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一百章
花飛雪
是夜,萬籟俱寂,明臺卻是痛哭著,那是早在聽見明誠為了他進七十六號後,就一直忍著的眼淚,他一直在忍耐,即便打了自白劑也忍著沒把事實供出來,他知道明誠已經犧牲至此了,他不能再把大哥也拖下水。
可若他早知道明誠讓他堅不吐實,是為了有朝一日他來替死,那明臺會早早就供出自己就是毒蠍,讓所有的線索就斷在他的身上。
就著自白劑的藥效,明臺放聲大哭了,其他的人沒有察覺異狀,只當那是自白劑造成的,明臺哭著,哭在這一團渾沌中他到底錯過了什麼,為什麼釐不清他會淪落到這個境地?
他的小組,郭騎雲、於曼麗都死了,王天風也被明誠給殺了,明誠也要代替他、代替大哥去死了,而他至今還是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而死。
有兩個人拿著釋放文件進來,是汪曼春身邊的人,所以儘管牢房裡的人覺得或許該先通知汪曼春,但實在是因為釋放文件沒有問題,也只能讓人把明臺帶走。
明臺被押著上了救護車,那兩個七十六號的人才說了:「明祕書長知道你還介意,但現在他只相信蘇醫生,所以還是會送你去蘇醫生那裡。」
「我明白了。」明臺這下才明白為什麼有人能在於曼麗的屍體裡放入蠟丸,原來明誠的人早就打入了汪曼春的身邊。
「你大姊也在那裡,因為明祕書長的事十分傷心,她若問起明祕書長,你要悠著點告訴她。」
「阿誠哥他……怎麼樣了……」
「今天晚上行刑。」
「我大哥呢?」
「明長官的事,我們不清楚。」
大哥該有多傷心,明臺想都不敢想,他記得上回阿誠哥只是受了鎗傷,他守在阿誠哥身邊的樣子,如今他要去赴死了,大哥怎麼承受得住。
「我能去見我大哥嗎?」
「他還在禁足,因為看守他的人是我們的人,所以消息還能透出來,但人要去見他是辦不到的。」
「我明白了。」
明臺靠坐著,知道大哥堅強,或許也不需要他的陪伴,但大姊一向感性,好不容易接受了阿誠哥與大哥的關係,之前還笑著說要把掌家權交給阿誠哥,讓他當下一任的明家家主,現在事情變成這樣,大姊該十分傷心吧!
而且他偏偏知道,若是在一般情況下,大姊是絕不會容許阿誠哥去送死的,可這回的事卻是逼得大姊在他及阿誠哥之間做一個選擇,大姊是選了他,但他也知道大姊將一輩子受良心的苛責。
明臺被送去了蘇醫生的診所,蘇醫生及程錦雲已經等在那裡了,隔了這久再見到程錦雲,明臺發現自己的心已經再不如之前那般悸動了。
程錦雲也由明臺的表情裡看明白了,兩人之間的愛戀,終究是過去式了。
蘇醫生本來還擔心著程錦雲,直到見到她釋懷的笑了,這才鬆了口氣,對於這兩個人有緣無分,蘇醫生也是很惋惜的,可既然無分,也強求不來。
明臺身上的傷雖然又嚇人又多,但幸好傷得都不重,胸腹有些被毆打的內傷,但經過一段時日調養都可以復原,就是手指的傷比較重,上頭的十片指甲全被汪曼春給拔了,那樣的痛楚是連心的。
在為明臺的手指上藥時,明臺還得咬著一條毛巾才不會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在程錦雲好不容易把明臺的十指全包紮完後,虛弱的明鏡讓蘇醫生攙扶過來了。
她本是裝病的,那天在七十六號外頭淋了雨又傷心過度,這下是真病了。
明鏡坐在了明臺的床邊,掉著眼淚輕撫他的臉頰,才進了七十六號沒幾天,整個人瘦了不說,還十分的憔悴,可見在七十六號的這段時間是受了非人的待遇。
看見了明臺這樣,明鏡就想到了明誠,他進去替死,豈不被打得更重。
「阿誠他……」
「我沒遇上阿誠哥,我只知道是他去自首才把我換了出來。」
「那孩子……要讓我多心疼才好?」
「大姊,是我對不起阿誠哥,是我自己失風被逮,連累的人卻是阿誠哥。」
明鏡怎麼能怪罪明臺,明臺是她的心尖肉啊!她把明臺擁入懷中,兩人除了相擁而泣,卻無能為力。
程錦雲看著他們姊弟的樣子,默默的轉身走出了安置明臺的房間,她已經聽說了明誠的事了,她不勝欷歔,她不知道軍統內部是出了什麼問題,怎麼會有人出賣了明臺,她很想利用這件事再勸明臺轉投到組織這裡來的,可是她知道現在的她已經沒有立場說這件事了。
黎叔知道了明臺的事立刻趕了過來,正看見程錦雲退了出來,黎叔想見明臺,卻在門口又駐足。
「明董事長在裡頭?」
「是的,黎叔你放心,明臺是受傷了,但沒有大礙,休養一陣子就會好的。」
「既然明董事長在……那我就不進去了……」
黎叔的語音剛落,就有人拉開了房門,是明鏡。
明鏡這回再看見黎叔心中是五味雜陳的,一直以來她都在幫明臺尋找親生父親,可找歸找,這麼多年音訊全無,她一直覺得明臺就能一直當明家的孩子了,直到黎叔真的出現在眼前。
明臺跟她說過,黎叔並不要求明臺改回姓黎,他們做這種工作的人,祖宗香火能不能傳承並不是最重要的,更何況明家的確對明臺有恩,他不會讓明臺忘本。
「黎叔,你去看看明臺吧!」
「我……可以嗎?」
「總歸是你兒子,我能斷了父子親情嗎?」
「我……」
「我還得謝謝你,願意讓明臺繼續當我們明家的孩子、當我的弟弟。」
明鏡對黎叔鞠了一個躬,連黎叔都覺得受不起,但明鏡堅持,說是她欠黎叔的,當年若不是明臺的母親,她哪裡還能有命。
「明臺他……知道明樓及阿誠在共黨的身分了嗎?」
黎叔搖了搖頭:「明先生也不想瞞他太久,等明臺能徹底脫離軍統,明先生會告訴他一切。」
「我明白了,我不會漏了口風。」
而後,明鏡把空間留給了黎叔及明臺,程錦雲扶著她回到她的病房,蘇醫生拿著藥等在那裡,明鏡想起了這幾天睡在這裡總是睡著的時候比清醒的時候多,也知道藥有問題。
「妳讓我吃了安眠藥?」
「一些鎮定的藥,讓妳能好睡一些。」
「因為我老是夢到阿誠一身是血驚醒,妳們都聽到我的尖叫聲了吧!」
蘇醫生及程錦雲互望一眼,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明鏡接過了藥,沒有猶豫的把藥吃了,才開口問了那個她一直想問的問題:「阿誠他……還在嗎?」
「還在,不過……」蘇醫生沒能說下去。
「什麼時候處決?」
「今晚。」蘇醫生知道這事終究是瞞不了的,總算她剛剛吃了藥,應該過一會兒就能睡去了。
明鏡聽到了今晚,忍不住掩面哭泣起來,她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計劃得用這麼多人命去填,她只希望,不要白費了明誠的犧牲、不要白費了他明家的犧牲。
* * *
是夜,肅殺的七十六號牢房,梁仲春強硬的押走了明誠,手上拿的是藤田芳政簽發的處決令,看守明誠的人本是不肯,堅持要先請示汪曼春,可是哪裡找得到汪曼春的人呢?
汪曼春已經讓人送了一次密碼本,為此還得到了藤田的贊揚,若讓藤田知道她早先是被毒蜂給騙了,汪曼春的能力會受到質疑,所以當她確認了明誠手上的才是真的密碼本後,她祕密安排了這回的密碼本護送,保住了她的聲譽。
明誠說,這份密碼本十分重要,所以負責傳送的人都只知道密碼本有兩份,一真一假,但並不知道誰手上的那份才是真的。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其實真正的密碼本根本沒有離開過他們長官的手中,他們所要傳送的全是假的。
汪曼春自然是沒想這麼快放了明臺的,她有她的私心,明誠將她看得太透徹了,所以才又安排了梁仲春這個暗樁。
梁仲春趁著汪曼春不在,去了七十六號地牢帶人,汪曼春的人急著想連絡她卻不知道這通電話該打去哪裡,然而梁仲春很清楚,此時的汪曼春人在上海飯店明樓的房中呢!這個時候,任憑七十六號就是個情報組織,在明樓的刻意封鎖消息下,誰也找不到汪曼春的下落。
於是,梁仲春順利的讓人帶走了明臺,他則押走了明誠,由他親自執行處決。
梁仲春把人押到了刑場,示意了身旁的行動小隊長負責行刑,當步鎗子彈射進了明誠的身體裡,明誠應聲而倒時,梁仲春發出了不為人所聞的嘆息。
「兄弟,一路好走。」
明誠的屍體被救護車給運走,梁仲春完成了命令收隊。
* * *
是夜,在紙醉金迷的上海,到了此刻也是安靜的。
在上海飯店的房間裡,明樓藉酒澆愁,他人不知道明誠對他的重要,汪曼春卻是知道的,她看著明樓今夜喝的不是紅酒,而是更烈的威士忌,忍不住的搶下他手中的酒。
「師哥,別再喝了。」
「戰爭進行到現在這個樣子,我無時無刻不在苟延殘喘的活著,為什麼連點酒都不能喝?」
「師哥,為了明誠喝,不值得。」
明樓推開了汪曼春的手,繼續倒酒:「我一直認為有一天,我會被自己信任的人殺死,但是我從沒想過那個開鎗的人,會是阿誠……」
汪曼春還沒讓明樓看過明誠及王天風真正的口供,所以明樓一直以為明誠是背叛了他加入了軍統,而且還曾經策畫要殺他,只是不巧車子讓南田徵用了,明誠才順勢殺了南田,既然明樓誤會了,汪曼春也沒打算告訴他。
「師哥,既然他背叛了你,他就不值你為他傷心。」
「曼春,我真的很難相信他是軍統特務、是抗日份子,他明明有很多殺了我的機會,只要趁著我睡覺的時候,一刀……」
「師哥!」汪曼春不想再聽見明樓與明誠這一層的關係,也不想明樓再幫明誠找藉口:「他那是怕洩露了他的身分,若他在你睡著時殺了你,他避得開嫌疑嗎?所以他只能在外頭殺了你,甚至是他跟你一起在車上時殺你,到時他只要安排一場苦肉計受點傷,就能擺脫嫌疑了。」
明樓的臉上顯露出痛苦的神情,不得不接受這個說法:「妳說……他若繼續隱藏身分就好了,至少我永遠不知道真相,心也不會這麼痛,可他為什麼要去自首?有人說他是為了救出明臺,可能嗎?」明樓突然的抓住了汪曼春的雙臂,讓汪曼春吃痛。
可汪曼春真正痛的不是手臂,是心,她不敢相信明樓直到這個時候了,居然還奢望著明誠對他有心。
「當然不可能。」汪曼春不能讓明樓心裡永遠記掛著明誠,所以她絕對不會說出明誠自首的真正原因:「其實是王天風受不住刑,早就供出明誠就是毒蛇了,我們已經設下了重重的埋伏要抓他,他發現自己逃不了,才自己走進了七十六號。」
「我以為……以為他對我還有一點……」
「師哥,你清醒一點,明誠他是毒蛇,他是策畫了一場又一場抗日活動的毒蛇,你知道他害死了多少新政府的官員嗎?那其中也包括我叔父。」
「對不起……我……」明樓腳步虛浮,沒走幾步就又跌坐在沙發上。
明樓心中有不甘,他問出口,卻知道沒人能給他答案,連天意也不能:「為什麼?為什麼我總是全心全意的對待自己的家人,可他們卻利用我、背叛我,甚至要傷害我?明臺……居然是毒蠍,阿誠……居然是毒蛇?」
「是!他們雖然是你的家人,但是他們卻不理解你!他們跟外人一樣,以為我們是漢奸,卻不知道我們才是真正在救國的人,既然他們都不了解你,你又為何要為他們繼續痛苦下去呢?」
「我知道妳的意思!」明樓忍不住,對汪曼春大喊出聲,接著又是一杯又一杯的酒灌入喉,汪曼春要阻止已經無從阻止,最後只好坐到了他的身旁,看著他喝、由著他喝,明樓拿著酒杯,眼神也開始渙散:「可我已經一無所有了,現在連信譽也沒有了,我還能信誰?」
「師哥,你還有我。」汪曼春挽著明樓的手臂,輕聲安慰著他:「就算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背叛你、都騙你,我也不會。」
明樓低著的頭緩緩抬起,看著身旁情真意切的汪曼春:「妳不會背叛我嗎?」
「絕不會。」
「妳也不會說謊騙我?」
「我沒對你說過一句謊言。」
明樓放下了酒杯,托起了汪曼春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裡,又輕、又溫柔的拍著:「曼春,我只有妳了。」
汪曼春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又打了電話給櫃臺,叫他們再送兩瓶酒上來。
「師哥,今夜我們就什麼都不管,徹底的喝醉吧!明天醒來之後,把一切都忘了,忘了明臺、忘了明誠。」
「好。」明樓再拿來了一個杯子,也給汪曼春倒了滿滿的一杯:「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