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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文庫/鸞鳳錯 卷三:南詔風月(BL)/第二十五章 草人

第6章 第二十五章 草人
寂月皎皎

第二十五章 草人











  「蘇影,蘇影……」那人在哭泣,我定了好一會兒神,才意識出那是九公子。



  我想,一定是因為他從來都叫我小蘇兒,從不曾這麼正經地叫喚過我的名字,所以才讓我一時認不出他來吧?



  「你……你什麼時候來的?」我問。



  九公子身體顫抖著,沒有回答。



  我勉強笑道:「我……我心情不太好,發洩一下,沒事的。」



  「蘇影……」九公子忽然說道:「我看到了。」



  我怔了怔。



  九公子繼續說道:「當日柳沁中了血咒,你護著他時,我看到了那道飛向你的紫光,可一直心懷僥倖,覺得你可能沒中降……可現在……從晴窗大祭司抓我,到柳沁救我出來,我在他身邊待過不短的一段時間,知道他的可怕,更知道靈降的可怕。我不懂靈術,但我也看出來了,這兩種靈降都很可怕。晴窗當時發現了血咒一時不能奈何柳沁,所以補了一道可以令人心志迷失的靈降,目的是利用這相互配合的兩道靈降,讓柳沁發狂,然後在辨不清敵友之際,把你和我都給殺了,晴窗也好趁了柳沁神智不清,徹底除去他。」



  九公子瞪著我,挽著我的手,和我一樣冰涼。他悲傷說道:「可你去擋第二道靈降,中降的成了你。以他當時的傷勢,已經無力再立刻催動靈術,只得遁逃而去。如今,你和柳沁中的降,已先後發作了。而我……我根本不知道怎麼解降……嗚嗚……你們救了我,我居然沒法救你們……也不知宸宸什麼時候來,我怕,怕得要命……蘇影,你們要撐住,一定要撐到宸宸來。」



  「不要和柳沁說。」我僵硬地說了這麼一句,打斷了他的哭泣,心頭已一片木然,卻還是慢慢邁開步,向雪凝小築走去。



  我也是自私的人,我中了降,中了可能發狂去傷害別人的降,還是想和柳沁在一起。



  如果真的都已無可救藥,那麼一起死去,也就是一種幸福了……







  ☆☆☆   ☆☆☆   ☆☆☆







  回到我們待著的那間密室,我立刻屏住了呼吸:柳沁不見了!



  被褥給凌亂地推到一邊,掛在一邊的柳沁的衣裳也沒有了。



  伸手一探,被中已經涼了,顯然柳沁走開已經不是一會兒半會兒了。



  我衝了出去,正看到林秋瀟捧了一盅湯藥送入密室。



  「柳沁呢?」我一把揪住他,「有沒有見到他?」



  大約我的神色實在是很可怖,林秋瀟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柳沁不見了?」



  我推開他,迅速奔出了雪凝小築。



  崎嶇山路,一條通往峰頂,一條通向山外。



  柳沁,如果想離開我,自然會往山外行去;人的天性,是走向山外,走向遠方,走向通往無限希望和生機的康莊大道。



  而峰頂,半夜的玉局峰頂,只能是一條……絕路!



  柳沁那樣剛硬性子的人,又豈會自己走向絕路?



  我往山下急急追了幾步,忽而轉過身,往峰頂奔去。



  當日我為柳沁換了血,跳下雁陵山的瀑布,只有一個目的,就是不讓柳沁知道我已經死了,就是有了疑心,也只能在猜疑裡繼續活著。



  而直到此時,我才發現我當年有多自私!



  如果我真的死了,無疑活著的那個才不得超生,永遠只在無望的守候裡過著黑暗無邊的日子。



  柳沁,我不要過那樣的生活!



  我沒有你的堅強,沒有你的剛毅,沒有你的魄力,我不想過一天那樣的生活……







  ☆☆☆   ☆☆☆   ☆☆☆







  終於到了峰頂。



  月華如水,素輝流淌,連千奇百怪的嶙峋山石,都敷上了一層輕霜般,泛著柔和的輝芒。



  穿了素白袍衫的柳沁,面向洱海的方向,倚著山石坐著,隔著清淡的霧氣,他的容顏有幾分縹緲,閤著的雙目將黑黑的睫顯得格外地長,在眼瞼下方投著大片淡青的陰影,斂著說不出的美好風華,卻看不到痛苦的神情。



  即便傷病成這樣,柳沁依然好看得動人心魄,連被山風拂動的髮絲,都在我心頭繚繞著,癢癢地觸碰著,繾綣著,讓我的心漸漸地溫柔,漸漸地糾結,漸漸地在冷硬中萌出最柔軟的溫柔,緩緩上升,無聲地哽在喉間。



  「沁……」我走到他跟前,用力嚥下喉間的氣團,喚他的名字。



  柳沁的睫毛顫了一顫,睜開了眼。



  柔和清淡如月光般的眼,靜靜凝在我身上,然後,那蒼白而虛浮的面容,浮出同樣清淡的笑,「影,你來了。」



  他知道我會來?



  他在等我?



  我俯下身,溫柔地說道:「我來了。」



  柳沁輕輕一笑,旋即皺眉,長而整齊的眉凝起時,交錯出極痛苦的褶皺。



  下一刻,又是「嗤」地一聲,伴隨著柳沁的痛哼發出。



  他的右邊胸口,迅速滲出大量的血跡,沾濕了他素白的衣衫。



  他的手顫抖著探向胸口,卻不是捂向右胸,而是左胸。



  我忙去幫忙時,已看到他從左胸取出的錦囊,很漂亮的錦囊,紋著吉祥如意的圖案,裝著一隻纏了紅綠絲線的結髮蝴蝶。



  他將那蝴蝶取了出來,竟然笑了,「影,沒弄髒呢。」



  原來,他在意的,只是我們的那雙結髮蝴蝶。



  我鼻一酸,卻刻意地板起臉,恨恨罵道:「這個蝴蝶值什麼?你若要時,等你好了,把我們的頭髮全剪下來,編個三五十個。」



  柳沁只是笑著,由我罵著,並不爭辯,蒼白的面龐,依然如月下靜綻的百合,美麗,雅靜。



  我也見慣了那可怕的血洞了,迅速解開他的衣衫,敷上藥,用衣帶捆起傷口,然後脫了自己的外衣將他裹了,低頭親一親他乾涸的唇,溫柔的眼,將他抱了起來,慢慢向山下行去。



  柳沁很安靜,安靜得也如同百合一般,但他的呼吸還算平穩,那樣一下一下,如羽毛般撲在我的肩上,一雙眸子,也是那樣毫無霸氣地柔柔盯著我的面龐。



  我想,如果他的精神再好些,一定會調笑著不時湊上來親親我吧?



  對於自己的慾望,柳沁從來都不願意克制。



  這麼霸道而驕傲的人,如今卻那麼溫順如貓咪般臥在我懷裡……



  「影……」柳沁輕輕嘆息著,柔聲道:「我真希望,你別上來找我。」



  「為什麼?」



  「我也想和你一般,讓你再找不到我,好好地活下去。那麼你痛苦一段時間,也許就可以找到別的情人,漸漸開心起來,漸漸將我忘卻。可到了峰頂,我就想你了。我想著,如果到了天亮,你沒找來,我就一個人先走一步,由著你獨自撐在這世上,或者幸福,或者痛苦,我再顧不得了。可如果你找來了,我就帶著你,一直帶著你在身邊,生也好,死也好,如果我不得超生,你也得陪著我,不得超生。」



  他纖瘦而潔白的手指,在我的面龐輕輕撫弄,「我實在很自私。你恨我嗎?」



  「如果我找不到你……我會恨你。」我抑著胸中泛出的暖和酸,微笑道:「誰叫你當年救我?救我便罷了,為什麼要把我逼作你的情人?做你情人便罷了,你有什麼資格拋棄我?」



  於是,柳沁笑起來,笑得很壞,「你的意思,是我把你逼上了賊船,所以我沒有資格拋棄你?」



  「當然。」我低下頭,在他的唇上不輕不重咬了一口,說道:「我比你年輕,我比你漂亮,我比你更有資格朝三暮四,所以要拋棄,也是我拋棄你,你不許拋棄我。不然……不然,我就是捆,也要把你捆在我身邊。」



  我不會放手。



  我就是捆,也會把你捆在我身邊。



  這樣的話,當年誰也曾說過?



  又是誰,甚至鞭子和銀針,讓我傷,讓我痛,讓我成為完全無用的廢人,只為留住我,從此寸步不能離開他。



  柳沁又笑了。



  他笑得淚光晶瑩,身體卻越來越無力地向我臂腕間墜著,最後在我懷中,慢慢地閉上眼。



  我憐惜地將他抱得更緊一些,憑著淒清的月光,耀著我們踽踽而行,任著沁涼的山風,吹打我們潮濕的面龐。



  柳沁,我們在一起,始終在一起……







  ☆☆☆   ☆☆☆   ☆☆☆







  柳沁昏迷兩天了。



  自從那日從玉局峰頂下來,他已昏迷了整整兩天。



  我卻不能每時每刻陪著他。



  到了夜間,我會獨自走得遠些,走到無人的密林深處,瞑目而睡。



  每一次,都是不出意外地陷入那個可怕的囊中,在滿心的驚惶中奔突著,然後終於醒來時,看到周圍一地的狼藉,劍氣森然。



  柳沁,柳沁,我實在捨不得讓你知道,其實,我們隔得並不遠。



  死亡和我們的距離,都在咫尺之間,觸手可及。



  我只期盼,在你死之前,依然能看到我清醒地站在你跟前,清美如十七歲那年在擎天侯府,讓你瞬間驚豔,一見傾心。



  而我的柳沁,連脖頸上都已翻開了一個血洞,傷口看來甚是猙獰,若是他清醒著,必定又會抱怨影響到他絕美的容貌了。



  但我現在已經不知道,清醒與昏迷,生與死,哪個對柳沁更好。



  我已不敢去數他身上到底「長」出了多少的血洞,也不敢想像這些血洞長在人身上,會產生多大的痛苦。



  我只知道,每天九公子幫他清洗傷口和換藥的時間,已經越來越長,最後,差不多要花上兩個時辰。



  更有甚者,剛清理完的傷口,有時也再次爆裂,就著傷口旁邊,長出了更大的一個血洞。



  即便柳沁昏迷著,也會因為那種劇痛發出無意識的呻吟,然後是渾身劇烈地顫抖。



  「宸宸為什麼還沒到?」救治完畢,九公子顯然也已身心俱疲,全不見原來的活躍與淘氣,「我不知道……我已經不知道怎麼去治他了!」



  「便是楚宸來……」林秋瀟嘆氣,沒有說下去。



  楚宸是醫王的弟子,或者比九公子更懂得怎麼救人,可靈術一道,似乎已超出醫理的範疇之外了。他來,也未必有辦法。



  正在商議間,院中傳來一些雜亂的聲音。



  林秋瀟忙將密室的門拉好,囑咐了九公子不要亂走,自己去查探動靜。



  至於我,他們倒不擔心。



  只要柳沁在,除非深夜「散心」,我從不會離開密室半步。



  鬧了不多久,終於回復安靜時,林秋瀟和周若水一起走進密室來,臉色都不太好。



  「怎麼了?」九公子問道:「莫不是白教的人來了?」



  周若水的臉色有些發苦,澀聲道:「是,是紫罌粟身邊的小蚊帶人來了。」



  「什麼?他們……他們知道我們在這裡了?」九公子叫道,「看來我們得換地方了。」



  「能換哪裡去?」林秋瀟打斷了他,說道:「如果不是周大小姐這裡偏僻,又正好有著可以藏人的密室,加上周家頗有幾分面子,白教不敢硬闖搜查,不然早給白教發覺捉了去了。」



  周若水連忙開口打圓場,「他們暫時無意搜查,只是好像對柳公子的病情瞭如指掌。」



  我終於把眼光從柳沁面龐收回,問向周若水:「他們怎麼說?」



  「那個小蚊表面上是和我扯著家常,可卻在扯白教的事。據說玄靈宮大祭司受傷了,是雪柳公子打傷了他,又救走了慶王;但又隨即對著我笑,說那雪柳公子要倒楣了,大祭司傷癒後催動降頭術,血咒必定已經發作,待到血咒發作十天,雪柳公子就……就……」



  我默算日子,今天已是……第九天!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我還是一陣陣的暈眩,忍不住便腳一軟,跪坐到床前。



  周若水默默望著我,忽然說道:「如果……如果真的沒法子,不如……不如把柳公子交給白教聖女吧。」



  「交給聖女?」九公子幾乎跳起來,「那個壞女人,和那個晴窗祭司合穿一條褲子,都是壞人,又怎會救柳兒?」



  我卻微微地動容。



  我曾問柳沁,紫罌粟是敵是友?



  他反過來問我,楚宸是敵是友?



  楚宸會算計我,但在我最危險時,他又會守著我,護著我,拚盡全力救活我。



  紫罌粟呢?



  周若水低了頭,道:「說起來,這個紫罌粟的確是喜怒無常,甚至和不少男子糾纏不清,只不過……大部分男子後來都成了杜鵑花腳下的花肥,而能一直待在她身畔的男子,都很像一個人。」



  「誰?」九公子問。



  周若水將目光投向柳沁,帶了些微的不解道:「挺像……柳公子。紫罌粟一直收集著和柳公子面貌相類的男子,留在玄水宮中,已成了某種癖好一般。而今日,這個小蚊似乎是特地前來告訴我這事,讓我感覺……感覺紫罌粟有心想救柳公子一般。只是柳公子是中原的一代宗主,應該沒來過南詔吧?」



  南詔,白教,柳沁……



  那夜的水閣,一個被我錯認成柳沁的男人……



  與紫罌粟下棋用餐時,她偶爾露出的幽怨不安眼神……



  我吸一口氣,用薄毯將柳沁裹住,抱住他,便往外走。



  「你到哪裡去?」林秋瀟一把拉住我。



  我吸一口氣,微笑道:「秋瀟,我來南詔的目的,本就是為了幫楚宸救出九兒,如今九兒平安,我也放心了。下面,就麻煩你幫我將他好好送回楚宸身邊,並請楚宸……好好照顧我的樂兒吧!」



  幾乎搭上柳沁的性命,我應該不再欠楚宸什麼了,只是樂兒,難免還是要請他幫照看著。



  好在,他和樂兒投緣,兩人的感情頗深,應該不會虧待著樂兒。



  九公子白了臉,「小蘇兒,你要去找紫罌粟?」



  我向他粲然一笑,「其實,對我,對柳沁,這世間已沒有什麼可怕的人,可怕的事了,對不對?」



  九公子張了張嘴,沒有說話,但再也沒有攔我。



  甚至,林秋瀟踏前一步,想攔我時,也被他拉住了。



  只是他的臉色更加慘白了,簡直如白紙一般,眸光跳躍處,淚水眼看便要滴落,終於強忍住了,生生地別開臉去,不敢看我。



  他自然是知道的,我中的那勞什子降,越來越嚴重了,天知道我什麼時候變成個失了心的瘋子,還不如死了的好。



  ──只盼著我不要在柳沁面前突然發起狂來,便謝天謝地了。



  林秋瀟還在掙扎著要攔我,九公子只是扯了他不放,我便在他們的拉扯中,運起輕功來,飛快奔了出去。







  ☆☆☆   ☆☆☆   ☆☆☆







  玄水宮。



  宮外是妖異的七彩罌粟,豔麗如一場華美的歌舞。



  宮內是明媚的各色杜鵑,鋪陳如一天燦爛的雲霞。



  紫罌粟站在杜鵑叢中,衣袂跋扈地飄飛在笑顏盛開的杜鵑上。



  「給我一個,救他的理由。」她拈花而嗅,悠然地說著,目光不經意般在柳沁的蒼白面龐上滑過。



  「就憑……你們當日的情分,夠嗎?」我靜靜地望著紫罌粟的眼睛,希望能從中感覺出,她當日曾流露出對柳沁的那種不一樣的情感。



  紫罌粟盯著我,忽然格格地笑起來,「我和他的情感?當日我被選上聖女,跑去求他帶我去中原,讓我過些尋常女子有家有室的安樂日子,他第二日便不告而別,一個人匆匆離開了南詔!你說,我們的情分夠不夠?夠不夠?」



  她說完時,臉上還在笑著,但那笑容,已顯出幾分獰厲來,連看柳沁的眼神,都已帶了幾分惡毒。



  柳沁,柳沁!



  到底,他還有太多的過去,我無法知曉。



  我苦笑著將他抱得更緊些,低聲道:「不夠。但若他死了,欠妳的情,豈不是更還不了?」



  「他若活著,一樣不會還我的情。你當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嗎?他對我,根本就無情,又能用什麼情來還?」她尖銳地說著,不乏嘲諷,以及自嘲。



  「那麼,讓我代替他來還。」我望向那如罌粟花般的女子,安然說道:「只要聖女肯救柳沁,蘇影一切聽憑聖女吩咐。」



  「聽憑我的吩咐?」紫罌粟笑得有些詭異,「假如我要你的性命,或者把你賣為男娼,你也願意?」



  我臉上一燒,眉目卻分毫不動,「願意。只要,聖女能救柳沁。」



  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不要緊,只要能挽留住柳沁,挽留著他風雨飄搖的生命。



  我只擔心,這個紫罌粟雖然位列聖女,也是用蠱的高手,可她年紀輕輕,不見得能破血咒。九公子說過,能破靈降的高手,必須比施降者厲害很多。



  紫罌粟看來不過二十出頭,就當是駐顏有術,既與柳沁相交,也不會超過三旬之齡。



  她能破得了那個晴窗大祭司的靈降?



  紫罌粟顯然看出了我在想什麼,輕蔑地撇一撇嘴,說道:「你知道為什麼玄水宮歷任聖女年紀最輕,功底最弱,卻為何能與擁有絕世術法的大祭司分庭抗禮嗎?甚至連天賦異稟的教主見了聖女,都禮遇有加?」



  我自然不知道,站在花叢邊,沉默候著。



  果然,不一會兒,紫罌粟自己解釋道:「因為聖女掌握著白教的至寶玄月圭。玄月圭又叫聖月圭,數千年來一直供於玄水宮中,每夜吸取著月之精華,暗蘊了無上的月神之力。這種月神之力,只有歷任的聖女可以掌握。」



  她驕傲地笑了一笑,「論本領,我自是比不上大祭司,但我可以開啟玄月圭之力,將柳沁所中的血咒,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



  她……竟真的能救柳沁!



  我咬一咬牙,跪倒在石階前,低頭道:「蘇影聽憑處置,任憑差遣,求聖女……救柳沁……」



  紫罌粟輕笑道:「當真任憑處置?那麼,我就用玄月圭之力,把血咒轉你身上吧!」



  小心撫著柳沁千瘡百孔的身軀,我顫聲道:「好。」



  紫罌粟走到我跟前,紫色的紗衣如血霧般翩飛在我面前,甚至一下下打到我臉上。



  而我,只是眷戀地望著柳沁蒼白的容顏,期待著,來日能再度綻開笑容,如百合般優雅美麗,蓬勃自信。



  紫罌粟慢慢彎下腰,抱起柳沁,眸子卻還凝在我身上,深深如夜,看不出任何的情緒來。



  「你去餵一夜我的蠱寶寶吧!如果早晨出來時你還活著,我就救柳沁。」她微笑著,丟下一個瓷瓶,「打開,多聞幾下。」



  我不解,聞了幾下,手腳已漸漸發軟,慢慢跌落地上,軟得跟棉花一樣。



  「記住,你能活著走出來,我就救柳沁!」紫罌粟塞入一粒藥丸在我口中,才緩緩踏上石階,紗裙迤邐,笑語溫柔。



  兩名壯漢走來,一人提過我一條手臂,沿了條小徑將我向前拖去。



  而我,只望向柳沁。



  他被紫罌粟抱著,素白的衣衫隨著紫罌粟的紗衣飄拂著,轉過一個彎,隱入迴廊之中,再也看不到了。



  而接下來,我終於知道了餵蠱寶寶是什麼意思。



  我被塞入一個人高的鐵箱,接著,有人挨次倒入一大堆的活物來。



  有蜈蚣、小蛇、蚰蜒、螞蟻、毒蜂、蟬、蚯蚓,甚至許多我叫不出名的東西來,分明都是煉製蠱物的毒蟲,或者說,是未成氣候的蠱蟲,所以紫罌粟稱之為:蠱寶寶!



  相信紫罌粟給我吃的藥物,必定有著誘引毒蟲的成分,那些毒蟲一入箱中,便迅速爬到我的身上來,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刺痛,奇癢,麻木,可怕的滑膩,翻湧的噁心在一瞬間湧起。



  我張開嘴想叫,立刻有什麼毒蟲跑入口中,在我咬死牠們前,已在我舌上咬了一口,頓時,連舌頭也腫大起來。



  這時,毒物放完了,鐵箱被砰然蓋上。



  非常狹小黑暗的空間,伴著我的,是棉被一樣把我緊緊覆住的毒蟲。



  不斷遊動著,活動著的棉被!



  箱中唯一不能動彈的活物,是我。



  這種黑暗和封閉的空間,與我神智消失時恍如身在囊中時的感覺相類,不同的是,這個空間,我無法動彈,不必是亂衝亂撞,不同的是,這個空間,我可以呼吸,鐵箱子裡留了透氣的小孔;不同的是,我不孤獨,無數隻的毒蟲,無時無刻不在陪伴著我,甚至沿著我的七竅,鑽入我的身體……



  震驚和恐懼,在不久後漸漸消失,連被撕啃囓咬的皮膚,都已完全的麻木,再也感覺不出刺痛來,只是自己的身體似已在不知不覺間腫了一大圈。



  我的全身,包括我的臉龐,必定都是腫大發黑,滿是毒蟲囓咬的痕跡了。



  我深深地相信,此時此刻,生與死之間,我離死更近;人間與地獄,我離地獄更近。



  一個被無數毒蟲咬死的醜陋怪物,自然是上不了天堂的。



  上不了天堂沒什麼,落入了地獄也沒什麼,只要柳沁能待在人間,好好地待在人間。



  我不敢睜眼,毒蟲已經爬滿了臉部,一睜眼,立刻被牠們襲擊眼睛;但我也不敢睡著,即便連心臟都已麻木,麻木到跳得越來越慢,我也不敢睡著。



  我隱約明白,這樣可怕的狀況下,一旦睡著了,我可能就永遠醒不來了。



  紫罌粟說,明天我活著走出去,她才會救柳沁。



  如此優秀,如此美好的柳沁,我不能放棄他任何可能的生機。



  沒有他,我不想活著;但沒有我,他雖然傷心,應該還能繼續他的生活吧?



  他有晏逸天,有雪柳宮,還有堅強的意志和鋼鐵的手腕,他可以代替我,繼續好好地活下去。



  我承認,我比他軟弱,我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帶他一起死。



  玉局峰上,那一朵望夫雲,也許並不是公主,而是公主的情人。



  他從海底生還,卻已找不到殉他的情人。



  誰愛誰,誰殉誰,誰為誰凌亂一頭的髮,誰為誰吹開海面的風,似乎都沒什麼重要的。



  唯一的結果,是殞滅。



  望夫雲,只是一朵悼念無望愛情的雲彩,招展了最初的亮白美麗後,只剩了黑暗和絕望。



  黑暗和絕望……



  就由我一個人來承受吧!



  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永不超生,那麼,就我吧!



  柳沁比我優秀十倍,或者,他能讓望夫雲保持住最初的亮白和美麗,摒棄黑暗,摒棄絕望,摒棄這世上所有骯髒可怕的算計與污穢。



  夜很漫長,我在等待天明,儘管,天明離我越來越遠……







  ☆☆☆   ☆☆☆   ☆☆☆







  我被人拖出鐵箱時,有很長的時間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當我勉強從腫大的眼瞼下睜眼看人時,我看到了小蚊。



  她正利索地往我全身抹著一種紅色的藥水,見我睜開眼來,居然閃出一抹悵然的憎恨。



  「唉,你居然變成了這個樣子!你怎麼得罪咱們聖女了?不過,你也真夠幸運的,竟然還活著!」她將一套衣裳丟給我,自己跳到桌上嗑著瓜子,說道:「自己穿上吧,聖女說,讓你去見她。」



  昨天讓我軟倒的藥性已經消失了,我雖然周身沉重,但終於仗著自己恢復的內力,強迫自己站起來,然後打量自己。



  如我所料的,周身腫脹青紫,幾乎是我原來雙倍粗胖了。有幾處小小的傷口,正在滲著黑水,但大部分傷都極小,只看得到密密麻麻的黑點,聳起在高高腫起的皮膚上,提醒著我昨晚那場與蠱共眠的戰果。



  我的衣衫早給腫大的身體撐得緊緊的,被小蚊讓人用剪子剪碎了,方才能為我塗抹些藥水。



  我用手挑起衣服,想穿,卻穿不上。



  手肘腫大得無法彎曲,手指也腫得粗如苦瓜,根本無法動彈。



  我不敢想像,我的臉現在會是什麼樣,大約比當日中了金相蠱時還要可怕幾分吧?



  「沒法動彈?」小蚊問,將手裡的葵瓜子扔了,皺起眉,似怪我的蠢樣壞了她的食慾。



  我嘴裡一樣腫大著,張開嘴,舌頭如有千鈞般重,根本說不出話。



  小蚊嘖了一聲,跳下桌來,很費事才幫我將衣衫穿上,然後拿了個垂著面紗的斗笠給我戴上,說道:「唉,戴上這個,別把人給嚇壞了……」







  ☆☆☆   ☆☆☆   ☆☆☆







  一路走得很艱難,好容易走到水閣時,正看到有人抬了一具用席子裹著的屍體出來,席邊已被鮮血浸漬得透了,也不知死了多久。



  「這個人,是聖女找來的替身。」小蚊笑得陽光燦爛,「那個柳沁,雖然外傷還是很重,但血咒已解,應該死不了了。」



  紫罌粟不是打算把血咒轉移到我身上嗎?



  她不是還打算我掙扎著餵上一夜蠱寶寶才救柳沁嗎?



  居然,已經另找了替身,救了柳沁?



  我不知是悲是喜,更難免猜疑著,她真的救了柳沁了嗎?



  「你來了。」正想著時,已看到了紫罌粟,正倚窗站著,眉目安寧,眸中卻透出些許疲乏來。



  我低了低頭,算是聽到了她說話,只是沒法回答。



  「現在我可真的相信了,如果我要將血咒轉移到你身上來,你一定會答應。」她喟嘆道:「柳沁果真沒有用錯心,若是有人肯這樣待我,我便是死了,也不妨事了。」



  我只能靜默地站著,聽她說。



  「這樣的深情厚意,我還真的想成全你們算了,橫豎……他頂多陪我幾天,終究還是會離開我吧?」



  「可惜,你中了陰陽雙草降,即便玄月圭,也不一定能救得了你。這是降頭術中不多的幾種絕降,連大祭司自己都沒法為你解降。我把你扔給蠱寶寶,利用蠱寶寶均勻的毒性去遏制陰陽草的生長,只能遏制一時。」她清淡地笑道:「之前沒跟你說,是怕你支撐不過去,死在餵蠱的箱子裡。」



  我張大嘴,卻沒法表示我的驚訝。



  她說什麼?



  她把我扔給毒蟲咬,只是為了遏制我體內的什麼陰陽雙草降?連把血咒轉移到我身上,也只是為了迫出我的求生意志而說下的謊言?



  那麼,我是不是可以認為,她本來就想救柳沁,小蚊去雪凝小築找我們,也是為了提醒我們,到玄水宮來求救?



  忽然發現,這個紫罌粟,和當日的晏逸天一樣,很可愛。



  可愛的原因,只有一個:排除掉所有功利的因素,他們對柳沁很好,敷衍暴戾的外表下,有著很真摯的情。



  紫罌粟繼續嘆道:「你去看一看柳沁,就走吧!陰陽雙草降太過厲害霸道,如果你不想在柳沁面前發狂殺人,最後變成一具草人,就趁早走吧!」



  草人?



  什麼意思?



  紫罌粟望著我眨巴的眼睛,解釋道:「這種絕降,其實是把一種不屬於人間的草籽植到你皮膚內,落降後,它會在人體內悄悄滋長,一對生成兩對,兩對生成四對,一直以驚人的速度衍生著。當它衍生到一定的數量,就可以主宰中降人的思維,漸漸讓中降人發狂,直至死去。死的時候,陰陽草會透體而出,死者的屍體有如稻草人般。蘇公子,你中降的時間不短了,蠱寶寶們的毒性,只能幫你撐個五六天,然後,你會再度發狂。以你的情況,十天之內,必死無疑。」



  她柔美地笑著,「蘇公子,你不會想在柳沁面前,由一個大活人,變成一具滿身長著毒草的屍骸吧?」



  柳沁會好起來,而我會發狂……



  我會在他跟前,變成長滿毒草的屍骸……



  呵,很荒謬,荒謬得我只想笑……







  ☆☆☆   ☆☆☆   ☆☆☆







  我終於又見到了柳沁,帶著恍如隔世的錯覺。



  他靜靜地臥在床間,睫毛顫動著,似睡得很不安寧,面容和他雪白底衣一樣的顏色,看來好生憔悴。



  我輕輕地將我腫大不堪的手覆在他的手上,很想輕喚他的名字,喉嗓間僅發出了難聽的一聲輕哼。



  而柳沁竟似聽到了,眉宇瞬間舒展,浮現微微的笑意。



  他的手指無力地動彈著,幅度很小,卻似已盡力,盡力來摸我的手,告訴我,他對我的渴求和心疼。



  我也想告訴他,我捨不得,捨不得離開他。



  我只想伴著他,多一刻,是一刻,哪怕我現在是個渾身污黑青腫的醜八怪。



  可我真的不敢,不敢在他跟前發狂,更不敢讓他眼睜睜看著我成為一具長滿毒草的枯骨。



  即便他的意志再堅韌,只怕也會被那一幕逼瘋。



  我不想他瘋,不想他難過,不想他永遠沉浸在悲傷裡。



  柳沁,柳沁,我喜歡你,實在喜歡你……



  喜歡你唇角溫柔的弧度,邪肆的笑容……



  喜歡你修長的身軀,流暢的線條,白皙的肌膚……



  喜歡你霸道地捉住我,一遍遍的喚著,影兒,影兒,影,影……



  我也喜歡你的吻,你的撫摸,以及你帶給我的痛,和愉悅……



  我竭力彎曲自己的膝蓋,讓自己跪在床前,艱難地伸著脖子,去吻他的面頰,他的唇。



  那樣甘甜而美好的味道,是我最後一次品嚐嗎?



  柳沁感覺出我的吻了嗎?



  他的笑意更深了,溫柔如同春日初展的花瓣,甜蜜而清好,讓他的容顏看來好美,好美。



  柳沁,不要笑得這麼好看,行嗎?



  你知道嗎?我會捨不得,非常非常地捨不得,捨不得離開你……



  離開你,我的心就空了,空得把整片的望夫雲塞進去,都裝不滿……



  我不喜歡那種五臟六腑都被扯得乾乾淨淨的裂痛。



  不過,我不怕,我不怕。



  那種痛,那種空,那種悲慘和淒厲,很快就會離我而去。



  在我曾經讓你著迷的身軀,變成一堆毒草的時候,天底下再不會有蘇影,更不會有蘇影的痛,蘇影的空,蘇影的悲慘與淒厲。



  哆嗦著摸出他胸前的錦囊,小心取下,別到我自己的身上。



  兩隻結髮蝴蝶,終於在我的身上,成雙結對。



  我吐了口氣。



  柳沁,你是我的結髮同心,你是我的一生一世,你是我的不離不棄。



  而我,我只願做你生命中的過客,讓你一時傷心但終歸忘卻的過客。



  僅此而已。



  再親一親他的唇,留下最後一個祝願,祝願他能重新找到另一個結髮同心,能與他白頭偕老的結髮同心。



  起身離去時,我聽到了柳沁模模糊糊地在喚:「影……」



  我也很想回身抱住他,大聲地喚一聲:「沁……」



  可是我說不出話,我發不出哪怕一個很簡單的音節。



  所以,我只能掉頭而去,驚慌地掉頭而去,用我能走的最快的步伐,拚命地逃開。



  「影……」



  「影……」



  「影……」



  模糊的呢喃,在風中繼續飄著,帶了不確定的驚慌尋覓。



  他快醒了嗎?



  他快醒了嗎?



  快醒來吧,做回我優秀的柳沁,繼續著你半生的精采。



  抬起眼,陽光明媚而燦爛,耀得人睜不開眼,耀得人淚水直流。



  我以為毒蟲的囓咬已經損壞了我的淚腺,原來沒有。



  逃到陽光下,我已淚如雨下。



  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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