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九章
黑潔明
夜深了。
那個男人還沒睡。
站在咖啡店外的街上,她可以清楚看見他客廳還亮著燈。
他把客廳當成工作室,常常工作到深夜。
咖啡店的燈也還亮著,要自己別再看二樓那個還亮著燈的屋子,她抱著早上才剛做好的麵包,穿過院子,推開門,走進店裡。
「歡迎光臨。」
今天站在吧檯裡的,是綺麗,不是老闆,她笑著和她打招呼,「嗨,秋水,晚安。」
「晚安。怎麼今天只有妳?秦哥呢?」秋水回身把門關上,一邊好奇的問。
「他有事,出去了,晚點才回來。」綺麗笑著道:「咖啡我不會煮,但我才剛泡了一壺花茶。」
她倒了一杯熱茶,放到吧檯上。
「來,妳幫我試喝看看味道怎麼樣。」
「謝謝。」秋水笑著坐到吧檯前的高腳椅上,把兩袋法國麵包,分了一袋給綺麗,「這給妳,我們上課時多出來的。」
「剛好,我才想做些三明治呢。」綺麗笑問:「怎麼剩那麼多?」
「今天有兩位夫人臨時有事,把課取消了。」
「那妳怎麽還忙到這麼晚才下班?都快十一點半了呢。」
「明天汪家的小姐要來上課,她對廚藝一竅不通,對吃卻很要求,我得先把一些材料準備好,因為她指定想吃的馬鞭魚,這個季節比較少見,市場裡沒有,為了找新鮮的魚,我搭車跑到港口,找了好幾個地方才找到。」
她無奈又好笑的說:「結果我才把魚送回教室,阿姨卻說,汪小姐不想煮馬鞭魚湯了,想改學白松露焗烤義大利麵,幸好我們還有白松露,也有上好的雞肉,不然我恐怕要親自南下去雞場裡抓了。」
「辛苦妳了。」綺麗同情的看著她,卻忍不住笑,「下次妳要缺什麼,和我說一聲吧,我爸也愛吃,說不定妳們缺的材料,他那兒有呢。」
「不用啦。」秋水不好意思的揮揮手,笑著說:「其實我們平常都有和固定合作的店家進貨,這一次真的是特例,阿姨說汪小姐是另一位夫人介紹來的,阿姨不好拒絕,所以才會出這種狀況。況且,也不是每位來上課的小姐夫人都像汪小姐一樣任性--」
她頓住,拍了兩下嘴,看著綺麗,拜託道:「糟糕,我不應該說客人的小話,麻煩妳當沒聽見,謝謝。」
綺麗笑出聲來,承諾道:「妳放心,我會當什麼都沒聽見的。」
秋水這才笑著,捧起吧檯上的花茶,喝了一口。
花草的香味,清淡卻又芳醇,入喉的瞬間,有著一口清甜的甘味。
她嘆了口氣,感覺今天一天的疲累和不愉快,全都隨著那口茶的溫心暖胃,而消失無蹤。
不自覺的,她揚起了嘴角,看著綺麗問:「這是洋甘菊吧?味道很好呢。」
「嗯,我自己在後園種的,自己烘焙的。」綺麗輕笑著說:「洋甘菊能幫助入眠,對身體很好。」
「真的嗎?妳還有沒有多的?」
「有啊。」綺麗關心的問:「妳最近睡不好嗎?」
「我睡得很好。」秋水臉一紅,捧著茶道:「我只是想,這些茶,配法式麵包剛好。」
綺麗一笑,「我還以為妳睡不好,是因為隔壁多了個人,不習慣呢。」
她臉更紅,連忙搖頭,「沒有沒有,我睡得很好。」
「他沒有吵到妳嗎?」
「沒有,他很安靜呢。」
瞧她一聽自己提到耿克剛,好像變得非常緊張,綺麗不禁開口替他說話,「妳不要看他好像很冷漠,其實他人真的很不錯。」
秋水愣了一愣,「我以為他才搬來幾天而已。」
「他是才搬來,但我很久以前就認識他了。」綺麗有些急切,很認真的說:「他就像我哥哥一樣,他平常也許話不多,但妳別怕他,他人真的很好。」
「嗯。」秋水點點頭,有些羞澀的看著綺麗道:「我知道他人很好,上回我在捷運站差點跌倒,是他幫了我的。他很有禮貌。」
「嗯,他真的很有禮貌。」綺麗開心的點頭同意,露出微笑,「因為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我本來很擔心妳會覺得他是個難以接近的人呢。」綺麗說著,停了一下,又道:「畢竟妳是單身女子嘛,又和他住隔壁,如果妳會介意,我還是可以請他搬到別的地方去的。」
秋水一聽,趕忙揮手搖頭,「不用不用,我們處得很好,他搬來那天,我才煮了一餐,和他一起吃呢,我不怕他,真的。」
「咦?是嗎?」綺麗微訝的問:「妳和他一起吃飯?」
她驚訝的反應,讓秋水有些窘,紅著臉解釋道:「只是敦親睦鄰一下,我看他忙了一天了,好像也沒吃,剛好又煮得比較多,所以才送一些過去,就這樣而已。」
看他忙了一天?
意思就是說,秋水其實很注意他嘛。
綺麗眨了眨眼,很努力的忍住追問的衝動,只微笑道:「既然妳和他處得還不錯,那就好。」
瞧她像是看透了什麼,嘴邊透著神祕的笑。
不知怎麼,有種不打自招的感覺。
秋水莫名面紅耳赤了起來,匆匆起身道:「太晚了,不打擾妳了,我上樓了,妳也早點休息吧。」
可她才起身要開溜,綺麗就叫住了她。
「等等,妳還沒拿花茶呢。」綺麗將洋甘菊茶分裝到兩個小鐵罐裡,笑著遞給她,「喏,送妳,帶上去泡著喝吧。」
「一罐就夠了。」綺麗的花茶是真的好喝,不過一個人拿兩罐,感覺好奢侈呢。
綺麗笑了笑,「另一罐,是要請妳幫我拿給克剛的,他有失眠的毛病,應該還沒睡,妳敲一下他的門,要他泡一杯來喝,比較好睡。」
「喔,好。」不好意思拒絕,也不太想拒絕,她紅著臉,接過了手,匆匆的和可愛的老闆娘揮了揮手,這才面紅耳赤的抱著法國麵包,和兩罐小花茶,離開咖啡店,繞到後面的樓梯,跑上樓去。
來到自家門口,她看著他緊閉的門,深吸了兩口氣,卻還是無法抑止胸中,因為緊張而快速躍動的心跳。
噢,可惡,她恐怕真的病了,還病得不輕。
她真的應該要停止偷窺、觀察他的作息,不然的話,恐怕全世界都要知道她在肖想他了。
再吸了兩口氣,她鼓起勇氣,懷著緊張不安又期待的的心情,走到他門前,敲了兩下。
敲完門,她忍不住伸手把被風吹亂的頭髮撥了兩下,又抿了抿唇,拍了拍臉,讓自己看起來,氣色好一點。
她才拍到一半,他已經打開了門。
「呃,嗨。」她尷尬的舉起拍打臉蛋的小手,和他打招呼,邊解釋道:「有蚊子,差點咬到我。」
現在是冬天,要真有蚊子也都凍死了。
她的藉口真的滿爛的,她知道自己的臉再次燒紅發燙了起來。
「嗨。」他揚起嘴角問:「有事嗎?」
他戴著眼鏡,他平常並沒有戴著,顯然他還在工作。
「抱歉這麼晚來打擾你,但綺麗說,你應該還沒睡。」她緊張的笑笑,將手中抱著,用紙袋裝著的法國麵包,和其中一罐花茶遞給他。「她請我幫忙把洋甘菊茶拿給你,很好喝喔。」
「這麵包是?」他接過手,好奇的問。
「喔,那是--」她紅著臉,兩手緊抓著另一罐花茶,瞧著他道:「那是我們教室多出來的麵包,你可以拿來當早餐吃。」
「謝謝。」
「還有,那個……」她緊張的舔了舔發乾的唇,「綺麗說,洋甘菊花茶可以幫助入眠,你泡一杯來喝,會比較好睡。」
「好。」
他低頭瞧著那小女人,雖然明知應該忍耐,卻還是不禁開口問:「妳要進來喝杯茶嗎?」
「不用了,太晚了。」她仰望著他,滿臉通紅的婉拒,「而且,我明天還要上班。」
「抱歉。」他說。
他看起來似乎真的有些遺憾,她忍不住脫口。
「改天吧。」她衝動的道:「等我放假的時候,我再煮一桌給你吃。」
「好。」他揚起了嘴角。
「那……」她臉紅心跳,有些依依不捨的舉起手,和他揮了兩下,道:「晚安。」
「晚安。」他說。
她綻出開心的笑,匆匆跑回隔壁。
直到洗完澡,躺在床上時,雀躍的心情都還無法平復下來。
* * *
十點。十度。
看著那在牆面上,閃著時間和溫度的電子鐘,她冷得直打顫。
這一個月晚上的課,是為了那位即將出嫁的汪小姐特別加開的「新娘廚藝進修班」。
幸好這個特別加強的課,只開這一個月,若是天天這樣加班,那位任性的汪小姐學會做菜之前,她就會先累倒在料理檯上。
秋水縮著脖子,瑟瑟的抖著,走過陸續開始打烊的店家前。
今天下午寒流來了,氣溫一下子降得比她早上出門上班時,更低了好幾度,她下班時,冷風迎面撲來,吹得她頭都開始疼了,害她差點忍不住蹲在馬路邊,把手中燜燒鍋裡的麻油雞湯,打開來偷喝兩口。
她吸了吸鼻子,提著鍋子來到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等著紅綠燈,準備過馬路,卻意外看見轉角那間便利店外,站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嗨。」
「耿克剛,你怎麼會在這裡?」她呆看著他。
「太冷了,我來買點熱的。」看著她被冷風凍得微紅的鼻頭,他把那溫熱的鐵罐遞給她。「看來妳比我需要。」
瞧著那個男人,她眨了眨眼,然後厚著臉皮收下那個熱熱的鐵罐。
「謝謝。」她握著那罐熱飲,又吸了下鼻子,「說真的,我冷死了。」
「妳穿太少了。」他說。
早上她出門時,他就看到她在一般的毛衣外,只多穿了一件單薄的外套。
他每天,都小心翼翼的跟在她後面,他知道這樣太誇張,就像個失去理智的跟蹤狂一樣,可他就是無法控制。
他很害怕。
害怕再次失去她。
短短的一段路,總會讓他提心吊膽,非要看見她平安走進上班的教室或家門,才會安心。
「我知道我穿太少。」她乾笑道:「我以為明天才會開始變冷。」
她在發抖,抖得像風中落葉一樣。
他考慮著將自己的圍巾給她,卻又怕這樣的行為會太過親暱,把她給嚇跑。
他很清楚,他必須要慢慢來。
他每天都在計算,兩人之間的距離。
如果他夠小心,那個距離會隨著每一分、每一秒,慢慢、慢慢的接近一些,不可以太急切,不可以太強勢,不要嚇到了她。
時時刻刻、分分秒秒,他不斷的告誡自己。
但這七天,感覺卻好像七年。
他和她,已經是朋友了。
他告訴自己,朋友可以關心朋友。
這樣並不會太逾越。
她的唇都凍到快發紫了。
衝動的,他把脖子上圍著的圍巾,解下來,繞在她脖子上。
她嚇了一跳,仰望著他。
「妳看起來像快凍死了。」他小心翼翼的說。
他的圍巾對她來說,太長了,他幫她多繞了兩圈,把她的腦袋也包了起來。
「你把圍巾給我,你自己怎麼辦?」雖然這樣說,她卻還是忍不住抖著將臉埋在他的圍巾裡。
「我穿得夠多。」
他確實穿得很多,而且他灰色的喀什米爾圍巾,就像天堂一般舒服溫暖。
「飲料給我。」他朝她伸手。
秋水眨了眨眼,還在發愣,他已經拿過她手中的鐵罐,幫她打開後還給她。
「妳先喝一點,別感冒了。」
「喔。」
她點頭,乖乖的喝了一口熱飲,讓那甜熱滑入喉嚨,卻見他又朝她伸手。
「鍋子。」
她沒有反抗,似乎也沒有反抗的必要。
雖然才認識一個星期,但她很快就發現,這傢伙是個活生生的骨董,他有大男人主義,打從骨子裡認為不能讓女孩子提重物。
秋水把沉重的燜燒鍋交給了他,「我煮了麻油雞,等一下一起來喝吧。」
「好。」
他的嘴角微微彎了起來。
差不多在這個時候,她開始領悟,他可能是特意來這裡等她的。
這男人,真的很愛吃。
那一天,他非但把她帶去的飯菜全都吃得一乾二淨,連湯都喝光了。他說他一個人吃不完,根本只是客氣話。
後來,只要她有煮,就會忍不住拿去給這對她廚藝超無敵捧場的傢伙。
「啊,綠燈了!」看見燈號轉變,她猛地回神,不禁抓著他的手,快步往前走,「快快快,這個紅綠燈這兩天秀逗秀逗的,每次綠燈都一下下而已,紅燈又特別久--」
秋水小跑步著,一下子就拉著他到了分隔島,然後才發現自己抓著他,她嚇了一跳,連忙要鬆開手,他卻反手握住了她。
她一愣,卻見他看著前方,神色自若的牽握著她冰冷的小手,他提著燜燒鍋,大踏步的繼續走在斑馬線上,穿越馬路。
空曠的馬路上,寒風呼嘯而過,感覺更冷了。
他的大手,包覆著她,暖暖的。
他的圍巾,圍繞著她,暖暖的。
他吐出來的每一口氣,都成了氤氳的白煙。
脖子上的圍巾,還散發著他的味道,有著他殘留的體溫。
秋水瞧著那牽握著她小手,帶她穿越馬路的高大男人,心頭莫名暖熱。
到了對面時,他依然沒有鬆開手,她也沒有將手縮回,只是把口鼻埋進他的圍巾裡,偷偷彎起了嘴角。
他和她住的地方,就在走路會到的距離。
說遠不遠,說近也不是很近。
大街上的招牌一個跟著一個熄了燈,街上的行人都是匆匆的,但為了配合她的短腿,他走得很慢。
她也不想走快,她喜歡和他這樣手牽手,漫步走在路上的感覺。
低頭看著兩人相連的手,她應該覺得很怪的,她平常都會想抽手,可現在一點也不想,她從來不曾和人手牽手,她不喜歡和別人牽著手,卻一點也不排斥他。
她才認識他幾天耶……
回家的路口到了,他帶著她轉進小街巷。
離開大馬路後,巷子裡感覺更安靜了。
她又喝了一口鐵罐裡甜熱的飲料,一邊偷偷瞅著沉默的他。
他臉上的傷已經開始好轉,看起來沒那麼明顯了。
「耿克剛,你有女朋友嗎?」
該死,她好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這句問話,突然就溜出了嘴,迴盪在安靜的巷子內,聽起來分外清楚。
他看了她一眼,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回答了她。
「沒有。」
她滿臉通紅,不敢再看他,只瞧著前方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好奇而已。」
「嗯。」他聞言,應了一聲,卻還是重複道:「我沒有女朋友。」
他依然握著她的手,而且似乎還略略收緊了些。
所以,他應該也是喜歡她的吧?
雖然很丟臉,但她還是慶幸自己問了。
她忍不住將臉埋回他的圍巾裡,抿著唇,繼續紅著臉,偷笑著。
沒辦法,她壓不住那種莫名開心的感覺。
他牽握著她,走過了另一條巷子,轉過了另一個街角。
秋水好不容易才壓住冒到唇邊的笑,偷偷再瞧他一眼,開口再喚他。
「耿克剛。」
「嗯?」
「你有沒有什麼喜歡吃的東西?」
他還是沒有看她,卻啞聲開口說了一句。
「只要是妳煮的,我都喜歡。」
看著他粗獷的側臉,她呆了一呆,小臉瞬間再次爆紅。
他依舊繼續往前走,像是沒說過剛剛那句話。
但,他飛快的看了她一眼,她看見了,因為她一直微張著嘴,傻傻的看著他。
發現她瞧著他,他黝黑的臉在昏暗的街燈下,卻似乎加深了一點顏色。
那個有些靦覥、有些尷尬,又有些緊張的表情,完全抓住了她的心。
她可以清楚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完蛋了,她想。
就那一個表情,已經讓她完全陣亡。
長那麼大,她第一次,知道「心花朵朵開」究竟是什麼感覺。
握緊了他溫熱的大手,她看著那個已經重新看著前方的男人,忍不住傻笑著。
她知道這樣看起來很蠢,但她還是情不自禁的咬著唇,吃吃的傻笑著。
她才認識他幾天而已。
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此時此刻,當他緊握著她的手時,那真的已經完全不是重點了。
風,呼呼的吹。
但她的心是暖的,熱的。
因為他而暖,而熱。
它在她的胸口,激動的、開心的跳著。
* * *
那天之後,他天天都陪著她走路上下班。
怕他餓著,她每天早上都會去敲他的門,把煮好的早餐和午餐送到隔壁給他。
「我需要運動。」他這麼說。
「我煮太多了。」她這麼說。
她和他,都知道那是藉口。
在那曖昧不明,又甜蜜的日子裡,兩個人都沒有將事情說破。
她還有些害羞,他則怕逼得太緊,會讓她退縮。
早上,時間到了,她會來敲門送飯。
晚上,時間到了,他會出現在她上班的教室門口。
她和他,一路上,聊著她的工作,聊著他的喜好,聊著想吃的食物,聊著想去的地方,聊著想聽的音樂,聊著想看的電影……
雖然,常常都是她在說,他總是靜靜的聽著,但偶爾他也會說些關於自己的事。
慢慢的,從閒聊中,她開始更加了解這個男人。
他從小在這個城市長大,父母早在他有記憶之前就分居了。他被父親帶走,從此沒再見過他媽,他高中時,父親再娶了,另組了一個新的家庭,和他後母生了一個新弟弟。
他變成那個格格不入的人,所以沒多久就搬出來住,自己半工半讀。
說這些往事時,他的臉上沒什麼太大的喜怒哀樂,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一樣。
雖然他沒講明,她卻突然領悟到一件事。
「你爸沒再和你聯絡了。」
這句話,就這麼脫口而出,殘忍而真實。
該死,她真的應該要咬掉自己的舌頭。
聞言,他卻只是淡淡的開口,「我們都有自己的事要忙。」
這句話有些悲涼,他和他父親仍住在同一個城市,他曾經生長的家,也還在那裡,他卻沒有回去的地方了。
他看起來好像已經不在意這些事了,雖然如此,她卻漸漸知道,他其實並非不在乎。
她可以從他的眼裡,看見事實。
快過年了,這幾天街上,到處都是趕著辦年貨的人。
她常常看見他在看,看那些全家大小一起去吃火鍋,一起買禮物,一起過節的人。
他很羨慕那些人,不自覺地看著。
她知道,因為她也是。
情不自禁的,她握緊了他的手。
「耿克剛,明天我放假,你陪我去迪化街買年貨好不好?」
他微訝的轉過頭,看著她。
「快過年了。」她紅著臉看著他道:「我的意思是說,除夕我也會煮,一個人也吃不完,你陪我一起去,也可以看看要吃些什麼……我……我們可以一起吃年夜飯,一起過年……」
她越說越害臊,越說越小聲。
「不過……如果你那天已經有約的話……」
「我沒有。」他飛快的開口,萬分感動的啞聲道:「我沒別的事。」
她的小臉慢慢的亮了起來,粉色的唇緩緩的,綻出了一朵讓他胸口緊縮的微笑。
「那……那我們約好了喔。」她笑著說。
「嗯。」他點頭,眼眶有些泛紅。
她的身影變得模糊起來,怕被她察覺,他忙看向別的地方。
他的眼裡閃著可疑的淚光。
莫名的,秋水喉頭一哽,她沒有強要他轉過頭來,只是在寒風中,握緊了他溫暖的大手。
* * *
如來時那般迅速,強勁的大陸冷高壓,在海上迅速的消退。
天氣在清晨就已放晴,藍天上,只見絲縷白雲。
雖然還有些冷,但陽光一出來,氣溫就慢慢開始回升了。
一大早,他就開著車,載她到迪化街。
這個賣南北雜貨的地方,充滿了年味。
紅色的春聯、財神爺和門神的圖像佔據了大街小巷。
這裡到處擠滿了人,她卻拉著他,興奮得像個孩子一樣,在人潮中穿梭,這邊走走,那邊逛逛,她的購買清單長長一串,她一間又一間的買。
紅棗、枸杞、何首烏,人參、燕窩、冬蟲夏草……
糖果、花生、瓜子、魷魚絲、紅豆年糕……
從燉補湯的中藥,到過年要看電視時必備的零食,她一個也沒漏掉。
有些店家,是她熟識的,有些店家,她雖然不熟,卻也有辦法和人熱絡,她殺價的手腕無比高明,一張嘴甜得讓老闆都忍不住在結帳時多送她一些。
他替她拿東西,也幫忙付錢。
「這些都是我們要吃的,妳負責做菜,總要讓我付些錢。」
她沒有和他爭執,只輕言淺笑的說:「好吧,但先說好,你還是要幫忙洗碗喔。」
「沒問題。」他微笑點頭。
秋水笑著讓他付帳。
才出了店家,她又發現了新東西。
「啊,是草莓糖葫蘆耶,你等我一下。」個頭嬌小的她,擠過人群,和老闆招手,「老闆、老闆,我要一串草莓、一串李子的!」
他想跟上去,但人太多了,他手上又提滿了東西,在人山人海的街上,幾乎寸步難行。
她不見了,淹沒在人海中。
一時間,心慌了起來,幾乎是強行擠過了人群,好不容易才看到她站在賣糖葫蘆的攤子前,正在付錢給老闆。
她回過頭,看見他,露出了笑容,手裡拿著草莓和李子的糖葫蘆。
但她的笑容卻在看到他蒼白的臉色時,瞬間消散了,「你還好吧?不舒服嗎?是不是太累了?」秋水擔心的問。
「不是……我只是……」他擠出了微笑,試圖淡化他的過度緊張,「我看不到妳,以為妳跌倒了。」
「抱歉,嚇了你一跳吧?我沒有跌倒,真的。」
「嗯。」他點頭,心口仍有些微悸。
「我只是長太矮了。」她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把草莓糖葫蘆遞到他嘴邊,笑著說:「來,吃一顆,這時節的草莓正當季,又大又甜,很好吃喔。」
她就這樣,在人來人往的街上,把草莓湊到他嘴邊,完全毫無芥蒂,彷彿這樣餵他吃東西是很正常的。
他張嘴咬了一口。
「好吃吧。」她笑吟吟的說。
草莓香甜多汁,帶點微微的酸,在他嘴裡化開。
「嗯,好吃。」他啞聲點頭。
她又笑了,拿著另一串湊到他嘴邊,「再來一顆李子吧?」
他咬了一顆李子下來,李子較為酸澀,但包裹在甜蜜的糖衣裡,卻另有一番滋味。
「很酸喔?」看著他抽搐瞇起的眼,她笑得更開心了。
「很酸。」
他的眼還是瞇的,原來這男人也怕酸呢。
她偷笑,咬著唇,再餵他一顆草莓。「來,吃顆草莓,會好點。」
他吃草莓時,她也吃著李子,陪在他身邊往前走著,邊吃邊道:「這李子酸雖酸,可很好吃呢,我最喜歡這種酸酸甜甜的滋味了,以前我爸媽帶我到夜市裡,我每次看到都忍不住纏著要買上一串。」
她皺著小臉,笑著說,那又怕酸又愛吃的樣子,可愛極了。
吃完了糖葫蘆串,她不忘試吃店家賣的東西,蝦餅、牛軋糖、黑糖糕……
她一路走,一路吃,一邊餵著兩手必須提貨的他。
除了照顧他這個搬運工,她也很懂得善加利用他的高大,遇到太擁擠的人潮,她就會往他這邊靠。
剩下的行程,當她的手有空時,她就會握住他提著袋子的手,有時輕輕的攏著,有時握得緊一些。
她沒有再從他身邊跑開。
他則萬分樂意成為她的避護與依靠。
那一天,甜美酸甜的滋味,不斷的在他的嘴裡,也在他胸中翻攪。
他知道,他永遠也無法忘懷這一個擁擠卻甜蜜的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