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離弦的弓矢
夜蛊从来不拖更
對於德懷特來說,年輕的學生時代遺留下來的錯誤,確實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他的一生。
就居住人口而言,達普瑞或許可以被稱作是一個年輕的城市,不必說內城里每天涌入的懷着勃勃野心的年輕人,或是貧民區那些搬運箱子的青壯年勞力,光是各式學府里那些滿眼希望的學生,就足以讓這座城市的平均年紀年輕上一歲。
三年前的德懷特,也就是這群學生之中的一員。
他已經在這所說得上是知名醫學學府的學院混了將近三年,沒人會懷疑這樣的年輕人能在各路教授的指導之下最終成為一名優秀的醫生。這里的每一個學生都遲早會精通於握住手術刀切割開人的皮膚,在這樣的年代里醫學還是神秘的,醫生這樣的職業幾乎和執掌人生死的神明有着同樣神聖的意味。有着這樣未來的德懷特並不該滿臉愁容,他是這座城市中最無憂無慮的人群之中的一員,可初冬的達普瑞有着一如既往的陰沉天空,年輕醫學生的臉也正如這片天空一般,被厚重的烏雲所遮蓋。
“德懷特?”
青蔥的草地將平靜如明鏡的湖泊圍攏,從遙遠的地方看過去,學院的一角像是被小心放置在綠絲絨上的剔透寶石。層層疊疊的灌木叢遮蓋的碎石小路鋪就了一條環繞人工湖泊的淺灰色條帶,濃重的墨色天空將湖泊染成漂亮的深灰色,色彩的碰撞如同油畫,令人挪不開眼。
“德懷特?德懷特·杜克?”
顯然,大家都喜歡這里,戴着黑框眼鏡的同校生坐在湖邊那片蒼翠的草地上閱讀着牛皮紙制的書籍。幾棵高大的樹木之後有女孩給少年戴上一條深紅色的圍巾,少年露出溫柔的笑容趁女孩望向湖泊的空隙偷偷親吻了她嬌嫩的紅唇。女孩紅透了臉,提着裙擺一路小跑離開了湖邊的樹叢,漆皮的高跟鞋鞋跟在碎石路面上敲打出優美的節奏。
一臉幸福的大家,似乎全都忘記了不久之前在這里發生的那件事。
“德懷特!”
這樣陰沉的天氣,恐怕快要下雨了吧。
直到後背被猛地拍了一下,德懷特才回過神來,他如夢方醒滿是迷茫的翠綠眼睛盯着一臉不滿的尤蘭卡看了許久,最終才慢慢開口:“快下雨了。”
尤蘭卡一如既往地穿了一身英氣的男裝,淺棕色的馬甲帶着斜格子花紋,胸前別了代表着學院的銀制徽章。她今天又用了束胸,德懷特曾經不止一次勸她別再這樣做,即便是醫學知識匱乏的普通人也該知道這樣的舉動對身體有害無益。然而胸前一片平坦的尤蘭卡還是被她清秀的面龐出賣了,戴着貝雷帽的她這樣看起來反而有些假小子一般的可愛。
只是現在兩人都沒空在意這樣的小事,尤蘭卡惱怒的表情像是很快就要把手中的那一摞厚厚的書籍扔到德懷特臉上。然而被那雙綠眼睛注視着的她很快就放棄了發怒的打算,尤蘭卡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也漸漸軟化下來,變成了實際上只能讓人更加不適的同情:“那件事不是你的錯,你該慢慢忘了她。”
“或許吧,”德懷特的臉上勉強擠出些笑容來,“但我猜現在還不行,尤蘭卡,多謝你的關心了。”
德懷特保持這樣狀態的時間,已經久到讓每個人都覺得厭倦了。
黛博爾·歐內斯特是個好姑娘,人人都覺得她和德懷特是一對再合適不過的戀人。剛剛進入學院的時候德懷特還是個流連花叢的混蛋,住在附近的大多數姑娘都聽過他的糟糕名聲,然而卻沒人能拒絕他共度良宵的邀請。如果沒有黛博爾,德懷特遲早有一天會被那些打着聲張正義的旗號,實則妒火中燒的男孩們扔到湖里去。這個出自面包師家庭的女孩並不足夠漂亮,但卻聰明到令人難以置信,尤蘭卡原以為這世上不會有人能讓德懷特這個花花公子安分下來,而黛博爾的出現則打破了她的看法。
事實證明德懷特如果放棄變成一個混蛋這件事,實際上是可以做一個讓其他女孩艷羨不已的貼心男友的。
當然,好景不長,就在兩周以前,黛博爾溺死在學院的湖泊里。
冬日的湖泊有着寒冷刺骨的湖水,發生這件事的時候只有德懷特一個人在場,他沒能救下那個深愛自己的女孩。這似乎給了這個一直以來用情不專的家伙很大的打擊,人們都以為德懷特很快就會變回原來的樣子,可他卻一直消沉到了現在。
除去對好友的關心之外,這件事也讓尤蘭卡意外地覺得原來德懷特並不完全是個沒心沒肺的混蛋。
回到自己公寓的德懷特幾乎是習慣性地看向餐桌,那里原本總是會有一桌豐盛的飯菜的。然而現在,空盪盪的桌面只讓人想起那個逝去的女孩,這讓德懷特的心臟如同被驟然揪緊一般地發痛。
他撒了謊,消沉至今的他根本不是因為什么懷念那個死去的黛博爾,有什么更深更黑暗的東西始終困擾着他,企圖將他拖進深淵。
“德懷特·杜克先生,”狹窄的屋子里有着窗口照射進來的光線照不亮的地方,陰影之中有什么人坐在那里,聲音優雅而平緩,“我等你很久了。”
德懷特可以看清聲音的主人的樣子,坐在他椅子上的少年穿着一身得體的冬裝,漆黑的大衣讓他像是什么融進夜色里的鬼魅。不知道是不是德懷特的錯覺,他恍然間覺得對方看向自己的那雙深黑色眼睛里有着某種類似於鮮血凝固之後的深紅。少年站起身行了一個標准的貴族禮,動作之間,德懷特看到了對方手中的刀刃。
德懷特甚至不知道應該先懷疑對方是怎么進入自己的房間這件事,還是考慮一下那把刀刃存在的目的是什么,然而還有一件簡單而重要的事情他得首先弄清楚:“這樣說或許不太禮貌,不過,您是誰?”
“蘇恩·哈里柯,您可以直接叫我蘇恩,”少年白皙的皮膚在陰影之中如同光潔剔透的玉石,他微笑的樣子很好看,然而開口說出的話語卻讓人感覺到一絲寒意,“我的職業是賞金獵人,通俗一些來說,我負責殺死那些殺人凶手,而當局則負責付給我賞金。”
“這樣的事情不難理解,”德懷特退後了幾步,隨時准備擰開門鎖逃離這個令人感覺危機四伏的地方,“可您為什么會找上我?”
“兩周以前,黛博爾·歐內斯特死於溺水,當時您剛好在場,”蘇恩悠然地向德懷特敘述着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說是在場或許並不恰當,您和她發生了爭吵,隨後這位年輕的小姐跳進了湖水里。您明明可以救她的,然而您只是選擇了袖手旁觀,從某種程度上,我可以將這件事理解為一場謀殺嗎?”
“我沒有殺死任何人。”
說完這句話,德懷特相信自己用了自己一生最快的速度打開自己公寓的大門,然而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完全擰開房門的把手,一個黑影就迅速打斷了他的動作。回過神來的時候德懷特意識到少年手上的那把銀刃已經抵在了自己的喉嚨上,蘇恩就站在他的身後,矯健如同獵豹一般的動作讓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幾乎沒有與對方對抗的能力。
人們總是說罪人總有一天會被神明降下的審判所帶往地獄,德懷特想,自己終究也還是等到這一天了。
黛博爾·歐內斯特是個好姑娘,然而他卻並不是一個值得信任的好人。女孩在得知自己遭受背叛之後憤怒得快要發狂,這讓德懷特發自內心地覺得丑陋。他不喜歡女孩像什么乖順的寵物一般纏着自己,如果某一天正在相處的女孩開始願意全身心地信賴他,那么德懷特就明白了,這又是一個該被拋棄的失敗品。
他原以為黛博爾是不一樣的,然而他想錯了,女孩只是將這個必由的過程推後了而已。
這樣的女孩,死掉也沒關系吧,也就是懷着這樣的念頭,德懷特在她跳入湖中之後只是冷眼看着,看女孩的棕色長發在水中漫散如同搖曳的水草。
直到今天,德懷特也依然被雙手沾染鮮血的感覺所困擾。
“請殺了我吧,”德懷特聽到自己干澀的聲音,“我希望自己可以贖清自己的罪孽。”
得到許可的少年卻遲遲不肯動手,過不了多久德懷特忽然感到抵着自己脖頸的刀刃松了松,蘇恩疑惑的聲音傳至他耳側:“抱歉?您是在後悔嗎?”
“我為當時的行為而後悔,”讓什么人死去也沒有關系的念頭讓德懷特覺得如墜地獄,“如果死亡可以彌補我的過失,我不介意被您殺死。”
少年沉默了,空氣里德懷特覺得黛博爾身上那股面包店的甜香還在縈繞,它如同一個來自於死者的詛咒,從鼻腔一路浸透了他的內臟。黑暗的深淵已經就在眼前,德懷特不知道是應該就這樣放任自己墜入深淵,還是等待少年帶給自己死亡。
“是我魯莽了,我該向您道歉,”蘇恩收起了刀刃,滿懷歉意地開口,然後在呆愣的德懷特眼前推門離開,“我從來不殺死那些失手殺人的人們,或許我們以後還會有機會再見。”