的少年楚宸了。
我靜靜地望著他,然後默然垂首。
楚宸似很是不安,將樂兒放下身來,由他蹲下身子撿了石子玩,自己已握住我的手,低聲道:「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怕?」
「沒有。」我盡量放緩了口氣,舒緩地說。
他是……我的宸啊,細心地愛我護我,為我吃夠了苦頭的宸!
楚宸眸光在我面龐流轉,垂了頭,輕嘆道:「你只怕不明白……我也有許多我的不得已。」
這時醫王走到身後,溫柔說道:「宸兒,我們到二更天左右去幽冥城瞧瞧,那時,估計雙方該打得差不多了。」
楚宸微笑道:「師父說的是。」
他要等到二更天?
我可等不及!
我握緊寶劍,正要自顧往山下行去時,只聽醫王在耳邊笑如春風,「蘇公子,你不用太緊張。」
我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一絲很溫暖的香味,若有若無飄入鼻端,而我的身體已不由自主便倒了下去。
一聲不響溫藹可親的醫王,用起迷香或毒物來,竟比毒王還厲害幾分!
☆☆☆ ☆☆☆ ☆☆☆
這次被迫休息的時間不算太長,只是醒來時,周圍已是漆黑一片,只怕戌時已過了。
跳躍的火把下,背上背著樂兒的楚宸笑意溫軟,柔聲向我說道:「醒了嗎?那我們一起去幽冥城吧。」
現在這時候去,到達幽冥城時,不知是二更,還是三更了。
更不知柳沁他們已經打成了什麼樣了!
我恨怒地瞪向楚宸時,楚宸尷尬歉疚地輕咳一聲,將我的佩劍遞給我,低聲道:「若覺得我過分,讓你心裡不舒服了……那你刺我一劍吧!」
我能刺他嗎?
便是他做再多違我意願的事,我又怎會去傷他?
何況,現在沒有什麼比回到柳沁身邊幫忙更重要的事了。
扔開身上覆的大毯子,我提了劍,全力使出輕功,悶頭向幽冥城方向趕去,不一時,已將楚宸和他手下的人馬甩出了老遠。
☆☆☆ ☆☆☆ ☆☆☆
或者,該感謝醫王讓我睡了那麼一覺,我的精神總算不錯,一路飛奔到幽冥城,居然只花了半個多時辰。
遠遠的,我已看到了大片的火光,從最豪華的大殿衝開而起,將半邊天空映得通紅。
我的心跳越發激烈。
沁,沁,你正在和人激鬥嗎?
你的身手那麼強,一定不會有事,一定戰無不勝……
一鼓作氣衝進幽冥宮中時,已發現整座城池都已空空落落,除了四處零落的屍體,連半個活人也看不到,只有不斷竄起的火堆中,傳來嗶剝的燃燒聲,打破這寂靜到詭異的塞外夜晚。
擦了擦手中沁出的冷汗,我往火焰竄得最高的大殿衝去。
果然,我看到了雪柳宮的一眾人等。
鐵木婆婆、左右使者以及杜曉等人都在,只是大多受傷嚴重,甚至副宮主雷天涯,偌大的身子被人連同頭臉一起用披風蓋住,顯然已經死去;右使者秦紅袖腿上還不斷滲著鮮血,還強撐著為丈夫杜瀟湘裹著左肩──杜瀟湘的一條左臂,竟給人生生剁下來。
鐵木婆婆和其他還能勉強支撐的雪柳宮護法,正一邊指揮弟子休整裹傷,一邊自己也在調理傷勢;那些普通弟子,數量還沒有白天見到的三分之一多,而且大部分受傷不輕。
看情形,雪柳宮雖沒有敗,但也已元氣大傷,沒有個幾年工夫,是恢復不過來了。
而最叫我心臟提起來再也落不下去的是,我眼睛在全場轉了一圈,居然沒見到柳沁!
我衝了過去,向或躺或坐的一群雪柳宮高手高聲問道:「宮主呢?」
眾人一見是我,紛紛強撐著站起,卻已面帶詫色。
驚秋捂著受傷的手臂,反問我道:「宮主?他不是追你去了嗎?」
「追我?」我張目結舌。
「你追著一名幽冥城弟子,宮主叫你你也不理,他不放心,一路跟過去了呀!」驚秋瞪著我,「你沒見到宮主跟在後面嗎?」
我只覺腦中轟轟亂響,連嗓音都變得怪異地尖厲著,「我剛到!我剛從沙漠外趕過來!柳沁……柳沁他追的人……是誰?」
不管是誰,肯定不是我!
到底怎麼回事?
我望著眾人,厲聲道:「你們都看清了,那人,和我很像嗎?」
所有人都覺出不對勁來,七嘴八舌地叫起來:
「你蒙著面……」
「不對,應該不是夜公子!」
「他有一頭冰藍色的長髮!只有夜公子有那樣顏色的頭髮!」
「顏色可以染,若是人家有意染成這顏色誤導呢?」
「他用的是明月劍法!這劍法不是只有宮主和夜公子才會嗎?」
「可是,當日在鐵血幫附近害死雪柳宮弟子的人,也會明月劍法啊!」
「啊,我們都以為是雲真子故佈疑陣,難道……這世上真有第三人會明月劍法?」
而我,終於在凌亂的議論中了解到了事情的經過。
這一戰,他們打得很辛苦,終於能贏,一是多虧了林秋瀟帶了擎天侯府的殺手前來相助,二是虧了鐵血幫舊部的三心二意,和剛剛投靠的幽冥城不能齊心協力。
葉慕天到底不是傻子,終究應該也猜出了,是幽冥城暗中動了手腳,才逼得柳沁放手一搏,將鐵血幫打得落花流水,無法在中原立足。
而身為幽冥城主的立場,在面臨危難之時,自然會先把自己的親信高手留著,把鐵血幫舊部送到前線,以考驗忠心。
考驗的結果是:葉慕天為保存自己僅餘不多的實力,帶了人悄然離去,和楚宸一樣,任憑雪柳宮長驅直入,一直攻入幽冥宮內。
經過一番激戰,雪柳宮雖然付出了極慘重的代價,甚至連柳沁本人在與幽冥城主不夜天交手時也受傷不輕,但終於迫得幽冥城眾人敗北逃去。
因雪柳宮眾人元氣損傷的著實厲害,柳沁不敢追擊,決定先讓眾人原地休養生息,由來得比較晚、折損並不很嚴重的擎天侯府殺手前去逼趕一番,其實也知無力將不夜天剩餘黨羽一網打盡,只盼著趁著對方士氣低落時,多除去幾名對方的高手,日後方可少費些手腳。
因為沒有找到我,柳沁很不放心,壓了自己的傷勢,依然在四處尋找著。
這時,某處偏僻的院落傳來了打鬥聲。
至少有十名以上的雪柳宮高手趕了過去,然後看到了一名冰藍頭髮、黑紗斗笠的男子正用明月劍法刺向一名幽冥城高手。
那名幽冥城高手顯然知道大勢已去,不敢戀戰,匆匆逃去。
柳沁高聲喚著「影兒」,讓那藍髮男子站住,誰知那男子似殺紅了眼,運起輕功,徑追向那幽冥城弟子,毫不相讓。
柳沁見他追去,只認定是他的影兒又在任性行事了,隨即吩咐其他人回去療傷,他自己則銜尾直追,一路叫著「影兒……」
☆☆☆ ☆☆☆ ☆☆☆
我一個頭兩個大了,竟然真的有人在假冒我!
而且必定十分神似,在暗夜之中,連柳沁也分辨不出真偽來。
還有,明月劍法!
到底是誰,居然會本該只有我和柳沁才會的明月劍法?
心裡忐忑之際,再也顧不得雪柳宮眾人,直往柳沁追出的方向追去。
算來,那是半個時辰前的事了,柳沁的輕功遠勝於我,便是受了傷,追到那個假冒的我應該也不難。
如果那人真的是我,雪柳宮的人自然不會擔心,柳沁和我單獨待一起,無論多長時間都是可能;可如果那人不是我,柳沁有什麼理由丟下七零八落的部屬,遲遲不歸?
月色是從未曾有過的清冷慘澹,一路只覺風呼呼刮過,連耳膜都在不斷地衝擊著隆隆的聲響。
草地,荒山,戈壁,在飛馳中一躍而過,卻再不見到一個人影。
眼看前方已是茫茫沙漠,我住了腳,喘著氣望向在月下泛著柔白光暈的大漠,擦著額前的汗,到底沒有衝動地追進去。
那看似美麗溫柔的月夜大漠,恐怖起來,比任何嗜人的惡魔都要可怕許多,真正的吃人不吐骨頭。
柳沁,他那樣聰明的人,應該不會往沙漠裡追去吧?
便是那個假扮我的人,應該也沒那麼傻,往沙漠裡衝吧?
那麼,他追到哪裡去了?
不然,我方向追錯了?
猶豫片刻,我沿著原路返回,準備回到幽冥城,和雪柳宮弟子會合了再說,何況楚宸應該也到了,不會和雪柳宮起衝突吧?
一樣的戈壁,荒山,草地,與來時的差別,就是天漸漸地亮了,黑漆漆的天漸漸變成了烏藍,在清淡的晨光輝耀下,漸泛出藍寶石樣的光澤。
清晨一樣的冷。
而我一路的呼吸,卻越發得熾熱,額前滲出了汗珠乾了,又濕了。
不僅僅因為勞累和疲乏,更因為後背前腹的傷口,在長途的奔波中,一陣一陣地絞痛如割。
經過大半夜的全力奔波,傷口裂開了,我知道。
實在撐不住時,我靠在一處風化了的岩石上喘息,連腿肚都在輕微地打著顫,偶然低頭時,見到素青的衣衫上,已濡濕了一大片,變成了讓我自己驚惶的褐黑色。
那種褐黑,還在不斷向外擴散著,伴隨著的,是胸腹間創傷處的越來越疼痛。
小心地按住傷口,立見指縫間蜿蜒滲出鮮紅的血來,在淡淡的晨光裡反射著妖異的暗紅。
如果柳沁在……
他一定會罵我,很大聲地罵我,然後很用力很粗暴地將我拉到一邊,解開我的衣衫,為我重新裹傷。
那冰晶一樣的眼神,一定會化去冷漠邪肆,在不知不覺間,流露出他最真摯柔和的神情,讓我傾倒如醉……
柳沁,柳沁,你回到幽冥城了嗎?
你一定沒追到人,或者發現了對方是假冒的,順利除掉了對方,然後就回去了,對不對?
柳沁身手那麼強,功力那麼高,比我厲害不知多少倍,又怎會出現意外?
可我為什麼這樣著急,這樣不安,這樣煩躁?
一定只是……我多心了,多心了……
這一頓下身,腹中的裂痛,已讓我幾乎直不起腰來,勉強解了衣衫,撕下衣角,將傷處重新裹了,我不敢再逞強運功,慢慢向前走去。
沿著荒山緩緩向山下踱去,晶瑩的露珠輕芒淡淡,很冷的清輝。
那樣冷冷的清輝中,似乎有清冷冷的一抹光芒閃過。
那抹光芒,很冷,很熟悉……
曾經那樣冷地刺到我的肩窩,將我的血液凍到凝固……
也曾在我跟前,把楚宸刺倒,恨得我只想逃去,遠遠地逃去……
我看錯了,我一定看錯了……
我瘋了般衝向草叢中那抹晶亮而寒冷的光芒。
竟然真的是……
雪柳劍!
緊張地將柳沁貼身的寶劍抱在手中,我再也遏不住自己的驚恐,高聲叫了起來:
「沁!」
「沁!」
「柳沁!」
「回答我,柳沁!」
「我是影,蘇影……」
踉蹌在坎坷的山間行走著,我終於在晨光中看清了曾經的打鬥痕跡。
壓倒的青草間,露珠是紅色的。
顫抖的手指拂過璀璨的露珠,然後湊到鼻端……
淡淡的腥味溢出。
柳沁!
柳沁!
我發了瘋般用力撥開青草,明知那不到膝蓋高的雜草中不可能掩住一個人的身體,但我還是在附近發了瘋般尋找,一遍遍呼喚著柳沁的名字……
沒有回答。
我始終沒有聽到他的回答。
我在青草和岩石間發現了暗紅的血跡,一大片一大片。
不久我又發現了許多新鮮的血跡,似是才從傷口滴落的一般。
我想著順那新鮮血跡去尋找時,才發現那新鮮的血跡,原來是從我自己的傷口處滴落……
我沒感覺出我的傷口疼痛,只覺得腰快斷了般直不起身來。
而且,這天,好冷,好冷。
誰能告訴我,明明已是暮春三月,為什麼這麼冷?這麼冷?
「柳沁……柳沁……」我迷茫地往山側一路尋去,只是已經無法再發出清亮的嗓音。
柳沁不會出事。
柳沁當然不會出事。
他那麼強悍,那麼霸道,那麼無恥地第一次見我就把我當成女人佔有……
他是壞人,絕對的壞人……
他有那麼邪肆的可惡笑容,那麼妖異的完美面龐,絕對是男子中的禍害……
我還等著他禍害我,禍害一千年……
山腰並沒有雜草,縱橫的灰白岩石上,什麼也看不到,更看不到柳沁的痕跡。
可柳沁一定在附近,他不會丟了他的劍。
他一定會回來找他的雪柳劍……
還有,他會繼續回來找他的影兒……
你怎會捨得,丟下我……
☆☆☆ ☆☆☆ ☆☆☆
太陽越升越高,似乎才一忽兒的工夫,便已到了我的頭頂正中。
我還是冷,冷得連心都在顫抖著,可身上卻奇怪地熾熱著,一層一層地浮泛著汗水,幾乎將小衣浸得透濕了。
幾次我以為發現了柳沁的血跡,可一回頭,都是我重又走回了我原來找過的路。
我發現的,全是我自己身上滴落的血跡。
也好,這樣,我就不會找錯地方了。
有新鮮血跡的地方,就不會有柳沁。
柳沁應該不會流血,他本來就是天下罕有的絕世高手,何況我又將內力轉給了他。
他武功是我十倍,聰明更勝我百倍,絕對不會受傷。
他只是……不小心弄丟了他的寶劍而已……
「影!影!」
誰在喚我?
回頭時,太陽光從山邊折射下,一圈又一圈的模糊光暈,層層擴大。
沁,是你嗎?
陽光太熾烈,我還是看不清,只看到一抹月白的影子,飛快從山上竄下……
很清涼的手,扶住我熾熱的身子。
「影!影!」哽咽而短促的聲音,在耳邊傳來。
是沁嗎?
我聽不清晰。
我伸手去摸那模糊的面龐,低啞地問:
「柳沁,怎麼才來?」
「知道我在……找你嗎?」
「柳沁,為什麼把寶劍丟下……」
「柳沁,我在……等你……」
「影,蘇影!你醒醒!」那個熟悉的聲音惶急地叫道,「你在發燒!你失血太多了……天哪,你到底在做什麼……」
不是柳沁嗎?
不是柳沁嗎?
柳沁呢?柳沁呢?
我要去找他……
但這天色,似乎一瞬間又黑了。
模糊中,有水珠滴落面龐,甚至滑落到我唇邊。
難道早間的露珠到現在還沒乾?
可是,露珠為什麼是濕熱的?
舌頭一捲,又鹹又澀……
「影,我怎麼辦呢?你又怎麼辦呢?」似有人在失聲痛哭。
我的頭,被擁到一個很暖和很暖和的懷抱裡,不是柳沁那種清新如柳葉的氣息,卻甜絲絲的,如糖果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