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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文庫/鸞鳳錯 卷三:南詔風月(BL)/斷章拾遺

第7章 斷章拾遺
寂月皎皎

斷章拾遺











  那一天,有白教弟子看到,玄水宮中最美麗的杜鵑花叢中,有一個出奇蠢醜的男子,如鴨子般笨拙地挪著身子,一路走,一路掉淚。



  淚水從他腫成一道狹縫的眼眶中,沿了烏紫腫脹的臉龐掉落,滴在青石路面上,竟是漆黑的。



  漆黑的淚水……



  那一天,那個又蠢又醜戴了斗笠的男子,蹣跚著走出玄水宮時,裝扮成信徒的林秋瀟正在宮門外張望,他正不安地打探著他那絕美的朋友的消息。



  那男子搖晃著僵直腫脹的身子,慢慢與林秋瀟擦肩而過,林秋瀟依然只將眼睛投向玄水宮內,根本沒有正眼看一下那肥碩蠢笨的男子。



  那一天,有個男子艱難地步入深山,然後昏倒在某處山崖上。



  一個採藥的小女孩,把盤旋在他頭頂的大鷹趕開,喚醒他,帶他回了自己的村落。



  那個村落的人,都被那個渾身黑腫滲著黑水的男子嚇到了,不許他進村,把他扔在村頭的土地廟裡。



  那個小女孩每日去看他,給他帶食物和藥物。



  男子吃了食物,卻不用藥,但漸漸能開口說話了。



  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抱著膝,遠遠望天。



  小女孩問:「你在看什麼?」



  男子瘖啞地回答:「我在看雲。」



  「什麼雲?」



  「望夫雲。」



  小女孩迷惑了,她抬頭將山腰間的雲霧看了又看,然後說:「沒有望夫雲,連玉帶雲也沒有。」



  男子說:「會有的,望夫雲。」



  他說著,輕輕地笑,讓小女孩覺得這男子似乎變得好看些了。



  「為什麼會有?」



  男子沒有回答,只是不斷玩弄著手中的一對蝴蝶。



  漆黑的頭髮纏了紅綠絲線編成的蝴蝶,在他日漸靈活的手掌裡,永遠地成雙結對著。



  小女孩實在很好奇,繼續發問:「你喜歡蝴蝶?」



  男子沉默了很久,回答:「我喜歡成雙結對的蝴蝶。」



  小女孩納悶道:「你這蝴蝶,不就是一對嗎?」



  男子說:「嗯,是一對。」



  然後,男子就掉淚了。



  他的淚水很渾濁,但已經不再是黑色的。



  小女孩發現,他的眼睛形狀很好看,甚至再仔細看,漸漸褪腫的灰黑面龐,五官也很端正。



  而男子掉淚時,小女孩覺得自己的心很疼,心疼得只想抱住那男子的頭,好好安慰他。



  男子沒有用任何藥物,但卻一天天好起來。



  五六天之後,男子已經變得很好看,一雙眼睛如無垠的夜空,要將天地間所有的愛與恨都籠入一般。



  小女孩拿了更多的食物來,希望能讓男子多吃點,因為他太清瘦,太蒼白。



  男子只是笑笑,摸一摸小女孩的頭。



  這天晚上,小村後的山腰間,一直傳來類似狼嗥的聲音,又有閃電一樣的光芒,在山間跳躍。



  有獵人大著膽子想去看,卻發現山腰邊的參天古樹都被凌折倒地,那道閃電過處,山石樹木崩裂的聲音,像被天雷劈過,立時被嚇得回了村。



  他們認定,那裡的怪物,比一直騷擾著村民安寧的野豬群更要可怕十倍。



  第二日,小女孩很不放心住得離山腰最近的那個男子,一早就去看他。



  男子似乎給驚嚇到了,伏在他睡的乾草堆裡,不停地咳嗽,臉上雪白雪白,連目光也是僵直的,幾隻紅頭蒼蠅似聞到了什麼,在他身周飛來飛去,飛來飛去。



  小女孩忽然很害怕,就問:「你是不是要死了?」



  那男子眸光收縮了一下,輕輕地回答:「我不想死。」



  望著土地廟外的暢朗藍天,他攥著他的那雙蝴蝶,說:「如果我死了,連望夫雲都不能想了。」



  小女孩不解,望夫雲,那是冬天才有的雲,為什麼男子會在這樣酷熱潮濕的夏天,一直想著那個望夫雲?



  這天下午,男子出去了,再回來時,卻是通知獵戶們去扛野豬肉。



  那群一直騷擾著小村的野豬,足有三四十頭,被男子全部宰殺。



  每一頭都是一劍致命,割斷了牠們的脖子。



  獵戶們計算著過冬的臘肉都已全儲備上了,把男子視同天神。



  而男子只是請村裡的鐵匠,為他鑄一條質地最好的鐵鎖鍊,足有小腿粗細的精鋼鎖鍊,而且要越快越好。



  村民們疑心他準備去哪裡制伏什麼妖怪,所以幫著鐵匠連夜把那鎖鍊趕了出來。



  男子對那足有一兩百斤重的精鋼鎖鍊很滿意,將自己的寶劍留給了鐵匠,作為報酬。



  村民們不識劍的好歹,但那寶劍清光流素,若蘊月輝,一看就是好東西。



  何況劍柄上鑲著寶石,劍穗上編著明珠,也不像是假貨,一定很值錢了。



  男子說,他留著沒用了,所以給了村民。



  村民們不明白,若去除怪物,他不帶著寶劍怎麼行?



  可男子什麼也不說,只是遙望著天邊的雲霧,默默回到土地廟去。



  小女孩很不安心,追過去陪著男子。



  男子依舊抱著膝,望天,什麼也不說。



  小女孩就一直在幻想,這個男子一定在想什麼人,或者,在想他的心上人。



  天暮的時候,小女孩要走時,男子將他的白玉長簪拔了下來,送給小女孩。



  「我只有這個了。」男子微笑,「妳可以留著長大後送給妳的情郎。」



  他的黑髮披下來時,非常好看,即便他那麼清瘦蒼白,小女孩還是覺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甚至比最美的女子還要清好幾分。



  這夜,小女孩小心地將男子送她的簪子握在手中,摁在懷裡,回想著,天底下怎麼會有那麼好看的男子?



  而他心儀的人,又會是怎樣的傾國絕色?



  到半夜時,她忽然想到,男子白天的話,有點像和她告別。



  於是,她穿了鞋,飛奔向土地廟。



  那男子已經不見了,連那個一兩百斤重的巨型鎖鍊也不見了。



  她坐在土地廟的門檻上,等到天明,男子還沒有回來。



  她便有一種預感。



  那男子快死了,她將再也見不到他。



  可是,那麼漂亮的男子,能將那麼多野豬一下子殺死的男子,又怎麼會死呢?



  那麼,他回去找他的情人了嗎?



  小女孩悵然地想著。







  ☆☆☆   ☆☆☆   ☆☆☆







  下午的時候,有一對長得同樣清俊的雙胞胎,出現在小山村裡。他們衣飾質料的華美,讓村民們只敢遠遠看著,當成天神般看著。



  可這雙天神般的人兒,在見到鐵匠那裡的寶劍時,都變了臉色。



  其中一位原來掛著笑容的少年,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另一個少年鐵青著臉,拉著這痛哭的少年,說:「起來,他走了沒多久,我們……應該可以找得到。」



  於是,那哭著的少年繼續哭著出村,一路哭,一路在叫:「小蘇兒,小蘇兒,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第二天,山村裡又來了個人。



  居然又是個絕色的男子,卻比當日的男子年長不少,帶著病容,看來十分憔悴。



  他看到那柄劍時,發出了一聲破碎般的痛苦呻吟,彷彿有一隻手伸入他的胸膛,將他的心臟生生地捏碎,血肉淋漓。



  他留了一大包銀子給鐵匠,帶走了那柄寶劍。



  當天下午,這一處的深山,是前所未有的熱鬧。



  除了奇裝異服的白教弟子,還有一些中原人氏;到傍晚時,居然來了大隊的南詔官兵,一寸地一寸地地翻找著。



  他們要找那個男子,那個蒼白清瘦突然消失了的男子。



  「你們給我找。哪怕是一堆稻草,也必須將他找出來。」那個年長的男子說。



  「應該來得及,只要現在找出來,應該來得及。」雙胞胎少年中的一個說。



  年長的男子看著那個相貌溫文的少年,雙眼冒火,像是想吃了他。



  但他終究什麼都沒做,只是滿山尋覓著,呼喚著。



  那樣悲傷地呼喚著,雖不見淚水,卻能讓人人感覺到他的心碎和絕望。



  小村裡的人,也終於全都知道了,那個失蹤的男子,叫蘇影。



  那個年長的男子,叫柳沁。



  雙胞胎中那個溫文如玉的,叫楚宸。



  漫山遍野的草木,都會記得,有那樣的兩天兩夜,山川裡只迴響著一種聲音──



  「影……」



  「影……」



  「影兒……」



  「影兒……」







  ☆☆☆   ☆☆☆   ☆☆☆







  兩天之後,官兵們發現了一處隱密的山洞。



  小小的山洞,洞口全用石塊封住了,搜尋的官兵也曾來來回回在那裡走了好幾次,都沒有留心到那是一處山洞。



  柳沁知道蘇影就在那附近,因為到了那附近,他的心跳得特別快。但連他都沒有發現,兩天以來,蘇影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慢慢痛苦,慢慢煎熬,慢慢死去。



  當有人經過時覺出某處的山壁內有動靜時,才看出,原來,那是一處剛剛被封閉的山洞。



  柳沁一掌破開石壁衝進去時,終於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人。



  可那個被沉重鐵鍊捆在石柱上的,真的還能算是人嗎?



  低垂的頭,凌亂的髮,遍身是掙扎出的新舊相疊的血跡,毫無生氣掛在鐵鍊中的身體。



  更可怕的是,他身上的傷口中,竟然長著草!



  那草一粗一細,一金一銀,兩枝並生,或傲然挺立,或溫柔捲曲,或初初萌芽,姿態妖嬈嫵媚,竟比花兒還勝上三分。



  在血肉中盛展的絕美妖草!



  柳沁似給凍住了。



  他伸出手去,想去摸那個曾經那樣或清冷或溫柔向他微笑的絕美男子,卻不敢。



  他不敢去撫摸那個軀體。



  那個曾與他相偎相依的溫暖軀體,如今長著很多妖異草兒的可怕軀體!



  它甚至比中毒後周身黑腫還恐怖十分!



  影兒,影兒,你痛嗎?



  你害怕嗎?



  你曾在那樣的黑暗中,一遍遍喚著我的名字嗎?



  鐵鍊是鎖在前面的,叫人不難想像,蘇影是怎樣在神智清醒時,用顫抖的手將自己捆住,緊緊縛於石柱上。



  而在他失去理智後,又怎樣在粗大的鐵鍊和石柱間掙扎嘶叫,痛苦地哭號。



  偶然清醒時,他在黑暗和絕望裡,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傷口流血,甚至漸漸長出美麗的草兒來,又是何等的驚怖。



  在那樣驚怖中等死,沒有一個親友陪伴,沒有一個愛人相依,甚至連死後,也只是永遠封在山中的枯骨。



  封去山洞,一方面是防止自己瘋狂時掙脫鐵鍊出去傷人,另一方面,何嘗不是在為自己營造一個不見天日的墳墓。



  影,影,你怎可以這樣凶狠地對待自己!



  「影……」喉中的呻吟終於發出時,柳沁猛地衝上前去,抱住那具可怕至極的軀體。



  已經冷了嗎?



  或者,冷了也好。



  冷了,死了,就不會痛了,不會害怕了。



  恍然大悟的南詔官兵,終於大著膽子的,上前解開了蘇影身上的精鋼鐵鍊。



  鐵鍊「噹」地落地,柳沁抱著蘇影,也頹然倒坐地下,緊緊擁著他。



  「影兒……」柳沁嗚咽著,拂開蘇影面頰上的亂髮,露出他青白的臉,青白的唇,吻了上去。



  唇,冰冷,卻還柔軟。



  但向來最抵擋不住柳沁親吻的蘇影,終於沒能張開嘴,讓柳沁縱肆他的情意。



  他的唇齒,關得緊緊的,怎麼也撬不動。



  「影……影……」



  柳沁努力了半天,感覺不出半絲的回應來,終於放棄了,將那瘦弱到不堪的軀體,緊緊抱在胸前,啞著嗓子一聲聲喚著,喚著他的影。



  那傷口處的妖異草兒,居然如毛髮般柔順著,隨著柳沁的動作,左右擺動,或貼在血肉之上,並不折斷。



  柳沁抓住幾根草,想要拽,卻不敢,只是柔聲問道:「影,痛嗎?痛嗎?」



  他不敢拽,他連長在蘇影身上的妖草都不敢拽!



  他怕他的影痛,他怕他的影痛!



  可他的影,到底已經痛了多久,怕了多久?



  他丟開妖草,將自己愛逾性命的情人,緊緊地,緊緊地摟在懷中。



  心裡,似乎終於安妥些了。



  他的影,正安靜地臥在他的懷裡,閤著雙目,就像無數次安謐睡在他的懷中一樣……



  「柳沁!柳沁!」有人打著哆嗦,用力地搖晃著柳沁的肩,「柳沁,把他放下來,他……他還在流血,可能……可能還有一線生機……」



  柳沁側過臉,輕輕噓了一聲,說道:「不要吵他,他才睡著,讓他睡一會兒吧!」



  他輕撫著蘇影的面頰,柔聲道:「影兒,你在沁身邊呢!不要怕,什麼都不要怕。沁會守著你,一生一世,結髮同心……」



  憐愛地輕輕一笑,再去捉蘇影的手時,已看到他的雙臂各纏了一根絲線,扣著什麼東西,被他緊握在手中。



  小心地打開蘇影緊攥的雙手,已見到了那對結髮蝴蝶。



  紅綠絲線纏繞著的結髮蝴蝶,早已被揉得翅膀零落,頭尾不分。



  「影……」柳沁張開嘴,吐出一大口鮮血,終於忍不住,渾身一鬆,慢慢軟倒在地上。



  他的雙臂,依然抱著那個男子,那個身上長著美麗草兒的男子。



  「柳沁!蘇影!」



  有人在他身後哭叫。



  真吵,太吵了。



  柳沁模糊地嘆著氣。



  他好容易找到了蘇影,只想抱住他,好好地睡一覺。



  便如他重傷的那些日子,蘇影抱著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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