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33章:回去(下)
熊伍郎
太後含笑朝我走來,一股淡淡的丁香氣味迎面打來,是我們家常用的洗衣液香氛,我渾身不禁抖了一下,心潮再度洶涌起來。我看着她黑色的眼睛,卻沒有料到,她只是與我擦身而過,仿佛並沒看到我。我有些愕然,剎那間,兩個字沒來由地脫口而出:“老媽——”
太後身形連頓都沒頓一下,徑直走上了二樓,她用力揉了揉支儀的腦袋:“你很討厭你大哥?”支儀狠狠點頭。太後頷首:“一個人最悲慘的境界,不是有人想買暗花砍死他,而是連砍他的興趣都沒有。”支儀一臉恍然大悟,我聽了險些吐血。如果這個鏡像時空是照着真實歷史描摹出來的,那我可不可以理解為,其實我不是太後親生的?
太後接着道:“那所高中只收會打橋牌的學生,對吧?”
支儀癟癟嘴:“可我的橋牌是語文老師教的。”
太後道:“正好,你可以跟你大哥學一下,他橋牌玩的還不錯……”
嗯,太後還是很疼我的。
支儀一副烈女模樣斷然搖頭:“我死也不要認那個討厭鬼為師!”
太後揉揉她腦袋:“報復的最高境界,是把那個人所有的獨門絕技都榨干,讓他沒飯吃。”支儀拔腳就朝我房間竄去。
好吧,太後果然不是我親媽。
我看着支儀流星一樣的身影,知道她即將跟十七歲的支微抬杠,而我也將會跟八年前的自己照面。一通震天響的拍擊之後,房門打開,露出一張睡眼惺忪的臉來,我看着那張年輕的臉,心情很是有點璀璨。兩下交涉不成功,支儀淚花花轉向太後求助,太後二話沒說,一巴掌拍到“我”屁股上,一聲響徹雲霄的慘叫之後,“我”立刻舉了白旗,低眉順眼地當了支儀的棋牌師傅,看得我咬碎了牙。
太後瞅着兄友妹不恭的一幕,甚是滿意地點點頭,轉身就要回房,冷不丁被門鈴聲給叫了下去。我看着太後氣勢洶洶朝樓梯狂奔,曉得自己在這里不過是空氣,還是下意識閃身給她讓道。來人是個禿鷲眼老頭,五十歲開外,一臉謙恭,不知是何底細,但我瞧着總覺得眼熟。太後將他請進來,吩咐家政阿姨上茶水,倆人就在大廳里談起事來,我坐旁邊聽了沒兩句,就知道了個大概。
如果換了八年前的我,還是聽不懂這些貓膩的,可人畢竟是會長大的,而長大就意味着,從一個世界轉戰另一個世界,明白一些在前一個世界里不明白的事情。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我能肯定的是,這是人生中一件必然會發生的事。
聽太後叫他“海教授”,我才猛然想起,這貨就是誆皮包梁來送死的那個海老頭。前車有鑒,這廝會上我家來,八成也沒太後什么好。奇怪的是,兩人雖然都是生物學方向的,但一個做蛋白質,一個研究海洋生物,八竿子打不着,海老頭要做新項目,何以會找上我家太後?
電光火石間,我忽的想到某種可能。之前我一直想不通,海老頭如何會知曉支家祠堂底下有古怪,可事情一扯上太後,很多疑問就都迎刃而解了。多半是海老頭無意中得知了太後的身世,他一生物教授,必定是滿懷能殺死貓的好奇心,於是順藤摸瓜,摸到了支家某些秘密。太後自然不會透露關鍵的部分,所以他才會耗了八年功夫去破解。
肚子里正翻滾着這些念頭,身後一聲巨響,少年支微摔門而出,趴到陽台欄桿上大嚎:“太後饒命!”底下海老頭大駭,一臉震驚地望望樓上,又望望太後。太後雲淡風輕飲了口茶:“小命已經丟了?”少年支微抹把淚:“並沒有……”太後點頭:“那就再等等。”
我跟少年支微一齊吐血。少年支微怒了:“我一直很想問你一個問題。”太後金口輕啟:“講。”少年支微遙遙翻了個白眼:“我究竟是不是你親生的?”我跟海老頭都興致勃勃圍觀。太後點頭:“然而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這話她是用四川話說的,不知旁邊海老頭聽懂沒,反正兩個我是懂了。少年支微繼續翻白眼,一邊爬回了房間,不多時,門後傳來支儀的曠世奸笑,海老頭又是一陣駭然。
一盞茶的功夫,倆教授斡旋完畢,海老頭悻悻離去,太後坐着禮貌地說了句“慢走不送”。我看着這一幕,莫名覺得一陣不安,直到不久後少年支微再度瀝血而出,我才醒悟到那不安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年支微觀察力還不錯,吐血的同時還關切海老頭去向,我回想起八年前的同一時刻,終於意識到那一天發生了什么。我立時如篩糠一般抖了起來,感覺天地都在旋轉。我知道自己說的話太後壓根就聽不見,可我還是忍不住吼了出來:“不要去實驗室!千萬,千萬不要!”
太後顯然沒聽到我的嘶喊,關照了少年支微兩句,然後在他白眼直翻的抽搐視線中,連衣服都沒換就出了門。我追上去,試圖去拉她,結果撲了個空,手直接從她身上穿了過去,又完好無損地縮了回來。
望着遠去的車子,我這才明白,那天海老頭企圖以聯手開設新項目的名義,讓太後提供支家的相關資料,太後察覺到支家的秘密已然外泄,表面上雖然拒絕了,暗地卻跟了上去,以期查看圖謀不軌的到底都有哪些人。那天晚上,太後似乎陷入了某種困境,一直沒有回來,我爹知道後,急匆匆趕去了實驗室大樓,結果跟太後一起葬身火海。
自此,我和支儀成了孤兒,相依為命。葬禮後我才知道,我老爹仙游時,他公司剛好遭受重創,雖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留下的爛攤子在幾個叔伯的幫襯下,好歹是整治利索了,但打點好人員和外債後,剩下的資產也所剩無幾了,變現後加上信托基金,也剛好只夠兄妹倆上大學,根本沒給我娶媳婦開枝散葉繼承香火的余地。
過去與現實交錯,我的思維開始混亂起來,最後竟生出了一個詭異的念頭。我想,剛才的種種已經證明,我在這個時空雖然不能動人,但卻是可以動物的——別打岔,我是說動“物”——如此一來,只要我想辦法阻止太後去實驗室,不就能阻止這場悲劇了?
有沒有可能,這其實不是一個鏡像時空,而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存在於八年前的時空?有沒有可能,我之所以不能為人所看見,並不是因為時空虛擬,而是因為,我原則上不能改變歷史,不能破壞業已形成的世界?換言之,有沒有可能,我其實可以換個方式,比如死死摁住車門不讓太後出來,就能重塑歷史,改變一切?
我心頭大振,瞅准旁邊一輛自行車,就拽過來騎了上去。我一路跟着太後,不停思索該怎么做,好在太後開車向來謹慎,我倒沒把人跟丟。但很快我就意識到一個奇怪的地方:我騎着自行車,周圍的人是看不到我的,那他們該如何理解一輛自行車自個兒在路上飛竄?
我心頭一跳,渾身血液驟然涼了下來。下一刻,我但覺眼前一花,就看到路上一個黑洞洞的井口,足有四個游泳圈那么大。我沒來得及反應,就連人帶車栽了進去,我本能地大叫一聲,眼前一黑,身體忽的停了下來。我一眨眼,發現眼前是一扇灰敗的木門,我的雙手正握在兩個銅銹斑斑的門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